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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衚衕(作者:史雷)

 史雷,北京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在《兒童文學》、《少年文藝》(上海)、《少年文藝》(江蘇)、《讀友》等雜誌。作品曾獲2011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佳作獎,首屆「讀友杯」全國少兒類型文學大獎賽二等獎,第二屆「讀友杯」全國少兒類型文學大獎賽優秀作品獎。    第一章 大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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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雲車駕陸龍……」院子里臨時搭建的檯子上,長慶班的皮影戲《二度梅》剛剛開唱,這一天也是小暑,姥爺的六十大壽。  不過,八歲的我對這類才子佳人戲根本不感興趣。我急著去東院看二舅的鴿子。在路過垂花門時,我看到一個穿藍色碎花上衣、留短髮的女孩,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花壇里一叢盛開的紅月季。  我家的院子原先是奉國將軍的府邸,硃紅色的院門高大氣派,將這純樸打扮的女孩映襯得格外顯眼。聽到我的腳步聲,女孩將目光抬起,羞澀地看著我。她的面色白裡透紅,柳葉似的眉毛,泉水般清澈的眼睛。「這花叫紅帽子,姥爺最喜歡的月季,你是……?」我從沒見過這個女孩。「我叫秀兒,長慶班的,來給老爺祝壽。」女孩的聲音如西山櫻桃溝里流淌的溪水,格外清亮,「爹在前院演戲,讓我跟這兒候著。」  一個多月前,姥爺收到秦四爺的請帖,秦四爺五十五歲壽辰。秦四爺曾和姥爺一塊做外館貿易的,可姥爺卻猶豫再三。姥姥勸他:「還是去吧,畢竟是多年的老哥們兒了。」姥爺沒好氣地問:「你知道新民會是什麼玩意兒嗎?你知道小狗子現在是什麼東西嗎?」「什麼玩意兒?什麼東西?」姥姥問。「不是玩意兒,不是東西。」打這兒以後,我就知道新民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漢奸組織,而小狗子則是秦四爺的小兒子秦孝天的乳名。但姥爺還是悶悶不樂地去了,估計是磨不開面兒,回來後卻不停地誇:「地道!真地道!」我們都沒聽明白,姥姥問:「什麼地道?」「小狗子從天橋找的唐山皮影戲班,唱腔好,地道!」「唐山的皮影能有咱城裡的好?您不是聽著新鮮吧?」姥姥不信。「不懂了不是,要說咱城裡的東派皮影還是源自人家灤州影呢,也就是唐山皮影。」那天姥爺很高興,耐心地給我們解釋。  「你是小少爺吧?你怎麼不去看戲?」秀兒問我。「看不懂。姥姥說今天演的都是給姥爺看的戲,明兒才演我喜歡的。」「你喜歡什麼戲?」秀兒接著問。「《瓦崗寨》、《打登州》……」「這些戲我也會,趕明兒我給你演。」秀兒爽快地說。  一群鴿子帶著悅耳的哨聲從我們頭頂飛過,優雅地落在東院的屋頂上。秀兒驚嘆道:「這些鴿子真漂亮!」  「那隻最漂亮的叫四塊玉,你看它腦袋、脖子、翅膀還有尾巴都是白的,它可會翻筋鬥了。」我熱情地向秀兒介紹著,不知不覺來到了東後院。東後院里,趙姨正揮舞著一個綁紅綢布的竹竿,一邊轟著鴿子一邊勸:「祖宗們,再多飛會兒,二少爺要是回來看見你們長膘了,要埋怨我的。」  二舅去年考上的輔仁大學,學校就在什剎海邊上,離家很近,一個星期回來好幾次。每次回來一看完姥爺姥姥,就直奔東後院看他的鴿子。可是,最近儘管學校放了暑假,二舅卻很忙,兩個星期都沒回家了。  「哎喲,小祖宗,你怎麼又跑這兒來了?」趙姨看到我立馬緊張起來,「又來看孵出小鴿子了沒有?」「您不是說就這幾天了嗎?」我被趙姨堵在鴿棚外。前些日子,二舅特意交代趙姨,鴿子孵蛋時,不能讓我進去。「沒呢,就是孵出來你也看不見,就算看見了,也沒什麼好看的,還都光屁溜兒呢。」趙姨看見我比鴿子見了我還緊張。  「哎喲,這是誰家的姑娘?長得真俊!」趙姨瞅見我身後的秀兒。「她叫秀兒,長慶班的。」我替秀兒回答。「秀兒,這名字吉祥。」趙姨的臉樂得像怒放的月季。「姨,您吉祥!」「哎,吉祥!吉祥!瞧這小嘴兒甜的。」趙姨高興地胡嚕著秀兒的腦袋,滿臉憐愛,「多大了?」「十四了,姨。」秀兒回答。「虛歲十四?屬豬的?」「嗯哪。」「這麼小就出來了?你娘放心嗎?」趙姨把手放在秀兒單薄的肩上,關切地問。「我娘沒了,只能跟著爹出來。」「可憐的孩子!」聽到這話,趙姨心疼地一把將秀兒摟在了懷裡,問道:「你們住哪裡?」「城裡住店要花錢,我們住西直門外。」  這時,門房老劉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快!老夫人心口又痛了,老爺叫你快過去。我得趕緊套車請大夫。」姥姥的病是去年夏天落下的。  

2

  去年那天我正睡午覺,突然聽到有人用拳頭擂門。咚……咚……咚……這聲音非常焦慮、急迫。隔了一會兒,見無人開門,一個嘶啞的聲音從大紅門外傳來,「老劉,是我,開門。」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我跳下炕躥出房門,看到門房老劉正隔著門縫向外瞅,一邊瞅還一邊嘀咕:「鬧鬼了!這大白天兒的……」老劉越瞅越不敢開。  這時姥姥從北屋走出來,喊:「快開門,我聽出來了,是大小子。」姥姥聽出那個嘶啞的聲音出自大舅。  當大紅門打開的一瞬間,我們三人都驚呆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踉踉蹌蹌地邁過門檻,跌了進來。「媽……」這人喊。「大舅……」我沖他喊。「怎麼了這是,啊?怎麼渾身血乎泚拉的?」姥姥驚呼。老劉趕緊把大紅門關上,我發現大舅和這大紅門竟連成了一個顏色。  老劉扶著大舅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趙姨遞上了茶水,大舅顯然是喝得太猛嗆住了,不停地咳嗽,急得姥姥一邊在他後背拍,一邊焦急地用毛巾擦他頭上的汗。擦著、擦著,姥姥突然背過了氣去。  按姥爺的說法,大舅放著好好的學不上,偏偏去參加學生軍訓團,結果隨趙登禹將軍從南苑撤退時,在永定門外大紅門附近遭了日軍的埋伏。大舅屬虎,姥爺說虎就是大貓.貓有九條命,也就是命硬。果然大舅身上的血都是同學和戰友的。可姥姥自打這以後,埋下了病根,時不時地就會心口痛。大舅回來沒幾天,就和同學南下到良鄉找部隊去了,說是不當亡國奴。  此時,姥姥閉著眼睛躺在炕上,一隻手放在心口處,臉色蠟黃,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呻吟得已沒了力氣,汗珠正不停地從頭上滲出。「姥姥。」我一頭撲在她身旁。姥姥艱難地睜開眼睛,想說點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聽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心口痛了?」姥爺坐在炕角,一雙大手緊緊握著姥姥的另一隻手。「大夫馬上就到,老爺您別著急。」趙姨勸著。姥爺站起身,在屋裡焦急地踱著步子。  「這姑娘是……」姥爺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秀兒,怕吵到姥姥,便小聲地問。「長慶班的,娘沒了,只能跟著她爹演戲。」趙姨輕聲回答。「哦,對了,你跟長慶班把戲份兒結清吧,大老遠地來這裡,把後兩天的也給了吧。太太看不成戲了,讓他們去別家演吧。」姥爺交代趙姨。「成。」趙姨答應著,剛跨過門檻,看到秀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回身進了屋,走到姥爺身前,踮起腳,將手放在嘴邊,湊到姥爺耳邊,眼睛卻瞄向屋外的秀兒,小聲嘀咕著。姥爺一會兒點頭一會兒看秀兒一會兒又看看姥姥,等趙姨嘀咕完,沉思了一會兒說:「那就和人家好好商量,別虧待了人家。」「成。」趙姨像是終於完成了一件大事,再次向屋外走去,剛跨過門檻,就碰上門房老劉領著大夫急匆匆地走進來。  「老爺,李大夫來了。」門房老劉的話剛說完,姥爺就起身迎了過去。「老李,快看看,怎麼心口痛的毛病說犯就犯呢?」一邊說一邊將一把椅子搬了過去。我趴在炕邊明顯礙事,姥爺輕柔地摸了一下我的腦袋,我知道待在那裡只能添亂,便追著趙姨和秀兒的背影來到前院。  趙姨幹活向來麻利,轉眼工夫就已經和長慶班結清了賬,此時,正和一個中年男人悄聲說著什麼。秀兒告訴我,那是她爹。不一會兒,秀兒她爹朝秀兒走過來,眼裡儘是不舍,「秀兒,爹跟你商量個事兒。」  「啥事?您說。」秀兒不解地問。「劉家是個好人家,不說家境,光是人品就沒得說。老夫人身體不好,看不成戲了,一般情況下,給當天的錢就行,可是人家把後兩天的錢都給了。」秀兒她爹鋪墊著。  趙姨是個爽快人,喜歡直來直去,接過他的話說:「秀兒,姨看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你,我那閨女要是還活著,和你一般兒大。剛才你看到了,老夫人身體不好,我想把你留下來幫我,我家老爺也同意了,你看成嗎?」趙姨說完,期待地看著秀兒。  聽到這話,我滿心歡喜,家裡就我一個小孩,平常在家只能追鴿子玩,「秀姐姐,我也喜歡你,你留下來吧。」我也趕緊幫腔。「你爹不容易,既要養活戲班,又要養活你。往後,你爹會常來看你的。」趙姨接著說。「爹,您讓我留,我就留下。」秀兒望著她爹,眼裡滿是淚水。「傻閨女,這麼好的事,別人想來還來不了呢。」趙姨把秀兒拉到身邊,掏出手絹為秀兒擦著淚。「爹……」秀兒撲到她爹的懷裡,哭著。「傻閨女,爹又不是把你賣了,爹什麼時候想你了,就什麼時候來看你。」秀兒她爹摟著秀兒。  

3

  父母離開的時候,秋高氣爽,湛藍的天空上飄著大朵大朵讓人遐想的白雲,後院兩棵棗樹上也綴滿了果實。  父母所在的學校南遷長沙,在是否帶上我這件事上和姥爺商量了很久。帶上我一起走,小家是團聚了,但一路顛沛,前途未卜;不帶上我,父母確實捨不得,哪有這麼小,就離開父母的。姥爺坐在院子里嘬著紫砂壺,曬著太陽,卻沒有太多離別的傷感,「這陣勢咱又不是沒經歷過,八國聯軍,陣勢比這要大多了,老佛爺和皇上全去了西安,可沒多久不是也回來了嗎?」  父親想說什麼忍住了,臉卻憋得通紅,父親是南方人,上學時認識的母親,倒插門外加要尊重岳父,使他不便反駁。母親卻憋不住了:「爹,您說什麼呢?這一次日本人是要讓咱們亡國滅種。」「哪兒那麼容易就亡國滅種了?最後不都讓咱不聲不響地給同化了。」姥爺的歪理很多。大舅在家時,就經常為這事跟姥爺爭論。  姥爺是做外館貿易發的家,外館就是專門做外蒙古的生意,靠著姥爺積攢的財富,母親、大舅、二舅上了當時中國最好的大學。姥爺讓大舅踏踏實實上學,大舅反駁,話糙理不糙,「小日本的刺刀都扎進屁眼兒了,上得下去嗎?」姥爺氣得讓大舅滾,大舅真的就半年沒回來,參加了學生軍訓團。  當渾身是血的大舅從大紅門撤回來的當天,姥爺雖然心疼,嘴上卻硬得很,「瞧瞧,差點把命搭進去了吧。」後來我們才聽說,二十九軍一千七百人的學生軍訓團,活著回到城裡的只有六百多人,姥爺的話當然讓大舅非常委屈,想起犧牲的同學和戰友,大舅一邊哭一邊咬牙切齒地沖姥爺喊:「爹,我終於知道魯迅先生為什麼要棄醫從文了。」姥爺哪裡知道大舅話裡有話,居然接了招,問:「你知道什麼了?」大舅回道:「就是因為中國像您這樣愚昧、無知、自私的人太多了。」姥爺這才明白過來,隨即掄起巴掌,父親趕緊將大舅拉到了一旁。  大舅是我們家第一個離開的,接著就是我的父母。父母是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刻,決定將我留下的。臨走時,母親緊緊摟著我,不停地囑咐趙姨:「這孩子從小脾胃不好,您記得常去同仁堂買些大山楂丸給他吃。」其實,母親昨天剛買回來交到趙姨手上。「冬天快到了,這孩子從小不喜歡穿棉褲,一穿棉褲就又哭又鬧,您別心軟依了他。」其實離冬天還遠著呢。  母親對趙姨囑咐完了,又接著囑咐門房老劉:「叔,您老一定看好了門,這孩子貪玩,別讓他溜出去,讓拍花子的給拍走了。」「大閨女,放心吧,有我和趙姨在,你們就放心地走吧。」老劉眼圈也紅了。老劉大半輩子在我們家當門房,是看著母親他們長大的。  大舅和父母走後,劉家冷清了許多。用姥姥的話說,冷清得讓人心裡發慌。這種冷清尤其是在二舅的鴿子飛起飛落的時候,更讓人心裡難受。姥姥說鴿子是最戀家的動物,飛得再遠也會回家,可是父母和大舅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  如今,整個院子里兩個月不到就走了三口人,整個大紅門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尤其是到了晚上,冷清的大院子更讓人心慌。因此,姥爺把長慶班請到家裡,就是想熱鬧一下。可誰承想,姥姥一聽戲卻更傷心了。第二天,趙姨特意帶秀兒去廣利成衣鋪做了套新衣服,潔凈的衣服透著喜興。姥姥吃了七副葯之後漸漸好轉起來。於是每到掌燈以後,我和秀兒就會陪在姥姥身邊,秀兒給我們唱起了皮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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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上午,趙姨正在廚房裡教秀兒做糊塌子。突然秀兒問趙姨:「姨,都快過去一個月了,您說我爹怎麼還不來看我呢?他不會找不到這裡吧?」「怎麼會呢?傻閨女。我不是跟你爹說過了嗎,到了隆福寺,一打聽將軍衚衕,沒有不知道的,咱家這院子就是原來奉國將軍的府邸。」趙姨得意地說。「可是我爹為什麼還不來看我呢?」「興許他忙……」「哦。」秀兒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門外,希望能看到什麼。  以前,我聽二舅講過,我們住的這個院子早先是奉國將軍家的府邸。而把院子變賣給我們家的就是奉國將軍的後代——圖將軍,圖將軍把這套大院子的中院和東院賣給了姥爺,自己搬到西院住去了。  圖將軍其實叫圖爾堪,四十七歲。據說,他的祖上在乾隆年間曾隨軍平定過伊犁叛亂,祖上的祖上還曾跟隨康熙皇帝打過雅克薩之戰,三輩都曾授封「三等奉國將軍」爵位。儘管圖爾堪連營兵都沒當過,可他就是喜歡別人叫他「圖將軍」,畢竟這稱號是祖上用命換來的榮耀。  民國以後,朝廷沒了,歲俸也沒了,圖將軍什麼都不會,愛好多,開銷又大,看戲要看梅蘭芳、張桂軒;養鳥要養碧玉鳥、沉香鳥,吃喝拉撒睡都極講究。於是每次圖將軍來劉家,手裡都會拿著一件很精緻的物件兒,不是玉墜兒就是鼻煙壺,不是玉如意就是官窯瓷器。而每次從劉家離開時,這些東西就會留在劉家,他帶走的則是一塊塊沉甸甸的銀圓。  離開的時候,圖將軍哼著小曲,絲毫沒有敗家的羞恥。每次,趙姨看見了都會勸他:「圖將軍,您別總這麼晃了,干點兒能幹的吧!」姥爺並非唯利是圖的商人。一次姥爺在收了圖將軍的一件朝珠後,一邊往他手裡放銀圓一邊很無奈地說:「你以後只要有了錢,還可以把它們取回去,這比你拍給琉璃廠強,拍給他們說不定就漂洋過海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別磨不開面兒,人家王爺都去拉人力車了。」  姥爺說的王爺是末代克勤郡王晏森,他最後為了養家糊口,只能去拉人力車,由於以前是王爺,所以就被稱為「車王」。而圖將軍呢,居然能把話岔開,他說:「您乾脆讓我學那幫孫子得了。」姥爺不知圖將軍何意,便認真地問:「哪幫孫子?」「去長春陪兒皇帝的那幫孫子呀。」圖將軍得意地壞笑起來。「呃……那哪兒能呀。」姥爺被圖將軍噎了回來。  後來二舅告訴我,一九三二年溥儀在日本人的扶持下,當上了偽滿洲國的皇帝,一幫王孫貴胄偷偷地溜到了長春,甘心陪他當起了漢奸。圖將軍顯然故意混淆了姥爺的好意。大舅勸他,他會說:「怎麼著,你忘了你的摔跤是誰教的?要不咱哥兒倆找個空地兒比畫比畫……」二舅勸他,他說:「小兔崽子,今兒『四塊玉』有點拉稀,昨兒個綠豆吃多了吧?」二舅的鴿子就是圖將軍教他養的,像「四塊玉」和「三塊玉」還是圖將軍幫忙在隆福寺和護國寺鴿市上挑的。  其實我最崇拜的人就是圖將軍了。因為,孩子喜歡的玩意兒沒有他不會的。每次圖將軍來我家,他都讓我按營兵的規矩向他請安。每當我說完「標下給圖將軍請安」之後,他會高興地從長衫袖子里掏出一隻毛猴放到我面前,但並不給我,而是用京劇念白的腔調道:「本將軍要向大帥稟報軍機要事,你等退下去吧。」我只有大聲回道「嘛」,那隻毛猴才會放到我的手心裡。之後,圖將軍還會誇我,「你小子,腦袋瓜子就是好使,比你二舅學得快多了。」  如果是立秋之後,他會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瓦罐,待我請安完畢,便將這瓦罐小心翼翼地遞到我手上,然後吩咐道:「蘇家坨的白牙青,小心伺候著,等到開盆,拿出去戰,只許勝,不許敗,別給本將軍丟人。」「嗻!」每到這時候,我好像真成了善撲營的勇士,答應得格外響亮。不用問,這蘇家坨的白牙青肯定又是圖將軍以不菲的價格買來的。