〖詩詞鑒賞〗唐代詩詞賞析:《其他篇》508首<441-460>
唐代詩詞賞析:《其他篇》508首<441-460>
目 錄441元結——《賊退示官吏》並序442元結——《欸乃曲五首》(其二)443孟雲卿——《寒食》444張繼——《楓橋夜泊》445錢起——《省試湘靈鼓瑟》446錢起——《贈闕下裴舍人》447錢起——《暮春歸故山草堂》448錢起——《歸雁》449賈至——《春思二首》(其一)450賈至《初至巴陵與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451賈至——《巴陵夜別王八員外》452郎士元——《柏林寺南望》453郎士元——《聽鄰家吹笙》454韓翃——《寒食》455韓翃——《宿石邑山中》456司空曙——《雲陽館與韓紳宿別》457司空曙——《金陵懷古》458司空曙——《江村即事》459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460皎然——《尋陸鴻漸不遇》
441元結——《賊退示官吏》並序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明年,賊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豈力能制敵歟?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征斂?故作詩一篇以示官吏。昔歲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戶,洞壑當門前。井稅有常期,日晏猶得眠。忽然遭世變,數歲親戎旃。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被征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賞析】:此詩和《舂陵行》都是作者反映社會現實,同情人民疾苦的代表作,而在斥責統治者對苦難人民的橫徵暴斂上,此詩詞意更為深沉,感情更為憤激。詩前的序交待了作詩的原委。癸卯歲,即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十二月,廣西境內的少數民族「西原蠻」發動了反對唐王朝的武裝起義,曾攻佔道州(州治在今湖南道縣)達一月余。第二年五月,元結任道州刺史,七月「西原蠻」又攻破了鄰近的永州(州治在今湖南零陵)和邵州(州治在今湖南邵陽),卻沒有再攻道州。詩人認為,這並不是官府「力能制敵」,而是出於「西原蠻」對戰亂中道州人民的「傷憐」,相反,朝廷派到地方上的租庸使卻不能體恤人民,在道州百姓「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舂陵行》)的情況下,仍舊殘酷征斂,有感於此,作者寫下了這首詩。元結把起義的少數民族稱之為「賊」,固然表現了他的偏見,但在詩中,他把「諸使」和「賊」對比起來寫,通過對「賊」的有所肯定,來襯托官吏的殘暴,這對本身也是個「官吏」的作者來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全詩共分四段。第一段由「昔年」句至「日晏」句,先寫「昔」。頭兩句是對「昔」的總的概括,交代他在作官以前長期的隱居生活,正逢「太平」盛世。三、四句寫山林的隱逸之樂,為後文寫官場的黑暗和準備歸老林下作鋪墊。這一段的核心是「井稅有常期」句,所謂「井稅」,原意是按照古代井田制收取的賦稅,這裡借指唐代按戶口征取定額賦稅的租庸調法:「有常期」,是說有一定的限度。顯然作者把人民沒有額外負擔看作是年歲太平的主要標誌,是「日晏猶得眠」即人民能安居樂業的重要原因,對此進行了熱情歌頌,便為後面揭露「今」時統治者肆意勒索人民設下了伏筆。第二段從「忽然」句到「此州」句,寫「今」,寫「賊」。前四句先簡單敘述自己從出山到遭遇變亂的經過:安史之亂以來,元結親自參加了征討亂軍的戰鬥,後來又任道州刺史,正碰上「西原蠻」發生變亂。由此引出後四句,強調城小沒有被屠,道州獨能促使的原因是:「人貧傷可憐」,也即「賊」對道州人民苦難的同情,這是對「賊」的褒揚。此詩題為「示官吏」,作詩的主要目的是揭露官吏,告戒官吏,所以寫「賊」是為了寫「官」,下文才是全詩的中心。第三段從「使臣」句至「以作」句,寫「今」,寫「官」。一開始用反問句把「官」和「賊」對照起來寫:「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奉了皇帝之命來催征賦稅的租庸使,難道還不如「賊」嗎?這是抨擊官吏,不顧喪亂地區人民死活依然橫徵暴斂的憤激之詞,是元結關心人民疾苦的點睛之筆。而下兩句指陳事實的直接描寫:「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更活畫出一幅虎狼官吏陷民於水火的真實情景。和前面「井稅」兩句相照應,與「昔」形成鮮明對比,對征斂官吏的揭露更加深刻有力。接下來的兩句:「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意為怎能斷絕人民的生路,去做一個當時統治者所認為的賢能官吏呢?以反問的語氣作出了斷然否定的回答,揭示了「時世賢」的殘民本質。「絕人命」和「傷可憐」相照應,「時世賢」與「賊」作對比,這裡對「時世賢」的諷刺鞭撻之意十分強烈。更為可貴的是詩人在此公開表明自己不願「絕人命」,也不願作「時世賢」的決絕態度,並以此作為對其他官吏的一種告戒。第四段由「思欲」句至「歸老」句,向官吏們坦露自己的心志。作者是個官吏,他是不能違「王命」的,可是作「征斂者」吧,他又不願「絕人命」,如何對待這一矛盾的處境呢?詩人的回答是:寧願棄官,歸隱江湖,也絕不去做那種殘民邀功、取媚於上的所謂賢臣。這是對統治者征斂無期的抗議,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觸摸到作者那顆關心民瘼的熾熱之心。元結在政治上是一位具有仁政愛民理想的清正官吏;在文學上反對「拘限聲病,喜尚形似」(《篋中集序》)的浮艷詩風,主張發揮文學「救時勸俗」(《文編序》)的社會作用。這首詩不論敘事抒情,都指陳事實,直抒胸臆,沒有一點雕琢矯飾的痕迹,而詩中那種憂時愛民的深摯感情,如從胸中自然傾泄,自有一種感人之處,亦自能在質樸之中成其渾厚,顯示出元結詩質樸簡古、平直切正的典型特色。沈德潛說:「次山詩自寫胸次,不欲規模古人,而奇響逸趣,在唐人中另闢門徑。」(《唐詩別裁》)這樣的評論是恰如其分的。(吳小林)
