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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故鄉的情話

我是淮河邊無數條小街上長大的孩子。這情話,該由小街說起。

小街從秀氣明媚的淮河邊上生長起來,有點兒怕羞又有點難為情的,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暮春三月,院子口那棵樹掌遮掉半個天的綠槐就可勁兒往外冒葉子了。一場雨,淺綠,再一場雨,轉為濃烈。往裡走一個緩坡兒,抬眼看,八棟三層紅磚小樓房排排站,家家戶戶一個小院子,用竹籬笆或者石頭隔開,邊上栽著低矮幼嫩的無花果,還有石榴樹,柿子樹。雞圈在竹籬笆里散養著,竹籬笆縫很大,時不時就能從旁邊草堆里摸出個溫熱的雞蛋,上面糊著雞屎,有股讓人窩心的臭味。各家的貓狗永遠野在外面,不怕人,有時裝著怕人,在後頭遠遠跟著你。東口老爺子自己撿石頭堆了個假池塘,裡面遊了三兩隻自家釣的青魚,有隻王八趴在池塘邊上扒拉腿。

小樓後面是一大片青苔地,沒人管,漸漸地就有老太太在上面劃拉點兒地,種了些蔥蒜青椒小西紅柿,不為著吃也為著好看,可也防不住貓狗糟蹋,有時候蒜苗剛露點頭就被狗舔了。青苔地頂西頭老張家開闢了塊地種花,月季玫瑰混在一起養,邊上倚著棵老桃樹。四月,一場雨過去,第二天就冒出爭前恐後推擠擁抱的花苞,再下一場就草木摧折,滿地花瓣。

沁人的香氣,和著江南如絲般的雨,飄進人們的睡夢裡。天是鵝蛋青,再過這麼一會兒,鳥叫了。晚起的娃娃們被推醒,迷迷瞪瞪被套上襯衫褲子,背上書包就跑,大人在背後吆喝著塞一把毛票和兩個硬幣。榕樹外面的小街活了。都是人,都是扁擔,都是挎著籃子買菜的女人。帶著露水的青菜芹菜黃瓜,剛從地里拔的蘿蔔蒜苗小野蔥,青是青白是白,葉子挺著,一張是一張,沒有黃的萎的,都乖乖躺在扁擔里,再看另一邊,儘是些野菜,馬齒筧酸模草灰菜薺菜,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好這口。前面白氣蒸騰黃皮兒跳躍,炒豆餅的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抖面,一層油下去一簸箕麵餅掃下來,一斤豆餅三塊錢。豆腐攤上總是蓋著一層布,掀起來看,有豆腐乾油豆腐,白豆腐容易壞,單裝在保鮮盒裡,顏色偏黃,撕開凝脂般抖著。豆腐攤前面一溜小光頭,賣豆花的奶奶眯縫著眼笑。豆花嫩嫩盛在木桶里,木桌子上擺著醬油蔥花香油醋,最要緊的是黃豆,黃豆煮的要老,撒到豆花上噴香。五毛錢一碗,一碗不夠再加一碗只要三毛。娃娃們要一碗豆花再來根油條,好飽呦。

吃完一抹嘴,就到一攤接一攤的魚販子了。趁著夜潮打的活魚活蟹,透明的看得清五臟六腑的大蝦,剛從河裡摸的田螺,赤條條渾身都是肉和刺的黃鱔,攤子前面的女人們撅著屁股撿鮮,青魚眼球凸出來,拿手摳魚鰓,黏糊糊的最新鮮;黑魚個頭兒大,到處亂蹦,有經驗的女人一把按住頭,魚鰓翻開,鮮紅的最好,發烏的快不能活了;鯉長得最丑,可煮起湯來能鮮掉人的牙,開了膛摘了五臟,放到盆里還會游著逃命;拾掇黃鱔的男人最麻利,黃鱔的頭對準魚釘按下去,往後面一撕巴,清水裡一過扔盆里。一陣腥氣飄過去。