據說,白牙青這種蛐蛐,最貴能賣到四五塊銀圓一隻。趙姨說,奉國將軍府邸那些家當就是這樣被他享受沒的。  「哎喲,秀兒,快去給二少爺的鴿子餵食兒,早上我轟完以後忘餵了。」突然趙姨把手放在案板上,接著不忘吩咐我,「你可別去,小鴿子剛孵出來,萬一嚇著它們,你二舅饒不了我。」秀兒趕忙洗了手,往東院去。這時我和趙姨先是聽到哎喲一聲,接著就傳來很響亮也很熟悉的聲音:「哪來的小丫頭片子?這麼著急幹嗎去?把我的寶貝碰壞了,賣了你都賠不起。」  「圖將軍來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趕忙往外跑,見到圖將軍剛想請安,被他一擺手給止住了。他手裡握著個玩意兒,從露出的部分看甚是精巧,裡面的部分是嫩白色的,外面一圈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你姥爺在嗎?」圖將軍很著急的樣子。「在呢,您又來……」沒等我說完,圖將軍早已邁開大步跨過垂花門向正房走去。我連忙跟在他屁股後面顛顛兒地問:「圖將軍,快到拿蛐蛐的時候了吧?」「快了,等到處暑,就可以拿了。」圖將軍步子邁得很大,也很急,沒幾步就到了正房門口。「到時候帶我去吧。」我可憐巴巴地請求,以前我曾經讓圖將軍帶我去,可都被他以我年紀小為由給制止了。「你姥爺答應就成。」圖將軍來到正房門口,停住腳步,示意我進屋稟報。我明白了圖將軍的意思,便在屋外扯著嗓子喊:「報……圖將軍到……」這一報,姥爺果然從屋裡走了出來,一看圖將軍手裡的玩意兒就明白了,「三個月,又花完了?」  「完了,開銷大,禁不住花。」圖將軍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愧意,「我可把玩兒的都戒了,連茶都只喝高沫了。」「還是干點什麼吧!」姥爺直視著他。和以前一樣,圖將軍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姥爺,而是攤開手掌,將那玩意兒呈到姥爺面前:「這是最後一塊兒好東西了,是當年乾隆爺賞給祖上的。」這是一塊圓形的如羊脂般潔白的玉雕,很薄,上面雕著人物和瑞獸,邊上包著黃澄澄的金邊。」「啊……」姥爺驚訝地喊出了聲。「這可是痕玉……」圖將軍在一旁解釋著。「知道,知道,痕玉薄胎、金鑲玉、西蕃作,好東西,好東西,好東西呀。」姥爺激動地一連說了三個好東西。  「劉爺,您看著給吧,要不是額娘病了急著抓藥,我是不會拿出來的。」圖將軍小心翼翼地看著姥爺,沒有了先前的威風和霸氣。我第一次看到圖將軍這樣的表情,他現在終於不把自己當將軍看了。「老太太不要緊吧?」姥爺並不接那玉。「大夫說……」「唉,趕明兒個我買些薩其馬去看看老太太。」姥爺重重地嘆著氣,卻一轉身回了屋。「劉爺,您收了吧。」圖將軍見到這情景有些著急,大聲沖著屋裡說,「您知道,這東西您要是不收,流到外面去,說不定就會漂洋過海,不歸咱中國人了。」「我知道,我哪能不知道呢?」不一會兒姥爺從屋裡出來,手裡攥著一沓子法幣,遞給圖將軍,「這筆錢先拿著,東西先存您那兒。不過您得答應我,趕緊找個能幹的活,要不,您可真對不起您家老太太了。」  圖將軍一時不知所措,愣在那裡。姥爺見他發愣,先是將鈔票往他空著的那隻手上一塞,接著又怕他沒面子便說:「您這東西太貴重,我這裡只有法幣,您先拿去。算是定金。我什麼時候湊夠了銀圓,什麼時候找您換。」圖將軍一下子明白過來,「劉爺,我一定找個能幹的活兒。到時候,這錢我一定還您。」「這就對嘍,就這麼說定了。」姥爺高興地拍著圖將軍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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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趙姨就在門外對秀兒說:「去西院把圖將軍請過來,有事請教他。」不一會兒秀兒回來了,「圖將軍沒在家,老太太說,拉車去了。」「嘿,真是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了。」趙姨先是不信,可不一會兒就改了口,「菩薩保佑圖將軍真的拉車去了。」  這天下午,我們才真正相信圖將軍拉車去了,就半天工夫,儘管還戴著草帽,圖將軍的臉就被太陽曬得通紅,裸露的兩條胳膊曬得比臉還厲害。小褂上滿是一圈兒一圈兒幹了的汗漬,脖子上圍著的白毛巾已經變了顏色,一雙千層底的青布鞋蒙著厚厚一層灰。  「剛進家,就聽老太太說秀兒找我。這不連衣服都沒換就過來了。」圖將軍接過秀兒遞上的茶杯,揭開蓋子先是看看,而後又聞了聞,「六安瓜片,有陣子沒喝這茶了。」說著坐在石凳上。我連忙回屋裡拿來一把蒲扇,站在一旁給圖將軍扇著。「好小子,沒白疼你。」圖將軍高興地蹺著二郎腿往茶杯里吹著氣。  「圖將軍,今兒早上四塊玉它們圈過來一隻鴿子,被我關起來了。」趙姨小心翼翼地說。圈鴿子對於養鴿子的人來講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誰都保不齊有鴿子被別的鴿群圈走。老規矩是,等著人家上門來要。「灰殼、桃花眼、大鼻泡。這不二少爺沒在家,就想請您過來給掌掌眼,留還是不留。」  聽到有鴿子被圈過來,圖將軍立馬來了精神,將茶杯放在石桌上就往東後院走,我們連忙跟在後邊,像一幫隨從。來到鴿棚前,一隻灰色的鴿子正安靜地站在單獨的籠子里。圖將軍打開籠門,將它抓在手裡。然後仔細查看著它的眼睛,稍後又把翅膀拉開,一邊看一邊說:「眼砂很亮,底砂乾淨。絕對的好信鴿。根本就不是被『四塊玉』它們圈過來的,而是它飛得太累,下來找食吃,被您給逮住了。」「嘿嘿,真是什麼也蒙不了您。」趙姨有點不好意思,「這麼說還是只好鴿子了?」「那當然了。」突然,圖將軍看到鴿子腳上套著的銅環,便把鴿子遞到我面前,「看看這腳環上寫的什麼?」這是一對暗黃色的銅製腳環,上面寫著「昭和十二年」的字樣。「昭和十二年。」我回答。「昭和十二年?那是什麼年?今年是民國二十七年。」趙姨在一旁不解地問。「昭和是小日本的年號。我們從去年開始都要學日語,是一個日本老師教的。」我在一旁分析著,「我聽二舅說過,日本人養了很多軍鴿,用來傳遞情報。」「那就好辦了,吃它狗日的。本將軍也開開洋葷,嘗嘗日本軍鴿的味道。」圖將軍說完就把這鴿子塞進自己褂子兜里,「寧吃飛禽一兩,不吃走獸半斤。正好給老太太補補身子。」「敢情我今兒早上抓了一『日本兵』。」趙姨打趣地說。「您是抗日英雄,趕明兒個光復了,我們給您做證,說不定還能給您畫個像放到中南海紫光閣上。」圖將軍逗趙姨。「這要是讓日本人和漢奸知道了,得掉腦袋。」趙姨又有些膽怯了。「甭怕,您把這事兒推我身上。」圖將軍一邊說就一邊往外走,「我得趕緊回去給老太太做個党參黃芪燉鴿子。」  等他走到大紅門前,一條腿剛剛跨過門檻,卻突然轉過身來,左手捂著短褂兒的兜,將右手食指放在嘴唇前,然後看著我們,輕輕地噓了一聲。我和趙姨還有秀兒都會心地笑了。  其實,暑假裡我最盼望的就是趕快立秋,天一旦涼快起來,就該斗蛐蛐了。處暑後的一天傍晚,我們正在藤蘿架下乘涼,姥爺突然喊:「秀兒,請圖將軍過來,有事兒跟他商量。」不一會兒圖將軍就搖著摺扇來了。「劉爺,您找我有事兒?」「沒事就不能找您聊聊?」姥爺開著玩笑,「把前年秦四兒從湖南帶回來的黑茶給圖將軍沏上。」姥爺吩咐道。「聽說,秦四兒被他兒子鼓搗得也成了什麼會長了。」圖將軍坐在石凳上。「可不,哎,真替他可惜。」姥爺直搖頭。「晚節不保。」圖將軍也搖著頭,「這可是漢奸。」這時秀兒麻利地將茶端了上來。「那漢奸送的茶,您還喝不?」姥爺問。「喝,幹嗎不喝?這茶又不是他當漢奸以後送的。」圖將軍把摺扇放下,拿起秀兒放在石桌上的茶杯,輕輕地吹著氣。  「老太太身體好點兒沒有?」「好多了,謝謝劉爺惦記。」圖將軍把茶杯放下,拱手致謝。「甭客氣,對了,拉車這活兒,幹得還成吧?累不?」姥爺看著圖將軍。圖將軍剃著光瓢兒,確實比拉車前消瘦了許多。「還成,日子雖然緊點,但還能湊合養家。」「有事兒您儘管言語,咱們之間甭客氣。畢竟,我收了您那麼多好東西。」姥爺誠懇地說。「瞧您說的,我知道您是真心喜歡那些東西,是自己留著,不像有的人收了以後就轉手高價賣給了洋人。」「圖將軍,您今年快五十了吧?」「可不,虛歲四十八了。」「有件事兒,跟您商量?」「別價,您吩咐。」  「下個月,學校就開學了。」姥爺看著我說,「我想包您的車,接送大寶。」「好喔……」我一聽就高興起來。「劉爺,您這是想著法兒幫我呀。」圖將軍站了起來。「不是我幫您,而是請您幫我。」姥爺認真地說,「家裡那匹馬太老了,還是民國十年我最後一次去蒙古的時候帶回來的,現如今城裡養馬的越來越少,等我給老馬送了終,就不想再養了。我打算買一輛腳踏三輪車,交給您,讓二小子教您騎,等您先學會了,然後由您每天接送大寶上下學。路上有您護著,我也放心,成嗎?」「劉爺,您的情我要是不領,我就不是人了。」圖將軍看著姥爺。「好,來來,坐,品茶。」姥爺鬆了一口氣。「品著呢,不錯,好茶。」圖將軍坐下來端起茶杯邊品邊誇。「秀兒,給圖將軍添水。」姥爺高興地吩咐。  

第二章 鐵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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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郊民巷的起順車行送來了一輛嶄新的腳踏三輪車,車篷後面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劉宅自用」。姥爺和圖將軍在院子里上下打量著三輪車。這時,二舅風塵僕僕地推著自行車回來了。姥爺一看到二舅就喝道:「哪兒瘋去了?這麼多天不著家也不知道給家裡捎個信兒?」「去同學家了,在溫泉,騎車要半天。」二舅愧疚地望著姥爺。「圖將軍您也在呢。」二舅不忘給圖將軍請安。「好小子,比我曬得還黑。」圖將軍仔細瞅著二舅。「怎麼曬得跟煤球兒似的。」姥姥聽到二舅的聲音,也從屋裡出來了。「二舅……」我湊到二舅身旁叫道。  二舅從兜里掏出一個暗青色的罐子遞給我,「給你的。」「蛐蛐?」從二舅手裡接過來,我才發現這是一個裝蛐蛐用的澄漿罐子。「溫泉的鐵彈子。」二舅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啊?鐵彈子?」我驚訝地捧著罐子,先前聽圖將軍說過,鐵彈子是多年一遇的極品。  「往後老老實實跟城裡待著,別成天往城外跑。」姥爺訓著二舅。「秀兒,趕緊打盆水來。」姥姥喊著。「我去,我去。」趙姨樂呵呵地從東邊的廚房跑出來。「我自個兒來。」二舅說。我求助般地望著圖將軍,「圖將軍,勞駕您給看看。」我開了口。「書法練完了嗎?」姥爺嚴厲地問我。「一大早兒就練了。」我拉著圖將軍就往東院走。誰知姥爺竟說:「我也看看這鐵彈子,有年頭兒沒見過了。」  來到東院的屋裡,我將早就清洗打理乾淨的長網和大瓦罐取來。圖將軍怕我沒有經驗,在摸了摸長網的硬度後,滿意地點點頭。他親手將鐵彈子移到了網裡。鐵彈子剛進網,我還沒有看清,就聽到圖將軍誇道:「八厘多!好蟲兒!」我仔細一看,怪不得叫它鐵彈子:只見這蛐蛐全身烏黑髮亮,頭部彷彿塗了亮漆的圓珠;它的雙眼好像金魚眼泡,讓人擔心一捅就破;兩條又黑又長的長須,上下擺動,揮動如鞭,如同戲裡武將頭上扎的長長雉尾。「逮到它,真是運氣。」這時背後傳來二舅的聲音。  二舅已經洗漱完畢,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渾身透著幹練。「昨兒個夜裡,月光倍兒亮,我們打著手電筒,往村子外面的高梁地里走。到了地兒,到處都是蟲叫聲,都不知道怎麼下手了。就在我們手足無措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極為特別的鳴聲,就像用鋼鋸鋸東西的聲音,渾厚沙啞。頓時,其他的蟲全都消停下來。」講到這裡,二舅停了下來。而我們全都屏住了呼吸,彷彿生怕發出響動,驚了鐵彈子。  二舅看了看我們緊張的表情,接著講:「於是,我們放緩了腳步,循著鳴聲,躡手躡腳地湊了過去,就在一塊田壟的土塊兒底下,同學幫我打著手電筒,我遠遠兒地往下扎著簽子,然後輕輕晃著,終於把它扎了出來。」二舅說完,如釋重負,我們也輕鬆了下來。圖將軍指點著網子里的鐵彈子:「瞅見沒,雙翅一直到鈴門,翅衣濃黑有些沙斑。」說完,圖將軍又蹲下了身子,姥爺和二舅也隨他蹲了下來。他們眼睛的高度恰好與鐵彈子所處的位置一致。  這時我們發現,從鐵彈子翅衣的這一側看去,是黃粉色的軀幹,它的兩條黑尾很長。六條腿滿是黑斑,四隻如鐵針般的抱爪,兩條跳腿高高地撐著,又粗又圓,彷彿隨時都會彈起來似的。也許剛才是在罐子里,光線比較暗,現在見到了光,鐵彈子開始躁動不安起來,它不停地咬網,又長又寬的紫黑色大牙如同兩把鋥亮的二十九軍的大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鐵彈子帶給我無限的遐想。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都會把它放在床頭。半夜只要聽到它吱吱地叫喚,我便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借著皎潔的月光,我看到它精神抖擻地站在盆的中.央,那神情好像在問:「何時讓我上場?」  何時讓鐵彈子出場也是我最關心的問題。可圖將軍和二舅都說,鐵彈子在孩子們玩的蛐蛐中很難有對手。的確,孩子們玩的蛐蛐中,很難找到七厘的,更不要說像鐵彈子這樣八厘以上的了。「那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嗎?」我問圖將軍。「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圖將軍拍著我的肩膀說。  有圖將軍的話,我的心踏實下來,於是每天用兩三條六厘左右的小蛐蛐和衚衕里的夥伴們玩,互有勝負。有時候,二舅教圖將軍騎三輪兒路過,大老遠圖將軍就顫顫巍巍地喊:「大寶,這一場贏了還是輸了?」我探起身子,拉長了聲音,扯著嗓門喊:「報——捷報——三百里——加急——連克三城——」這時圖將軍已經載著二舅騎到了我們跟前兒,孩子們都恭敬地站了起來,叫道:「圖將軍、二舅。」圖將軍一臉燦爛,「今兒賞它口蜂蜜,休兵回籠。」「嗻!」  勝者最多連打三場。這是規矩。「圖將軍,您別走,給我們指點指點。」孩子們戀戀不捨地望著圖將軍蹬著車子,從我們身邊駛過。伴隨著車輪與地面碰撞的聲音,我們不時地聽到二舅的抱怨聲:「注意車把,不是跟您說了嗎,地不平要剎車,哎喲,屁股都被您顛成八瓣了……」「哈哈哈……」我們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笑過之後,大家又接著蹲下身子鬥起了蛐蛐。當圖將軍的三輪車騎得像他祖上騎馬那樣溜的時候,我和二舅都開學了。  每天,圖將軍載著我去東華門附近的匯德學校。不長的路,圖將軍卻能騎出花樣來。甭管前面有沒有人,他不時地用手撥弄著鈴鐺,發出陣陣悅耳的聲音。遇見街坊,他會用打鈴代替先前的問好,而街坊們則會跟他逗著悶子:「呦嗬,我說圖將軍,您這是鳥槍換炮了呀。」若是遇見一個拉人力車的,他就會加速騎過去,在超過人力車的同時,打出一串激越的鈴聲。若是恰巧車夫和他認識,那人就會在我們車後邊逗:「那不是圖將軍嗎?都知道您拉上包月了,別這麼顯擺了行嗎?」丁零零……回答他的則是圖將軍打出的一串更加響亮的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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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上學,我喜歡匯德學校。匯德學校的老師從不體罰學生,只要別玩得太出格,老師們一般不會去干涉。就是因為這樣,中秋節後,男孩們居然把蛐蛐給帶來了。許多男孩的書包里都會塞上兩三個小葫蘆。一上課,教室里蛐蛐的鳴聲此起彼伏。  課間休息的時候,同學們三三兩兩蹲在外面的空地上斗著。本來,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是後來,大家都聚到花壇邊,已上高小的小海子正指著他的蛐蛐,顯擺著:「這可是山東的蛐蛐。」小海子的爹就是秦孝天。小海子帶來的三條「淡白青」已經連續三天大獲全勝。  「如果把鐵彈子帶來,肯定能贏他。」我多少有些按捺不住。於是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問圖將軍:「小海子有三條八厘的淡白青,贏了全校的蛐蛐,鐵彈子能上場了嗎?對了,他爹是秦孝天。」「淡白青?金翅老紅牙?漢奸的小崽子?」圖將軍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對,黑頭,銀色的斗絲,我看得真真兒的。」我確實趴在小海子的斗罐前仔細觀察過。「寶將軍、鐵將軍二位接令……」圖將軍在前面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用京劇念白道。「嗻!」我在后座上期待著。「明天派你二位出場,只許勝,不許敗。」「得令!」我興奮地答應。  鐵彈子真給我長臉了。我和小海子斗蛐蛐,把老師都驚動了。