442元結——《欸乃曲五首》(其二)湘江二月春水平,滿月和風宜夜行。唱橈欲過平陽戍,守吏相呼問姓名。【賞析】:本詩作於大曆二年(767)。作者(時任道州刺史)因軍事詣長沙都督府,返回道州(今湖南道縣西)途中,逢春水大發,船行困難,於是作詩五首,「令舟子唱之,蓋以取適道路雲。」(詩序)「欸乃」為棹聲。「欸乃曲」猶船歌。從長沙還道州,本屬逆水,又遇江水上漲,怎麼能說「宜夜行」呢?這樣寫,是正因為實際情況不便行舟,才需要努力和樂觀的緣故。詩的前兩句將二月湘江之夜寫得平和美好,「春水平」寫出了江面的開闊,「和風」寫出了春風的和煦,「滿月」寫出月色的明朗。詩句洋溢著樂觀精神,深得民歌之神髓。三、四句是詩人信手拈來一件行船途遇之事,做入詩中:當槳聲伴著歌聲的節拍,行駛近平陽戍(在衡陽以南)時,突然傳來高聲喝問,打斷了船歌:原來是戍守的官吏在喝問姓名。如此美好、富於詩意的夜裡,半路「殺」出一個「守吏」,還不大殺風景么?本來應該聽到月下驚鳥的啼鳴,遠村的犬吠,那才有詩意呢。前人也一直是這樣寫的,但此詩一反前人老套,另闢新境。「守吏相呼問姓名」,這個平凡的細節散發著濃郁的時代生活氣息。在大曆年間,天下早不是「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那般太平了。元結做道州刺史便是在「州小經亂亡」(《舂陵行》)之後。春江月夜行船,遇到關卡和喝問,破壞了境界的和諧,正反映出那個時代的特徵。其次,這一情節也寫出了夜行船途中異樣的感受。靜夜裡傳來守吏的喝問,並不會使當時的行人意外和愕然,反倒有一種安全感。當船被發放通行,結束了一程,開始了新的一程,乘客與船夫都會有一種似憂如喜的感受。可見後兩句不但意味豐富,而且新鮮。這才是元結此詩獨到之處。這樣的詩句是即興式的,似乎得來全不費工夫。但敢於把前所未有的情景入詩,卻非有創新的勇氣不可。和任何創造一樣,詩永遠需要新意。(周嘯天)
443孟雲卿——《寒食》二月江南花滿枝,他鄉寒食遠堪悲。貧居往往無煙火,不獨明朝為子推。【賞析】:孟雲卿天寶年間科場失意後,曾流寓荊州一帶,過著極為貧困的生活。就在這樣的飄泊流寓生活中的一個寒食節前夕,他寫下了這首絕句。寒食節在冬至後一百零五天,當春二月。由於江南氣候溫暖,二月已花滿枝頭。詩的首句描寫物候,兼點時令。一個「滿」字,傳達出江南之春給人的繁花競麗的感覺。這樣觸景起情,頗覺自然。與這種良辰美景相配的本該是賞心樂事,第二句卻出人意外地寫出了「堪悲」。作者乃關西人,遠遊江南,獨在他鄉,身為異客;寒食佳節,倍思親人,不由悲從中來。加之,這裡的「寒食」二字,除了指節令之外,還暗含少食、無食之意,一語雙關,因此「他鄉寒食」也就更其可悲了。詩中常見的是以哀景寫哀情,即陪襯的藝術手法。而此詩在寫「他鄉寒食遠堪悲」前卻描繪出「二月江南花滿枝」的美麗景色,在悲苦的境遇中面對繁花似錦的春色,便與常情不同,正是「花近高樓傷客心」,樂景只能倍增其哀。恰當運用反襯的藝術手法,表情也就越有力量。下聯承上句「寒食」而寫到斷火。寒食禁火的習俗,相傳為的是紀念春秋時賢者介子推。在這個節日里,人們多外出遊春,吃現成食物。野外無煙,空氣分外清新,景物尤為鮮麗可愛。這種特殊的節日風物與氣氛會給人以新鮮愉快的感受,而對於古代賢者的追思還會更使詩人墨客逸興遄飛,形於歌詠。歷來詠寒食詩就很不少,而此詩作者卻發人所未發,由「堪悲」二字,引發出貧居寒食與眾不同的感受來。寒食「無煙火」是為紀念子推相沿而成的風俗,而貧居「無煙火」卻是為生活所迫的結果。對於富人來說,一朝「斷炊」,意味著佳節的快樂;而對於貧家來說,「往往」斷炊,包含著多少難堪的辛酸!作者巧妙地把二者聯繫起來,以「不獨」二字輕輕一點,就揭示出當時的社會本質,寄寓著深切的不平。其藝術構思是別緻的。將貌似相同而實具本質差異的事物對比寫出,這也是一種反襯手法。此詩借詠「寒食」寫寒士的辛酸,卻並不在「貧」字上大作文章。試看晚唐張友正《寒食日獻郡守》:「入門堪笑復堪憐,三徑苔荒一釣船。慚愧四鄰教斷火,不知廚里久無煙」,就其從寒食斷火逗起貧居無煙、借題發揮而言,藝術構思顯有因襲孟詩的痕迹。然而,它言貧之意太切,清點了一番家產不算,剛說「堪笑」、「堪憐」,又道「慚愧」;說罷「斷火」,又說「無煙」。不但詞蕪句累,且嫌做作,感人反不深。遠不如孟雲卿此詩,雖寫一種悲痛的現實,語氣卻幽默詼諧。其三、四兩句似乎是作者自嘲:世人都在為明朝寒食準備熄火,以紀念先賢;可象我這樣清貧的寒士,天天過著「寒食」生涯,反倒不必格外費心呢。這種幽默詼諧,是一種苦笑,似輕描淡寫,卻涉筆成趣,傳達出一種攫住人心的悲哀。這說明詩忌刻露過火,貴含蓄耐味。而此詩也正由於命意新穎,構思巧妙,特別是恰當運用反襯手法,亦諧亦庄,耐人咀嚼,才使它成為難以數計的寒食詩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周嘯天)
444張繼——《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賞析】:一個秋天的夜晚,詩人泊舟蘇州城外的楓橋。江南水鄉秋夜幽美的景色,吸引著這位懷著旅愁的客子,使他領略到一種情味雋永的詩意美,寫下了這首意境清遠的小詩。題為「夜泊」,實際上只寫「夜半」時分的景象與感受。詩的首句,寫了午夜時分三種有密切關連的景象:月落、烏啼、霜滿天。上弦月升起得早,半夜時便已沉落下去,整個天宇只剩下一片灰濛濛的光影。樹上的棲烏大約是因為月落前後光線明暗的變化,被驚醒後發出幾聲啼鳴。月落夜深,繁霜暗凝。在幽暗靜謐的環境中,人對夜涼的感覺變得格外銳敏。「霜滿天」的描寫,並不符合自然景觀的實際(霜華在地而不在天),卻完全切合詩人的感受:深夜侵肌砭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圍向詩人夜泊的小舟,使他感到身外的茫茫夜氣中正瀰漫著滿天霜華。整個一句,月落寫所見,烏啼寫所聞,霜滿天寫所感,層次分明地體現出一個先後承接的時間過程和感覺過程。而這一切,又都和諧地統一於水鄉秋夜的幽寂清冷氛圍和羈旅者的孤孑清寥感受中。從這裡可以看出詩人運思的細密。詩的第二句接著描繪「楓橋夜泊」的特徵景象和旅人的感受。在朦朧夜色中,江邊的樹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之所以徑稱「江楓」,也許是因楓橋這個地名引起的一種推想,或者是選用「江楓」這個意象給讀者以秋色秋意和離情羈思的暗示。「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傷春心」,「青楓浦上不勝愁」,這些前人的詩句可以說明「江楓」這個詞語中所沉積的感情內容和它給予人的聯想。透過霧氣茫茫的江面,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幾處「漁火」,由於周圍昏暗迷濛背景的襯托,顯得特別引人注目,動人遐想。「江楓」與「漁火」,一靜一動,一暗一明,一江邊,一江上,景物的配搭組合頗見用心。寫到這裡,才正面點出泊舟楓橋的旅人。「愁眠」,當指懷著旅愁躺在船上的旅人。「對愁眠」的「對」字包含了「伴」的意蘊,不過不象「伴」字外露。這裡確有孤孑的旅人面對霜夜江楓漁火時縈繞的縷縷輕愁,但同時又隱含著對旅途幽美風物的新鮮感受。我們從那個彷彿很客觀的「對」字當中,似乎可以感覺到舟中的旅人和舟外的景物之間一種無言的交融和契合。詩的前幅布景密度很大,十四個字寫了六種景象,後幅卻特別疏朗,兩句詩只寫了一件事:卧聞山寺夜鍾。這是因為,詩人在楓橋夜泊中所得到的最鮮明深刻、最具詩意美的感覺印象,就是這寒山寺的夜半鐘聲。月落烏啼、霜天寒夜、江楓漁火、孤舟客子等景象,固然已從各方面顯示出楓橋夜泊的特徵,但還不足以盡傳它的神韻。