魚販子對面就是肉攤,五花肉要趁早買,肥瘦相間的最好,沒幾分鐘就賣沒了。肥的太膩齁得慌,瘦的下了油不香。排骨最精貴,一般人家一次買夠一頓飯,裡面還要加好多蘿蔔海帶,剩菜也能混上好幾天。牛羊肉攤子前賣肉的腆著肚子拎著肉刀站著好威風,磨刀霍霍,買肉的女人對著自己中意的那塊指一指,一刀下去肉一點不沾,一小塊包在報紙里上秤,上了秤必須要,不要下次不賣你。

熱熱鬧鬧吵吵哄哄紛紛攘攘到個約莫十點左右,娃娃們該上學的上學了,大人們該上班的上班了,老人們聚在院子里擺上茶桌凳子了,小街上也開始漸漸安靜下來了。爛菜葉子魚腸子魚鱗,豬下水雞內臟雞毛零零散散撒了滿地,貓狗們開始躥出來了。貓的速度最快,魚攤子那裡擠了幾隻野貓,風捲殘雲地收拾扔在那裡不要的小魚死蝦,否則狗就得夾著尾巴從後面撲過來了。一般是,家貓打不過野貓,野貓鬥不過家狗,野狗不屑於吃爛魚蝦,於是中午就聽誰家女人開始呵斥一嘴腥味的狗了。

貓狗們鬧夠了,小販們挑著擔子回家喝茶去了,小街旁邊隱著的店鋪就露出臉來了。正對著小街院子門的零食店是陳松他爸開的。九十年代他爸他媽雙雙下崗,開了家綠漆木頭窗臉兒的小店,他爸就每天坐在裡頭看報紙。小店雖小,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俱全,跳跳糖五毛兩包,橘子汽水八毛一瓶,裝在橢圓透明玻璃瓶里的橄欖和話梅兩個一毛錢,誰家小孩去那打個醬油買個鹽,還能饒一個話梅含嘴裡。他爸看店能賒賬,他媽看店就不準賒賬,但要是賒了賬的人過來還錢的時候他媽在,也就客客氣氣地接著,回來也不跟他爸翻臉。

零食店往前走幾步,是王華姨的毛線店。王華姨月亮臉盤,額頭寬挺,頭髮稀,蘋果身材,笑起來像彌勒佛。早上十點多,熱鬧勁兒過去了,鵝黃色的木頭門才拉開,睡眼惺忪的王華姨把毛線一包一包擺出來,有特別細的山羊毛線,給剛出生的娃娃穿,要打鉤針;也有粗毛線,誰家男人要去外地幹活了,女人就過來買粗毛線打平針,織厚厚的毛線衣。純毛毛線最貴,要找王華親自打。她最會打女孩的毛線衣,用特別亮的米黃色,有時候打銅錢花針,有時候打鳳尾花針,領子那裡用上下針打成蘋果領,胸前還用花針打出個小貓或小鴨子的圖案。這街上的女孩子有不少都穿著王華打的毛衣。給老人打毛衣就時興打扇子針,大方。大部分時候,她就坐在店門口,趴在熨衣服的熨鬥上,捋一捋頭髮,把毛線針在頭髮裡面撓撓,邊打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毛線像某種毛毛的動物一樣趴在漆黑的店裡。

槐樹下面,不知什麼時候,竹凳竹椅擺出來了,幾個老人拿著玻璃杯,熱水瓶和茶葉缸坐下嘮嗑。清明還沒到,安徽的新茶還沒有下來,大多喝的都是陳茶,渣子多,但也有味兒。這個說,你家小誰沒回來呢,沒呢天天加班不得閑,那個說,剛看你孫子背著書包小炮彈一樣衝進去了,這個回答,可不,說最後一節體育課老師沒上,全放回來了。你家孫女還沒回來吧?跟老陳家孫女鬧彆扭啦?那邊立即癟癟嘴,五歲的孩子懂什麼?腦子是有的,還沒有生筋,什麼歪藤八翹的都是跟大人學的。一群嘖嘖。大家都在等。等兒子,等孫子,等重孫子。等著日子一天一天溜過去。我喜歡這個「等」,有人等,等著人。等這個字很美,上面是竹子,下面是寺院,有等的心的人,不急不緩,因為他們知道那個人會來。榕樹把光線吸收進去,撒了一地的綠,茶葉在杯子里悠悠地轉著,日子讓人無限安心。

