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品|344期|德國詩人楊·瓦格納詩選 Poems of Jan Wagner
德國詩人楊·瓦格納詩選 Poems of Jan Wagner
明迪|譯
(瓦格納在南歐羅馬遺址,明迪攝於2010年8月)
「在最小的空間內擁抱最大的自由」——德國詩人楊·瓦格納詩選
明迪 譯
A poem...embodies the greatest possible freedom within the narrowest space.
——Jan Wagner
詩人簡介:楊·瓦格納(Jan Wagner,1971),德國當代最優秀的青年詩人之一,在德國漢堡大學、愛爾蘭都柏林的三一學院及德國柏林的洪堡大學攻讀英美文學,翻譯了大量英美詩歌,並出版了四本個人詩集,《空中試驗井》(2001),《格里克的麻雀》(2004),《十八個餡餅》(2007),《澳大利亞》(2010)。瓦格納於1995-2003年與友人編輯出版了國際詩歌刊物《物質之外》,同時也是詩歌批評家,為幾家重要刊物寫評論文章。
詩選(明迪譯)
《蘑菇》
在林中一片空地上,我們遇到它們——
穿行於黃昏的兩支探險隊,
彼此靜默注視,充滿緊張——
一群蚊蟲發出電報嗡鳴。
我奶奶因蘑菇餡餅
而聞名。食譜鎖進了
墓地。凡是好東西,她說,
填充你不多於它自己。
後來在廚房,我們把蘑菇
舉到耳邊,轉動蘑菇柄,
等待裡面細微的咔噠聲——
那準確的密碼組合。
(明迪譯,選自《十八個餡餅》,2007)
《乳酪洋蔥餅》
「男人說,我有一個石頭心腸,
但他們對石頭知道什麼呢。」
——瑪麗亞·巴爾納斯*
關於石頭我知道的是,在狼肚子里
的重量,以及在井的腹部
落下後發出迴響;我似乎知道它們
怎樣思考,一個五月的夜晚,
在山坡上,月光下,蒼白
如洋蔥。但關於洋蔥我知道什麼呢,
除了它們穿衣如皮,刺激,
它們的心,隱退之地,一層裹一層。
(明迪譯,選自《十八個餡餅》,2007)
*瑪麗亞·巴爾納斯(Maria Barnus)為70後荷蘭詩人。(譯註)
《青蛙》
房間—— 一片混亂。那些還未賣出去的東西,
地板上的圖表,幾乎難以破解的
包含他全部努力的方程式:電線,儀器,
書,空瓶子。他妻子
早已離開。他的最後一顆牙齒也離開了:
「一意孤行於對自己身體的敬重」,如阿希姆·
馮·阿爾尼姆所說,他與酒搏鬥,
與一個假想搏鬥,所有生命
都由電構成。外邊,湖面上
突然靜得詭異——青蛙們秘密地
交換新的密電碼。
*從1800年到他早逝的1810年,科學家約翰·威廉姆·芮特——受路易吉·伽伐尼發現的啟示——在自己身上進行了無數次的所謂「伏塔電」試驗。(原注)
(明迪譯,選自《空中試驗井》,2001)
**約翰·威廉姆·芮特(Johann Wilhelm Ritter 1776-1810),德國實驗科學家,歌德的好友,35歲死於慕尼黑。阿希姆·馮·阿爾尼姆(Achim Von Arnim 1781-1831),十九世紀德國詩人,小說家。(譯註)
《蚯蚓》
那年夏天土地乾燥,
在我們眼前裂開。我們在地里
用交流電和電線,製造假天氣,
引來蚯蚓,那些雌雄同體
掛在光禿的鉤子上。多年以後
我看見它們巨大的影子
在烏雲里飄過,窗外的世界
是一個冰冷的廣場。我等著
敲門聲,看著外面的雨沿著窗格
流下。每一滴水我都不信任。
(明迪譯,選自《格里克的麻雀》,2004)
《小城輓歌》
影影綽綽的車隊,每天凌晨
上路;洗車裝置
從一個純靜的睡眠中醒來。
搖搖晃晃的送貨車裡,半頭豬們
在是與不是之間,懸而不決,
菩提樹長出心型的葉子,而我
與世界之間,能裝下的不超過一張紙。
花園裡,割草機躲在草叢後
宣告五月的來臨。
(明迪譯,選自《格里克的麻雀》,2004)
