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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硬米粒兒一樣的傅雷

文本刊特約撰稿張焱

  傅雷去世已經50年了,人們之所以還記住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為我們留下了《歐也妮·葛朗台》《高老頭》《約翰·克里斯朵夫》等眾多譯筆優美的佳作,還有那本婦孺皆知的《傅雷家書》。讀者心中的傅雷,既是一位天才的翻譯家和作家,又是一位舐犢情深、循循善誘的父親,當然更是一名有風骨、有氣節的知識分子。

  傅雷早年留學法國,回國後先後在上海、昆明等地教書、寫作,在文化界和藝術界影響巨大,與錢鍾書、楊絳、樓適夷、施蟄存、宋淇、柯靈等皆為知己好友,可以說是門生故友遍天下。在朋友們眼裡,傅雷又是個怎樣的人物呢?

  楊絳的記憶

  楊絳與傅雷相識在抗戰勝利前夕,當時兩家都住在上海,相距不遠,晚飯後錢鍾書和楊絳常去傅家夜談。那時正處在黎明前的黑暗,空氣壓抑、窒息,楊絳晚年回憶說,只有到了傅家樸素幽雅的客廳,見到傅雷夫婦和朋友們,才一掃日常生活的沉悶與苦惱,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傅雷早年喪父,母親對其管教甚嚴,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性格難免有些偏執、孤拗,所以傅雷在人們印象中是個嚴肅的人。但楊絳眼裡的傅雷卻是個含笑的兄長,總是捧著個煙斗,待要放到嘴裡抽,又拿出來,「眼裡是笑,嘴邊是笑,滿臉是笑」,這個笑眯眯的傅雷與眾人眼裡嚴肅的傅雷是不是有些大相徑庭?

  但傅雷的笑臉只是朋友的,在孩子面前,他又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嚴父。傅雷有兩個兒子傅聰和傅敏,那個時候還是調皮的小頑童,最愛聽「錢伯伯說話」,每當錢鍾書和楊絳去傅家聊天時,總愛躲在客廳外偷聽,而這又恰恰是傅雷絕對不允許的。楊絳曾在文章里這樣寫道:「有一次,客廳里談得熱鬧,陣陣笑聲,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興。忽然他靈機一動,躡足走到通往樓梯的門旁,把門一開,只見門後哥哥弟弟背著臉並坐在門檻後面的台階上,正縮著脖子笑呢。」

  傅雷一聲呵斥,兩個孩子馬上逃跑,但過一會兒傅雷又突然開門,孩子依然坐在原處偷聽。傅雷關上客廳門出去,楊絳他們聽到傅雷的斥責聲,妻子朱梅馥的責怪和調解,還有孩子的哭聲和辯白。因為熟悉傅雷的脾氣,客人們也不敢勸解,還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不一會傅雷回屋,臉色氣得鐵青,朱梅馥抱歉地為客人換上熱茶,朋友們告辭後不免議論:「傅雷對孩子就是這樣!」

  多年以後,傅聰回國去錢家拜訪,毫無顧忌地聽「錢伯伯說話」,高興得哈哈大笑。憶及童年舊事,傅聰告訴楊絳:「爸爸打得我真痛啊!」但他也知道,爸爸打他是對他嚴格,正所謂愛之愈深責之愈切。朱梅馥也曾對楊絳說過,傅雷情緒激動時對孩子這樣嚴厲,但沉靜下來會責怪自己,又會增添新的苦痛——楊絳筆下這個嚴厲得不近人情的傅雷,與《傅雷家書》中那個溫情脈脈的父親,其實都是真實的傅雷,同一個傅雷,只不過是他的兩個側面而已。

  楊絳眼裡的傅雷是直率、硬朗、執著的,「像硬米粒那樣僵硬、乾爽,軟和懦不是他的美德。」1954年翻譯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傅雷沒有與會,只提供了一份書面發言。傅雷在發言中列舉了翻譯中存在的許多謬誤,舉出了一些例子,但他忘記了這些例子都是有主人的,並且這些主人大都在現場,結果是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譯家甚至被氣得大哭。事後錢鍾書寫信責備傅雷孟浪,傅雷氣呼呼地與錢氏夫婦中斷了聯繫,不過很快就恢復了通信。

  後來楊絳評論此事說,翻譯工作非常瑣碎,難免會出錯,如果傅雷先挑自己的錯誤做引子,或者事先和朋友們商量、溝通一下,別人也許會心悅誠服。憑心而論,楊絳的話非常正確,大部分人也都會這樣考慮,但傅雷不會,如果那樣就不是傅雷了。

  樓適夷的不滿

  傅雷的老友樓適夷也與楊絳一樣,對傅雷管教孩子印象特別深。《傅雷家書》出版後,樓適夷以故交的身份欣然作序,他在序言中說:「對於傅雷給孩子的施教,我是有許多記憶可以搜索的。……他不讓兒子去上外間的小學,甚至也反對孩子去街頭遊玩。」

  朱梅馥的侄女朱佛容小時和傅聰一起進小學讀書,據她回憶,沒過多久傅聰就退學了,原因是傅雷對老師的教育不滿,領回家裡自己教去了,這與樓適夷的記憶是吻合的。

  樓適夷對傅雷教育孩子的方式頗不以為然,甚至有些反感。他與傅雷來往密切,經常在傅家落腳,在他印象里,傅聰和傅敏在爸爸面前總是小心翼翼,不敢隨意說笑。傅雷甚至連孩子如何說話,怎樣行動,做什麼,吃什麼都有明確規定,並且不能有任何逾越,比如說吃飯時,他就注意孩子坐得是否端正,是否發出不禮貌的咀嚼聲等,朱佛容也說過在姑姑家吃飯很受拘束,因為姑父對孩子要求太嚴格了。

