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佳 | 《山海經》穿越指南

《山海經》作為一部奇書,可謂無人不曉,但從古至今,卻沒有人敢說自己真正讀懂了《山海經》。

《山海經》給人們帶來的困惑和想像從未停止。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中第一次提到《山海經》,稱其荒怪而不敢言,《漢書·藝文志》將之列為「數術略」形法類之首,《隋書·經籍志》把《山海經》歸入「地理類」,此後歷代經籍志皆循此例。到了明代,胡應麟否定其內容的真實性,視之為「古今語怪之祖」,清代《四庫全書》因此將之列入子部小說類。《山海經》的性質就這樣不斷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搖擺。現當代學者對《山海經》的研究也因此分為地理和神話兩大陣營:地理學家如顧頡剛、譚其驤等致力於考證書中地域之範圍、山川方位之所在;神話學家如茅盾、袁珂等則專註於闡釋其中神話之內涵、神怪之原型。地理學者推論的《山海經》地理,或廣或狹,或南或北,廣至超出中國的範圍,遠達世界各個角落;神話學家闡釋《山海經》神話,則視之為中國上古神話的淵藪,欲藉以重建中國神話體系。當今大眾傳媒時代,《山海經》因其中充斥著種種光怪陸離、形態各異的怪獸異物,深為普通讀者所喜聞樂見,因此成為文化創意熱衷的素材,玄幻小說、動畫片、魔幻劇、網路遊戲紛紛打出《山海經》的旗號招攬眼球,2015年風靡一時的《大聖歸來》動畫片就聲稱其中的怪獸來自《山海經》。但是,這些異彩紛呈的觀點並沒有增進人們對《山海經》的認識,反而愈發迷亂視線。劉宗迪教授的《山海經》研究,正是一次新奇大膽的嘗試,引領讀者放下回到原初語境去了解這部神奇的天書。

《失落的天書——〈山海經〉與古代華夏世界觀》是劉宗迪教授長期鑽研《山海經》的成果。不同於前人解讀《山海經》所用的地理學與神話學的兩條路徑,本書採取了文化史、知識史的視角,或曰民俗學的研究視角。這條路徑看似新奇卻並非前無古人,其學術思想之淵源來自作者的導師鍾敬文先生。中國民俗學的守護者鍾敬文先生早年曾致力於《山海經》研究,但其相關成果卻未受到學界的重視。身為先生晚年入室弟子,劉宗迪十分推崇老師的獨到見地:「鍾敬文先生《山海經》研究的勝義主要體現在他是第一個認識到《山海經》一書屬於古代民眾知識範疇,從而超出傳統的經史之學以及因經史之學而帶來的偏見,也避免了現代神話學和人類學對於傳統的傲慢和無知,他從民俗學的角度對此書進行理解和闡釋,從而為《山海經》研究開闢了一個全新的學術視野。」(劉宗迪:《古典的草根》,三聯書店,2010年,第239頁)這種把《山海經》當作反映古代民眾知識和信仰的文獻進行理解和研究的民俗學眼光,超越了現代性知識架構之外,回到歷史的源頭,置身於《山海經》所處的文化傳統之中。

不過不管是鍾敬文先生,還是有著相似研究路徑的日本學者伊藤清司,都只重點關注相對清晰明了的《山經》,而將更為怪誕和令人迷惑的《海經》懸置一旁。而《失落的天書》一書,則嘗試更進一步,把文化史、知識史的眼光帶進了《海經》的研究之中。