《斯坦威》
黑翅膀,那個男人
在路上呼嘯而過,
成為我童年的
凍池塘,我跪下,
在裸露的地面上
獃獃往下看,
藻類與冰之間
派克魚緩緩移動,
在黑影子里,垂懸,
每一個都是閃亮的停頓,
穿透骨子裡——
一種無法言喻的音樂,以其
數學的,致命精確的
美,幾秒鐘後,
擴展,直到變為巨大,
似乎你可以生存於其間,
遠離路,遠離事物
的石頭表層,
池塘凍結,幾乎到我額頭——
正在此時冰球朝我打來。
(明迪譯,選自詩集《澳大利亞》,2010)
詩人印象及翻譯筆記:
楊·瓦格納的英文非常好,比我好多了,這對於我理解他的詩有直接幫助。我和他做了一個小實驗,我讓他抄一首他自己的短詩,然後用英文逐字翻譯出來,完全保留原詩的結構,我對照著看,最後譯成漢語。《蘑菇》就是這樣聯合炮製出來的。我既欣賞了一首詩,又學到德文,當然能否記住是另一回事了。
「電報嗡鳴」在德語里是一個單詞,telegraphensummen,相當於英語的telegram-humming,本來我想用「電報般的嗡嗡聲」,他說德語里可以把兩個或多個名詞放在一起組成一個新的名詞,千萬不要用形容詞或者「像」、「如同」之類的介詞去修飾。我突然想起「死亡賦格」也是這樣的一個名詞,但「電報嗡鳴」會被接受嗎?這已不是我關心的問題。
《蘑菇》起首兩行很迷人,「在林中一片空地上,我們遇到它們:/穿行於黃昏的兩支探險隊,」。「我們」穿行於森林中,尋找蘑菇,這一支「探險隊」不言而喻,當我們發現蘑菇時,「彼此靜默注視」,對方也是一支探險隊,這就妙了,「它們」也在尋找我們?! 你尋找的,正在尋找你,還有比這更美妙的嗎?兩個隊伍之間的「緊張」是怎樣的呢,有如「來電」,一陣嗡嗡聲。這樣的情景只有一見鍾情時才會發生,雙方都變成帶電的發光物,互相吸引。
第二段突然轉調,緩和一下繃緊的情緒。我問他這位會做蘑菇餡餅的是「奶奶」還是「外婆」,他說德語和英語一樣,不分,除非強調是祖母還是外祖母。他說實際情況是「外婆」,但應根據漢語詩的語調隨機處理。翻譯卡明斯基的詩,我用了「祖母」,這裡我一開始用了「奶奶」,覺得順口,所以就沒有根據真實情況而改為「外婆」。「凡是好東西,她說,/填充你不多於它自己。」這一句我曾反覆掂量,問過他好幾次,最後在直譯和意譯之間猶豫。一首詩不僅在於「說什麼」,更在於「怎樣說」,在這裡只有直譯才能體現作者的語言風格,但我又擔心意思不清楚。想不到貼到論壇之後,詩人陳律說「這是此詩中最好的句子」,我也覺得如此。這一句在原詩里就比較繞口,但這正是美感所在,它讓人去想像做餡餅的「填充」過程,想像人與生活的關係,想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句話把這首詩的主題點了出來,但又沒有直白。
如果到此為止,這也會是一首不錯的詩,但瓦格納又推進了一步。採集到蘑菇之後,「我們」把蘑菇舉到耳邊(這個動作構成一個很有趣味的意象),轉動蘑菇柄,傾聽裡面的咔噠聲。聲音非常細微,但只有找到密碼組合,才能打開人生的密碼鎖。
《十八個餡餅》是德國詩人楊·瓦格納的第三本詩集,有關烹調與愛情,但既沒有直接談烹調,也沒有直接談愛情,語言的精鍊,隱晦,乾淨而美,從這首詩里可見一斑。另一首《乳酪洋蔥餅》更是引起我學德語的強烈願望。我把每首詩的原文附在漢語譯詩的後面,一來如果德語專家發現問題,我很樂於改正,二來讀者可以看到詩的原貌。蘑菇餡餅是一道法國菜,所以標題是法語,乳酪洋蔥餅是英國菜(在美國也很流行),所以標題是英語。洋蔥詩的尾韻是ABCDCDBA, 一個從中間切開的洋蔥!可惜我無法在漢語中呈現出來,只能盡量用尾韻來表現,比如「重量」和「迴響」等。更無法表現的是音樂性。上一篇提到的美籍俄羅斯詩人伊利亞·卡明斯基說,詩歌翻譯可以保留意象和意思,甚至語感和節奏,但語言的音樂性很難保住。這話聽起來有點矛盾,但其實不然,語感和節奏是音樂性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我反覆讀瓦格納的詩,我相信我掌握並複製了語感和節奏,但任何一種語言的獨特樂感(詞語和句子的旋律),都無法複製,尤其是像瓦格納這樣特別專註於在語言上建構詩意的詩人,其作品翻譯出來只能是一個大概面貌。