一位男老師對另一位男老師說:「這小哥倆肯定是把家裡大人的好蛐蛐拿學校來了。」可是,同學們期望看到的對決並沒有上演。上午三個課間,鐵彈子分別出場三次。第一次,鐵彈子就將對手扔到斗罐的壁上,等它落到罐底後就再也不敢把頭轉向鐵彈子了。鐵彈子則立在斗罐中央,先是吱吱吱叫著,然後抬起大黑頭與我對視,好像在問我:「我的表現如何?」「贏嘍……」我們班圍在第一圈的同學發出歡呼聲。  第二次與第一次如出一轍,對手被扔到了斗罐上兩次,一顆亮閃閃的紅牙斷了。「好哦……」同學們又一次發出歡呼聲。小海子怎麼也沒想到那前三天百戰百勝的蛐蛐競敗得如此狼狽。他扔下一句話:「先上課……」  那是我上得最忐忑不安的一節課,也幸好不是什麼國文和算術,這是一節日語課。那個戴眼鏡的日本老師,不斷地發出嘰里咕嚕的聲音。我望著他,想的卻是小海子即將派出的最後一條淡白青。當下課鐘敲響的時候,男同學迫不及待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簇擁著我走出教室。小海子的第三條淡白青比前兩條都要大,比鐵彈子足足大出兩毛。  「打嗎?」小海子看著我的眼睛問道。我曾經聽圖將軍說起過,大人們斗蛐蛐,要用毫戥秤稱量蛐蛐。如果分量相差一毛,必打,相差兩毛以上就要問下家。我從沒有見過這條蟲,它比我昨天見到的要大,很可能是小海子今天新帶來的。同學們都把期待的目光轉向了我。我捧著泥罐,仰頭看著小海子,又低頭掀開蓋子看了看鐵彈子。鐵彈子也正好抬頭看我,不時地發出吱吱吱的聲音,彷彿替我說:「打!」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我擠出了一個字:「打!」  鐵彈子比我有勇氣。面對身材比它大的淡白青,它絲毫不退縮。這兩條蟲幾乎是同時沖向對方,鐵彈子動作稍快一點,先是一個噴夾,可淡白青卻沒被噴出多遠。鐵彈子再沖,反被對方合住單牙摔在身後。我身後的同學們發出一陣驚呼,我用餘光瞟了一下小海子,發現他也在看我,眼神中都是得意。淡白青確實身大力不虧。但也許就是這一摔,激起了鐵彈子的斗性,它再一次衝到淡白青跟前,合住對方的單牙,飛快地左右來回一擺,隨著鐵彈子的搖擺,淡白青的身體重重地搖晃了幾下。這時,圍在第一圈的同學再次發出一陣驚呼:「啊……」這驚呼似乎帶有一種不解。沒錯,隨著淡白青停止了搖晃,我們發現它竟癱在罐底,沒氣了。「哦……」圍在第一圈的同學發出了歡呼,緊跟著的是第二圈和第三圈的同學。小海子一聲不吭地擠出了人群。鐵彈子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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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學時,我和小海子的車幾乎同時停在校門口,小海子看到我的時候先是吃了一驚,然後迅速低下頭,走進校門。我發現他白皙的臉上有一塊巴掌印。  我隱約地感覺到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果真下午放學時,我剛走到圖將軍身前兒,秦孝天走了過來。秦孝天一身深藍色中山裝,留著分頭,腳上的皮鞋光可鑒人。他看也不看圖將軍,直接問我:「大寶,你的鐵彈子帶了沒有?」「擱家了。」我回答。「怎麼著?小狗子,不服?」圖將軍從車座上下來。  「哎喲,是圖將軍呀,我還以為是一破拉車的呢。沒給您請安,對不住。」秦孝天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圖將軍。圖將軍一聽秦孝天話裡帶刺兒,立馬抬起胳膊要抽他。這時從後面衝過來兩個穿中山裝的年輕人攔在了前面。「讓開,別攔著他。」秦孝天依然陰陽怪氣。於是,那兩人又閃開了身子,但仍虎視眈眈地盯著圖將軍。圖將軍鄙夷地瞟了眼身旁這兩個人,然後沖秦孝天道:「有什麼事快說。」  「是這樣。」秦孝天低下頭對我說,「小海子他不懂事,從家裡偷出幾條好蟲到學校臭顯擺,沒想到都讓你的鐵彈子給廢了,那可是我準備參加斗局的蟲。」斗局就是靠蛐蛐贏錢,我一時搞不懂秦孝天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這時,秦孝天清了清嗓子:「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用五條好蟲換鐵彈子,你不虧。」「不換!」沒等我回答,圖將軍已經開了口。秦孝天並不看圖將軍,而是盯著我。「不換。」我也回答。「那你把鐵彈子賣給我。」秦孝天又冒出一個主意。「不賣!」圖將軍仍然先我回答。「不賣。」我也回答。「嘿,你個小丫挺的。」秦孝天有點急了。「嗨,小狗子,你這麼大的人了,居然為了蛐蛐罵小孩兒,你是人嗎?」圖將軍也急了。  這時我們身邊圍過來不少接孩子的家長及車夫。一些孩子向家長敘述著兩天來發生的事情。有家長過來打抱不平,「小孩兒在一塊兒斗蛐蛐,就是個玩,輸了就輸了,怎麼大人都摻和進來了,太沒面兒了吧。」秦孝天禁不住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幫腔,便向兩個隨從使眼色兒,於是,三人灰溜溜地走了。我看到小海子愧疚地看了我一眼,紅著臉,與他們三人拉開了距離。「謝謝諸位,謝謝……」圖將軍向大家拱手致謝。「趕明兒把鐵彈子帶來,也讓我們嘍嘍……」我們身邊傳來家長們的聲音。  姥爺贊同圖將軍的做法。得到姥爺的讚許,圖將軍更來勁兒了,對二舅說:「把鐵彈子給這孫子?那不成了資敵,我不也成了漢奸嗎?」「就是,太囂張了,虧他爹和我爹還曾經是老哥們兒呢,也虧他想得出來,不能給他,滅滅這個漢奸的威風。」二舅也贊同。「打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起,我跟他爹就不是哥們兒了。」姥爺在一旁提醒著二舅。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秦四兒禁不起他漢奸兒子的攛掇,走馬上任外貿聯合會的會長,也當上了漢奸。  這時,門房老劉稟報:「老爺,四爺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姥爺無奈地搖著頭。「爹,我先下去。」二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省得見面還得叫他。」圖將軍隨姥爺走出正房,來到院子里。「劉爺好,圖將軍也在,都在就好。我那小子今兒太不懂事,真是得罪了。」秦四爺拱著手開門見山。秦四爺的打扮與他兒子秦孝天如出一轍,同樣是一身深藍色中山裝,只是剃著光頭,腳上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讓人覺得不倫不類,左手中還揉著一對山核桃。「四爺,怎麼還把您驚動了,孩子們的事情應該讓孩子們去解決,來,請坐。」姥爺也拱手還禮。待三人在藤蘿架下的石凳上坐定,姥爺便喊:「沏前年的黑茶。」「來了,老爺,這黑茶有點變味兒,許是被別的什麼東西串了味,還沏嗎?」趙姨從廚房跑了出來。「沏,那可是秦四爺千里迢迢從湖南帶回來的。今天,咱們就嘗嘗這變味的茶。」姥爺看著秦四爺。「成,只要不是白開水。唉,咱這裡的水還真沒法喝。」秦四爺聽出了趙姨和姥爺的弦外之音。  「劉爺、圖將軍,你們可能不知道,小海子偷偷拿走孝天的那三條蟲,恰恰是孝天最看好的。」秦四爺果真是為鐵彈子來的,「下個禮拜,孝天他們要搞個賞蟲會給日本人看,讓日本人也了解了解咱們的好東西。」「小日本對咱們的好玩意兒還不了解嗎?」圖將軍反問。圖將軍話音剛落,姥爺便說:「當年,八國聯軍打進來的時候,就小日本搶的最多,一進城就直奔戶部,為什麼?因為戶部的庫房裡全是銀子,他們早就打探好了。」秦四爺一時語噎,院子里安靜下來,東院里響起洪亮的吱吱吱聲,是鐵彈子在叫。「其實,孝天就是想在賞蟲會上拔得頭籌,得到日本人的賞識,哄日本人高興。」秦四爺打破了尷尬。「當時他可不是這麼說的。」圖將軍反駁道。「大庭廣眾之下,不好這麼說……」秦四爺解釋。「嫌寒磣?……」圖將軍一臉嘲諷。  院子里又沉靜了下來。「……現在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又是秦四爺打破了沉靜。「四兒,咱能不摻和小日本的事嗎?」姥爺盯著他。「哥哥唉,這裡面可有大買賣呀!」一聽這話,秦四爺來了精神,掰著指頭說上了,「想當年咱們都做蒙古人生意,可從民國十年蒙古和咱翻臉後,外館的生意就沒法做了,咱們只能和山西幫爭口外的生意。」聽秦四爺說到這兒,姥爺擺了擺手,「大家有口飯吃不就得了。」「得不了。」秦四爺接茬兒說,「後來日本人佔了熱河、綏遠,搞了華北自治,咱們連口外的生意也沒法做了。您家宅子多,租出去個院子,七八間房,就夠全家老小吃喝了。我不行啊,我沒您的先見之明呀。早知道,我也多囤幾套宅子,當個逍遙的神仙。」「四兒,混飯吃也不能給小鬼子做事不是?再說,你不是也有幾處院子?」姥爺問。「給誰做事不是做?我還真想不出其他招兒來。」秦四爺是鐵了心。  「誰都知道我家大小子當的是二十九軍的兵。」沒想到這個時候姥爺搬出了大舅。「噓,您還嫌知道的人少不是?讓日本人知道了,當心抄您的家。」秦四爺的話聽起來像是威脅。「那敢情好,我也當一迴文丞相。」姥爺對秦四爺真是話趕話。「那您真是不幫這忙了?」秦四爺還在努力。「這忙還真沒法兒幫。」姥爺一步也不後退。「得,那我回去了?」秦四爺試探地問。「回吧。」姥爺說完嘆了口氣,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四爺……」「哎。」秦四爺以為有希望了。「好自為之。」姥爺無奈地說。秦四爺站了起來,冷冷地拋下了一句:「您也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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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星期過去了,秦四爺再也沒來過劉家,秦孝天也沒再去校門口堵我。我們都以為這事過去了。  可兩個星期後,一大早,圖將軍載著我剛到校門口,秦孝天就溜達了過來,身後仍然是那兩個跟班。「就為一蛐蛐兒,你有完沒完?」圖將軍一見他就來氣。「圖將軍,您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嘍。」秦孝天慢條斯理地說,「是這麼回事,上個禮拜,我的一條紫黃在賞蟲會上獨佔鰲頭,讓我露足了臉。」「你露臉關我們屁事。」圖將軍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你們敢不敢跟我斗一回?」秦孝天滿懷心事地看著圖將軍和我。「這紫黃可比你們的鐵彈子大兩毛多……」秦孝天得意揚揚,很明顯是在用激將法。「你別跟我玩這個,我玩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圖將軍瞪著他,「蛐蛐兒是大寶的,只要他答應了,那就斗。」  說完,圖將軍低頭看著我,我也抬頭看著圖將軍。我的眼神里有些猶豫,「分量上差兩毛多,鐵彈子能行嗎?」圖將軍看出了我的猶豫,將我拉到一邊,低下頭,把嘴湊到我耳邊輕聲地說:「紫黃這蟲,我年輕時見過,確實是好蟲,堪稱蟲王,而且又比咱鐵彈子大,咱們的勝算很低。」「那……」我剛要開口。圖將軍使勁兒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先甭著急答覆他,好好想想,放學的時候讓小海子轉告他。」說完後,圖將軍轉身告訴秦孝天,「小狗子,你先讓大寶自個兒琢磨琢磨,琢磨好了就讓小海子帶話給你。」「那好,我等回話。」秦孝天說完扭頭走了。  就在我走進學校大門的時候,圖將軍突然喊我。我停住腳步扭身回頭,看到圖將軍站在三輪車前,大聲地對我說:「想想你大舅,他是好樣兒的……」一整天我來回地琢磨圖將軍這句話。圖將軍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句話,這句話跟斗蛐蛐有關係嗎?  下午的最後一節是日語課,那個猥瑣的日本老師,夾著講義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他一臉亢奮,一進教室,便跨到了黑板前,從講台上捏起一根粉筆,唰唰唰寫了起來……「慶祝武漢陷落!」這六個字很大,幾乎佔滿了整個黑板。這讓我想起去年十二月,街頭貼的標語,「慶祝南京陷落」。「同學們,大日本皇軍已於昨天佔領了國民政府陪都武漢。」他洋洋得意地說,「現在讓我們重溫《櫻花》這首歌,大家隨我一起唱。」說著他便有滋有味兒地唱了起來。我緊緊握著拳頭,掃視周圍,同學們也都冷冷地看著他,沒有任何響應。「為什麼不唱?」他見大家沒反應,便停下來問。「忘了,記不住詞。」我大聲說,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對,記不住詞……」「詞太難記了……」同學們紛紛隨我說了起來。  「你……起來……到門口靠牆站著……」他命令道。我站到了牆邊,大家向我投來欽佩的目光,這樣的目光我似曾相識,他們曾用這種目光注視過我,那是鐵彈子贏的時候。他們的目光讓我想起早上圖將軍的話,「想想你大舅,他是好樣的……」「大舅,您到哪裡了?」我心裡想著,「父母早就來信了,他們先是到了長沙然後又搬到了昆明,您呢?」我又看到黑板上那六個刺眼大字。「武漢,對,大舅一定到過武漢,哪裡有小鬼子,大舅就會去哪裡跟他們打,打不過也要打。」我心裡想著。「打不過也要打。」我在心裡重複著這句話,怪不得圖將軍讓我想想大舅呢,他在暗示我。放學的時候,我才知道,小海子也被日本老師罰站了。  鐵彈子和紫黃的對局定在下個禮拜天。可圖將軍的分析卻讓我們為鐵彈子捏著一把汗:「古書上記載的紫黃可是百年難遇的極品呀。據說南宋時有人在都城附近捉到過這蟲,下面的官員為討好朝廷,就將其送進宮中,民間根本見不到。由於紫黃非常罕見,所以民間就把當地得勝的頭名蟋蟀說成紫黃,當然嚴格地講,很少是真正的紫黃。」「那小狗子說是紫黃,原來是瞎掰,想詐咱們?」二舅也從輔仁大學趕回來了。「咱可不能僥倖,更何況兵不厭詐。」圖將軍並沒有輕鬆下來,而是認真分析著。  我突然發現圖將軍真的像一位將軍了。「兵法云:『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圖將軍接著講,「如果真是紫黃,那就絕對是蟲王了。」「那咱鐵彈子輸定了?」我急迫地問。「紫黃這種蟲,全身上下五六種顏色,其他蟲一照眼兒便膽戰心驚,若是交手,不死即傷。」圖將軍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繼續說。「咱一點勝算都沒有?」二舅也焦急地問。「只有一計可試。」圖將軍突然停了下來。「什麼計?」連姥爺都急了。圖將軍分別看了我們爺仨一眼,然後說:「此事由大寶和小海子引起,所以要打也由他們倆去打。」「您是說照小孩兒的玩法打,由大寶和小海子分別掌芡?」二舅明白了。「對,這樣咱才可能有一絲勝算。」圖將軍看著我說。「為什麼?」二舅接著問。「雖然紫黃是蟲王,但只要鐵彈子能承得住它的拖夾,然後就要看它的氣性、斗性以及大寶使芡的技巧了。」圖將軍真是厲害,腦袋裡有這麼多學問。「什麼是使芡的技巧?」我好奇地問。「我會教給你鐵彈子分別處於上風、下風的幾種芡草法,你要根據它所處的態勢靈活運用。」圖將軍耐心地講解。  「這些天,鐵彈子的調養休息非常重要,你把鐵彈子交給我來養。另外,讓趙姨按我寫的方子去藥房拿些紅參、制首烏、牛膝、旱蓮草、甘草等中藥給它泡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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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戰的場地按圖將軍和秦孝天的約定,定在了我們劉家。  這一天,除了我們劉家以及秦家的人之外,新民會的頭頭來了三個,日本人也來了幾個。午飯過後,衚衕口陸續來了不少油光鋥亮的小轎車、三輪車和人力車。姥爺和圖將軍表情冷冷地站在房檐下看著他們進進出出,這時院門口傳來二舅的聲音:「這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能進?」秦孝天正跑前跑後地張羅,聽到二舅的聲音,趕緊跑過去把他領了進來。二舅進來了後悄悄地對姥爺和圖將軍說:「今兒這陣式可鬧大發了,從衚衕口到街上來了不少便衣,我剛才看見一個酒糟鼻子,臉兒很熟,剛想起來他老在我們輔仁校門口轉悠,估計咱院兒里有要角兒。」「看來他們對今兒的斗局相當看重。」姥爺分析。圖將軍點頭道:「嗯,沒錯,我倒要瞧瞧這小狗子又搞什麼幺蛾子。」這幫人把我們劉家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院子正中,擺著從北屋搬出的一張方桌,桌上鋪著秦孝天專門帶來的大紅氈毯,上面擺著斗盆。  中午一點,斗局正式開始了,先是新民會的一幫人在監局人的主持下上場,熱熱鬧鬧地鬥了一陣,然後陸續退場。