在暗夜中,人的聽覺升居為對外界事物景象感受的首位。而靜夜鐘聲,給予人的印象又特彆強烈。這樣,「夜半鐘聲」就不但襯托出了夜的靜謐,而且揭示了夜的深永和清寥,而詩人卧聽疏鍾時的種種難以言傳的感受也就盡在不言中了。這裡似乎不能忽略「姑蘇城外寒山寺」。寒山寺在楓橋西一里,初建於梁代,唐初詩僧寒山曾住於此,因而得名。楓橋的詩意美,有了這所古剎,便帶上了歷史文化的色澤,而顯得更加豐富,動人遐想。因此,這寒山寺的「夜半鐘聲」也就彷彿回蕩著歷史的回聲,滲透著宗教的情思,而給人以一種古雅莊嚴之感了。詩人之所以用一句詩來點明鐘聲的出處,看來不為無因。有了寒山寺的夜半鐘聲這一筆,「楓橋夜泊」之神韻才得到最完美的表現,這首詩便不再停留在單純的楓橋秋夜景物畫的水平上,而是創造出了情景交融的典型化藝術意境。夜半鐘的風習,雖早在《南史》中即有記載,但把它寫進詩里,成為詩歌意境的點眼,卻是張繼的創造。在張繼同時或以後,雖也有不少詩人描寫過夜半鍾,卻再也沒有達到過張繼的水平,更不用說藉以創造出完整的藝術意境了。(劉學鍇)
445錢起——《省試湘靈鼓瑟》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賞析】:從詩題「省試」可以看出,這是一首試帖詩。「湘靈鼓瑟」這個題目,是從《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句中摘出來的。詩的開頭兩句點題,讚揚湘靈善於鼓瑟,那優美動聽的樂聲常常縈繞耳邊。在試帖詩里,這叫做概括題旨。湘水女神鼓瑟,曲聲裊裊,於是詩人展開想像的羽翼,伴隨著仙樂,往返盤旋。那瑟曲,是多麼動人心弦呵!它首先吸引了名叫馮夷的水神,使他忍不住在水上跳起舞來。其實,馮夷並沒有真正聽懂在美妙的樂聲中隱藏的哀怨凄苦的情感,這種歡舞是徒然的。但那些「楚客」是懂得湘靈的心意的,這當然包括漢代的賈誼,和歷代被貶謫南行而經過湘水的人,他們聽到這樣哀怨的樂聲,怎不感到十分難過呢!你聽,那曲調深沉哀婉,即使堅如金石也為之感到悲凄;而它的清亢響亮,可以傳到那無窮無盡的蒼穹中去。如此優美而哀怨的樂聲傳到蒼梧之野,一定把九嶷山上的舜帝之靈都驚動了,他也許會趕到湘水上空來側耳傾聽吧!那馨香的芳草──白芷,竟會受到感動,越發吐出它的芳香來。樂聲在水面上飄揚,廣大的湘江兩岸都沉浸在優美的旋律之中。寥闊的湘水上空,都回蕩著哀怨的樂音,它匯成一股悲風,飛過了八百里洞庭湖。中間這四韻,共是八句,詩人憑藉驚人的想像力,極力描繪湘靈瑟曲的神奇力量。這就使詩避免了呆板的敘述,顯得瑰麗多姿,生動形象。然而更妙的還在最後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上文緊扣題目,反覆渲染,已經把湘靈鼓瑟描寫得淋漓盡致了。傾聽妙曲,想見伊人,於是詩人筆鋒一轉,直指美麗而神秘的湘江女神:「曲終人不見」,只聞其聲,不見伊人,給人一種撲朔迷離的悵惘,真可說是神來之筆。而更具神韻的是,「人不見」以後卻以「江上數峰青」收結。這五個字之所以下得好,是因為由湘靈鼓瑟所造成的一片似真如幻,絢麗多彩的世界,一瞬間都煙消雲散,讓人回到了現實世界。這個現實世界還是湘江,還是湘靈所在的山山水水。只是,一江如帶,數峰似染,景色如此恬靜,給人留下悠悠的思戀。試帖詩有種種限制,往往束縛了士人的才思。錢起卻不然,在此詩中,他馳騁想像,上天入地,如入無人之境。無形的樂聲,在這裡得到了生動形象的表現,成為一種看得見,聽得到,感覺得著的東西。最後突然收結,神思綿綿,更耐人尋繹。大中十二年(858),舉行進士考試,唐宣宗問考官李藩:試帖詩如有重複的字能否錄取?李藩答道:昔年錢起試《湘靈鼓瑟》就有重複的字,偶然也可破例吧。大中十二年離錢起考試的天寶十載,已經百年,錢起此詩仍是公認的試帖詩的範本。(劉逸生)
446錢起——《贈闕下裴舍人》二月黃鸝飛上林,春城紫禁曉陰陰。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陽和不散窮途恨,霄漢常懸捧日心。獻賦十年猶未遇,羞將白髮對華簪。【賞析】:這首詩,是寫給一個姓裴的舍人。寫詩的目的,是為了向裴舍人請求援引。開頭四句,詩人象並不在意求援似的,描畫了一幅穠麗的宮苑春景圖:早春二月,在上林苑裡,黃鸝成群地飛鳴追逐,好一派活躍的春的氣氛!紫禁城中更是充滿春意,拂曉的時候,在樹木蔥蘢之中,灑下一片淡淡的春陰。長樂宮的鐘敲響了,鐘聲飛過宮牆,飄到空中,又緩緩散落在花樹之外。那曾經是玄宗皇帝發祥之地的龍池,千萬株春意盎然的楊柳,在細雨之中越發顯得蒼翠欲滴了。這四句詩,寫的都是皇宮苑囿殿閣的景色。那麼,錢起贈詩給裴舍人,為什麼要牽扯上這些宮殿苑囿呢?這就須看看舍人的日常活動情況。原來在唐代,皇帝身邊的職官,有通事舍人,掌管朝見官員的接納引見;有起居舍人,記皇帝的言行;還有中書舍人,凡臣下章奏的接納,皇帝的詔旨的起草,都要通過他的手,軍國大事他都有權參加討論,詔書頒布時,還得由他簽字。這些「侍從之臣」每天都要隨侍皇帝左右,過問機密大事,其實際權力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不難理解,此詩的開頭四句,並不是為寫景而寫景,他的目的,是在「景語」中烘托出裴舍人的特殊身分地位。由於裴舍人追隨御輦,侍從宸居,就有不同於一般官員所見的景色進入他的視聽之中。當皇帝行幸到上林苑時,裴舍人看到上林苑的早鶯;皇帝在紫禁城臨朝時,裴舍人又看見皇城的春陰曉色;裴舍人草詔時,更聽到長樂宮舒緩的鐘聲;而龍池的柳色變化及其在雨中的濃翠,自然也是裴舍人平日所熟知的。四種景物都隱隱約約地使人看到裴舍人的影子。可見,儘管沒有一個字正面提到裴舍人,實則句句都在恭維裴舍人。恭維十足,卻又不露痕迹,手法巧妙。隨後詩人筆頭一轉,就寫到請求援引的題旨上:「陽和」句是說,雖有和暖的太陽,畢竟無法使自己的窮途落魄之恨消散。「霄漢」句說,但我仰望天空,我還是時時刻刻讚頌著太陽(指當朝皇帝),意思是自己有一顆為朝廷幹事的熱心。「獻賦」句說,十年來,我不斷向朝廷獻上文賦(指參加科舉考試),可惜都沒有得到知音者的賞識。「羞將」句說,如今連頭髮都變白了,看見插著華簪的貴官,我不能不感到慚愧。意思自然是清楚的,但仍然含蓄,保持了一定的身分。這首詩,通篇表示了一種恭維、求援之意,卻又顯得十分隱約曲折,尤其是前四句,雖然是在恭維,由於運用了「景語」,便不覺其庸俗了。由此頗見錢起嫻熟的藝術技巧。(劉逸生)