由於《山海經》中充斥著眾多匪夷所思、不可方物的怪誕記述,現代學者和一般讀者一直都是從神話學的角度解讀《山海經》,將此書視為小說家言和志怪之祖,從而大大低估了其史料價值,致使此書的價值一直遭到主流學術界的嚴重忽視。本書從文化史和知識史的角度入手,通過對《山海經》文本所依據的古圖的重構,對《山海經》中的「神話」做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讀。作者指出,《海經》中出現的大量「神話」並非古人憑空的想像或杜撰,它們大都有著真實的經驗原型,源於上古時期的原始天文曆法知識和農時慶典,譬如《海經》中夔龍、應龍、相柳、共工、女媧等龍形之神的神話是東方蒼龍星象四時方位和形態的生動寫照;共工觸不周山神話反映的是秋冬之際蒼龍星象即將潛入地平線的天文景觀;夸父逐日的神話是冬至之日立表測影天文活動的反映,而夸父其實是一位天文學家;日神羲和生十日、月神常羲(即嫦娥)生十二月,說的是中國傳統曆法分一年而十二月、分一日為十時的時間制度;西王母是生殖和豐收之神,與西王母有關的不死葯神話反映的是秋收之後的祭祖嘗新的秋收慶典;崑崙作為傳說中溝通天地的宇宙之山,其原型為原始的天文觀象台,即常見古書記載的明堂,歷代王朝祭天的天壇就是由之演變而來;大禹治水奠定大地九州的神話則是對現實生活生產中司空賓士土地、修整堤防、疏浚水道等農田水利建設活動的反映……

《山海經》記載了大量的山川方國地理,從古代學者司馬遷、酈道元、畢沅直到現代學者顧頡剛、譚其驤等,都是把它作為地理書看待。但是,書中的山川方國究竟在何方?《山海經》尤其是《海經》的地域範圍究竟有多大?自古以來就眾說紛紜。《失落的天書》基於對《海經》與原始天文學關係的認識,對其地理學內容做出了獨到的解釋。劉宗迪認為,《海經》文本源於對一幅描述原始天文學賴以觀象授時的山峰坐標系的敘述,其地理範圍原本極為有限,這幅圖畫在戰國時期被敘述為文字,由於敘述者不了解此圖的本來意義,將之轉述為一部描繪海外方國的山川地理書,致使後人對此書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誤解。隨著華夏國家的地理版圖逐漸擴張,知識分子的地理視野日益擴大,《山海經》的地域範圍也被不斷誇大。尤其是在秦漢之際,隨著秦始皇、漢武帝東征西伐,廣開疆域,秦漢王朝依據《山海經》想像和命名其新開的四裔之地,其中那些原本或出於虛擬、或出於誤解的山川方國地名被作為真實地名,陸續坐實於華夏世界的周邊地帶,《山海經》其書在構築華夏版圖、構建華夏地理一體化的進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本書中關於昆崙山從神話地理到現實地理、自東向西不斷推移的歷史進程的考證,就是一個精彩的例證。

總體來說,《失落的天書》是一部跳出了固有知識框架和解釋模式、極具想像力和解釋力的著作。作者既有超過常人的理論能力,又有紮實的古代文獻功底,還全面掌握了中西理論方法,而深入淺出、曉暢明達的文字表述更使得原本應是繁冗枯燥的學術性著作變得可讀性極強,其中一些精彩片段直可作為散文來讀。

該書思理深湛,文采斐然,已成為《山海經》研究之經典之作。此次商務印書館再版,作者補充了《山海經古本流變考》一文作為附錄,憑藉細緻的文本剖析,對《山海經》的成書過程和篇目變遷做了耐心而精到的梳理,從清代開始的關於《山海經》篇目構成問題的爭論至此大概可以蓋棺定論了,這一考證為學術界和一般讀者正確解讀《山海經》其書打下了基礎。

可以說,《失落的天書》是一部《山海經》研究的傑作,為對《山海經》感興趣的一般讀者提供了一份重回神秘世界的「穿越指南」。對於學術界而言,該書不僅有助於重估《山海經》一書的史料價值,其所展現出來的涵括神話學、民俗學、文獻學、古史學、思想史和天文學史的廣闊學術視野,對於因學術分科而日益窄化的當代文史學術研究有著廣泛的借鑒價值。

  (《失落的天書——〈山海經〉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增訂本),劉宗迪著,商務印書館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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