終於,秦孝天站了起來,邁著外八字走到方桌前,向日本人還有新民會的頭頭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說開了:「為慶祝武漢陷落,新民會特意舉辦本次晚秋賞蟲會。本次賞蟲會最後一場由犬子秦文海的紫黃對陣知名商人劉修志外孫岳家騏的鐵彈子。」這時小海子提著盛蛐蛐的盒子上場了,他打扮得一絲不苟,頭髮向右偏分,像剛剛洗過一樣水亮。身上穿著一套小洋西裝,腳上是一雙光可鑒人的皮鞋。圖將軍將手放到我肩上,悄悄地囑咐著:「記住我教你的,還有……想想你大舅。」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抱著盒子走向方桌。  我終於看到了紫黃。紫黃比鐵彈子大出整整三毛。正如圖將軍所說,紫黃這種蟲,別說其他蟲見了它膽戰心驚,就連我看見它都膩味。這隻紫黃的頭部紅中泛蓼,翅膀是金色,脖子呈藍色,臉是黑色,爪翅足又是白色,肉則是紫色的,牙的顏色是熟櫻桃色。全身上下彙集了七八種顏色,長得窮凶極惡。紫黃一進斗盆便扇動翅膀,啞啞地叫著,凶相畢露。聽到對方的嗚聲,鐵彈子毫不示弱,自動躥到閘邊,兩個長須如擂鼓般擺動。「開閘。」監局人一邊喊一邊拿走隔閘。  這時,紫黃搶先一步沖向鐵彈子,四牙相交,一轉眼就把鐵彈子按在身下,鐵彈子雖奮力掙扎開,可隨後又被紫黃按住,一上來鐵彈子就處於明顯劣勢。就這樣一連四個來回,鐵彈子被壓在下面四次,但同樣,鐵彈子又以頑強的毅力翻身站了起來。每一次當它重新站立起來後,便會發出吱吱吱的不服輸的叫聲。第五個回合,紫黃改變了戰術,上來就是噴夾,鐵彈子被噴到了斗盆壁上。可它從盆壁滾落到盆底後,頭卻依然向著紫黃,步履蹣跚地反衝過去。  見鐵彈子衝過來,紫黃又是一個背包夾,它合住鐵彈子的單牙順勢一擰,再次將鐵彈子壓在身下,向鐵彈子一陣猛咬。突然鐵彈子猛地發力,腳踢向紫黃腹部,紫黃被踢出一個身位,這是鐵彈子第一次反擊得手。然而紫黃依舊嗚聲不斷,它竟然安然無恙。在紫黃洋洋得意的鳴聲中,鐵彈子搖搖晃晃地再次翻身站了起來。這時,我發現它的整個身體都在往外冒血,可它卻仍然向強悍的紫黃逼去。  不知不覺中,我想起了大舅,想起他從大紅門撤回城裡的情景,渾身是血。我的雙眼已經被淚水蒙住。  在我眼裡,此時的鐵彈子已成為大舅的化身。吱吱吱……鐵彈子的鳴聲不同以往,這是一種不屈的鳴聲,就是在這不屈的鳴聲中,鐵彈子再次晃動長須沖向紫黃,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盆底已被它的血染濕了。  紫黃像是被那長須晃了眼,動作有些遲緩,立馬就被鐵彈子狠狠咬住了胸部,之後,鐵彈子六腳猛地一撐,將紫黃死死地壓在身下。隨著鐵彈子的牙在紫黃胸部越嵌越深,紫黃的掙扎越來越弱。終於,紫黃不動喚了。  吱吱吱……鐵彈子的鳴聲再次響起。「鐵彈子勝!」司局人喊道。我將雙手高高舉起,臉上滿是淚水。  「起蟲!」司局人再次喊道。鐵彈子緩緩地從紫黃身上拔出牙,踉踉蹌蹌地站直身子。小海子的表情很奇怪,既不傷心也不遺憾,一動不動地站在桌邊,好像這場斗局與他無關。「不能夠,不能夠呀!」秦孝天好像搞不明白紫黃是怎麼輸的,一個勁兒地嘀咕,「一直都佔上風,怎麼就輸了呢?」然後,他低頭責備小海子:「剛才最後一個回合為什麼不使芡?」小海子一聲不吭地站著。「這鐵彈子真是一條有靈性、有血性的好蟲啊!」姥爺緊握圖將軍的手說。「是個爺們!」圖將軍沖姥爺和我喊。  鐵彈子是第二天一早歿的,它雖然還像往常那樣站立在罐子正中,身體卻早已僵硬,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樣抬頭看我了。我第一次把它捧在手心裡,淚水滴在它傷痕纍纍的身體上。圖將軍與我將它埋在後院的一棵棗樹下,上面立起了一塊小木板,上面寫著:「鐵英雄之墓」。棗樹上的葉子已經所剩不多,那仍掛著的幾片,正在瑟瑟秋風中抖動…一  冬天就要來了……  

第三章 美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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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放寒假,我就在家裡掰著指頭盼。  哐哐哐……衚衕口終於傳來了敲鑼聲。隨著鑼聲,衚衕里便響起一連串噼里啪啦的腳步聲,我撂下毛筆,也急匆匆地往外跑,剛蹦出垂花門,就撞上了秀兒。「快,耍猴兒的來了……」我拉著秀兒往外跑。到了衚衕口,就看見老槐樹底下,已經圍了小半圈的孩子。  一個戴著棉帽的白鬍子老頭仍在使勁兒地敲著鑼。「魏老頭,您怎麼才來,我們都等急了。」一個孩子搓著手跺著腳問。「嗨,這陣子幾個城門全都封了,說是抓什麼抗日分子。我等了五天,前天才從右安門進來。」魏老頭擤了一下凍得通紅的鼻子說。魏老頭身後,戳著一個長長的竹竿,竹竿上系著吊杠繩梯。竹竿的左邊,是一個小箱子,竹竿右邊站著一隻白白的公山羊,山羊額頭上系著紅色絨球,脖子下系著一圈銅串鈴鐺,背上安著鞍轡,上面站立著一隻身穿紅色背心、頭戴八棱倒纓盔的猴子,這猴子雙手握著一根小棍,如同孫悟空握著一根金箍棒,顯得威風凜凜。  「它叫美猴王!」我興奮地告訴秀兒,「每年冬天魏老頭都帶著它進城賣藝。」「老魏頭,您來了,這美猴王今年有十歲了吧!」身後傳來了圖將軍的聲音。「哎喲,是圖將軍呀,您吉祥!」魏老頭見到圖將軍甚是高興,急忙低頭示意猴子,「美猴王,快,快給圖將軍請安。」這美猴王極其聰明,迅速從山羊的背上蹦了下來,扔下那棍子,然後雙膝跪地,咚咚咚給圖將軍連磕了三個響頭。「夠脆呀!」孩子們興奮地拍手叫起好來。  「真不愧叫美猴王呀。」圖將軍臉上樂開了花,「賞你的。」他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掏出一張十元的聯銀券,走過去彎腰放在魏老頭身旁的硬紙盒裡。「快,快謝謝圖將軍。」魏老頭接著吩咐美猴王。美猴王立起身來,連連向圖將軍拱手作揖。「好……」我們再次喝好。  看到孩子們聚得差不多了,魏老頭便一邊打鑼一邊念叨著:「走一圈……」聽到這話,美猴王一蹦一跳地躥回了山羊背,用手一拽山羊脖子上的毛,山羊便聽話般地在我們面前繞開了圈。待繞場一周後,魏老頭問美猴王:「今兒咱們演什麼呀?」美猴王看了看魏老頭,嘰里呱啦地叫著。魏老頭聽了聽,正要張嘴,孩子們卻一起說了出來:「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呀?」  美猴王聽到這句話,立馬跳下羊背,幾步就躥到了魏老頭身旁的小木箱邊,然後輕車熟路地打開箱子,從裡面拎出一個面具來。接著往臉上一按,也許是忙中出錯,也許是它根本就不會戴,結果把面具戴反了。面具倒掛在猴臉上,從兩個小孔中能清楚地看見它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東張西望。「哈哈哈……」孩子們立刻笑得人仰馬翻。「得嘞,別現眼啦。」魏老頭再次發話。  美猴王這才停止了表演,將面具扔回箱子,躥回羊背上。「開練吧。」等美猴王捧著紙盒繞了一圈,魏老頭終於笑呵呵地說話了。這時,美猴王彷彿來了精神,利索地來了個倒立,拿起了大頂。「好……」孩子們又鼓起掌來,秀兒也興奮地一邊跳一邊拍著手。「這算什麼?俺老孫要上天官啦……」魏老頭在一旁幫腔。於是,在魏老頭的指引下,美猴王躥上了他身邊立著的竹竿,嗖嗖嗖一眨眼的工夫,美猴王便躥到了竹竿頂上。然後兩腳交叉夾住竹竿,一手摟住竹竿,一手放在額前,做遠望狀。「好啊……」秀兒再一次高興地跳了起來,孩子們再一次笑得人仰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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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將軍說,從宣統退位那年起,每逢冬天農閑的時候,魏老頭就會帶美猴王進城賣藝補貼家用。由於為人開朗隨和,美猴王表演賣力,所以很受孩子們的歡迎。  魏老頭的習慣是從永定門進城,牽著羊背著猴一路向北沿衚衕賣藝,走到我們將軍衚衕,大約是第五天。然後,魏老頭再折向西,一路賣藝走到西直門,這大約要三到四天,最後出城,走回農村的家。所以,人們經常會看到這樣的情景:許多孩子跟著他從這個衚衕走到另外一個衚衕,就是為了看美猴王的表演,我也是這群孩子中的一個。第二天吃完早飯,圖將軍便帶著我和秀兒去護國寺找魏老頭。  我們還沒出門,便聽到趙姨抱怨:「都是小日本乾的,白糖已經賣到一塊八分一斤,比肉還貴;更可氣的是有錢你也買不著肉,因為根本就沒肉;這還不是最可氣的,最可氣的是三元一袋的白面,現在賣二十一塊錢一袋,都翻七倍了,什麼世道!」聽到這話,姥姥也嘆著氣:「一般的人家,這日子可怎麼過呀?」姥爺也皺著眉頭說:「是呀,大寶他媽在信裡面說,昆明的白面都漲到四十塊錢一袋了。」  圖將軍趕緊拉著我和秀兒出了門。車還沒到護國寺街口,就聽見一個賣蒸白薯的人在吆喝:「鍋底兒咧,栗子味兒的白薯。」圖將軍停好了車,我拉著秀兒的手往賣蒸白薯的地方走,這時,一個男人唱戲的聲音從街的盡頭傳來。我感到秀兒的手微微一顫,隨後她停住了腳步,我剛要問她怎麼了,就被她拉著手向街那頭跑去。在我和秀兒的腳步聲中,那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孩兒大戰那女子,母親被掠上山峰。誰料山賊心毒辣,不從婚姻母命終……」  「《五峰會》!這戲我聽過!」我興奮地喊。終於,那聲音就在眼前,穿過孩童們搖晃著的後腦勺,我看到了幕布上靈活挪動的皮影。秀兒停了下來,彎下腰大口喘著氣,臉蛋紅紅的,額頭上已滲出了汗水,我掏出手帕遞過去,她卻絲毫沒有察覺,眼睛直直地盯著白色的幕布。當這段戲唱完,孩子們紛紛將手中的零錢投到幕布下的盒子里,待他們散去,秀兒突然沖著幕布喊道:「爹!……」我驚訝地側過頭來看秀兒,這才發現她的眼裡早已噙滿了淚水。當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幕布的時候,一個頭戴棉帽的中年男人從幕布後面緩緩地站起身來,他愣在那裡,眼睛也直直地望著秀兒,滿臉愧疚。「爹!」秀兒衝過去撲在他身上。秀兒終於哭了出來。「秀兒,好閨女……」那人也哽咽著。  這天晚上,秀兒她爹又來到了劉家。「都半年多了,怎麼就不知道回來看看秀兒呢?」趙姨埋怨著。「秀兒能在劉家,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呀。」秀兒她爹嘆著氣,「現在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擺地攤掙錢越來越難,我連自個兒都快養活不了了。年前,長慶班散了,兩個老鄉只能自謀生路,正好遇上石景山制鐵所招工,就去了石景山。我正琢磨著什麼時候去那裡找他們呢。」  「您以前不是唱堂會嗎?」趙姨問。「唱堂會?唱一回我就生一回子氣。」秀兒她爹氣憤地說,「現在能辦得起堂會的人家越來越少,辦得起的又都是給日本人幹事的,我可不願意給這群漢奸唱。」「也是,看到那小狗子我也一肚子氣。」趙姨認真地對秀兒她爹說,「要不跟老爺說說,能不能給你找個事干?」秀兒她爹連連擺手,「這哪兒成,老爺能收留秀兒,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不能再給老爺添麻煩了。」「唉……」趙姨嘆著氣。「只要秀兒能好好兒的,我就沒有什麼奢望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我們約好要去看美猴王。剛走出房門,就聽到南屋裡秀兒的哭泣聲。走進南屋,秀兒爹已經不在房間里了。屋裡靠南牆根兒的地方放著一個木箱子,這是昨天秀兒她爹帶過來的。趙姨搞不懂秀兒為什麼哭,急得直問:「大清早的,怎麼一起來就哭?」秀兒也不說話,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走到南牆根兒打開了木箱。木箱子里一層層地鋪滿了各式各樣的皮影。趙姨看見這滿箱子的皮影也哭了:「把吃飯的傢伙都撂下了,八成是去石景山了……」  我們正勸著秀兒,突然響起了一陣猛烈的咣咣咣的拍門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野蠻的拍門,伴隨著拍門聲,似乎還有用腳踹門以及「快開門」的呵斥聲。「這大清早的,能不能輕……」我們在屋裡聽到門房老劉趿拉著棉鞋一路小跑著從屋裡出來,剛拉開門栓,還沒埋怨完,就被外面的人推倒在地。  我們急忙從屋裡出來,看到三個端著刺刀的日本憲兵在一個長著酒糟鼻子的便衣的帶領下闖了進來。「劉星衍是你家人吧?」酒糟鼻子一邊掃視著院子一邊問姥爺。「是。」姥爺平靜地回答。「那就讓他跟我們去憲兵隊走一趟吧!」酒糟鼻子說。「他在學校,好多天沒回家了。」姥爺淡定地說。「學校都放假了,為什麼不回家?」酒糟鼻子不相信。「這孩子從小就這樣,一放假就喜歡在外面瘋玩。」姥爺依然平靜地回道。「哼……」酒糟鼻子冷笑著一擺手,三個日本憲兵分別闖進三個房間,很快屋子裡傳出翻箱倒櫃的聲音。他們搜查完這個院子又闖到了東院。當日本憲兵們陰沉著臉從東院出來的時候,酒糟鼻子撂下一句話:「後會有期!「然後悻悻地走了。  姥姥受到了驚嚇,心口疼得厲害,豆大的汗珠沿著臉頰流下來,渾身發抖。姥爺和趙姨將姥姥扶到炕上,姥姥仰面躺著,臉色蒼白,眼睛微微地睜著,有些上翻,獃獃地沒有神,胸口一起一伏,嘴裡卻顫顫地說著什麼。我把頭湊過去,終於聽清了她的話:「讓星衍趕緊走!別讓鬼子抓著,去南方,找他哥他姐去。」我不知如何安慰姥姥。這時姥爺說話了:「我本來打算隔幾天再告訴你們,可沒想到鬼子這麼快就來了。星衍是昨天夜裡翻牆回來的,當時你們都睡下了,我在屋裡聽收音機。這小子回來拿了幾件衣服,說要南下,還不讓我問。放心吧,星衍屬兔子的,鬼子抓不著他。」  「哦……」我們的心都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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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還是去了護國寺,護國寺人多掙錢也快,魏老頭每年都會在這裡表演很長時間。可我們走遍了護國寺附近卻怎麼也找不見他,左打聽右打聽都說沒來過。正在失望之際,一個路人聽見了,告訴我們:「在什剎海邊上呢,圍了一大群孩子。」於是我們又急忙往什剎海那邊趕,圖將軍一邊騎還一邊自言自語:「剛才咱打那兒過的時候沒聽見什麼響動呀。」  「也許是在北沿兒吧?」我分析著。「沒準兒。」圖將軍同意了我的分析,「去銀錠橋那邊看看去。」說著一扭車把,選了一個衚衕鑽了進去。就快到銀錠橋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放炮仗了!」我高興地喊,還有十多天就過年了。「不是二踢腳,也不像麻雷子。」秀兒說。「不是炮仗,是打槍。」圖將軍一怔剎住了車,嘟囔著,「在城裡邊開槍,還讓不讓人活了?」正說著,一群孩子驚慌失措地向我們這邊跑來。  「出什麼事了?」圖將軍沖他們喊。「美猴王被打死了……」幾個孩子跑到我們面前,聽到圖將軍的話停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紛紛說道,「地上全是血……」「啊?……」我們都驚呆了。「當時,我們正看著帶勁兒,美猴王已經躥上了竹竿頂,可是突然一聲響,我們還以為是放炮仗……」也許是跑得太急,一位年齡稍大的孩子彎下了腰喘著氣說。沒等他捌上氣,另一個孩子接著說:「美猴王突然從竹竿上栽了下來,腦門上出現了一個小窟窿,「汩汩」地往外冒著血。」「我們全嚇壞了,撒丫子就跑。」前一個孩子終於捌上了氣。「什麼人開的槍?」圖將軍問。「不知道……」幾個孩子同時回答。這時一個推著賣豆汁兒車的老頭也緊趕慢趕地走了過來,接過話:「我當時就在對面賣豆汁兒,一個大學生模樣的人猛地從我攤子前面騎了過去,那叫一個快,兜過來的風把我攤子上的招幌都撩了起來。我還衝他喊,這麼著急幹嗎去呀?」  「大學生?」圖將軍一邊問一邊看了看我。我明白圖將軍的意思,他還惦記著二舅。「可不,這兒邊上不就是輔仁大學。」老頭指了指南邊又接著說,「槍響以後,孩子們反應快,一轉眼就跑了,等我反應過來正準備撤攤,又看見兩人跑了過來,像是便衣。」我們待在那裡,不敢相信老頭說的話。「那老頭抱著死去的猴子,要找那二位算賬,結果又被他們踹在地上,說是在抓抗日分子,之後又趕著去追前面那個學生,這都什麼世道啊?」老頭說完搖搖頭無奈地推著車走了。「老魏頭……」圖將軍狠狠地咬著嘴唇,「秀兒,你和大寶跟這兒等我會兒,我過去看看。」「不,我也要去。」我固執地要求。「那好,走。」圖將軍沒再堅持,騎著車,帶著我們過了銀錠橋。過了橋,剛拐過了一個彎就遠遠地看見魏老頭軟軟地癱在地上,懷裡抱著耷拉著腦袋的美猴王發獃,那頭公山羊緊緊地依偎在他身邊,像是在安慰它的主人。地上流著一大攤血,美猴王那頂八棱倒纓盔早已被踩得稀爛。  圖將軍把車停在一旁,我們下了車,輕輕地朝魏老頭走去,生怕打擾了他。聽到響動,魏老頭抬起頭用無助的眼神望著我們,他的衣服上沾滿了美猴王的鮮血。「老魏頭……」圖將軍剛開口。「圖將軍……嗚嗚……」見到熟人,魏老頭終於哭了出來。美猴王雖然早已斷氣,可眼睛卻仍然睜著,彷彿不願離開與它相依為命的魏老頭和公山羊。「哎……」圖將軍嘆著氣,卻不知如何安慰。魏老頭哭得更厲害了。「趕緊回鄉下吧,對了,往好處想想,幸虧子彈沒傷著您……」圖將軍輕輕地拍著魏老頭的肩膀安慰著。  起風了,寒風如刀子般刺在臉上,我看到天上的黑雲越來越濃,茫茫中已望不到西山,大片大片的雪花飄了下來…  