447錢起——《暮春歸故山草堂》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賞析】:詩的第一句中的「谷口」二字,暗示了「故山草堂」之所在:「春殘」二字,扣題中「暮春」;以下云云皆稱「歸」後的所見所感,思致清晰而嚴謹。谷口的環境是幽美的,詩人曾說過:「谷口好泉石,居人能陸沉。牛羊下山小,煙火隔雲深。一徑入溪色,數家連竹陰。藏虹辭晚雨,驚隼落殘禽。」(《題玉山村叟屋壁》)可以想見,春到谷口,當更具一番景色。然而,此番歸來卻是「春風三月落花時」,眼前是黃鳥稀,辛夷盡,杏花飛。黃鳥,即黃鶯(一說黃雀),叫聲婉轉悅耳;辛夷,木蘭樹的花,一稱木筆花,比杏花開得早,所以詩說「辛夷花盡杏花飛」。一「稀」、一「盡」、一「飛」,三字一氣而下,渲染出春光逝去、了無蹤影的調零空寂的氣氛。然而,也正是由於這種景象,才使得詩人欣喜地發現了另一種可貴的美──窗前幽竹,兀傲清勁,翠綠蔥蘢,搖曳多姿,迎接它久別歸來的主人。這就使詩人以壓抑不住的激情吟誦出:「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憐」者,愛也。愛的就是它「不改清陰」。「不改清陰」,簡煉而準確地概括了翠竹的內美與外美和諧統一的特徵。「月籠翠葉秋承露,風亞繁梢暝掃煙。知道雪霜終不變,永留寒色在庭前」(唐求《庭竹》)。「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鄭板橋《竹石》)。不都是在謳歌它「不改清陰」的品格嗎!錢起正以春鳥、春花之「改」──「稀、盡、飛」,反襯出翠竹的「不改」。詩人愛的是「不改」,對於「改」當然就不言而喻了。清人鄭板橋的「四時花草最無窮,時到芬芳過便空。唯有山中蘭與竹,經春歷夏又秋冬」一詩,表現出來的情趣與意境,和錢詩倒十分相似,恰可共吟同賞。「畫有在紙中者,有在紙外者」。詩也可以說有在言中者,有在言外者。「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用由人及物、由物及人的寫法,生動地抒發了詩人的憐竹之意和幽竹的「待我」之情,在這個物我相親的意境之中,寄寓了詩人對幽竹的讚美,對那種不畏春殘、不畏秋寒、不為俗屈的高尚節操的禮讚。所以它不僅給人以美的享受、美的感染,而且它那深刻的蘊涵,令人回味無窮。前人說:「員外(錢起)詩體格新奇,理致清贍。……文宗右丞(王維)許以高格」(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大概指的就是這一類的詩吧!(趙其鈞)
448錢起——《歸雁》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賞析】:錢起是吳興(今屬浙江)人,入任後,一直在長安和京畿作官。他看到秋雁南飛,曾作《送征雁》詩:「秋空萬里靜,嘹唳獨南征……悵望遙天外,鄉情滿目生。」這首《歸雁》,同樣寫於北方,所詠卻是從南方歸來的春雁。古人認為,秋雁南飛,不越過湖南衡山的回雁峰,它們飛到峰北就棲息在湘江下游,過了冬天再飛回北方。作者依照這樣的認識,從歸雁想到了它們歸來前的棲息地──湘江,又從湘江想到了湘江女神善於鼓瑟的神話,再根據瑟曲有《歸雁操》進而把鼓瑟同大雁的歸來相聯繫,這樣就形成了詩中的奇思妙想。根據這樣的藝術構思,作者一反歷代詩人把春雁北歸視為理所當然的慣例,而故意對大雁的歸來表示不解,一下筆就連用兩個句子劈空設問:「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詢問歸雁為什麼捨得離開那環境優美、水草豐盛的湘江而回來呢?這突兀的詢問,一下子就把讀者的思路引上了詩人所安排的軌道──不理會大雁的習性,而另外探尋大雁歸來的原因。作者在第三、四句代雁作了回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湘江女神在月夜下鼓瑟(二十五弦),那瑟聲凄涼哀怨,大雁不忍再聽下去,才飛回北方的。詩人就是這樣藉助豐富的想像和優美的神話,為讀者展現了湘神鼓瑟的凄清境界,著意塑造了多情善感而又通曉音樂的大雁形象。然而,詩人筆下的湘神鼓瑟為什麼那樣凄涼?大雁又是為什麼那樣「不勝清怨」呢?為了弄清詩人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無妨看看他考進士的成名之作《湘靈鼓瑟》。在那首詩中,作者用「蒼梧來怨慕」的詩句指出,湘水江神鼓瑟之所以哀怨,是由於她在樂聲中寄託了對死於蒼梧的丈夫──舜的思念。同時,詩中還有「楚客不堪聽」的詩句,表現了貶遷於湘江的「楚客」對瑟聲哀怨之情的不堪忍受。拿《湘靈鼓瑟》同《歸雁》相對照,使我們領會到:《歸雁》中的「不勝清怨卻飛來」一句,原來是從「楚客不堪聽」敷演而來,作者是按照貶遷異地的「楚客」來塑造客居湘江的旅雁的形象的。故而,他使旅雁聽到湘靈的充滿思親之悲的瑟聲,便鄉愁郁懷,羈思難耐,而毅然離開優美富足的湘江,向北方飛回。「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建安文學家王粲《登樓賦》中的這兩句揭示羈客情懷的名言,正可借來說明《歸雁》詩中旅雁聽瑟飛回時的「心情」,而詩人正是借寫充滿客愁的旅雁,婉轉地表露了宦遊他鄉的羈旅之思。這首詩構思新穎,想像豐富,筆法空靈,抒情婉轉,意趣含蘊。它以獨特的藝術特色,而成為引人注目的詠雁名篇之一。(范之麟)
449賈至——《春思二首》(其一)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賞析】:賈至在唐肅宗朝曾因事貶為岳州司馬。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認為賈至所寫的一些絕句「皆謫居楚中而作」。這首詩大概也是他在貶謫期間所寫。詩中表達的愁恨,看來不是一般的閑愁閑恨,而是由他當時的身份和處境產生的流人之愁、逐客之恨。可與這首詩參證的有他的另一首《西亭春望》詩:「日長風暖柳青青,北雁歸飛入窅冥。岳陽樓上聞吹笛,能使春心滿洞庭。「這裡,除明寫詩人身在岳州外,「柳青青」的景色與「草色青青柳色黃」既很象,而「日長風暖」的景象也近似「偏能惹恨長」的「春日」與「不為吹愁去」的「東風」。至於「滿洞庭」的「春心」,與這首詩題所稱的「春思」也大致同義。「春心」是因春來雁去而觸發的旅情歸心:「春思」是縱然在美好的春光中仍然排遣不去的、與日俱長的愁恨。這首詩題作《春思》,詩中也句句就春立意。在藝術手法的運用上,詩人是以前兩句反襯後兩句,使所要表達的愁恨顯得加倍強烈。首句「草色青青柳色黃」,已經用嫩綠、鵝黃兩色把這幅春草叢生、柳絲飄拂的生機盎然的畫面點染得十分明媚;次句「桃花歷亂李花香」,更用暗筆為這幅畫添上嫣紅、潔白兩色,並以寫氣圖貌之筆傳出了花枝披離、花氣氤氳的濃春景象,使畫面上的春光更加艷冶,春意更加喧鬧。詩人在這兩句里寫足了春景,其目的在從反面襯托出與這良辰美景形成強烈對照的無法消除的深愁苦恨。後兩句詩就轉而寫詩人的愁恨。這種愁恨深深植根於內心之中,是不可能因外界春光的美好而消除的。南唐馮延已《鵲踏枝》詞中「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兩句,就是直接寫出了這一事實。而賈至不這樣直寫,卻別出奇思,以出人意表的構思,使詩意的表現更有深度,更為曲折。詩的第三句「東風不為吹愁去」,不說自己愁重難遣,而怨東風冷漠無情,不為遣愁。這在詩思上深一層、曲一層,使詩句有避平見奇之妙。第四句「春日偏能惹恨長」,不說因愁悶而百無聊奈,產生度日如年之感,卻反過來說成是春日惹恨,把恨引長,其立意就更新奇,遣詞就更巧妙了。人們在心煩意亂、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遷怒他人或遷怒於物。