晌午的時候,那各家各戶鍋鏟嚓嚓在油鍋里翻轉的聲音就四面八方的傳出來了。鯽魚湯的香味,糖醋排骨的肉氣,紅棗蒸米飯的糊味兒飄得到處都是。安徽人做飯鍋氣重,飯稍稍糊一點的香。這時候貓狗全不見了,都在廚房地下人的腳底下候著呢。雞也開始叫了。陸陸續續的,大人們拎著布袋子,娃娃們嘰嘰喳喳地就一起下學回來了。小街稍微熱鬧了一小會兒。熟食店、麵店、理髮店、零食店的當家的就把口小黑鍋支在路邊上炒菜,鍋鏟乒乓響,比著誰家的菜香。也有幾家小孩聞著香味兒也不回家,全擠在零食店門口涎著口水買果丹皮冬瓜湯芝麻酥,落在後面的有一個女孩,紅領巾也歪了,辮子也散了,垂頭喪氣,眼裡滲出兩泡淚水,噙著。準是挨老師訓了。一個女孩走過去一把摟住她肩膀說悄悄話,轉眼又笑出聲來。不一會兒,街上人都家去吃飯了。

下午的時間過得很快,「嗖」一下就沒了。貓和狗都懶洋洋躺在自家門口,像張黃白相間的花毯子,老人們把剛洗的毛巾、抹布,衣服晾出來,然後就搬著凳子坐在日頭下面曬暖暖,眯著眯著,也就睡著了。

吃了晚飯,人們紛紛到淮河邊上遛彎兒了。從小街的石子路到淮河邊上,用走的也就只有十分鐘。淮河跟人親,離咱們可近。岸邊紅色的土壤軟塌塌的,走一步就往下陷一下,河岸邊種著好幾排柳樹,爛得發黑的樹根就露在鬆軟的泥土外面。水流不徐不疾,像是撫摸親人的熱身子。夕陽把河水染成橘黃色,像煎的很嫩的土雞蛋蛋黃。河裡的漁船離岸很近,男人們曬得黝黑,好像隨時可能赤裸著跳到河裡洗掉一身汗氣,女人們蹲在船上拿著把扇子,開始生煤爐燒飯。

這個季節的淮河壩子還沒到可以乘涼的時間。不夠熱鬧,不夠調皮。等到五月露頭,夏天撲到春天身上,小街上的女人孩子就開始卷著涼席趿著涼鞋,早早上壩子上鋪席子佔位子了。十年前壩子上還沒鋪上水泥,是長著淺草的泥土坡,草叢裡面都是螞蚱。把席子往坡上一鋪,仰面躺著看星星捉螞蚱。這麼幾公里長的壩子上,躺了該有幾百幾千戶乘涼的人家吧。有些孩子膽子大,夾著家裡吃完的水果罐頭玻璃瓶,跑到河裡淌水抓漲潮後的小魚小蝦,抓上來之後忙不迭跑去給其他孩子看,又是一陣小小的嬉鬧嗔罵。到了八點,天全黑了,星星亮的像人的眼睛,月亮里真有一隻蹲在月桂樹下的兔子,耳朵在微微動呢。小街上的孩子們都看見過。風靜了,柳樹發出扭捏的嘆息聲,月亮黃澄澄得越變越像個燒餅,人們都去夢裡了。

這個夢一做就做了很久,離開小街,離開淮河,孩子們若無其事在一個大過一個的城市裡住了很久,生活開始充滿目的,失去細節。總是要離開,總是和人告別,有時候會覺得流動是殘酷的。但是有人在淮河邊上告訴我,你要真的流經一個又一個風景,你才會是一條河。

不管我能不能成為一條河,不管我本人多麼平庸,這些喋喋不休寫給故鄉的情話,我只希望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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