第四章 老黃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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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大朵大朵讓人浮想聯翩的白雲飄在天上的時候,再一次迎來了最美的季節。「看這一朵雲彩多像蛐蛐呀。」剛剛走出校門,就看見一個同學興奮地指著天喊。「嗯,像,還真像咱那鐵彈子。」圖將軍騎在三輪上一邊抬頭望一邊不住地表示贊同。我忽地躥上了車,圖將軍這才發現我,「跟貓似的,走路怎麼沒聲呀。要是夜裡,當心嚇著人。」圖將軍打趣地說著,騎了起來。我卻高興不起來,因為那朵雲彩確實也讓我想起了鐵彈子。  看到我悶悶不樂,圖將軍想起了什麼,扭過頭來問:「這個學期怎麼沒見小海子來上學?」「小海子上中學了,在學校西區的中學部。」我想起暑假前,小海子專門告訴我的。「哎,孩子是孩子,爹是爹。」圖將軍嘆了口氣,「小海子其實是個好孩子,可惜生在了秦家。將來小鬼子滾蛋了,他可怎麼辦呀?」圖將軍停頓了一會兒後又自言自語。「將來讓他來咱家。」我開了口。「就你仗義?去年我知道他被日本老師罰站後,我就開始喜歡上這孩子了。」圖將軍說。「哦,您也知道那件事?」我感覺很驚訝。「放學的時候,我在學校門廳里休息,聽他們班的一個學生對接他的女用人說的。」圖將軍再一次扭頭看了看我,笑著說,「所以說咱中國還有救。」  進了院門,還沒進垂花門,就聽到姥姥說話的聲音:「上了中學就是顯得不一樣,比大寶大四歲吧?」「是,姥姥。」這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跨過垂花門,我看到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大孩子正恭敬地立在姥姥身前。「你瞧,回來了。」姥姥看到了我。那個大孩子轉過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宮燈形竹籠。「哎喲,這不是小海子嗎?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剛才放學的時候,我們還念叨你呢,瞧,這身衣服真體面。」圖將軍放好了車,也跨過了垂花門說。「這是學服。」小海子笑眯眯地看著我和圖將軍,然後將那個小竹籠捧到我面前。這個竹籠很明顯是個老物件,紫紅色、油光發亮。籠子里一隻紅褐色的蟈蟈正不停地晃動著長須。  「昨兒禮拜天去了趟西山,逮了幾隻山蟈蟈,送給你一隻,叫得可好聽了。」小海子真誠地看著我。「這籠子不錯,不會又是從你爹那兒順的吧?」圖將軍在我身後逗著。「這籠子是前年我生日,爺爺送給我的。」小海子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這隻蟈蟈長得跟別的不一樣,特別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蟈蟈:淡綠色的頭,紫色的臉,紫紅色的脖子,褐紅色的腹背,粉紅色的肚皮,紫紅色的長腿,橘黃色的翅膀,身體的其他部分則布滿了翡翠綠斑。  「五年前,我在白塔寺見過一隻紅褐蟈蟈,那鳴聲真是雄渾,真稱得上是大將軍。當時賣家要五塊大洋,唉……」圖將軍嘆了口氣,接著說,「這隻蟈蟈也屬於異色蟈蟈,非常罕見,從個頭上看,叫聲差不了,對了,今兒晚上我過來聽聽。」  圖將軍低下頭沖我和小海子做著鬼臉。我正猶豫著接還是不接,這時,姥爺從北屋走了出來,「接著吧。」「好哦……」我高興地答應著。「別走了,晚上吃麻醬麵?」姥姥問,「當年你爺爺就經常在我們家吃飯。」「對,留下來吃飯吧,秀兒調的麻醬可好吃了。」我接過竹籠,也真誠地看著小海子。「謝謝姥姥。」小海子痛快地答應著。「那我去你家通報一聲,免得家裡人惦記。」圖將軍高興地說。「嗯,那就麻煩圖將軍了。當年,四爺是想什麼時候來劉家吃飯就什麼時候來,比現在隨便……」姥爺說到這兒又止住了。「走,去我屋裡玩。」我拉著小海子向屋裡走去。  當一輪圓月掛在夜空中的時候,我們圍坐在院子里。圖將軍坐在石凳上,溜圓的眼睛盯著竹籠,耳朵支棱著,一動不動,活像正在出獵的獾狗。也許是剛換了環境,這蟈蟈居然出奇地安靜。過了一會兒,也許是腿麻了,圖將軍稍稍將腿伸直,輕輕用手揉著,卻不敢發出一點響動。坐在一旁的秀兒看到後,急忙起身要為他捶腿,被他悄聲制止。突然,圖將軍指了指籠子,我發現這蟈蟈終於鼓起了翅膀,聒聒……聒聒……這聲音不緊不慢,聲聲入耳。  隨著鳴聲的響起,圖將軍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半晌後,圖將軍如吸足了大煙,終於睜開了眼睛,說道:「這蟈蟈應該是立秋十天後新蛻的,好好養,能過冬。沒準,還能給咱爺們爭口氣……」於是,在這蟈蟈的鳴聲中,圖將軍給我們上了一堂蟈蟈課。  圖將軍說,養蟈蟈的人叫養家,而養家有個習慣,就是茶館叫蟲。茶館叫蟲,就是亮傢伙、比玩意兒、掙臉面。冬天一到,養家們便會到固定的茶館,各自取出盛蟈蟈的葫蘆,然後,一邊欣賞著蟈蟈叫,一邊聽著旁人對自己葫蘆和蟈蟈鳴聲的評價,有洋洋自得的,也有傾慕他人的。  圖將軍還說,這並不是最熱鬧的,因為茶館叫蟲只是在白天,到了正月十三至元宵節,那才叫熱鬧。這三天特意會開夜市三晚,名為「叫燈」。參加者從家中取出壓箱底的好葫蘆裝入最好的蟈蟈參加「叫燈」,很多大養家專門提前一兩個月物色絕好的蟈蟈,就是為了贏得頭彩。「吃飽了撐的。」趙姨對這類養家表示鄙視。「您不懂了吧!」圖將軍解釋,「這叫文化,人家梅蘭芳先生也喜歡蟈蟈。」「您參加過叫燈嗎?」我問圖將軍。「那當然,皇上在的時候,我爺爺得過頭彩。那個老葫蘆現在就在你姥爺手裡。」「我怎麼沒見過您說的老葫蘆?」我不解地問。「這老葫蘆可是當年宮裡造辦處出的。雕刻那叫一個精緻,葫蘆和瓢蓋上雕的是靈猴獻壽,瓢蓋是琥珀色的玳瑁,還配有雲錦護套,套口綴有雙層兩片杭綢,用細絛穿著,是你姥爺非常喜歡的物件。」圖將軍解釋道。「如果這宮裡出來的蟈蟈葫蘆配上好蟈蟈,就能得頭彩吧?」我問。「那當然。」圖將軍肯定地回答。「去年什麼人拿了頭彩?」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問這個。「據說是一漢奸!」圖將軍恨恨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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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去寶義軒茶館聽叫蟲是在大雪過後。  圖將軍說:「有幫漢奸專去這個茶館叫蟲。」姥爺得知圖將軍帶我去叫蟲的目的是為了滅漢奸的威風後,二話沒說,便將那個老葫蘆交給了圖將軍。「只要滅了那幫孫子,這個葫蘆就物歸原主。」姥爺悄聲地對圖將軍說。「放心吧您。」圖將軍胸有成竹。「可我擔心咱這蟈蟈是立秋後蛻的,比不上人家新份的。」姥爺又說。份就是專門養蟈蟈的人養的,不是野生的。「放心吧,份的哪有咱山蟈蟈的勁兒足。」圖將軍安慰著。姥爺還是不信地搖搖頭。  這個時候,圖將軍突然唱了起來:「師爺說話言太差,不由黃忠怒氣發。一十三歲習弓馬,威名鎮守在長沙。自從歸順皇叔爺的駕,匹馬單刀取過了巫峽……」「《定軍山》?」姥爺眉毛一挑問。「到了正月里,咱這蟈蟈就像那老將黃忠,老當益壯!」圖將軍邊說邊豎起了大拇指,一副豪氣干雲的模樣。  《定軍山》也是姥爺最喜歡的一出京劇,講的是三國時曹操派大將夏侯淵、張邰守漢中,駐兵定軍山等隘口。劉備率軍進攻,老將黃忠在軍師諸葛亮的激將法下,打敗駐守天盪山的張邰,又直取夏侯淵,夏侯淵措手不及,被黃忠腰斬。我看過京劇《定軍山》,因此,我對圖將軍深信不疑。  禮拜天一大早兒,大雪過後,大街小巷一片潔白。從家裡出來,圖將軍帶著我一路向廣濟寺附近的寶義軒茶館騎去。雪後極美,以往空氣中燒煤球的煤煙味彷彿一下子被大雪蓋住了似的,空氣清新濕潤。樹上的積雪時不時簌簌落下,有些落到圖將軍的肩上,三輪車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轍印。「鐵胎寶弓手中拿。滿滿搭上朱紅扣,帳下兒郎個個誇。二次再用這兩膀力,人有精神力又加。三次開弓秋月樣,再與師爺把話答……」圖將軍搖頭晃腦地唱著《定軍山》里的唱詞。  還沒到西安門,透過不時被風吹起的車門帘,我突然看到門洞口聚集了不少人,正在議論著什麼,一位巡警指揮著兩個人往旁邊的一輛馬車上搬著東西。圖將軍止住了聲,越騎越近,我們終於看清了他們正往馬車上搬運屍體。「倒卧?」圖將軍問圍在一旁的人。「總共仨。」一個人回答,「我從阜成門那兒過來的,今兒早上阜成門的門洞里凍死了四個,得,到了下面,正好湊一桌搓麻。」  圖將軍嘆了口氣,使勁地蹬著腳蹬子,突然又好像想起了,回過頭,看到我正拉開車簾往外看,忙說:「甭看了。」我答應了一聲,放下了帘子,又聽到外面圖將軍的聲音。「我生在以前的富貴人家,你生在如今的富貴人家。你看看現在這些窮人,沒吃沒穿的。從去年冬天開始。倒卧越來越多了。」倒卧就是凍死在街上的人。  寶義軒茶館總算到了,我卻早已沒了聽蟲的興趣。可圖將軍卻來了勁兒,將車停在茶館門口。我剛跳下去,圖將軍便替我整了整衣服,囑咐道:「精神點!」「嗻!」我答應是答應了,可眼前卻依然是那三具倒卧的影子。圖將軍走在前頭,一手撥開厚厚的棉門帘。一股熱氣立刻從裡面涌了出來,茶館裡溫暖如春。我們走了進去。茶館中間的幾張桌子旁坐滿了人,一看就是常客,正熱鬧地聊著。那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溜葫蘆。  「二位爺這邊兒請……」小二滿臉笑容地引導我們坐在靠邊的桌子旁。「一壺香片、一碟開花豆。」圖將軍說。「好嘞。」小二麻利地向櫃檯走去。這時那邊茶桌上開始熱鬧起來。那些葫蘆里的蟈蟈開始嗚叫起來,一聽就是好蟈蟈,音色洪亮。圖將軍靠在椅子上,眼睛半眯著,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我悄沒聲兒地問:「咱什麼時候亮傢伙?」誰知圖將軍卻睜開眼睛,反問我:「幹嗎亮傢伙?」我以為他沒聽明白,再次壓低嗓音:「不亮傢伙,咱幹嗎來了?咱不就是為滅這幫孫子的嗎?」話剛說完,圖將軍得意地笑了笑,然後意味深長地說:「學著點吧,小子……」突然圖將軍不再言語,小二端著托盤走了過來。  小二先是將一小碟開花豆和兩隻茶杯輕輕地放在桌子上,然後用茶壺給每隻茶杯里斟滿了茶,隨著那裊裊升起的熱汽,小二分別看了圖將軍和我一眼,道:「二位爺頭一次來寶義軒?」「到廣濟寺上香,天兒太冷,進來喝壺香片暖和暖和。」圖將軍顯然沒說實話。我望著圖將軍,一時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一進來,才知道這是叫蟲的地方。」圖將軍明顯是在問小二。「可不是嗎?爺您可能不知道……」小二把聲音壓得很低,好像聲音一大,就會影響那邊蟈蟈叫似的,「您看中間那位圍棕色洋絨圍脖、戴眼鏡、頭髮半白的,叫橫澤明,是建設總署的日本顧問,人們叫他老橫澤。」「哦,日本人也喜歡蟈蟈?」我插嘴問。「小爺您不懂了吧,這小日本要是不喜歡中國的東西,幹嗎來咱這兒?姥姥!」小二狠狠地剜了一眼老橫澤。  看來小二是條漢子,圖將軍向他一伸大拇指,「這老橫澤的蟈蟈怎樣?」「媽的,那幫漢奸忒他媽賤,什麼好東西都給丫進貢,今年就數丫的蟈蟈最囂張。」小二依然壓著聲音憤憤地說。「他的蟈蟈什麼樣?」圖將軍問。「見倒沒見過,但聽丫跟那幫孫子顯擺,是大山青。對了,丫可是個中國通。」小二正說著,看見門口有人進來,趕忙迎了過去,一邊走還一邊沖我們歉意地笑了笑。小二剛離開,圖將軍就看著我,突然露出了壞笑:「知道什麼是斥候?」「哦……」我恍然大悟。斥候就是偵察。  就這樣每個禮拜天,圖將軍都會帶著我去寶義軒,不是去叫蟲,而是去聽蟲叫。圖將軍說,敵明我暗,准能一舉獲勝。姥爺還是心裡沒底兒:「咱這老幫菜,您還真當它是老將黃忠啦?幹嗎費這工夫,乾脆去找份家拿新份的蟲。」圖將軍卻不願意聽了,他狠狠地說:「我就是要讓那老橫澤看看,咱老幫菜就是比他新帝國強。」  我知道圖將軍的撒手鐧。圖將軍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據說清末宮中一個老太監喜歡將蟈蟈籠掛在松樹下,一天突然聽到這蟈蟈的鳴聲大變,比以前更為洪亮。老太監仔細查看,發現是松脂滴在蟈蟈的翅膀上造成的,從此就琢磨出了蟈蟈粘葯法。  圖將軍對老橫澤蟈蟈的叫聲了如指掌。一次在寶義軒,圖將軍竟誇它的鳴聲如洪鐘大呂。去寶義軒多了,也就和小二更熟悉。一天,我們和小二正聊著,茶館的棉門帘被一個臉蛋紅紅的胖乎乎的小姑娘挑了起來。這小姑娘一副喜興樣,歲數與我差不多大,穿著藍色的碎花棉襖,進來後徑直朝老橫澤走去,走到他跟前,嘰里咕嚕地不知說了些什麼。不等小姑娘說完,老橫澤便站起身來,向身邊的人欠了欠身,隨她走了。「這小丫頭片子叫橫澤美香,是老橫澤的閨女。」小二在一旁介紹。「這身打扮跟咱的孩子沒什麼區別。」圖將軍看著兩人的背影說。「可不,」小二繼續說,「光憑外表和口音你根本猜不出這二位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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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冬天,自從去寶義軒聽蟲叫,我放棄了滑冰。一個周六下午沒課,天很陰沉,但我還是決定去什剎海冰場,出門時,我告訴秀兒,讓圖將軍四點鐘接我。就在我滑得滿頭大汗時,雪花開始飄落,人們紛紛離開,不一會兒冰場上就剩下了我。這時一串焦急的聲音從北側岸邊傳來:「快來人呀,有人掉窟窿里了……」  循聲望去,我看到北側冰面下一個女孩兒在慌亂地撲騰著。「救命!救命!」女孩兒也慌亂地喊著。我快速向她滑去。還沒滑到,又聽到身後冰場正門處有人在喊:「先把棉衣脫下來,然後趴在冰面上,再把一邊的袖子扔給她,讓她拽著,當心自己別被拽下去。我這就過來。」是圖將軍的聲音,我心裡有了底。滑到冰窟窿邊上,我迅速脫下冰鞋和棉衣,趴在冰面上,將棉衣的一個袖子扔給了女孩兒。「抓緊了……」我喊。女孩兒見了我,不再喊叫,定住神,抓住了袖子。「堅持住……」圖將軍的聲音越來越近……女孩兒終於被我們救了上來。到了岸邊,一個老媽子模樣的人脫下自己的棉襖給凍得發抖的女孩兒裹上,然後向我們一再道謝。  第二天一早,我們正準備去寶義軒。門房老劉急匆匆地報:「葉先生和葉小姐求見,說來感謝小少爺的救命之恩。」我和圖將軍面面相覷。一旁的姥爺聽了更是莫名其妙。昨天傍晚回來,我和圖將軍對這件事隻字未提,可誰想這麼快就露了餡。姥爺吩咐:「趕快請人進來。」這倆人前腳剛進屋,我和圖將軍就愣住了。「老橫澤?」圖將軍瞪大了眼睛。「美香?」我也睜大了眼睛。老橫澤和美香也愣住了。  我倆奇怪的是昨天救的竟然是美香,這也難怪,昨天她的頭髮全都濕漉漉地糊在臉上。而老橫澤和美香則奇怪我們怎麼會認識他倆,這都是圖將軍的敵明我暗鬧騰的。最後,還是手裡拎著東西的老橫澤率先醒過悶兒來。「感謝小少爺和圖先生昨天救了小女美香一命。」老橫澤說著,向我和圖將軍深深地鞠了一躬,美香也羞澀地跟著向我們鞠躬。我和圖將軍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我們之前見到的日本人都是趾高氣揚,惡狠狠的。當年日軍剛剛佔領北平時,所有進出城的中國人必須向站崗的日本兵鞠躬,但凡有人不鞠躬,就會遭到他們拳打腳踢。而眼前的老橫澤和美香卻是如此的禮貌和文明。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我想起一句成語,另外用這樣的語氣也能表示我對日本人的反感。「中國有句古話,大恩不言謝。」老橫澤抬起身子,感激地看著我說,「我五十歲的時候才得到這麼一個閨女,美香的母親因為難產,生下她以後就去世了。她要是有個意外,我想我也活不下去了。」「請坐下說吧。」姥爺很客氣。「謝謝劉老先生。」老橫澤終於坐了下來,美香恭順地站在他的身後。「昨天傍晚王嬸告訴我,她倆逛護國寺廟後回來路過冰場,美香執意下到冰面上玩,王嬸拗不過她,誰知真出了危險,幸好小少爺機智勇敢,挽救了小女的性命。」老橫澤頓了頓,感激地看著我。「後來我趕去冰場,聽說你們騎乘的是一輛寫著『劉府自用』的三輪。我就請巡警查了半宿,這才找到這裡。」這個老橫澤真能耐。  落座後的老橫澤非常恭敬地將身體前傾,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他是華北建設總署的顧問,曾任北洋政府工程顧問,在這兒住了十多年,美香是在這兒出生的。老橫澤由於喜歡香山的紅葉,所以取了中國姓為葉,叫葉明;美香也叫葉美香。老橫澤介紹完,目光迷茫地移向我和圖將軍,問:「小少爺和圖先生怎麼會認識我和美香呢?」