可是,詩人把愁恨責怪到與其毫不相干的東風、春日頭上,既怪東風不解把愁吹去,又怪春日反而把恨引長,這似乎太沒有道理了。但從詩歌是抒情而不是說理的語言來看,從詩人獨特的感受和豐富的聯想來說,又自有其理在。因為:詩人的愁,固然無形無跡,不是東風所能吹去,但東風之來,既能驅去嚴寒,使草木復甦,詩人就也希望它能把他心中的愁吹去,因未能吹去而失望、而抱怨,這又是合乎人情,可以理解的。詩人的恨,固然不是春日所能延長或縮短,但春季來臨後,白晝一天比一天長,在詩人的感覺上,會感到日子更難打發。張華《情詩》「居歡惜夜促,在戚怨宵長」,李益《同崔邠登鸛雀樓》詩「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所寫的都是同一心理狀態,表達了詩人主觀上的時間感。從這樣的心理狀態出發,詩人抱怨春日把恨引長,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詩的語言有時不妨突破常理,但又必須可以為讀者所理解。也就是說,一首詩可以容納聯想、奇想、幻想、痴想,卻不是荒誕不經的胡思亂想;詩人可以自由地飛翔他的想像之翼,卻在感情的表達上要有可以引起讀者共感之處。這首《春思》詩,正是如此。(陳邦炎)
450賈至《初至巴陵與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楓岸紛紛落葉多,洞庭秋水晚來波。乘興輕舟無近遠,白雲明月吊湘娥。【賞析】:賈至「嘗以事謫守巴陵(今湖南嶽陽),與李白相遇,日酣杯酒」(辛文房《唐才子傳》)。在一個深秋晚上,他和李白、裴九駕輕舟同游巴陵勝景──洞庭湖,撲入眼帘的是一片蕭瑟的秋景:「楓岸紛紛落葉多,洞庭秋水晚來波。」湖岸邊一帶楓樹,紅葉紛紛飄落。「一葉落而知秋」,這裡「紛紛落葉多」,落的又是耐霜的楓葉,可見秋風之緊,秋意之濃。澄澈的洞庭湖面,蕩漾著粼粼碧波。起首兩句,以悠揚的音韻,明麗的色彩,描繪了一幅洞庭晚秋的清幽氣象:秋風蕭蕭,紅葉紛飛,波浪滔滔,橫無際涯,景色幽深迷人。三位友人泛舟湖上,興緻勃勃,「八百里洞庭」正好縱情遊覽,讓一葉扁舟隨水漂流,不論遠近,任意東西。這是多麼自由愜意,無拘無束啊!「乘興輕舟無近遠」句,形象地表達了詩人們放任自然,超逸洒脫的性格。他們乘興遨遊,仰望白雲明月,天宇清朗,不禁遐想聯翩。浩渺的洞庭湖和碧透的湘江,自古以來就流傳著一個凄惻動人的傳說:帝舜南巡不返,葬於蒼梧,娥皇女英二妃聞訊趕去,路斷洞庭君山,慟哭流涕,投身湘水而死。至今君山仍有二妃墓。二妃對舜無限忠貞之情引起賈至的同情與憑弔,自己忠而遭貶,君門路斷,和湘娥的悲劇命運不也有某些相似之處嗎?於是詩人把湘娥引為同調。「白雲明月吊湘娥」,在天空湖面一片清明的天地,詩人遙望皎潔的白雲,晶瑩的明月,懷著幽幽情思憑弔湘娥。氛圍靜謐幽雅,瀰漫著一層淡淡的感傷情緒。「白雲明月」,多麼純潔光明的形象!它象徵詩人冰清玉潔的情操和淡泊坦蕩的胸懷。整首詩的精華就凝聚在這末一句上,含蓄蘊藉,言有盡而意無窮。詩人歌詠洞庭湖,即景抒情,弔古傷懷,寄託深而寓意長。全詩形象明朗,色彩鮮亮,章韻高亢,聲調昂揚,和諧完美地表現了蒼涼的情緒,可謂聲情並茂。前人謂賈至「特工詩,俊逸之氣,不減鮑照、庾信,調亦清暢,且多素辭,蓋厭於漂流淪落者也」,這一評論相當中肯。這首詩的藝術特色正是充滿俊逸之氣和清暢之調。(何國治)
451賈至——《巴陵夜別王八員外》柳絮飛時別洛陽,梅花發後到三湘。世情已逐浮雲散,離恨空隨江水長。【賞析】:這是一首情韻別緻的送別詩,一首貶謫者之歌。王八員外被貶長沙,以事謫守巴陵的賈至給他送行。兩人「同是天涯淪落人」,在政治上都鬱郁不得志,彼此在巴陵夜別,倍增纏綿悱惻之情。這首詩先從詩人自己離別洛陽時寫起:「柳絮飛時別洛陽,梅花發後到三湘。」記得在那暮春時節,一簇簇的柳絮紛紛揚揚,我賈至當時懷著被貶的失意心情離開故鄉洛陽,梅花盛開的隆冬時分,來到三湘。以物候的變化表達時間的變換,深得《詩。小雅。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遺韻。開首兩句洒脫飛動,情景交融,既點明季節、地點,又渲染氣氛,給人一種人生飄忽、離合無常的感覺。如今友人王八員外也遭逢同樣的命運,遠謫長沙,臨別依依,不勝感慨:「世情已逐浮去散,離恨空隨江水長。」如今,世俗人情已如浮雲般消散了,唯有我們兩人的友誼依然長存,有多少知心話兒要傾訴。然而,現在卻又要離別了,那滿腔的離愁別緒,有如湘江水般悠長。第三句所說「世情」,含意極豐富,包括人世間的盛衰興敗,悲歡離合,人情的冷暖厚薄……這一切,詩人和王八員外都遭遇過,並同有深切的感受。命運相同,可見相知之深!世情如浮雲,而更覺離情的繾綣難排,有類流水之悠長。結句比喻形象,「空隨」二字似寫詩人的心隨行舟遠去,也彷彿王八員外載滿船的離恨而去。這一個「空」字,還表達了一種無可奈何而又依依惜別的深情。唐人詩中抒寫遷謫之苦、離別之恨者甚多,可謂各申其情,各盡其妙。而此詩以遷謫之人又送遷謫之人,情形加倍難堪,寫得沉鬱蒼涼,一結有餘不盡,可稱佳作。(何國治)
452郎士元——《柏林寺南望》溪上遙聞精舍鍾,泊舟微徑度深松。青山霽後雲猶在,畫出西南四五峰。【賞析】:唐代詩中有畫之作為數甚多,而這首小詩別具風味。恰如劉熙載所說:「畫出者必有主峰,為諸峰所拱向;作字者必有主筆,為余筆所拱向。……善書者必爭此一筆。」(《藝概。書概》)此詩題旨在一「望」字,而望中之景只於結處點出。詩中所爭在此一筆,余筆無不服務於此。詩中提到雨霽,可見作者登山前先於溪上值雨。首句雖從天已放晴時寫起,卻饒有雨後之意。那山頂佛寺(精舍)的鐘聲竟能清晰地達於溪上,俾人「遙聞」,不與雨浥塵埃、空氣澄清大有關係嗎?未寫登山,先就溪上聞鍾,點出「柏林寺」,同時又逗起舟中人登山之想(「遙聽鐘聲戀翠微」)。這不是詩的主筆,但它是有所「拱向」(引起登眺事)的。精舍鐘聲的誘惑,使詩人泊舟登岸而行。曲曲的山間小路(微徑)緩緩地導引他向密密的松柏(次句中只說「松」,而從寺名可知有「柏」)林里穿行,一步步靠近山頂。「空山新雨後」,四處瀰漫著松葉柏子的清香,使人感到清爽。深林中,橫柯交蔽,不免暗昧。有此暗昧,才有後來「度」盡「深松」,分外眼明的快意。所以次句也是「拱向」題旨的妙筆。「度」字已暗示窮盡「深松」,而達於精舍──「柏林寺」。行人眼前豁然開朗。迎入眼帘的首先是霽後如洗的「青山」。前兩句不曾有一個著色字,此時「青」字突現,便使人眼明。繼而吸引住視線的是天宇中飄颻的雲朵。「霽後雲猶在」,但這已不是濃郁的烏雲,而是輕柔明快的白雲,登覽者怡悅的心情可知。此句由山帶出雲,又是為下句進而由雲襯托西南諸峰作了一筆鋪墊。三句寫山,著意于山色(青),是就一帶山脈而言;而末句集中刻劃幾個山頭,著眼于山形,給人以異峰突起的感覺。峰數至於「四五」,則有錯落參差之致。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下,崢嶸的山峰猶如「畫出」。不用「襯」字而用「畫」字,別有情趣。言「襯」,則表明峰之固有,平平無奇;說「畫」,則似言峰之本無,卻由造物以云為毫、蘸霖作墨、以天為紙即興「畫出」,其色澤鮮潤,猶有剛脫筆硯之感。這就不但寫出峰的美妙,而且傳出「望」者的驚奇與愉悅。這才是全詩點睛之筆。只有經過從溪口穿深林一番幽行之後,這裡的畫面才見得特別精彩;只有經過登攀途中的一番情緒醞釀,這裡的發現才令人尤為愉快。因而這裡的「點睛」,有賴前三句的「畫龍」。用劉熙載的話說,那就是,詩人「爭」得這一筆的成功,與「余筆」的配合是分不開的。(周嘯天)
