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界 | 陳平原:一代人的「國際視野」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代表作品:《北大精神及其他》、《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中華文化通志·散文小說志》、《書生意氣》等。
一代人的「國際視野
上一代人激動不已的,下一代很可能毫無感覺,這背後是時勢推移以及思潮變化。某種意義上,一代人「國際視野」的形成,並非自然而然,而是世界局勢、國家戰略與個人教養相互激蕩的結果。
假如你熱愛足球,他關心科技,我對美食更有興趣,那麼,我們之間並不擁有「同一個地球」。個人如此,群體也不例外——晚清之關注富國強兵,五四之談論被壓迫民族,抗戰之矚目戰爭與和平,都深刻影響那個時代普通人的「國際視野」。今天也不例外,全世界230個國家和地區,你不可能面面俱到,關注這些,忽略那些,其實大有講究,隱含著很多潛台詞。上一代人激動不已的,下一代很可能毫無感覺,這背後是時勢推移以及思潮變化。某種意義上,一代人「國際視野」的形成,並非自然而然,而是世界局勢、國家戰略與個人教養相互激蕩的結果。
遠的不說,就說近在眼前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對於俄蘇及東歐文化的嚮往,七八十年代向歐美及日本文化致敬,九十年代小幅震蕩,隨著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更是自覺地捲入全球化浪潮。此後,中國人確實可以站在家門口,「胸懷全世界」了。即便如此,國人對於世界的想像,依舊是有所發現、有所凸顯,同時也有所遮蔽。
比如當下中國,談及國際政治、文化及學術,除了專門家,一般民眾還是有意無意地以經濟發展水平為標尺。大學裡的學術交流,自然也不例外,我曾感嘆:「真希望有一天,我們不只跟『美國的中國學』對話,也跟西歐的、中歐的、俄國的、日本的、韓國的、印度的中國學家對話。那樣的話,所謂『國際學術交流』,才能名副其實。」(《國際視野與本土情懷——如何與漢學家對話》,初刊《上海師範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收入《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這裡有語言方面的問題,畢竟懂英文的人多,對話容易展開,好書一下子就譯介進來;但這不是主要原因,關鍵還是心態。若真的想了解,無論哪個國家的政治、思想、文學、藝術,我們都能找到合適的譯者。
舉個現成的例子,今日中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到底有多少人真正了解非洲的地理與歷史,關心其現狀及未來?沒有做過統計,但我知道比例很低。這麼說,不是炫耀自己先知,恰恰相反,是過去一年多受到若干刺激,促使我認真反省這個問題。
去年4月10日,有幸出席在華盛頓召開的「第四屆中美文化論壇」,與我同台表演的美國歷史學家,長期關注中非關係,談的是上世紀70年代中國如何援助非洲建設坦贊鐵路。這條東起坦尚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西迄尚比亞中北部城鎮卡皮里姆波希的東非交通大動脈,全長1860.5公里,1968年開始勘測設計,1970年10月正式開工,1976年7月全部建成移交,在新中國外交史上意義重大,當年曾被廣泛宣傳,我輩耳熟能詳。因此,關於這個話題,沒有事先準備,我也能說上幾句。
今年國慶期間,亞吉鐵路正式通車,媒體有大量的報道。從文明古國衣索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到亞丁灣西岸、扼紅海進入印度洋要衝的吉布地,非洲這第一條電氣化鐵路,全長752.7公里,設計時速120公里。更重要的是,整個項目的運作方式不再是援建,而是中方負責融資、承包建設和運營,如此互利合作,開創了中非關係的新模式。國慶節後,當我興緻勃勃地談論這兩條鐵路的差異時,發現我的學生既不知情,也不關心。開始有點抱怨,後來想想,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時代變了——我有70年代援建坦贊鐵路的深刻記憶,所以關心亞吉鐵路從技術到運作的巨大變化;他們則沒有接收這方面信息的願望與熱情,因為他們學的是中國文學。
這就說到我們的文學教育。還是在第四屆「中美文化論壇」上,一位美國教授問我中國人如何講授非洲文學。我是中文系教授,本可以此為由,完全推開。之所以願意說幾句,因我了解中文系課程的變化。作為77級大學生,我在中山大學讀書時,教「外國文學」的老師受此前十幾年「亞非拉人民要解放」思潮的影響,在課上介紹了好些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文學作品——可惜只是人名和書名,絕大部分沒有譯本,更談不上認真閱讀。這與80年代以後大學生的知識貯備與閱讀興趣,明顯有很大差異。
藉助諾貝爾文學獎巨大的新聞效應,中國人起碼關注1986年獲獎的奈及利亞作家沃萊·索因卡、1988年獲獎的埃及作家納吉布·馬哈富茲、1991年獲獎的南非作家納丁·戈迪默,以及2003年獲獎的南非作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除此之外,普通讀者很少關心非洲文學。這怪不得他們,今天中國大學,不要說中文系不教,即便外國語學院,除相關專業,也都不怎麼閱讀非洲文學作品。
