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志熙:感性體味與理性分析的結合——讀《陶文鵬說宋詩》|文史知識

讀著陶文鵬老師的《陶文鵬說宋詩》,很自然地聯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一是文風之妙,就如白傅所形容的琵琶之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其中分明傳出一種奇響來。像這樣的有響亮的文章,別說在賞析文字中已經久未遇見;就是今人所寫的純文學散文中,又有幾篇能響?古人論詩,常以響啞判高下。其實任何文字,都可以響啞論。但文藝批評的文章,能夠將它寫響的,今人中陶公之外,實不多見。二是評賞詩藝之妙,與白傅之演繹琵琶樂之妙,可謂異曲同工。在這樣的京華盛暑之中,欣賞著這書中的一篇篇妙文,彷彿聽到潯陽江頭的一片琵琶聲。這在我的閱讀經歷中,還是一種未曾有過的體驗。

此書給讀者的第一個突出的印象,是每一篇文字,都對作品的藝術境界和造境方式進行了精細入微的分析,以感性的體味與理性的分析再現了作品的美。作者像一位對景物作過無數次反覆閱讀、並且充滿感情的導遊,將讀者帶入作品的藝術境界中。這個時候,讀者應該抱著完全信任、耐心的態度來傾聽作者的講述,就會更好地領略其抽絲剝繭般的鑒賞藝術。如王禹偁《村行》是一首名作,不少選本都有講析。作者從情景關係的細緻辨析出發,認為此詩「運用情景互映的造境方法:首聯與尾聯都是情景雙繪,情中有景,或景中有情;中間兩聯全是寫景,情融化於景中」。此後即循著這一指引,將詩中各聯的造境方式都作了精到的分析。最後總結其造境特點說:「從以上分析不難看出,《村行》這首七律詩儘管中間兩聯都是寫景,但所寫景物和景中情思以及表現方法都有變化:頷聯寫山,側重寫聲音與意態,山峰給予讀者一種靜穆、凝重之美,情思深沉,略顯凄寂。而頸聯寫山村草木,卻從色彩著筆,兼寫香味,畫面意境明麗開闊,詩人的遊興洋溢於字裡行間,達到了極致。棠梨葉落與蕎麥花開,又體現出物候的轉化、自然的法則、萬類有節奏的生命運動。此外,頷聯富於深山靜趣,頸聯饒有鄉野氣息;頷聯用白描、誇張和擬人化,頸聯用色彩映照和比喻。」這是一種精讀細品的藝術,所需要的是作者充滿靈性的詩心。這也可以說是作者運用鑒賞的方法,對詩中的作品的意境,一一進行重新創造。從全書的傾向來看,作者尤其醉心於宋詩中具有壯美風格的作品,每當談論這類作品時,我們會看到一種筆飛墨舞的景緻。如其對蘇軾《有美堂暴雨》一詩的賞析,稱其首聯起筆「如大海之起瀾濤,似泰山之騰雲氣,尤以飛動的氣勢見長」。分析次聯云:「這天外黑風把浩茫大海吹得濤翻浪涌,像人一樣直立起來。這一句詩的意象、氣勢、境界何等雄奇壯偉!具有強大的視覺衝擊力和心靈震撼力。」這些文字,都可視為一種藝術上的再創造,本身就是散文詩的語言。但作者並非脫離作品,作漫無邊際的發揮與再想像,而是緊扣作品內容,以藝術分析的方法再造一種藝術境界。中國古代的詩論,其主體部分是以形象思維的方式展開的,有不少文論妙品,最典型的如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等,本身就是藝術品。本書也是這樣,其中的每一篇,都是優美的散文,或者是散文詩。在這方面可以說是繼承古代批評傳統,值得今人學習。