453郎士元——《聽鄰家吹笙》鳳吹聲如隔彩霞,不知牆外是誰家。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賞析】:「通感」是把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溝通起來的一種修辭手法。這首《聽鄰家吹笙》,在「通感」的運用上,頗具特色。這是一首聽笙詩。笙這種樂器由多根簧管組成,參差如鳳翼;其聲清亮,宛如鳳鳴,故有「鳳吹」之稱。傳說仙人王子喬亦好吹笙作鳳凰鳴(見《列仙傳》)。首句「鳳吹聲如隔彩霞」就似乎由此作想,說笙曲似從天降,極言其超凡入神。具象地寫出「隔彩霞」三字,就比一般地說「此曲只應天上有」(杜甫)、「如聽仙樂耳暫明」(白居易)來得高妙。將聽覺感受轉化為視覺印象,給讀者的感覺更生動具體。同時,這裡的「彩霞」,又與白居易《琵琶行》、韓愈《聽穎師彈琴》中運用的許多摹狀樂聲的視覺形象不同。它不是說聲如彩霞,而是說聲自彩霞之上來;不是摹狀樂聲,而是設想奏樂的環境,間接烘托出笙樂的明麗新鮮。「不知牆外是誰家」,對笙樂雖以天上曲相比擬,但對其實際來源必然要產生懸想揣問。詩人當是在自己院內聽隔壁「鄰家」傳來的笙樂,所以說「牆外」。這懸揣語氣,不僅進一步渲染了笙聲的奇妙撩人,還見出聽者「尋聲暗問」的專註情態,也間接表現出那音樂的吸引力。於是,詩人動了心,由「尋聲暗問"吹』者誰」,進而起身追隨那聲音,欲窺探個究竟。然而「重門深鎖無尋處」,一牆之隔竟無法逾越,不禁令人於咫尺之地產生「天上人間」的悵惘和更強烈的憧憬,由此激發了一個更為絢麗的幻想。「疑有碧桃千樹花」。以花為意象描寫音樂,「芙蓉泣露香蘭笑」(李賀)是從樂聲(如泣如笑)著想,「江城五月落梅花」(李白)是從曲名(《梅花落》)著想,而此詩末句與它們都不同,仍是從奏樂的環境著想。與前「隔彩霞」呼應,這裡的「碧桃」是天上碧桃,是王母桃花。灼灼其華,竟至千樹之多,是何等繁縟絢麗的景象!它意味著那奇妙的、非人世間的音樂,宜乎如此奇妙的、非人世間的靈境。它同時又象徵著那笙聲的明媚、熱烈、歡快。而一個「疑」字,寫出如幻如真的感覺,使意象給人以飄渺的感受而不過於質實。此詩三句緊承二句,而四句緊承三句又回應首句,章法流走迴環中有遞進(從「隔彩霞」到「碧桃千樹花」)。它用視覺形象寫聽覺感受,把五官感覺錯綜運用,而又避免對音樂本身正面形容,單就奏樂的環境作「別有天地非人間」的幻想,從而間接有力地表現出笙樂的美妙。在「通感」運用上算得是獨具一格的。(周嘯天)
454韓翃——《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官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賞析】:寒食是我國古代一個傳統節日,一般在冬至後一百零五天,清明前兩天。古人很重視這個節日,按風俗家家禁火,只吃現成食物,故名寒食。由於節當暮春,景物宜人,自唐至宋,寒食便成為遊玩的好日子,宋人就說過:「人間佳節唯寒食。」(邵雍)唐代制度,到清明這天,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賞賜近臣,以示皇恩。唐代詩人竇叔向有《寒食日恩賜火》詩紀其實:「恩光及小臣,華燭忽驚春。電影隨中使,星輝拂路人。幸因榆柳暖,一照草茅貧。」正可與韓翃這一首詩參照。此詩只注重寒食景象的描繪,並無一字涉及評議。第一句就展示出寒食節長安的迷人風光。把春日的長安稱為「春城」,不但造語新穎,富於美感;而且兩字有陰平陽平的音調變化,諧和悅耳。處處「飛花」,不但寫出春天的萬紫千紅、五彩繽紛,而且確切地表現出寒食的暮春景象。暮春時節,裊裊東風中柳絮飛舞,落紅無數。不說「處處」而說「無處不」,以雙重否定構成肯定,形成強調的語氣,表達效果更強烈。「春城無處不飛花」寫的是整個長安,下一句則專寫皇城風光。既然整個長安充滿春意,熱鬧繁華,皇宮的情景也就可以想見了。與第一句一樣,這裡並未直接寫到游春盛況,而剪取無限風光中風拂「御柳」一個鏡頭。當時的風俗,寒食日折柳插門,所以特別寫到柳。同時也關照下文「以榆柳之火賜近臣」的意思。如果說一二句是對長安寒食風光一般性的描寫,那麼,三四句就是這一般景象中的特殊情景了。兩聯情景有一個時間推移,一二寫白晝,三四寫夜晚,「日暮」則是轉折。寒食節普天之下一律禁火,唯有得到皇帝許可,「特敕街中許燃燭」(元稹《連昌宮詞》),才是例外。除了皇宮,貴近寵臣也可以得到這份恩典。「日暮」兩句正是寫這種情事,仍然是形象的畫面。寫賜火用一「傳」字,不但狀出動態,而且意味著挨個賜予,可見封建等級次第之森嚴。「輕煙散入」四字,生動描繪出一幅中官走馬傳燭圖,雖然既未寫馬也未寫人,但那裊裊飄散的輕煙,告訴著這一切消息,使人嗅到了那燭煙的氣味,聽到了那得得的馬蹄,恍如身歷其境。同時,自然而然會給人產生一種聯想,體會到更多的言外之意。首先,風光無處不同,家家禁火而漢宮傳燭獨異,這本身已包含著特權的意味。進而,優先享受到這種特權的,則是「五侯」之家。它使人聯想到中唐以後宦官專權的政治弊端。中唐以來,宦官專擅朝政,政治日趨腐敗,有如漢末之世。詩中以「漢」代唐,顯然暗寓諷諭之情。無怪乎吳喬說:「唐之亡國,由於宦官握兵,實代宗授之以柄。此詩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見意,唐詩之通於春秋也。」(《圍爐詩話》)據孟棨《本事詩》,唐德宗曾十分賞識韓翃此詩,為此特賜多年失意的詩人以「駕部郎中知制誥」的顯職。由於當時江淮刺史也叫韓翃,德宗特御筆親書此詩,並批道:「與此韓翃」,成為一時流傳的佳話。優秀的文學作品往往「形象大于思想」(高爾基),此詩雖然止於描繪,作者本意也未必在於譏刺,但他抓住的形象本身很典型,因而使讀者意會到比作品更多的東西。由於作者未曾刻意求深,只是沉浸在打動了自己的形象與情感之中,發而為詩,反而使詩更含蓄,更富於情韻,比許多刻意諷刺之作更高一籌。(周嘯天)