「哦,是這麼回事,前些日子我和小少爺碰巧去了趟寶義軒茶館,大傢伙兒說今年那裡最好的蟈蟈是你的大山青。」圖將軍怕我說實話,搶在我前面回答,「就這麼著,見過橫澤先生和美香小姐。」「哦。原來是這樣,那真是太有緣了。」老橫澤高興地看著我們,像是找到了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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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橫澤也有造辦處的蟈蟈葫蘆。那是之後的一個禮拜天,老橫澤帶著美香來劉家,邀請我們去寶義軒叫蟲。  圖將軍找出各種理由推託,我明白他不想和日本人走得太近,可老橫澤卻熱情得不得了。一會兒說圖將軍瞧不起他,一會兒又說圖將軍放不下架子,他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圖將軍的祖上是奉國將軍。圖將軍好面兒,只能應了老橫澤。沒想到老橫澤一聽圖將軍同意了,分外高興,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葫蘆,說這可是造辦處的葫蘆,今年「叫燈」他要奪頭彩。  望著老橫澤從懷裡掏出來的葫蘆,我們都呆住了。老橫澤手裡的葫蘆和我們的簡直就像是同一個,同樣精緻的雕工,葫蘆和瓢蓋上同樣雕的是靈猴獻壽,瓢蓋同樣是琥珀色的玳瑁。用後來圖將軍的話說,只是雲錦護套換成了蜀錦護套,杭綢換成了蘇綢。望著我們驚訝的神情,老橫澤興奮地顯擺:「這是上個月在琉璃廠買的,說是造辦處的。我正想請教圖將軍呢。」「當然是了。不是造辦處的葫蘆,誰能用蘇綢當護套套口,這蘇綢當年可是貢品。」圖將軍感嘆道。「哈哈……」老橫澤得意地笑了。也許正是老橫澤得意的笑刺激了圖將軍。圖將軍突然一反常態,顧不上他以前說的敵明我暗,沖著老橫澤狠狠地說:「要不咱倆今年比試比試,看看誰能得頭彩?」  「太好了!能和圖先生比試那真是本人的榮幸。」老橫澤更高興了,他根本想不到剛才他得意的笑早已深深地傷害了圖將軍。「那咱們正月十五見!」圖將軍狠狠地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掀開棉簾出了屋。剛出屋,卻又像想起了什麼,停住了腳步,站在屋外大聲說:「讓他也見識一下咱們的傢伙。」我明白圖將軍的意思。他是怕將來贏了老橫澤,人家說他使計。他要讓老橫澤輸得心服口服。「圖先生這是怎麼了?」老橫澤和美香全都愣在那裡。  不一會兒,秀兒將葫蘆送了過來,輕輕地放在桌上。簡直是如出一轍,老橫澤也呆住了,看著我們的葫蘆,不停地點著頭,猶如一隻啄食的老母雞。片刻之後,他將眼鏡摘下,低頭湊上前去,仔細觀賞。「雖然是同樣的圖案,但云錦勝過蜀錦;雖然蘇綢略勝杭綢,但畢竟只是個小小的綴片,還是你們的精緻。」老橫澤感嘆道。  就在這個時候,葫蘆里的老將黃忠叫了。聽到老將黃忠的嗚叫,老橫澤葫蘆里的大山青也叫了起來。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這老將黃忠的鳴聲在大山青鳴聲的映襯下,竟顯得如此蒼老無力,如同一隻老山羊在寒風中咩咩地哀鳴。我們的蟈蟈確實是個老幫菜,根本就不是什麼老將黃忠,叫聲無法與老橫澤的大山青相比。聽到老將黃忠的叫聲,老橫澤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他肯定不相信圖將軍就是要用這隻蟈蟈與他爭頭彩。我輕輕將葫蘆的蒙心打開,讓老橫澤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的蟈蟈。「這蟈蟈確實罕見,可是這麼老的蟈蟈,能不能活到正月十五都難說。」老橫澤自言自語,「我也知道可以粘葯,但那也太難了。圖先生難道是神人?」  「叫燈」終於到了。不出圖將軍所料,前兩天沒人能比得過老橫澤的大山青。  正月十五日這一天剛吃過晚飯,姥爺對圖將軍說:「今兒咱老將黃忠要去取那定軍山,我已經要好了車,不用咱自個兒的車了。」「一個西川英名大,一個威震在長沙;二位老將齊上馬,得勝回來把功加。」送我們出門的時候,秀兒也唱起了《定軍山》。她說:「爹當年演的皮影戲裡也有這麼一出。」正月里的寶義軒比平日更加紅火,房檐上懸掛著兩串大紅燈籠,裡面比平日更加熱鬧。  我們剛一走進茶館,老橫澤與美香就滿臉笑容地迎了過來。「開始吧!」圖將軍顯然不想讓別人看到他與日本人走得很近。「好,開始。」老橫澤以為圖將軍求勝心切,表示同意。兩人一同走向中間一張鋪著紅布的八仙桌,同時將懷裡的葫蘆掏出放在了上面。聒聒……聒聒……隨著大山青率先嗚叫,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昨天圖將軍在忙活了一天後,曾經再次面對姥爺的疑慮,自信地告訴他:「我就是要讓老橫……仍然是大山青在嗚叫。茶館裡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打攪了大山青。聒聒……聒聒……大山青繼續叫著。我的手心開始冒出汗來,抬頭望了望圖將軍,他仍是一臉鎮定。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種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聒聒……聒聒……聒聒……聒聒……這鳴聲蒼勁有力,厚重悠長。「這葫蘆里真的是老將黃忠嗎?」我在心裡問自己,「這是老將黃忠叫的嗎?」我驚奇地再次抬頭望著圖將軍。此時的圖將軍已經閉上了眼睛,彷彿正在享受老將黃忠帶給我們的天籟之音。這鳴聲回蕩在茶館裡,久久不散……  茶館裡的人們先是發出「啊?」的一個長聲,彷彿不相信這聲音是從我們的葫蘆里發出來。聒聒聒聒……聒聒聒聒……當這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表情極度興奮。聒聒聒聒……聒聒聒聒……這聲音開始連續響起,人們開始更加興奮,或者說是亢奮起來。「好蟲!」有人激動地叫著。「絕啦!」有人激動地喊著。「爺們!」還有人激動地吼著。  老橫澤也一臉激動,不停地誇:「好!好蟲!」向圖將軍豎起了大拇指。圖將軍仍然一臉淡定。他慢慢走向八仙桌,輕輕地將右手放在葫蘆的玳瑁瓢蓋上。當圖將軍將瓢蓋輕輕扭開以後,老橫澤立刻走了過去,彎下身子,將臉湊到了葫蘆口,然後右手將金絲眼鏡往頭上一撥,眼鏡立馬架在了頭上。他在仔細地查看這隻蟈蟈是不是半個多月前的那隻。突然,我看到他興奮得滿臉通紅。  「秋天的蟈蟈竟然能活到今天!還能叫得如此蒼勁!」老橫澤兩眼放光地說。「看過譚鑫培先生的《定軍山》嗎?」圖將軍終於得意起來,他盯著老橫澤問。老橫澤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也不知是否真的看過。  「您看它像不像老將黃忠。」說到這兒,圖將軍將目光直視老橫澤。「像,太像了!」老橫澤讚歎道。「圖先生,粘葯的技術真是一流,佩服!天外有天,中國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老橫澤由衷地讚歎。「一不用戰鼓咚咚打,二不用副將隨後跟;只要黃忠一騎馬,匹馬單刀取定軍……」圖將軍得意地唱著《定軍山》。  也許是茶館進了太多的人,也許是熱鬧的氣氛,美香胖胖的臉頰更加紅潤,她沖我笑了笑,然後安靜地側耳傾聽著老將黃忠的嗚叫。老橫澤向我走了過來,將手溫柔地放在我的頭上,替我捋了捋剛才摘下棉帽時搞亂的頭髮。之後老橫澤將眼鏡架回鼻樑,看了看圖將軍,又看了看其他人後,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最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如果中國人能把這樣的精細勁兒放在經國大業上,那麼日本人還能像現在似的嗎?」  老橫澤的話一出,圖將軍就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似的,身體也像是被定在了那裡,他停止了哼唱,一動不動。茶館裡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呆住了。只有那老將黃忠依然嗚叫著……突然間,我感到這聲音變得格外刺耳。就在這刺耳的嗚叫聲中,老橫澤向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你們是頭彩。」隨後拉著美香,走出了茶館。這時,茶館外此起彼伏地響起了爆竹聲。我突然覺得這爆竹聲像極了幾年前從盧溝橋畔傳來的槍炮聲……  

第五章 魚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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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橫澤這主兒跟其他日本人不一樣。」在從茶館回來的車上,姥爺率先打破了沉默。「橫澤說得有道理,咱把工夫全花在斗蛐蛐聽蟈蟈上了,能不讓小日本把咱堵家裡揍嗎?」圖將軍也點頭同意。「沒錯。」就連開車的司機都點著頭贊同。突然,圖將軍回頭對我說:「好好讀書,將來像你爹媽和大舅二舅一樣,別跟我學這個那個的,全是些沒用的玩意兒。」我也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車窗外時不時燃放的爆竹,伴隨著時明時暗的閃亮,我們又沉默下來。事實就是如此,北平並沒有因為我們贏得了頭彩而有任何改變,相反城門口的倒卧越來越多,日本人照舊趾高氣揚、耀武揚威。老橫澤卻絲毫不見外,不時地帶著美香過來串門。而姥爺和圖將軍對他的態度卻是大變,開始和他聊起天來。  四月中旬的一個禮拜天,老橫澤剛帶著美香進了院門,趙姨就開了口:「葉先生您這是從哪兒買的金魚?怎麼和我家缸里的不一樣?」聽到聲音,我趕忙從屋裡跑了出來。原來老橫澤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小玻璃缸,缸里來來回回遊著三條胖乎乎的紅色金魚。  「葉先生好,美香好。」我打過招呼,仔細觀察這三條特別好看的金魚。這三條金魚全身紅色,胖胖的背部非常光滑,尾鰭又短又小,全身呈橢圓形,游姿優雅。聽到說話聲,姥爺也從屋裡走了出來,見到老橫澤捧著的一缸金魚,先是一怔,然後快步迎了過來。「劉老先生,這是朋友從日本帶過來的紅蘭壽,送給您。」老橫澤將小玻璃缸雙手捧到姥爺面前。「這金魚叫什麼?紅蘭壽?真是漂亮……」姥爺趕忙雙手接過玻璃缸,仔細地觀賞著,「我怎麼覺得像我們的蛋種魚?」  姥爺將小玻璃缸放在院兒里的石桌上,金魚在缸里歡快地遊動著。「蘭壽確實是由中國的蛋種金魚培養出來的,蘭壽就是日語蛋種的意思。」老橫澤解釋著。「我說怎麼這麼像呢。」姥爺恍然大悟,「什麼時候傳到你們日本的?」  「德川時代,也就是中國明朝,先是從泉州傳到大阪,後來是京都和橫濱,日本有錢人都喜歡養蘭壽。」老橫澤介紹著,「這三條紅蘭壽就出自日本最著名的石川家族。」好像知道缸外的人在誇它們,那三條紅蘭壽游得更加歡快,像是在水裡跳起了舞。  這時,圖將軍走過來說:「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您還別說,我看這胖金魚的可愛勁兒還真像葉小姐。」也許是圖將軍最後一句話提醒了趙姨,她忍不住在旁邊搭話。這胖乎乎的紅色金魚確實像站在一旁安安靜靜不說話的美香。「對,這紅蘭壽長得像美香。」我脫口而出。「這孩子怎麼說話呢,這麼沒禮貌。」姥爺埋怨。「美香是小美人,紅蘭壽是魚美人。」我趕忙找補。「哈哈……」老橫澤滿足地笑了。美香的臉全紅了,更像那遊動著的紅蘭壽。趙姨也大聲笑著,「小少爺說得真好。」姥爺也笑了,說:「那我可得好好伺候這魚美人。」「那咱以後就叫它們魚美人了。」我提議。「我看行。」姥姥也從屋裡走了出來,笑眯眯地說。  這時,老橫澤竟背誦了起來:「散步林泉雨後天,又來古寺賞池蓮。金魚幸得佛門水,永免網羈幸善緣。」「但願,但願……」姥爺連連點頭。姥爺雖然沒讀過多少年書,但他也聽懂了最後一句詩的意思,而我也聽懂了姥爺的意思。  城裡人家中都喜歡養金魚,衚衕里經常有小販挑著一副擔子,這擔子的一端是一個淺沿的木盆,木盆中游著的就是金魚,小販吆喝著:「買大小——哎小金魚咧!」有錢人家養金魚當然是為了觀賞;而沒錢的人家呢,只有到過年的時候才會給孩子們買來玩,圖個吉利,年年有餘(魚)。  我家魚缸里的金魚是圖將軍去天壇北牆外的金魚池專門挑的。圖將軍說:「以前金魚池的規模很大,金魚池沿岸水草豐茂,柳樹成蔭,金魚在池裡遊動,就像在畫中一般。」可現如今,物價瘋漲,普通老百姓根本沒有心情欣賞金魚。日本人佔了北平後,由於賣坑墊土,金魚池的面積越來越小,好看的金魚也越來越少。圖將軍曾說有的金魚能活十年,最好的金魚能活二十年。可現在呢,如此美麗的金魚真能活到那麼久嗎?所以姥爺才會說「但願,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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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老將黃忠不同,魚美人成了老橫澤和圖將軍之間最好的溝通渠道。  聽姥姥說圖將軍的夫人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圖將軍和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可是圖夫人嫁過來才三年就因病離開了人世,沒能給圖將軍留下孩子。由於圖將軍單傳,所以老太太總是催著兒子續弦,給家裡傳下香火。然而家境已然衰敗,圖將軍又不願降下身份,仍要找有身份的旗人,因此,就這樣耽擱下來。  在我看來,圖將軍對魚美人非常喜愛,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他總是天不亮就起來,騎著車到護城河邊上撈魚蟲。撈上以後,趕緊回來,送我去學校。姥爺擔心他累著.問他幹嗎偏要自己撈,讓賣魚蟲的給咱送不就結了。圖將軍說:「自個兒撈的放心。」  圖將軍和老橫澤經常為養好魚美人爭論。一次,老橫澤和美香來,看到圖將軍正給魚美人投喂紅蟲,就說:「紅蘭壽食性雜,以我的經驗,應該喂些水蚤、水蚯蚓、浮萍什麼的。」可圖將軍卻不同意,說紅蟲營養好。老橫澤說:「營養好,也不能老吃一種,這樣營養就不均衡了。」圖將軍一聽不高興了,抬杠說現在大家已經吃混合面了,拉屎都費勁,根本就沒有營養,還不如魚美人吃得好呢。一句話把老橫澤噎得不吭聲了。  第二天,老橫澤自己用臉盆盛著水蚤和水蚯蚓來餵魚美人。又一天,老橫澤帶著美香又來了,只是沒再捧著臉盆,而是提著一小袋麵粉。一進門就說想吃趙姨做的炸醬麵,他家老媽子炸的醬不地道。中午大家正在院子裡面哧溜哧溜吃著炸醬麵。突然,老橫澤盯著魚缸里不時往水面上跳的一條魚美人,問:「這樣的情況已經幾天了?」「昨天開始的。」圖將軍回答。聽到回答,老橫澤扭頭囑咐秀兒:「拿一個空木盆,把食鹽按三比一百的比例泡在水裡。」「您這是幹嗎?」姥爺問。「您仔細瞧,魚美人身上肯定是長鯴了。」老橫澤肯定地說。「哦,我瞅瞅。」圖將軍立馬從石凳上站起身,來到魚缸前低下頭看。「好像是。」圖將軍點著頭。「不是什麼大毛病,把長鯴的魚美人放到木盆的鹽水浸泡十五分鐘就成了。」老橫澤胸有成竹地說,「魚美人之所以會躍出水面,有很多原因。你們看這條魚美人顯得非常焦躁不安,在跳回水下以後,又在水裡狂游和翻滾,那麼必定是身上長鯴了。這種病屬於寄生性疾病。」老橫澤正說著,那條美人魚果然在水裡快速遊動起來,彷彿在想方設法甩掉那附在身上的鯴。「對了,姥爺以前養的一條紫獅頭總是不愛動,沒多久就浮在了水面上,顏色也越來越暗,一個禮拜後就歿了。」我想起去年冬天時死去的一條金魚。  老橫澤點點頭,分析道:「照你的描述,這條紫獅頭其實得的也不是什麼大毛病,就是感冒,這種病屬於非營養型疾病,病因主要是換水和冬季的溫度變化,如果水溫差異太大,就會感冒,這跟人是一樣的。」「那怎樣才能治好?」秀兒端著一盆新出鍋的麵條從廚房走了出來。秀兒最喜歡那條胖胖的紫獅頭了,它歿了後,秀兒傷心了好長時間。「首先要將水溫固定在合適的溫度,然後把食鹽按一比一百的比例泡在水中,之後浸泡金魚,此外,還要增加光照,讓它慢慢恢復健康。」老橫澤微笑著說。  老橫澤嘴裡說出的話,有一種新鮮感,和爹媽、大舅、二舅他們說的差不多,總會為我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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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上午,姥爺發現魚美人又病了,一條魚美人的鱗片由內向外裂開,表皮粗糙,腹部膨脹得快要爆炸了似的。過了一天,魚美人的病情依然沒有改善。姥爺和圖將軍都待不住了,趕緊去請老橫澤。  一個小時以後,圖將軍滿頭大汗的一個人回來了。姥爺上前問:「人呢?」