《陶文鵬說宋詩》立體書影

自然,在這個具有典範性的鑒賞集中,作者在充分發揮詩意想像、再現甚至再造藝術境界的同時,更重視揭示詩歌藝術的某些法則。在各種藝術法則中,作者最重視的是詩人想像力與構思的新奇對於詩歌藝術的決定性作用。書中許多作品的分析,就展示了作者的這一藝術思想。如對蘇軾的作品的鑒賞,對於曾公亮的《宿甘露僧舍》的鑒賞,都強調這一點。歷來說宋詩,多重其理性之美、老成之境,但宋詩的最大成功,仍在於想像力豐富與無數新奇境界的創造上。在藝術的鮮活度上,比之唐詩毫不遜色。只是宋人生於唐後,在凝鍊詩意、創造境界方面,更重在生新與開闢。這一點,在宋詩的一大批代表性作品中表現很突出。蘇軾和黃庭堅的詩尤其生新鮮活。一說到宋詩就要舉議論為詩、文字為詩、哲理為詩的論者,只要認真讀一下陶先生本書的分析,就會放棄那種簡單的概括,對宋詩在藝術形象創造上的成就有一個全新的認識。如果說唐詩的藝術創造是常,宋詩則重於反常,但反常而能合道,與唐詩體現了同樣的創造規律,是宋詩對唐詩藝術的一個推進。沒有這樣的推進,就不能成為能與唐詩相媲美的有宋一代詩風。當然,宋詩的藝術創造,更帶有法則化,即其中有許多小結裹。對這些小結裹進行抽繹提示,更是本書的一個用力之點。所以,本書是詩歌鑒賞藝術的一個範本。讀者從中會獲得很多具體的、有效的鑒賞方法,即所謂「美典」的欣賞方法。

作為一種行家的、積學的鑒賞,除了上面所說自身的精到的藝術分析之外,還要吸取歷來鑒賞家的成果,甚至要回顧名家、名篇的被鑒賞的歷史。這一點也是一篇成熟的、具有學術價值的鑒賞文字所需要的。陶公的鑒賞文字,在這方面最具示範性。陶老師並非只憑其詩人的特長精鑒妙賞,而是發揮其積學之功,在賞析相關的作家、作品時,大量地融入前賢時秀的鑒賞成果。比如他分析蘇軾《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一詩中的「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一聯時,有感於前人泛泛之說,有意識地尋找程千帆先生的精到的解讀,並在程氏解讀的基礎上做出進一步的發揮。又如評賞此詩的「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一聯時,及時地援引了吳汝綸「縱逸不羈,如見其人」之評。吳氏此評之妙,真如畫龍點睛,深化了我們對蘇軾的人格特點與藝術個性的理解。又如同是蘇軾的《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在分析開首四句「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時說:「從寫景角度看,這一段體現了蘇軾既善於把握自然環境的總體形勢,從大處落墨;又擅長捕捉事物的特徵,作生動逼真的刻劃。宋人胡仔說:『大率東坡每題詠景物,於長篇中只篇首四句,便能寫盡,語仍快健。』就引了此詩首四句為例。」用胡氏精到的概括,更好地展開了作者自己的觀點,使之由點及面,揭示出蘇軾詩歌的一種寫作方法。全書像這樣的徵引到處可見。讀者若能深刻體會陶先生獨具隻眼的選擇,把握其引古以證、打通古今說詩人心靈的精神與方法,對於平時如何提高自己的鑒賞能力,形成具有很高學術品格的鑒賞之學,是能得到很多啟發的。

本書的另一重要成就,是寓陶氏一家的詩史縱橫之論於各篇鑒賞文字之中。這其中有一些是屬於藝術概論性質的,如:「古與今、中與外、傳統與現代,在傑出詩人水晶般的詩心中,都是相通相映的。」「一個繁榮而充滿矛盾的時代的精神,總能在被稱為時代歌手的偉大詩人的作品中表現出來,有時是直接的正面的抒寫,有時則是通過對自然風光景物的描繪曲折反射。」有一些是概括唐宋詩史整體精神的,如:「宋代士大夫文人普遍具有歷史的使命感,他們無論是從政或是從事學術研究、文藝創作,都能殫精竭慮要有建樹、有成就,實現自我的生命價值,即使遭受打擊和挫折,也絕不輕易放棄。因此,宋代士人在經世濟時方面頗能建功立業,在文化藝術方面也取得了空前的巨大成就,這是宋代時代精神的一個重要特點。我們在蘇軾借李白而自抒懷抱的這兩句詩中也有了強烈的感受。」有的是對詩人藝術方法的概括及藝術源流的揭示:「中唐詩論家皎然在探討詩歌如何表現自然美時,提出『狀飛動之趣』(《詩式》),使詩歌『氣騰勢飛』(《詩議》)。蘇軾這首七絕,筆飛墨舞,奇景壯觀連續變換,確有飛騰氣勢與飛動趣致,正是他『作詩火急追亡逋』的詩美追求及其『繫風捕影』的高明手段的成功實踐。」「蘇軾之詩各體皆工,但成就最突出的是七言古詩和五言古詩。他的七言古詩在學李白、杜甫、韓愈的基礎上匠心獨運,恣意揮灑,波瀾浩大,變化不測,風格清雄,機趣橫生。五古稍遜於七古,多作於晚年,傾心於陶淵明、柳宗元那種外枯中膏、似淡實美、質而實綺、臞而實腴的格調,但也有不少風格各異的佳篇,如《送鄭戶曹》《棲賢三峽橋》《泛潁》等。」還有的是對具相似點的作品的比較。例如他品鑒孔武仲的《乘風過洞庭》,就將此詩同唐代王灣的《次北固山下》詩、南宋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詞,以及明代湯顯祖《天竺中秋》的「月中空有軸簾聲」詩句作比較分析;又指出孔氏的「卧聽銀潢瀉月聲」之句,學習、借鑒了杜甫的「河漢聲西流」和李賀的「銀浦流雲學水聲」,卻又有創新:「杜甫的一句只描寫銀河西流的水聲,李賀的兩句寫了天河的轉動、流星與流雲有聲,孔武仲之句卻同時寫出銀河與月亮的光、色與流瀉之聲,並以此暗示船行水響。視聽兼寫,真幻結合,繪聲繪色,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文章結尾,又捎帶說:「現代著名詩人何其芳學習古人以通感手法表現幻聽的詩,也寫出了『你聽見,金色的星隕在林間嗎』(《圓月夜》)的佳句。」可見,陶老師儘可能避免作孤立、單一的鑒賞,而將其鑒賞建立在長期研究唐宋詩史與詩歌藝術的學術積累上。所以其精彩的藝術論、詩論及詩史觀點隨處可見。