  樓適夷在《傅雷家書》序言中還提及一件舊事,那時學生中流行使用自來水鋼筆,但不知什麼原因傅雷卻不讓孩子使用,只允許他們用鉛筆、蘸水鋼筆和毛筆。樓適夷不知道傅雷這個家規,有一次他帶傅聰去豫園玩兒,順便給他買了一支很好的兒童金筆,結果可想而知,傅聰一回家鋼筆就被沒收,害得孩子大哭一場。後來樓適夷才知道這場風波,總覺得對不起傅聰,讓他受了委屈,同時也對傅雷獨裁的家長作風非常不滿。

  知子莫如父,傅雷雖然對孩子嚴厲,卻能從一些細節發現孩子身上的潛質,他曾在文章中寫道:「傅聰三歲至四歲之間,就愛聽古典音樂。只要收音機或唱機上放送西洋樂曲,不論是聲樂是器樂,也不論是哪一樂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靜靜地聽著,時間久了也不會吵鬧或是打瞌睡。」所以他堅持讓傅聰學琴,按照父親的吩咐,傅聰每天練琴幾小時,即使彈得手指酸痛也不敢放鬆。有一天傅聰突然心血來潮,離開琴譜,奏出一支自己的調子來。傅雷正在書房工作,察覺到琴聲有異,便出來查看,傅聰看見父親,連忙又回到琴譜上去。但傅雷這次沒有責怪傅聰,而是讓他重新彈奏那首曲子,還用空白五線譜把曲調記錄下來,稱讚說這是一曲很好的創作,後來還給起了一個題目,叫做《春天》。

  樓適夷對此事記得清清楚楚,後來傅聰在父親培養下果然成為著名的鋼琴家,這也讓樓適夷改變了對傅雷的看法:雖然教育方法不可取,但作為個例還是成功的。

  宋家人的印象

  1949年6月,傅雷夫婦和小兒子傅敏應好友宋淇之約去香港住了大半年時間,當時全國差不多都已解放,傅雷決定回內地。此間他在北京盤桓了一段時間,拜會了錢鍾書、楊絳等一些老朋友,吳晗想請傅雷到清華大學教授法語,雖然傅雷對美麗的清華園也很留戀,但卻不願教法語,最終還是回了上海,繼續他的翻譯工作。

  到上海後,傅雷一家住進了宋淇位於安定坊5號的房子,一住就是十幾年,直到去世。

  宋淇是著名戲劇家和藏書家宋春舫之子,出身世家,家境優裕,1949年後到香港從事翻譯和文化工作。宋淇與傅雷的關係很特別,既是房東與房客,又是翻譯界同行,還是相知很深的好友。1950年兩人分離後,通信近十年,從這些來往書信中看出,傅雷與宋淇全家都很熟悉,經常問候,兩家稱得上是通家之好。

  當時宋淇的祖父和母親都留在上海,傅雷一家與他們住在一起。安定坊5號是一座獨立的洋房,紅色瓦頂,有單獨使用的花園,舒適、漂亮。進門左邊是一樓的房門,右邊有樓梯直通二樓,傅雷夫婦住在一樓,孩子的卧室在閣樓,宋淇祖父和母親住在二樓。

  在宋家人心目中,傅雷是個做事無拖無欠的人。宋淇岳父家有一架鋼琴存放在安定坊5號,傅聰正在學琴,以傅雷與宋家宛如家人的關係,他本可以隨便使用這架鋼琴,但傅雷卻為此事專門致信宋淇:「阿聰借用鄺家(宋淇岳父家)的琴,早晚必要敲得不成樣子,在我們也不能交代。而他學琴已成騎虎,看來買琴一事,在所難免。你能否代問鄺老太太,有意將該琴出讓否?若然,我可請人估價,再函征同意。」十幾天後,傅雷又寫信說:「鋼琴已叫兩家琴行估過,一出500萬,一出550萬,當然以後價為標準。」

  建國初期使用的還是舊幣,10000元相當於後來的1元新幣,也就是說,傅雷買的這架鋼琴價值550元。這在當時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傅雷建國後並無任何公職,完全依靠人民文學出版社預支的稿費養活全家,據傅家保姆回憶,傅家除了每月55元房租和48元伙食費開支外,其他錢都用在傅聰學鋼琴上了,當時的學費價格不菲。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出,傅雷的經濟情況並不寬裕,甚至還有些拮据,在這種情況下,傅雷依然堅持向遠在香港的宋淇買琴,從中也可看出他的性格。

  後來宋淇突然中斷了與傅雷的聯繫,傅雷多次去信他也不復。宋淇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因為當時國內政治氣候已有些異常,宋淇擔心自己的身份會連累傅雷一家,多年後他在信中向傅敏解釋:「自我母親死後,我故意不寄信給他們(指傅雷夫婦),來信也不復……其實那時我們已覺情況不妙,和他們通信可能惹上海外關係複雜的按語。」

  朋友的心是相通的,最了解傅雷的還是他的朋友們,從他們眼裡,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傅雷,一個鮮活的傅雷,一個距離我們並不遙遠的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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