「老媽子說,一大早,有個日本軍官開車把老橫澤和美香接走了。」圖將軍接過秀兒端過來的一大碗水邊喝邊說,「老媽子還說,現在日本僑民只要養金魚的,都要請教老橫澤。」  晚飯過後,老橫澤和美香終於來了,在燈光下,老橫澤摘下眼鏡仔細查看那條魚美人。「這次魚美人患的是豎鱗病,屬於細菌性疾病。」老橫澤說,「你們用一比一百的食鹽水浸泡還不夠,要把百分之二的食鹽水和著百分之三的小蘇打水一起浸洗十到十五分鐘,然後再放入食鹽,比例大約為一比五千,在嫩綠水中靜養。」老橫澤接著說,「放心吧,今兒一大早,司令官家的金魚患的也是這病。」  老橫澤和美香離開時已經很晚,透過窗戶,我望著星星,久久無法人眠。我一直在想老橫澤告訴我的那些知識、那些方法。我想,老橫澤教的是真正的科學。沒幾天,得病的魚美人恢復了健康,再次在水中歡快地遊動起來。一天下午,姥爺和圖將軍商量:「老橫澤有幾天沒來了吧?要不把他和美香請來吃炸醬麵?」「成,我這就去。」圖將軍痛快地答應,正要往出走。突然三四個端著刺刀的日本憲兵闖了進來,前面領頭的居然還是那個長著酒糟鼻子的便衣。他用手指了指姥爺和圖將軍,狠狠地說了一句我們誰也聽不懂的話。之後,其中三個日本憲兵分別闖進各個屋子,在裡面翻來翻去,屋裡不時地傳來叮咣叮咣的聲音。突然北屋裡傳來一聲很悶的聲音,隨後便是水落地的嘩啦聲。魚缸,是魚缸被日本憲兵打碎了。「魚美人!」我喊了出來,剛想衝進北屋,身子就被姥爺緊緊抱住。圖將軍的眼睛瞪得滾圓。突然,酒糟鼻子說話了:「二位跟我去趟憲兵隊吧。」「憑什麼?」圖將軍問。「協助調查。」酒糟鼻子回答。「調查什麼?」圖將軍再問。「到憲兵隊你們就知道了。」酒糟鼻子看到三個日本憲兵從屋裡出來,便沖他們擺了擺手。在日本憲兵的推搡下,姥爺和圖將軍被帶走了。  他們剛走,趙姨就拍著胸口說:「幸好秀兒陪著老太太去吉祥戲院看戲了,要是老太太在家,肯定受不住驚嚇。」接著她又安慰我,「別擔心,老爺和圖將軍不會有什麼事的,咱們趕快把家收拾好,別讓老太太知道日本人把姥爺和圖將軍帶走了。」「嗯。」我答應著,突然想起了剛才魚缸被砸破的聲音,趕忙進了北屋。  北屋的地上一邊狼藉,各種物品散落一地,一大攤水正向青磚鋪成的地面四周漫延開來,顯然這是魚缸里的水。「魚美人呢?」我問自己。突然我剎住了腳步。就在我腳前,三個被踩得很扁的紅色的東西,正在微微地掙扎著,可以清楚地看到從它們肚子里正向外流著什麼。「魚美人!」我的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當天晚上,姥爺和圖將軍被放了回來。他們說在沙灘的日本憲兵隊里見到了美香,幾天不見,美香那紅潤的小臉變得慘白,身體不住地發抖,眼淚止都止不住。她告訴姥爺和圖將軍一個我們誰都不願聽到的消息:這天早上,住在西苑憲兵隊的一位日本軍官派車來接老橫澤和美香到海淀西苑給金魚治病。午飯後,軍官為了表示感謝特意用自己的專車送他倆回家。  結果,專車在回城的路上遭到襲擊,老橫澤、警衛以及司機都被打死,美香由於被老橫澤死死壓在身子底下才撿了一條命。美香聽憲兵隊的人跟長官彙報,殺手對他們襲擊的車很熟悉,應該是經常暗中監視,恰好發現今天這輛車是單車出行,沒有保護,所以才下了手,由於老橫澤的身材、年齡與憲兵隊的軍官相近,才被錯殺。姥爺和圖將軍由於平常和老橫澤有來往,所以是他們排查的對象。「老橫澤是替日本軍官死的。」姥爺嘆著氣說。「好人不長命,惡人活千年。」圖將軍恨恨地說,「該死的是日本軍官,不應該是老橫澤。」「可憐的美香。」趙姨流著眼淚說。「不成,把這閨女接咱家來……」姥姥也流著淚。  第四天傍晚,我們剛吃過飯,老橫澤家的老媽子懷裡捧著一個玻璃缸走了進來。「您這是……」我們都很驚訝。「今天下午,葉小姐被送回日本了,送她走的日本人說,葉小姐在日本還有個遠房親戚可以收養她,比在中國好。」老媽子一邊哭一邊說,「葉小姐是我帶大的,我捨不得呀。」突然,她想起了什麼,捧著魚缸來到我面前,哽咽著,「小少爺,這五條魚美人是小姐專門送給你的。她說等不打仗了,她一定回來,回來看這些魚美人,還有她的爹娘……」老媽子再也說不下去了,站在那裡嗚嗚地哭……我接過魚缸,魚缸里那五條胖胖的魚美人正歡快地游著,像極了美香。我也哭了,眼淚滴進了魚缸里……  

第六章 石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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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兒想去石景山找她爹。秀兒說葉先生的死讓她更想念爹,她無論如何也要見到爹。姥爺跟圖將軍商量:「要不陪孩子去一趟?」「我也去。」我在一旁搭話。姥爺和圖將軍都點了頭。圖將軍說他曾經去過距城四十里的石景山,他還在山上逮過蛐蛐。圖將軍說:「石景山的山上有一座將近十米的寶塔,叫金閣寺寶塔。石景山的著名景緻『孤峰遠眺』指的就是那裡,據說登上金閣寺塔遠眺西山和永定河,是古人登石景山的一大雅趣。」秀兒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去石景山的,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爹,因為姥爺告訴她,石景山制鐵所很大,有很多廠,好幾萬人。只能到制鐵所附近的村子裡慢慢地打聽,不能著急。從城裡去石景山,出了阜成門朝西要走一條土路,圖將軍說那是當年駱駝和煤車走出來的路。  烈日當頭,圖將軍頭戴草帽弓著腰騎著車。在我和秀兒中間,放著一個小箱子,這是秀兒特意帶上的,她說:「若是找著爹了,我要唱一回皮影戲。」這些日子,空閑的時候,秀兒就會在屋裡擺弄皮影。  路旁要麼是低矮的房子,要麼是莊稼地,圖將軍知道秀兒焦急的心情,顧不得和我們說話,揮汗如雨地騎著。「制鐵所就是打鐵的吧?」秀兒突然問。「那可比你見過的所有打鐵的鋪子都要大得多。」圖將軍回答,「早年間北洋政府開建的,當時聽說叫石景山煉鐵廠,搞得熱熱鬧鬧,可一直搞了十八年,都沒能煉出一塊鐵。」「那現在呢?」我問。「當然了,日本人就是靠這裡煉出的鋼鐵製造槍炮,打咱們中國人。」圖將軍恨恨地說。「秀兒,見到你爹,讓他別給日本幹活了。」聽到圖將軍說的,我趕緊勸秀兒。「嗯,見到我爹,我跟他說。」秀兒爽快地答應。「她爹要是能養活自己,就不會去那兒。」圖將軍聽到我和秀兒的對話,嘆著氣說。「哦……」我也無奈地表示回答。  「秀兒,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吧?」圖將軍欲言又止。「叔,您說……」「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多的人,又有日本人看著,我覺得你這是大海里撈針。」「叔,您說的我都懂。」秀兒回答,「但我就是想見我爹一面。您剛才不是說我爹要是能靠演皮影戲養活自個兒,就不會來這個鬼地方嗎?」「對。」圖將軍回答。「如果這裡真是個鬼地方,見到我爹,我就勸他回唐山。對了,您看過《寶蓮燈》嗎?」秀兒問。「《寶蓮燈》?當然,梅先生和周先生當年合演此劇,場場爆滿,轟動一時。」圖將軍說。「沉香劈華山救母,秀兒劈山救父。」我嚷嚷著,「把石景山劈了。」我的聲音很大,惹得正在路邊的老農沖我直喊:「你可當心點,別讓石景山上的小鬼子聽到嘍,把你抓起來。」  老農用手指著西邊說:「你們到前面那個村子找找,制鐵所的工人不少都住在西邊的村子裡。」「謝謝大爺!」秀兒感激地說著。圖將軍也拱著手道謝:「老哥,您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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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村子與其說是村莊,倒不如說是一間又一間土窩棚的部落。這些土窩棚的牆壁由泥土磚壘成,頂上搭著草席子,草席上零散地壓著些破碎的青色磚瓦。雖然現在是夏季,但完全可以想像到,在寒冷的冬天,這裡會是怎樣的情景。這些土窩棚一間緊挨一間,兩排土窩棚中間僅能容納兩個人並排行走。  然而最讓人不能忍受的遠不止這些。整個村子的上空彌散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那是一股骯髒的味道,混合著動物屍體腐臭和糞便的味道,一群群綠頭蒼蠅發出嗡嗡的聲響,不時地在我們頭頂上徘徊。我們不得不用一隻手掩著口鼻,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敲著一個又一個並不結實的門。這些門僅僅是一片片薄木片捆成,彷彿我們稍微用力就能將它們敲散開來。土窩棚里有的有人,有的沒人。但只要有人,就都會嚇我們一跳,這些人無論高矮,長得全都於瘦、枯黃、眼窩深陷,病怏怏的,彷彿孤魂野鬼一般。  突然,遠遠地從我們身後傳來嚴厲的詢問聲:「什麼人?」我們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警服的人拎著警棍急匆匆地跑過來。等他到了跟前,圖將軍趕忙解釋:「警爺,我們從城裡來這兒找個人,是這孩子的爹,叫石唐山。」「對,我爹來石景山制鐵所之前是唱皮影戲的。」秀兒站了起來,眼淚汪汪地看著警察。「哦?唱皮影戲的?」警察看到秀兒可憐巴巴的模樣,態度緩和了許多。警察指著遠處西邊的一個村子說:「那個村子雖然不歸我管,但是我聽所里的人說那裡有個會唱皮影戲的苦力唱得好,我去聽過。」「多大歲數?身材?長相?」圖將軍怕警察說的不是同一個人,讓秀兒失望,趕忙問。「應該有四十了吧?中等身材、國字臉、濃眉毛。他說皮影都留在閨女那兒了,只能幹唱。」警察說。「就是我爹……」秀兒顧不得謝警察,撒腿就往西邊跑。「小姑奶奶,去不了了……」警察反應很快,一個箭步上前就攔住秀兒。「為啥?」秀兒不解地問。「不光去不了那裡,連這裡你們都必須趕緊離開。」警察解釋道,「晚了,你們就走不了了。」  「為啥?為啥不能去?」秀兒又哭了起來。「出什麼事了?」圖將軍冷靜下來問。「哎,出大事了。」警察無奈地搖著頭,「告訴你們,咱們現在都身處疫區。」「什麼疫區?」我們都迷惑了。「前面幾個村子已經死了不少人,日本人說是虎力拉。要封鎖,禁止出入,你們趕緊走吧。再晚真就走不了了。」警察也很著急。  「謝謝兄弟。」圖將軍一聽趕忙拉著秀兒和我,上了車,一邊騎一邊向警察道謝。「對了,進城的時候,別說來過石景山,說了,恐怕連城門都進不去。」警察在後面囑咐。「爹……」坐在車上,秀兒扭過身子向著西邊,一邊哭一邊用儘力氣喊,如同她爹就在那裡,她已經看見了一樣。「姐,咱們以後再來。」我勸著秀兒。  當我們回到阜成門的時候,已經臨近城門關閉的時間了。城門外居然黑壓壓地排起了長隊。「怎麼了這是?」圖將軍問排在前邊的人。「挨個消毒。」前邊一個人說,「打今兒下午起,不知抽什麼風!」另一個人回過頭補充道:「不是抽風,是霍亂。石景山那邊鬧起霍亂了。所以,從西邊進城的一律要全身消毒。」「連車軲轆都要消毒?」我站在一旁問。「那當然,只要霍亂弧菌感染了水源和食品,咱全城就完了。」白大褂兒認真地說。「這麼邪乎?可無緣無故的怎麼就會流行霍亂?」圖將軍問。「不清楚,正在調查。先是從石景山那裡的村子爆發的,傳染給石景山制鐵所的人,一天就死了一百多人。」「嗚嗚……」秀兒又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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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的當天夜裡,秀兒就發起了高燒,一邊燒還一邊喊著「爹」,這燒一直不退,連燒了三天。趙姨在炕邊急得直哭:「這閨女,去的時候好好的,怎麼回來成這樣了?」不過,用圖將軍的話來說是幸運。我知道圖將軍話里的意思。  三天以後,秀兒終於不燒了,身子卻仍然很虛弱,躺在炕上獃獃地望著屋頂,一句話都不說。「說來蹊蹺,咱城裡什麼時候流行過霍亂?」圖將軍突然問。「是呀,什麼時候聽說過這種病?」姥爺也琢磨。「說不定和日本人有關係。」圖將軍說,「二小子沒離開的時候對我說過,小鬼子在浙江對咱們搞細菌戰,好像就有霍亂和鼠疫什麼的。」「您是說這次流行的霍亂是小鬼子搞的?」姥爺問。「應該不會,這裡是他的佔領區。」圖將軍皺著眉頭,「說不定是小鬼子搞細菌戰,傳染過來的。」「這麼講說得過去。」姥爺開始贊同圖將軍的分析。  恐慌籠罩在全城上空,不僅僅是霍亂,日本人開著大卡車,不斷地往城外拉病人,說是先拉到郊外隔離,不過說是隔離,其實有些人還喘著氣,就被焚燒或活埋了。這樣的恐慌一直持續了四個月,從圖將軍十月份買回的《新民報》上得知,城區共發現霍亂患者兩千一百三十六人,死亡一千八百七十二人。在全城恐慌面前,秀兒也漸漸地冷靜下來。  終於,霍亂的陰影慢慢消退了。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雪宣告著冬天的來臨。這一年的冬天,雪格外多,彷彿是想把這場給居民帶來巨大恐慌的瘟疫掩埋掉。  秀兒再次前往石景山是在第二年年初,經過姥爺同意,我們再一次踏上了前往石景山的路。為這一天,秀兒準備了很久。前一天,又下了一場大雪。一大早,圖將軍騎車帶著秀兒和我,再次出了阜成門。秀兒不像去年那般焦急,圖將軍曾經悄悄地告訴我,也許秀兒已經做了最壞的準備。我曾經問圖將軍,秀兒她爹能否活下來。圖將軍無奈地搖著頭告訴我:「報紙上講霍亂是烈性傳染病,從感染到出現癥狀要經過數小時至五天,多數為一到兩天。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快就會死亡。而在日本人看來,石景山的苦力根本不值錢,得了這種病,幾乎不會給你治,大部分都扔到撒著石灰的大坑裡埋掉。城裡許多染上霍亂的病人就是這樣被日本人處理掉的,連屍體都找不到。」  風從棉門帘的縫隙穿進來,我感到陣陣寒意。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路過的村莊也顯得格外凋敝。車廂里我和秀兒的呼吸聲與車廂外圖將軍雙腳蹬車的聲音以及車輪胎碾壓雪地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偶爾有烏鴉在路邊的枯樹上叫著,更顯得這路途的遙遠和冬天的寒寂。秀兒沉默著,獃獃地望著門帘。我不敢去看秀兒,我怕從秀兒的眼睛裡看見悲傷和絕望。許久,我忍受不了這種壓抑,便用手指稍稍撥開棉門帘,圖將軍騎得很快,只是前方仍然白茫茫一片。向後望,大雪覆蓋的路面上,留下一條條車轍的印記,後方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終於,我看到了上次經過的那個村莊。也許是感覺到門帘挑開後躥過去的些許熱氣,圖將軍稍稍偏過頭來,大聲地說:「快了……」聽到圖將軍的話,秀兒的身子一動,一手撥開她那邊的門帘。頓時,凜冽的西北風卷著雪片從外面颳了進來,打在我們的臉上。我們都緊張起來,我看到秀兒那挑著門帘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終於來到這個村子。村子的人口處設有碉堡和路障。「有人嗎?」圖將軍把車停下來,下了車,朝碉堡里喊。裡面沒有任何回聲。「這裡有人嗎?」圖將軍加大了聲量,還是沒有動靜。「裡面有人嗎?」圖將軍的聲音更大了。這時,吱扭一聲,碉堡的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警服的人走了出來。很顯然,他看到圖將軍和一輛三輪車停在路障前很是驚訝。「這大冷天的,你們怎麼來這個鬼地方?」警察不解地問。「警爺,您好,我們來這裡找一個叫石唐山的苦力。東邊那個村子的警官說他在這個村子見過這個人。」「哦?是嗎?你們剛才去過那個村子嗎?」警察問。「我們是從城裡直接奔這兒來的。」圖將軍解釋道,「我們去年七月份到過東邊那個村子,可這裡因為霍亂被隔離了,就沒過來。」「我說呢。」警察回答。「警爺,這裡有這個人嗎?」圖將軍再次問到了實質。「警爺,求您了,告訴我們吧。」圖將軍央求。  「這個苦力是你們什麼人呀?」看來警察心有些軟了。「這閨女她爹。」圖將軍指了指站在一旁可憐巴巴的秀兒。一看到秀兒那可憐巴巴的眼神,警察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這時我們看到他的眼圈紅了:「閨女,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叔,您儘管說,我給您磕頭了。」說著,秀兒突然跪了下來。「閨女,你這是幹嗎呀?」警察急忙躬下身去拉秀兒,可秀兒死活都不起。「唉……」警察嘆著氣,一邊說一邊流淚,「我聽說,這個村子的苦力沒有一個活的,全死了,連屍首都沒地兒找,日本人怕走漏了消息,像我們這樣的中國警察半個月就換一批。我也是交接的時候聽說的,前一撥兒警察對我說,兄弟,這件事咱一定要傳下去,不能讓日本人給隱瞞了。」「大哥,您是好人。」圖將軍也流著淚。  秀兒流著淚趴在雪地上,要給警察磕頭。警察立馬蹲下身子,不讓秀兒磕。「閨女,要磕你就朝你爹住的這個村子磕吧,這裡都是冤魂啊。」警察哭得更厲害了,「他們告訴我,日本人根本不給這裡的苦力治病,只要傳染上了霍亂就拖到西邊的萬人坑埋了,日本人根本不把這些苦力當人。」  秀兒趴在路障前的雪地上,頭朝著村子。「爹……女兒來看您來了……」秀兒沖村裡哭喊著,好像她真的看到了她爹。然後,她把頭向雪地里磕去。撲通……我聽到秀兒的頭磕在雪地上的聲音。磕完頭,秀兒抬起身子,卻不站起來。「閨女,起來吧,雪地上多涼呀!」圖將軍勸道。「我想給我爹唱一段。」秀兒回答。「好閨女,唱吧。」圖將軍抹著眼淚。「數年未見雙親面,恨禿驢將我母陷塔間。也曾上本奏聖主,拆毀雷峰塔救孤殘。聖上不準難除害,眼見母子不團圓。狀元哭的淚不止,坐靠棹案如夢間。」  秀兒唱的是《祭塔》,說的是白娘子白素貞被法海壓在雷峰塔下。二十年後,她的兒子許仕林狀元及第,聽說母親的事後,到雷峰塔下哭祭母親。秀兒就這樣跪在雪地上唱著,天地間,所有聲響好像都被秀兒的聲音壓住,風也停了,只有秀兒的聲音在我們的四周環繞。一炷香的工夫,秀兒唱完了,她默默地站了起來。  「唐山兄弟……」突然,我聽到圖將軍也沖著村子喊,「咱哥倆在劉家見過面兒,當時忙,沒跟你搭上話……」秀兒和我都愣住了,我們都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唐山兄弟,你嫂子她死得早,沒能給我留下一兒半女。你和秀兒要是不嫌棄我,從今往後,秀兒就是我閨女,你放心,我不會讓秀兒受半點委屈。你安心地去吧……」圖將軍喊著。秀兒哭著再次跪了下來,這一次是跪向圖將軍,她的嗓音已經嘶啞:「爹……」  又起風了,雪花再次飄落,飄落在我的臉上,立刻融化為水,我已分不清那是水還是淚……  