感性體味與理性分析的結合

——讀《陶文鵬說宋詩》

古典文學的研究,近三十多年來,取得很大的進展。但回顧這三十年學科發展進程,也不無值得反思之處。新時期開端,研究者們鑒於前面一個時期階級分析、庸俗社會學方法對古典文學藝術的忽視,普遍開始轉向對古代作家與作品的藝術特色、意境及形象的研究。稍後一些,美學熱也進入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但到了更後一些的時候,在文化學、史學、文獻學諸種研究方面紛紛開始被強調的同時,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本應是古典文學研究的本位的、對於古典作家與作品藝術的研究,卻稍稍地退出主流。至於賞識、鑒賞二道,原本被視為高雅、精微之事,後來卻頗有被棄之為敝屣之意。這種情況,開始的時候,也許是一種學術的選擇,即實證精神的一種選擇。久而久之,談詩論藝的風氣逐漸淡薄,甚至被視為不入時流之舉。而隨之而來的,是本學科的從業者對於古典藝術的陌生與隔膜。近年興起的文體研究熱,對此似乎有所反思。但真正觸及古典文學藝術世界的研究,也並不多。至於本學科從業者對古典藝術的鑒賞與批評水平的下降,更是無庸諱言的事實。記得葉嘉瑩先生曾在一些文章中多次說到,要培養一批真正懂得古典詩詞藝術的「說詩人」,葉先生自己就是一直執著於解詩、說詩。陶老師擅長詩詞創作,也熟知現當代新詩藝術,是當今古典文學研究界並不多見的一位解詩、說詩的高手。與葉先生一樣,他一直將對詩詞藝術的研究放在第一位。多年來,他運用自己的行家特長與詩人氣質,融以積學貯寶之功,堅持對古典詩歌的名家、名作進行鑒賞與批評,並形成他自己的鑒賞方法。從學術上看,這正是人棄我取,表現了一種容易被時人忽略的獨立性。陶公熟諳唐宋詩史,對其中在藝術風格上具有鮮明個性、藝術形象上具有獨特創造的詩人(如孟浩然、李白、杜甫、李賀、蘇軾、黃庭堅等大家)的詩歌,他做出不同於別家的、獨具隻眼的評論與分析。更可貴的是,一些一般的研究者不太注意的詩人,如宋代的石延年、胡宿、蔡襄、晁補之、晁沖之、華岳、洪咨夔等,陶老師也都著有專論,發掘他們的藝術創造與詩學思想。這決非時下一些研究者的避熟求生、棄大尋小,而是因為他對諸大家、名家已有成竹在胸,從全面把握宋詩的意圖出發的。這也值得今天的宋詩研究者學習、借鑒。

相信本書的出版,不但能使一般的古典文學愛好者受惠,對於專業研究者也會有一種啟發。筆者翹首以待之!

甲午年夏於北京大學

——選自《書品》2017年第一輯

《書品》2017年第一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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