455韓翃——《宿石邑山中》浮雲不共此山齊,山靄蒼蒼望轉迷。曉月暫飛高樹里,秋河隔在數峰西。【賞析】:這首七絕以極簡煉的筆觸,描繪了石邑山變幻多姿的迷人景色。前兩句寫傍晚投宿所見山之景,後兩句寫曉行山中所見天之色。石邑,古縣名,故城在今河北獲鹿東南。石邑一帶為太行山余脈,山勢逶迤,群峰錯列,峻峭插天。起句「浮雲不共此山齊」,用「烘雲托月」的手法,描寫了這種直插雲天的氣勢:那高空飄忽浮動的白雲也飛升不到山的頂端,敢去與它比個高低。如果說第一句是寫仰望所見,那麼第二句「山靄蒼蒼望轉迷」,則是寫遠眺情景:摩天的山巒連綿不斷,飄蕩的晚霞忽淡忽濃,忽明忽暗,給重巒疊嶂的山增添了迷人的色彩。「望轉迷」三字,玲瓏剔透,活脫脫地寫出了詩人身臨其境的感受,將沉浸在暮色中的群山幽深神秘、變化莫測的氣氛,描繪得淋漓盡致。此句巧妙地照應上句,正因為山高雲繞,才使入山的遊人產生「望轉迷」的感覺。同時由「迷」字,又暗示夜暮來臨,詩人將在山中投宿。「宿」字是此詩的題眼,倘若不在此點出投宿,後面寫破曉時的景色就顯得無根無襻。三四句「曉月暫飛高樹里,秋河隔在數峰西」,是這首七絕精妙傳神之筆。陳子昂有「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開」(《春夜別友人》)詩句,寫拂曉與友人離別的景色,畫面是靜止的。韓翃這兩句詩由此化出,在寧靜的氣氛中增加了豐富的層次和鮮明的動感。句中「秋」字點明了投宿山中的節令,「曉」字寫出暮宿曉行的時間。踏上旅程,透過參天大樹的縫隙窺見朗月高懸天中;當旅人緣著山徑行進,隨著峰迴路轉視角的變換,剛才還可以看到的明月突然隱藏到濃密的樹中去了。「暫飛高樹里」,看似隨意涉筆,無意求工,卻清絕洗鍊,獨到含蓄:讀者從「暫」字中可以領悟到,隨著山路的曲折迴環,明月還會躍出樹叢;從「飛」字中可以感覺到,拂曉時萬籟俱寂,天空彷彿突然增添了動感。這是一幅語意新鮮、有層次有節奏的活動畫面,意境幽美,景色錯落有致,令人產生無限遐想。由於曙色漸開,銀河逐漸西流沉淪,又被群峰遮蔽,所以看不到了。最後一句「秋河隔在數峰西」,一筆帶過,戛然而止。這兩句一詳一略,一實一虛,把近景遠景、明暗層次、時間空間安排得井然有序,將所描繪的景色熔鑄在俊美流暢的對句中,給全詩增添了富有特色的藝術魅力與和諧悅耳的音樂效果。同時,透過這兩句景色描繪,使人深深體味到旅人夜宿曉行,奔波不已的艱辛。這首七絕寫得很圓熟。詩人採用剪影式的寫法,截取暮宿和曉行時自己感受最深的幾個片段,來表現石邑山中之景,而隱含的「宿」字給互不聯繫的景物起了紐帶作用:因為至山中投宿,才目睹巍峨的山,迷漫的雲;由於曉行,才有登程所見的曉月秋河。「宿」字使前後安排有軌轍可尋,脈斷峰連,渾然一體。這種寫法,避免了平鋪直敘的呆板,顯得既有波瀾又生神韻。表面看,這首詩似乎單純寫景,實際上景中寓情。一二句初入山之景,流露作者對石邑山雄偉高峻的驚愕與讚歎;三四句曉行幽靜清冷的畫面,展現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式的意境,表達了詩人羈旅辛苦,孤獨凄清的況味。(沈暉)
456司空曙——《雲陽館與韓紳宿別》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更有明朝恨,離懷惜共傳。【賞析】:雲陽,縣名,縣治在今陝西涇陽縣西北。韓紳,《全唐詩》註:「一作韓升卿。」韓愈四叔名紳卿,與司空曙同時,曾在涇陽任縣令,可能即為其人。這是首惜別詩,但一開始卻從上次的別離說起,接寫此次相會,然後才寫到敘談和惜別,描寫曲折,富有情致。上次別後,已曆數年,山川阻隔,相會不易,其間的相思,自在言外。正因為相會不易,相思心切,所以才生髮出此次相見時的「疑夢」和惜別的感傷心情來,首聯和頷聯,恰成因果關係。江海,指上次的分別地,也可理解為泛指江海天涯,相隔遙遠。幾度,幾次,此處猶言幾年,下文的「問年」,正與此呼應。「乍見」二句是傳誦的名句,人到情極處,往往以假為真,以真作假。久別相逢,乍見以後,反疑為夢境,正說明了上次別後的相思心切和此次相會不易。假如別後沒有牽情,相逢以後便會平平淡淡,不會有「翻疑夢」的情景出現了。「翻疑夢」,不僅情真意切,而且把詩人欣喜、驚奇的神態表現得維妙維肖,十分傳神。即使說久別初見時悲喜交集的心情神態,盡見於三字之中,也是不為過的。杜甫《羌村三首》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是寫亂離中回家後和妻子兒女相見時的心情。「乍見」二句,和杜詩的用意相仿。「乍見」,不僅是說剛剛相見,而且還含有出乎意料、突然相見的意思。由於別後相會不易,所以見後才喜極生悲;由於別後時間隔得太長,所以相見以後才互問年齡。「各問年」,不僅在感嘆年長容衰,也在以實證虛,說明「翻疑夢」的境真情真。頸聯和尾聯接寫深夜在館中敘談的情景。相逢已難,又要離別,其間千言萬語,不是片時所能說完的,所以詩人避實就虛,只以景象渲染映襯,以景寓情了。寒夜裡,一束暗淡的燈火映照著蒙蒙的夜雨,竹林深處,似飄浮著片片煙雲。孤燈、寒雨、浮煙、濕竹,景象是多麼凄涼。詩人寫此景正是藉以渲染傷別的氣氛。其中的孤、寒、濕、暗、浮諸字,都是得力的字眼,不僅渲染映襯出詩人悲涼暗淡的心情,也象徵著人事的浮游不定。二句既是描寫實景,又是虛寫人的心情。結處表面上是勸飲離懷,實際上卻是總寫傷別。用一「更」字,就點明了即將再次離別的傷痛。「離懷惜共傳」,在慘淡的燈光下,兩位友人舉杯勸飲,表現出彼此珍惜情誼和戀戀不捨的離情。惜,珍惜。詩人用在此處,自有不盡的情意。綜觀全詩,中四句語極工整,寫悲喜感傷,籠罩寒夜,幾乎不可收拾。但於末二句,卻能輕輕收結,略略沖淡。這說明詩人能運筆自如,具有重抹輕挽的筆力。(孫其芳)
457司空曙——《金陵懷古》輦路江楓暗,宮庭野草春。傷心庾開府,老作北朝臣。【賞析】:金陵(今江蘇南京)從三國吳起,先後為六朝國都,是歷代詩人詠史的重要題材。司空曙的這首《金陵懷古》,選材典型,用事精工,別具匠心。前兩句寫實。作者就眼前所見,選擇兩件典型的景物加以描繪,著墨不多,而能把古都金陵衰敗荒涼的景象,表現得很具體,很鮮明。輦路即皇帝乘車經過的道路。想當年,皇帝出遊,旌旗如林,鼓樂喧天,前呼後擁,該是何等威風!如今這景象已不復存在,只有道旁那飽覽人世滄桑的江楓,長得又高又大,遮天蔽日,投下濃密的陰影,使荒蕪的輦路更顯得幽暗陰森。「江楓暗」的「暗」字,既是寫實,又透露出此刻作者心情的沉重。沿著這條路走去,就可看到殘存的一些六朝宮苑建築了。「台城六代競豪華」,昔日的宮庭,珠光寶氣,金碧輝煌,一派顯赫繁華,更不用說到了飛紅點翠、鶯歌燕舞的春天。現在這裡卻一片凄清冷落,只有那野草到處滋生,長得蓬蓬勃勃,好象整個宮庭都成了它們的世界。「野草春」,這「春」字既點時令,又著意表示,點綴春光的唯有這萋萋野草而已。這兩句對偶整齊,輦路、宮庭與江楓、野草形成強烈對照,啟發讀者將它的現狀與歷史作比較,其盛衰興亡之感自然寄寓於其中。接下去,筆鋒一轉,運實入虛,別出心裁地用典故抒發情懷。典故用得自然、恰當,蘊含豐富,耐人尋味。先說自然。庾開府即庾信,因曾官開府儀同三司,故稱。庾信是梁朝著名詩人,早年在金陵做官,和父親庾肩吾一起,深受梁武帝賞識,所謂「父子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詩人從輦路、宮庭著筆來懷古,當然很容易聯想到庾信,它與作者的眼前情景相接相合,所以是自然的。再說恰當。庾信出使北朝西魏期間,梁為西魏所亡,遂被強留長安。北周代魏後,他又被迫仕於周,一直留在北朝,最後死於隋文帝開皇元年。他經歷了北朝幾次政權的交替,又目睹南朝最後兩個王朝的覆滅,其身世是最能反映那個時代的動亂變化的。再說他長期羈旅北地,常常想念故國和家鄉,其詩賦多有「鄉關之思」,著名的《哀江南賦》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詩人的身世和庾信有某些相似之處。他經歷過「安史之亂」,親眼看到大唐帝國從繁榮的頂峰上跌落下來。安史亂時,他曾遠離家鄉,避難南方,亂平後一時還未能回到長安,思鄉之情甚切。所以,詩人用庾信的典故,既感傷歷史上六朝的興亡變化,又藉以寄寓對唐朝衰微的感嘆,更包含有他自己的故園之思、身世之感在內,確是貼切工穩,含蘊豐富。「傷心」二字,下得沉重,值得玩味。庾信曾作《傷心賦》一篇,傷子死,悼國亡,哀婉動人,自云:「既傷即事,追悼前亡,惟覺傷心……」以「傷心」冠其名上,自然貼切,而這不僅概括了庾信的生平遭際,也寄託了作者對這位前輩詩人的深厚同情,更是他此時此地悲涼心情的自白。這首詩寥寥二十字,包蘊豐富,感慨深沉,情與景、古與今、物與我渾然一體,不失為詠史詩的佳作。(徐定祥)