另一個所謂的矛盾之處是關於語言的運用。對於卡明斯基這樣一個處於多種語言環境的詩人來說,語言是一種工具,他內心的詩可以通過任一種語言表達出來,一個意象以某種語言形式出現,捕捉到了之後就用那個語言記錄下來。而對於瓦格納這樣只用德語一種語言寫詩的詩人來說,他更注重於語言內部以及語言同事物發生關係的微妙之處。即使不懂德語,看一眼他的德語詩也能發現很多首韻和尾韻,巧妙的詞語組合,以及詩歌形式上的處理,初學者還能注意到音步和節奏,但只有精通這門語言才能發現更多深層的東西。也就是說,「語言」對於一個單語詩人來說(雖然他精通英語但絕不用英語寫詩或朗誦)已不僅僅是載體,而是詩歌不可分割的部分。離開德語,無法徹底欣賞瓦格納的詩作,所以我沒有多譯,淺嘗而止。但這絕不是說無法用英語作輔助工具來閱讀翻譯瓦格納的德語詩歌,恰恰相反,我正是想用實踐來證實這條別人已走過的路。但需要警惕的是,第二種語言的翻譯往往有很多解釋性的句子(paraphrase),用第三種語言翻譯成詩歌時要繞開那些解釋,直接從原文結構里找語言感覺,避免意譯,這也正是我為什麼讓瓦格納把他自己的詩以字為單位轉換成英文,而不是以句子為單位翻譯成英文。其它幾首詩我都是用網路詞典將德語詩拆開,轉換成漢語單詞,逐字看,再參考他提供的其他英美詩人翻譯的英語版本,而譯成中文。
需要補充一點的是,並非雙語或多語詩人就不注重語言本身,只要使用語言,就無法不被語言本身的魅力所吸引。比如卡明斯基有一句:「祖母在涼台上/扔西紅柿」,本來是「種西紅柿」,他一時把grow (種)混淆成throw (扔),又發現誤用也很有意思,於是便有了這一精彩的詩句,緊接著由「扔」衍生出更精彩的句子,「她掀動想像,如同/從我頭頂扯起一床被毯。」(參見《「當我失去聽力,我便看見聲音」——伊利亞·卡明斯基詩選》)
回到楊·瓦格納。瓦格納的四本詩集都出版於同一家出版社,Berlin-Verlag,每隔三年一本,《空中試驗井》(2001),《格里克的麻雀》(2004),《十八個餡餅》(2007),《澳大利亞》(2010)。從99年起他每年獲得文學獎金或駐館詩人的機會,並以此維生,也就是說,他從28歲起就成了職業詩人,這恐怕只有在歐洲國家才有可能,但仍然是很難得的。我是很偶然地遇到了他,他幾乎第一句話就說起他認識一個叫Zhang Zao(張棗)的詩人,我說你怎麼認識的呢,他說通過柏樺認識的,大約十多年前在柏林。十年前他剛出道,不知中國詩人柏樺是否預料到他會一步一步穩步走到今天,而且是三隻腳走路,寫詩,譯詩,評詩。
著名詩歌翻譯Michael Hofmann所編輯的《二十世紀德國詩選》於2005年在英國出版(費伯與費伯),引起很大反響,2006年又在美國出版,其中收錄了德國最重要的詩人,最後一個是最年輕的楊·瓦格納。瓦格納的《青蛙》一詩是選集的最後一首,很搶眼,其中一句「so is his last tooth」(他的最後一顆牙齒也離開了)讓我哈哈大笑,他同卡明斯基一樣,「詩要寫得好玩才有意思」。但又不僅僅是好玩而已。他們兩人都很注意語言的歧義,和詩的多重意義。《青蛙》不僅寫了一個幾乎被世人遺忘的十九世紀科學家如何一意孤行地拿自己身體作實驗,以期證明生命是由電構成的,以及窗外青蛙們如何秘密地轉遞新密碼,從中我們還可以讀出很多層次的反諷意味,也可以與《蘑菇》一詩中的「電報嗡鳴」和「密碼組合」參照來閱讀,引申出更多的生命哲理。