今年夏天,接受某歐洲學者的專訪,談及中國大學問題,我滔滔不絕;聊到歐美及日本的大學,我也能應付自由。沒想到人家話鋒一轉,問我對非洲大學有什麼看法。說實話,那一瞬間我愣住了,從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事後惡補,方才對這擁有54個國家的非洲大陸的高等教育有大致的了解。讀塔費拉與阿特巴赫的《非洲高等教育面臨的挑戰與發展前景》(《高等教育研究》2003年第2期),明白財政資源短缺、殖民主義影響、長期社會動蕩以及艾滋病的嚴重威脅,使得非洲的高等教育相當落後,奈及利亞、蘇丹、南非和埃及分別擁有45、26、21和17所大學,這已經算是其中最好的了。
即便如此,以中國的經驗,我堅信學術實力不太雄厚的非洲各國大學,在其追求民族獨立以及戰後重建方面,肯定發揮了重要作用。果不其然,近期讀《非洲大學:關照現實還是追求卓越——穆罕默德·馬姆達尼在上海大學的講演》(2016年8月19日《文匯報·文匯學人》),讓我大開眼界。若做歷史溯源,你會讀到非洲教育史上不少重要機構的名字,比如始建於公元前280年左右的亞歷山大圖書館、公元737年建立的突尼西亞的齊圖納(Ez-Zitouna)大學、公元970年創立的埃及的艾資哈爾(Al-Azhar)大學等,可實際上今日非洲各國大學,其起源大都帶有殖民主義色彩,與上述古代機構關聯極少。單就起步階段模仿歐洲大學這一點而言,中國的情況與非洲很相像——所謂「上法三代,旁采泰西」,上半句是門面話,根本無法落實。我多次談及:「二十世紀中國思想文化潮流中,『西化』最為徹底的,當推教育。……這其實正是本世紀中國大學教育的困境所在:成功地移植了西洋的教育制度,卻談不上很好地繼承中國人古老的『大學之道』」(《中國大學百年?》,《學人》第十三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3月)。這個大判斷,得到中國學界的普遍認可。我相信,這也是非洲弟兄們創辦現代大學所面臨的最大困境。
上述穆罕默德·馬姆達尼的講演,以1990年代的南非開普敦大學為例,討論學術自由與社會責任之間的巨大張力——「白人大學將自我定義為卓越中心,而黑人大學的師生員工運動都強調大學的現實意義。兩者的競爭逐漸演變為不同的定位,前者是一種眼光在全球的話語,其中多是追求自我實現的白人學者;後者成為知識分子的話語,其中黑人白人都有。」因為夾雜種族問題,兩種不同話語的衝撞顯得格外刺眼;如果撇開具體時空,作為現代大學,其主要責任到底是「關照現實」還是「追求卓越」,這其實是中非大學共同面臨的兩難處境。我注意到,此次演講的整理稿改了題目,著重點從學者選擇變成大學策略,明顯包含了當下中國大學的困惑。
說實話,要不是受採訪的刺激,我不會關注《文匯報》上這篇文章。因為,按照QS世界大學排名(2016),非洲大陸的學術研究中心、成立於1829年的南非開普敦大學,也不過排第171位,遠不及北大和清華;至於埃及和整個阿拉伯世界最古老的高等教育機構、創建於1908年的開羅大學,排名507,更是不在話下了。可我也在認真反省,教育界這種深受排行榜影響的「國際視野」,是否過於勢利了?即便這些排名全都公正無誤,最多也只能說明其學術水準;而我們都知道,大學對於所在國的貢獻,遠不只論文與專利,更包括深刻影響所在國的政治、社會及經濟發展進程。
記得上世紀80年代,北大中文系曾派教授到與開羅大學齊名的埃及著名高等學府艾因·夏姆斯大學教古代漢語及中國文學。這所創辦於1950年的大學,在非洲地區率先開設中文系,至今仍有中國教師任教,只不過來自不同高校,且最好懂阿拉伯語。截至去年年底,中國在非洲32個國家建立了46所孔子學院,雖說主要任務是教漢語,不講專業課,但規模相當可觀。說起來有點「動機不純」,對於青年教師來說,到非洲教一兩年書,交流加旅遊,其實是很有誘惑力的。
作為「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區域,非洲近年得到中國人前所未有的關注。維和部隊去了,企業家去了,工程技術人員去了,做小生意的去了,大批旅遊者也去了,假以時日,國人對非洲的了解將越來越深入,那片廣袤的土地,也將逐漸撩開神秘的面紗。在這個意義上,新一代中國學者、政治家、企業家乃至普通民眾,他們的「國際視野」,必須包含這日漸崛起的非洲。
我當然知道,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師範大學等都有很好的專門從事非洲教學和研究的機構。但我討論的並非博雅精深的「非洲學」,而是非洲能否成為大學裡的通識課程或社會上的公共知識。恕我直言,相對於歐美學界及民眾,中國人在這方面是落後的。不說玄妙的殖民遺產或後殖民反思,就說堅硬的擺在面前的政治、軍事、外交、經濟、貿易等,非洲都是巨大的存在,且有良好的發展勢頭。我不僅情感上親近這塊大陸,且堅信中國的非洲研究正迅速崛起,若干年後很可能成為顯學。可惜的是,因精力及學養限制,我沒有能力參與其中,只能樂觀其成。
文字來源:《文匯報》,2016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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