458司空曙——《江村即事》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賞析】:這首詩寫江村眼前情事,但詩人並不鋪寫村景江色,而是通過江上釣魚者的一個細小動作及心理活動,反映江村生活的一個側面,寫出真切而又恬美的意境。「釣罷歸來不系船」,首句寫漁翁夜釣回來,懶得系船,而讓漁船任意飄蕩。「不系船」三字為全詩關鍵,以下詩句全從這三字生出。「江村月落正堪眠」,第二句上承起句,點明「釣罷歸來」的地點、時間及人物的行動、心情。船停靠在江村,時已深夜,月亮落下去了,人也已經疲倦,該睡覺了,因此連船也懶得系。但是,不系船能安然入睡嗎?這就引出了下文:「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這兩句緊承第二句,回答了上面的問題。「縱然」、「只在」兩個關聯詞前後呼應,一放一收,把意思更推進一層:且不說夜裡不一定起風,即使起風,沒有纜住的小船也至多被吹到那長滿蘆花的淺水邊,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裡,詩人並沒有刻畫幽謐美好的環境,然而釣者悠閑的生活情趣和江村寧靜優美的景色躍然紙上。這首小詩善於以個別反映一般,通過「釣罷歸來不系船」這樣一件小事,刻畫江村情事,由小見大,就比泛泛描寫江村的表面景象要顯得生動新巧,別具一格。詩在申明「不系船」的原因時,不是直筆到底,一覽無餘,而是巧用「縱然」「只在」等關聯詞,以退為進,深入一步,使詩意更見曲折深蘊,筆法更顯騰挪跌宕。詩的語言真率自然,清新俊逸,和富有詩情畫意的幽美意境十分和諧。(吳小林)
459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賞析】:司空曙和盧綸都在「大曆十才子」之列,詩歌工力相匹,又是表兄弟。從這首詩,尤其是末聯「平生自有分(情誼),況是蔡家親(羊祜為蔡邕外孫,因稱表親為蔡家親)」,可以看見他倆的親密關係和真摯情誼;而且可以感受到作者生活境遇的悲涼。據《唐才子傳》卷四載,司空曙「磊落有奇才」,但因為「性耿介,不幹權要」,所以落得宦途坎坷,家境清寒。這首詩正是作者這種境遇的寫照。前四句描寫靜夜裡的荒村,陋室內的貧士,寒雨中的黃葉,昏燈下的白髮,通過這些,構成一個完整的生活畫面。這畫面充滿著辛酸和悲哀。後四句直揭詩題,寫表弟盧綸來訪見宿,在悲涼之中見到知心親友,因而喜出望外。近人俞陛雲《詩境淺說》說,這首詩「前半首寫獨處之悲,後言相逢之喜,反正相生,為律詩一格」。從章法上看,確是如此。前半首和後半首,一悲一喜,悲喜交感,總的傾向是統一於悲。後四句雖然寫「喜」,卻隱約透露出「悲」:「愧君相見頻」中的一個「愧」字,就表現了悲涼的心情。因之,題中雖著「喜」字,背後卻有「悲」的滋味。一正一反,互相生髮,互相映襯,使所要表現的主旨更深化了,更突出了。這就是「反正相生」手法的藝術效果。比興兼用,也是這首詩重要的藝術手法。「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不是單純的比喻,而是進一步利用作比的形象來烘托氣氛,特別富有詩味,成了著名的警句。用樹之落葉來比喻人之衰老,是頗為貼切的。樹葉在秋風中飄落,和人的風燭殘年正相類似,相似點在衰颯。這裡,樹作為環境中的景物,起了氣氛烘托的作用,類似起興。自從宋玉《九辯》提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秋風落葉,常常被用以塑造悲的氣氛,「黃葉樹」自然也烘託了悲的情緒。比興兼用,所以特別富有藝術感染力。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一云:「韋蘇州曰:」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樂天曰:「樹初黃葉日,人慾白頭時。』司空曙曰:」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三詩同一機杼,司空為優:善狀目前之景,無限凄感,見乎言表。「其實,三詩之妙,不只是善於狀景物,而且還善於設喻。司空曙此詩頷聯之所以」為優「,在於比韋應物、白居易詩多了雨景和昏燈這兩層意思,雖然這兩層並無」比「的作用,卻大大加強了悲涼的氣氛。高步瀛《唐
460皎然——《尋陸鴻漸不遇》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賞析】:陸鴻漸,名羽,終生不仕,隱居在苕溪(今浙江吳興),以擅長品茶著名,著有《茶經》一書,被後人奉為「茶聖」、「茶神」。他和皎然是好友。這首詩當是陸羽遷居後,皎然過訪不遇所作。陸羽的新居離城不遠,但已很幽靜,沿著野外小徑,直走到桑麻叢中才能見到。開始兩句,頗有陶淵明「結廬在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隱士風韻。陸羽住宅外的菊花,大概是遷來以後才種上的,雖到了秋天,還未曾開花。這二句,自然平淡,點出詩人造訪的時間是在清爽的秋天。然後,詩人又去敲他的門,不但無人應答,連狗吠的聲音都沒有。此時的詩人也許有些茫然,立刻就迴轉去,似有些眷戀不舍,還是問一問西邊的鄰居吧。鄰人回答:陸羽往山中去了,經常要到太陽西下的時候才回來。這二句和賈島的《尋隱者不遇》的後二句「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恰為同趣。「每日斜」的「每」字,活脫地勾畫出西鄰說話時,對陸羽整天流連山水而迷惑不解和怪異的神態,這就從側面烘托出陸羽不以塵事為念的高人逸士的襟懷和風度。這首詩前半寫陸羽隱居之地的景;後半寫不遇的情況,似都不在陸羽身上著筆,而最終還是為了詠人。偏僻的住處,籬邊未開的菊花,無犬吠的門戶,西鄰對陸羽行蹤的敘述,都刻畫出陸羽生性疏放不俗。全詩四十字,清空如話,別有雋味。近人俞陛雲說:「此詩之蕭灑出塵,有在章句外者,非務為高調也。」(《詩境淺說》)(唐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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