但如果僅僅是一兩句哲理,或者幾句機智的俏皮話,也不成其為詩。瓦格納和卡明斯基一樣,很注重詩的完整性,並且很會營造氣氛。最讓我感動的是《斯坦威》,「黑翅膀,那個男人/在路上呼嘯而過,」一開始就很引人入勝,而且不知為什麼,這兩行一下子引出我的眼淚。在這裡,「黑翅膀」可以是一陣旋風,或一陣旋風似的行走,也可以是彈鋼琴的那個人穿的燕尾服,或從他手指間流出的一串音符,抑或是一幅畫…… 「黑翅膀」勾起對童年的回憶,但他沒有直說,而是說黑翅膀成為他「童年的/凍池塘,我跪下,/在裸露的地面上/獃獃往下看,/藻類與冰之間/派克魚緩緩移動,」從黑翅膀到派克魚,畫面感十分強烈,而且是立體的動感,如影像,一陣旋風之後是垂懸,停頓,「一種無法言喻的音樂,以其/數學的,致命精確的/美,幾秒鐘後,/擴展,直到變為巨大」,大到你可以生存於其間,但他又讓你離開,不要受吸引,離開一切具有「石頭」表層的事物,如大廳里的大理石,如鋼琴,或者畫廊,或者湖上的冰…….正當他痴迷時,一個冰柱打在他頭上,醒來。這首詩如一支精美的樂曲,令人感動,浮想聯翩。它表達了什麼寓意呢?瓦格納在哥德學院的一次採訪中說,詩並非一定要表達一個觀點或一個見解,而是表現語言的所有可能性和不可能性。認識瓦格納最讓我感慨的一點是,他雖然追求新鮮感和意想不到以及趣味性,但沒有玩票的態度,寫詩對於他如同作曲一樣,是藝術創作,他追求一種音樂和繪畫所無法達到非語言莫屬或者音樂和繪畫藝術同樣能實現但只有語言能以最獨特方式達到的藝術效果。
瓦格納重視細節,並喜歡從小處落筆,他最喜歡舉的一個例子是,如果一下筆就想寫「自由」這個大主題,肯定失敗,而如果寫一隻手套掉進水溝則很有可能寫出一首不錯的關於自由的小詩來。那麼他是否不關心大題材呢,也不是,他寫的戰爭題材詩相當精彩,只是因為太長我沒有翻譯,他的植物詩、生態詩也很傳神,我期待懂德語的詩人譯出更多他的作品來。
有人說瓦格納是德語詩歌傳統的正宗傳人,但有哪一個語言的詩歌是純血統呢,不同文化之間的互相影響早已滲透到各個文學傳統,對此伊利亞·卡明斯基可以講兩小時的課,而我只想說越混血越豐富。瓦格納的《十八個餡餅》取自十七世紀英國作家塞繆爾·佩皮斯(1633-1703)的一段話,佩皮斯羨慕他朋友W.S. Penn桌上的十八個餡餅,每一個餡餅代表一年的婚姻。而《澳大利亞》這本詩集的書名取自費爾南多·佩索亞的一句話,「在澳大利亞最幸福/只要你不去那裡」,詩集分為五章:南,西,東,北,澳大利亞。我又是哈哈大笑,澳大利亞成了一個莫須有的方位,妙哉,那麼斯坦威可以是一隻六角獸,山裡來水裡去。他說斯坦威在德語里是「石頭路」的意思,不是動物。誰說動物植物礦物不能換位呢。他說狼肚子里的石頭,井肚子里的石頭,都出自格林童話。不知道典故不也同樣能讀出洋蔥詩的含義嘛,而且越讀越多,字擺在那裡,就長出新的意思了,每個字都是黑翅膀,黑洞。
從以上初譯的六首詩,不難看出瓦格納是怎樣通過語言本身來製造意象,或讓一個常用詞語展現出意想不到的歧義。能想出一個常人不易想到的意象,是福份,在習以為常中發現新的含義或讓詞語自身呈現新的意義,是創造。我常感嘆作曲只需七個音符就能不斷重新組合而創造出一片天,而幾千個詞語能創造的世界卻很有限。瓦格納說,錯了,「在我與世界之間/你能裝下的不超過一張紙」,但在這張紙上他能變換出無窮無盡的詩,看你怎麼去閱讀,一首詩能在最小的空間內擁抱最大的自由,一個詩人能在最少的自由內擁抱最大的空間。
明迪,201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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