第七章 鐵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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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驚蟄,漸漸暖和起來,每到這個時節,我都會格外想念父母。  「二月二,搓麻線;三月三,放風箏。」以前每到驚蟄,父親就會念起這句南方諺語,並且帶我出城放飛風箏。我和父親放飛的風箏都是母親親手製作的,父親的沙燕兒是又寬又大的肥燕兒;我的沙燕兒則是短小的雛燕兒。  學校開學後的第二個禮拜,我放學回來,看到掛在牆上的雛燕兒,忍不住搬了一把椅子,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將它摘了下來。秀兒看出我的心思,趕忙找來一塊干抹布。這時,圖將軍從外面走了進來,看到我的樣子便一邊笑一邊說:「得,禮拜天,我帶你和秀兒出城放風箏去。」西直門外的長河兩岸,楊柳迎風,景色迷人。蜿蜒的西山高大連綿,河水散發出春天清新的味道。可出了西直門,秀兒的臉兒卻陰了下來:「我記得第一次進城,就是從這個城門進的。先前,我爹的長慶班就住在西直門外的極樂寺附近。」  突然,圖將軍停下了車:「我看就這兒吧。」雛燕兒飛上了藍天。「您去過昆明嗎?」我問。「沒有,據說我家老祖宗討伐吳三桂的時候去過,走了整整仨月。」「吳三桂是誰?」秀兒喊著問。「漢奸!」我和圖將軍同時喊了出來。突然,一條大狗猛地從草叢裡躥了出來,跑到了我的前面,一邊跑一邊還回頭看著我,好像我是它主人似的。  這狗體型壯碩,尤其是腦袋很大;它的體毛不長,卻髒得看不出顏色;耳朵更加奇怪,左右兩邊都只有半個,像是被人用剪刀剪掉了似的。「大爺,這是您家的狗嗎?」我向不遠處那個放風箏的老人喊。「不是。」老頭一邊搖頭一邊喊。那狗在我前面興奮地跑著。「幹嗎呢?趕緊收線,風箏要掉下來啦……」當我聽到圖將軍責備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這條奇怪的大狗所吸引,已然忘了手中拽著的風箏線。  我和秀兒加快了腳步,跑到了狗的前面。這狗張著大嘴,吐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圖將軍看我向他跑去,直向我擺手,「不對,不是朝我這兒跑……」這時,我和秀兒已經跑到他跟前兒。「誰家的獾狗?不想要了是不是?」圖將軍也看到了這狗,他連忙向四周喊。四周只有剛才那位老人,他還是向我們擺了擺手,表示不認識。  「獾狗?它是獾狗?」我驚奇地問。獾狗就是專門被用作獵獾的狗。我曾經聽圖將軍說過,養狗獵獾是清朝摔跤習武的八旗子弟中的一種愛好,就是玩,就像斗蛐蛐一樣。每次獵獾回來他們還會在茶館前面掛上獵到的獾以炫耀戰果。  圖將軍曾經拜善撲營的頭等布庫為師學過摔跤,當然也曾經跟著師傅抓過獾,他對獾狗非常熟悉。大舅小時候就曾經跟他獵過獾。圖將軍蹲下身來,仔細端詳著狗。「這是一條已經摘過帽的狗,摘帽就是把狗的兩隻耳朵的上半部分剪掉,說明它是有主兒的獾狗。按以前的規矩,這樣的獾狗別人不能碰了。」  圖將軍一邊仔細地端詳一邊向我們解釋著。「為什麼要把它上半部分的耳朵剪掉?多疼呀。」秀兒不解地問。「如果不剪掉它的耳朵,晚上潛伏抓獾的時候,狗一抖毛,耳朵就會拍打出聲響。外邊只要有一點動靜,就能驚著獾,獾就不會出洞。」圖將軍回答。「從這臟樣能看出來獾狗是主人遺棄的。」圖將軍肯定地說,「這個世道,普通人家連飯都吃不上,就更別說養獾狗了。可以肯定這是個善主兒,而且還是個聰明人,知道現在有閑心放風箏的人日子會過得好點,所以把它扔到城外這個地方。」  那狗很友好,用舌頭舔著圖將軍伸過去的手。「帶吃的了嗎?」圖將軍突然問秀兒。「帶了,出來的時候,趙姨讓我帶了六塊棒子麵餅,說要是小少爺玩得忘了吃午飯,就先墊巴一下。」「拿出半塊餵給它。」圖將軍吩咐道。「啊?」秀兒顯然不明白圖將軍為什麼要把如今大多數人吃不上的棒子麵餅餵給這條流浪的獾狗。「喂吧。」我當然站在圖將軍一邊。  秀兒不情願地走到三輪車前,從車座上取下一個包袱,打開包袱裡面用白毛巾包著的棒子麵餅。她取出一塊,掰成兩半,將其中的半塊又放回到白毛巾里,並認真地用白毛巾包好,將包袱系好,放回車座上,然後緩緩地走向那條狗。  「把我的棒子麵餅都給它吃了吧,我中午不吃飯了。」我懇求著秀兒。「就你仗義……」秀兒站了起來,不滿地看了我一眼,背過身子埋怨著,再也不肯往三輪車那邊移動半步。「有時候,狗可比人仗義。」圖將軍知道秀兒捨不得寶貴的糧食,依然笑著說。秀兒終於再次挪動身子,來到三輪車前,打開了那個包袱。她將剛才掰剩下的那半塊棒子麵餅拿了過來。與先前的情景一樣,狗仍然一口就將餅吞了下去。」圖將軍,咱能帶它回家嗎?」我終於忍不住了。「那要看緣分了。」圖將軍回答。「什麼緣分?」我不解地問。「它要是跟你走,你打都打不走。」圖將軍說。「您是說,它要是喜歡咱們,就會跟著咱們回家?」我驚喜地問。「當然,我覺得它和咱們有緣。」圖將軍接著說。「那咱現在就回家。」我站起身,往三輪車旁走。「不放風箏啦?」圖將軍問。「不放了!」我痛快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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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狗確實和我們有緣。自我們上了車,狗就主動跑在車的左側,彷彿是在保護我們。「怎麼樣?秀兒,我說得沒錯吧。」看到這個情景,圖將軍高興地說。「什麼沒錯?」秀兒顯然不知道圖將軍要說什麼。「有時候,狗可比人仗義。你只要幫助狗一次,狗就會陪你一輩子。」圖將軍回答。  在收養狗的問題上,圖將軍幫了我的大忙。姥爺由於早年被狗咬過,所以對狗非常反感,極力反對收養這條大狗,這也是為什麼劉家不養狗的原因。我說:「那句順口溜怎麼講來著,『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咱家現在就缺肥狗了。」一句話把大家全逗樂了。圖將軍從另一方面勸姥爺。他說如今兵荒馬亂的,還是養一條大狗安全。在我的央求下,姥爺只好依了我。  在正午溫暖的陽光下,圖將軍打了好幾盆水給這狗刷洗著。我發現它體毛真正的顏色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青色,背部顏色很深,已經接近鐵黑色。圖將軍興奮地抬起頭問我:「見過狼嗎?」姥爺在一邊搭話:「他一個小屁孩兒怎麼可能見過狼。」這句話剛說完,姥爺就緊緊盯住那已被洗得乾乾淨淨的狗,愣住了。「您還別說,除了背上的顏色,這狗身上的顏色還真和狼一樣。」姥爺驚奇地說,「當年我和秦四爺做外館生意,隨駝隊跑外蒙,沒少見過狼。」圖將軍得意地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相狗經》里對這種狗有記載。」「《相狗經》里管這種狗叫什麼?」我急迫地問。「鐵背蒼狼。」圖將軍肯定地回答。「這名字好聽!」姥爺誇道。「那就叫它鐵蒼狼吧!」我的話剛說完,這狗便揚起頭沖我叫了兩聲,彷彿是在贊同這個很爺們的名字。「瞧,它還真答應了。」圖將軍打趣道。「鐵蒼狼……」姥爺沖狗喊。汪……汪……狗再次興奮地答應著。「鐵蒼狼……」秀兒站在旁邊喚它。狗轉過頭沖著秀兒答應,我們都樂了。  「圖將軍,您帶我和鐵蒼狼捉獾去吧。」我突發奇想。「這得問你姥爺同意嗎?」圖將軍看看我又看看姥爺。「捉獾要出城,要等晚上才能捉。這年頭又這麼不太平,我答應讓你去,你姥姥也不會答應呀。」姥爺明顯是在推諉。「姥姥會同意的。」我沖向北屋。  自一九三七年我上初小以來,到今年,我已長了七歲,已經上了中學,我覺得真正算得上爺們的遊戲就是獵獾了。姥姥對我絕對算得上溺愛,我要什麼她都會答應,這一次也不例外。姥姥既然同意了,姥爺只能囑咐圖將軍加倍小心。  圖將軍讓姥爺放心,說等獵回了獾,獾皮可以給姥姥做褥子,獾肉更是美味。圖將軍告訴我:「獵獾,最好去曾去過的老地方:過海淀鎮、過紅山口,在望兒山西邊。」「當天去,當天回?」我問。「不可能,少則兩天,多則三天。」圖將軍回答。圖將軍說:「暮春前是捉獾的好季節。因為獾有冬眠的習性,過了驚蟄才會出洞。如今正好趕上。不過,這早春的獾也是最機靈最難捉的。」「那咱們周六下午去,周日或是周一早上回。」我不想曠課。  周六下午,由於那邊土路不方便騎車,圖將軍便雇了一輛馬車帶著我前往那個名叫韓家川的村子。一路上,鐵蒼狼在我們車前歡快地跑著。  這是一個東西南三面被山環繞的村子,村子向南是一片平緩開闊的山坡,山坡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墳包。也許是故地重遊,圖將軍顯得興奮不已,他站在東側一處山坡上,興奮地指著西南方向的墳包說:「看到那些洞了嗎?」  我也很興奮,使勁點著頭,我看到墳包周圍密密麻麻的洞穴。鐵蒼狼也興奮起來,它站在我們身邊,朝著圖將軍手指的方向,大聲叫著,彷彿在向我們報告,它不僅看見了獾洞.還發現了獾。噓……一聽鐵蒼狼叫,圖將軍趕忙把右手食指豎起放在嘴唇前。我還沒明白過來,鐵蒼狼已經止住了叫聲,然後像犯了錯誤似的用兩隻前爪刨地並小聲哼哼起來。我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圖將軍和鐵蒼狼。圖將軍解釋道:「狗吠聲會驚著獾。走,先去看看洞。別看這麼多洞,活洞也就兩三個。」圖將軍指揮我和鐵蒼狼,鐵蒼狼一路小跑向獾洞而去。  

3

  這一晚,如雪的月光灑在山坡上,月亮很圓很亮。「一會兒可別害怕。」圖將軍小聲囑咐我。「有您和鐵蒼狼在,我怕什麼?」我答道。「你小子,和你二舅一樣會說話。」圖將軍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誇道。我們來到下午察看的獾洞旁。圖將軍打開手電筒,仔細看了一遍,然後點點頭,示意我和鐵蒼狼坐下。突然一陣疹人的叫聲在附近響起,我的身子禁不住一抖。「夜貓子。」圖將軍小聲地說,「你看鐵蒼狼。」在圖將軍的指示下,我扭過頭。鐵蒼狼絲毫沒有受夜貓子的影響,正聚精會神地蹲坐在圖將軍身旁,耳朵靈活轉動著,像在搜索獾的動向。  早春的夜晚依然很冷,不一會兒,我有點凍僵了,便把雙手插在袖子里取暖。突然,鐵蒼狼的身子略微動了一下,借著月光我發現它脊背上的毛立了起來。圖將軍半蹲起來,循著鐵蒼狼的目光看去。不遠處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正向這裡跑來,一邊跑一邊警惕地回頭觀察。圖將軍用手按住躍躍欲試的鐵蒼狼,示意它安靜。那人一轉眼竟到了我們跟前,可他並沒有發現我們,而是在我們前邊的墳包處停了下來,趴在墳包上透過上面稀疏的荒草向北邊望去。  這時,我們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狗吠的聲音。那人氣喘吁吁地轉過身來,無奈地搖著頭躺在墳包上,長嘆著氣。月光下他的臉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啊?」我和圖將軍同時發出了驚奇的叫聲。聽到叫聲,那人一驚,循聲朝我們看來,這時他已從懷裡掏出了一把手槍。  手槍指向圖將軍,但也就在這一剎那,他也叫出了聲:「圖將軍?!」「大小子?」圖將軍小聲問。「大舅?!」我也小聲問。「大寶嗎?將近七年了,長這麼高了?」這人也小聲地問。「大舅!」我壓低聲音撲了過去,抱住了他。「出啥事了?」圖將軍在一旁焦急地問。「被日本憲兵隊纏上了。」大舅摟著我說。突然他身體一怔,緊張地問:「你們怎麼在這裡?要是被日本憲兵遇到就麻煩了。」  「我們來抓獾。」我回答。「不行,一會兒日本憲兵在軍犬的帶領下會追過來,我從西北旺一直跑到這兒都沒能甩掉,你們必須趕快離開。」大舅說。「那您呢?」我問。「你們別管我,日本憲兵的軍犬熟悉我的味道,只會追我,不會跟著你們。」「日本憲兵帶了幾條軍犬?」圖將軍突然問。「聽聲音就一條。」聽到圖將軍的問話,大舅側過腦袋聽著。「好辦,他們有軍犬,咱們有鐵蒼狼!」圖將軍自信地拍著大舅的肩膀,「你放心地該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我讓鐵蒼狼過去截住日本軍犬。」  「能行嗎?」大舅問。「臭小子,你忘了你小時候,誰帶你獵的獾嗎?」圖將軍故意生氣地埋怨。「標下得令。」大舅像是回到了從前那樣。「大寶,好好讀書,中國最需有知識、有文化的軍人,另外,替我好好照顧姥爺姥姥。」大舅囑咐我。「好!」我回答,「對了,二舅也南下了。」「他也是好樣的。」大舅一邊回答一邊向鐵蒼狼湊了過去,問:「它叫鐵蒼狼?」「對。」我搶著回答。「謝謝你,鐵蒼狼。」大舅用手撫摸著鐵蒼狼的頭,「等打完鬼子,咱們一起獵獾。」說完,大舅扭過身子,回過頭來笑著:「告訴你們,小鬼子就要玩完了!」這話說完,他便低身向西跑去。「一會兒無論你聽到什麼都不要回來。」圖將軍囑咐著。大舅向後沖我們豎起了大拇指。  當大舅消失在夜色中的時候,北邊的狗吠聲漸漸清晰起來。這時,圖將軍蹲著身子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靜靜蹲立著的鐵蒼狼。鐵蒼狼用舌頭舔著圖將軍的手。我也湊過去,摟住鐵蒼狼的脖子,將頭靠向它毛茸茸的腦袋。鐵蒼狼又把腦袋扭過來,熱情地用舌頭舔著我的臉。它的舌頭濕濕的、熱熱的。  這時,圖將軍先是用手指向北邊狗吠的方向,之後又用手狠狠地掐向自己的脖子。鐵蒼狼不再舔我,而是身子一緊,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聲音。「去吧,就像咬獾那樣,咬死小鬼子的軍犬。」圖將軍命令道。圖將軍的話剛說完,鐵蒼狼就像箭一樣飛了出去。隨後,圖將軍拉著我弓著身子,快速向東邊的山丘爬去。剛爬到山丘的一半,就聽到一陣慌亂的叫聲,這叫聲很奇怪,先是狗叫,大約隔了五六分鐘便是人的叫聲。人的叫聲很急,好像還帶有一絲不解和疑問。  此時,我們已經上到山頂。圖將軍分析著:「剛開始的狗叫聲是鐵蒼狼偷襲軍犬時,軍犬發出的。後來的人叫聲應該是小鬼子發現自己的軍犬被咬後發出的……」圖將軍還沒說完,連續四聲槍響傳了過來。圖將軍彷彿被這四槍擊中了似的身子猛地一顫,獃獃地定在那裡。「鐵蒼狼……」我聽見圖將軍小聲地自言自語。「鐵蒼狼……」我也小聲地說。  我們不再說話,坐在山上的松樹下,睜大雙眼向山下仔細地搜尋。隱隱約約,我們看到山下的日本憲兵無奈地打著手電筒漫無目標地搜索著,再也沒有狗吠聲。「鐵蒼狼會死嗎?」我揚頭小聲地問。圖將軍沒有說話。  突然我看到兩個日本憲兵費力地拉扯著什麼,像是要把兩個物體分開。「八格牙魯……」我聽到山下傳來了無奈的罵聲。我對這罵聲非常熟悉。這是學校里的日本老師體罰中國學生時經常說的話。這時,圖將軍開口了:「好的獾狗只要咬住獾的喉嚨就不會鬆口。」「您是說鐵蒼狼死也不會鬆開日本軍犬的喉嚨?」我含著眼淚問。「我們都要記住,你大舅的命是鐵蒼狼換來的。」月光下,我看到圖將軍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第八章 六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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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五月,天氣就熱了起來。圖家老太太怕熱,天一熱,身子就不舒服。快中午了,秀兒問她老人家想吃點什麼,老太太擺擺手,表示不餓。秀兒正在納悶,圖將軍開了口:「老太太想喝酸梅湯。」「酸梅湯?」我重複著圖將軍的話,像是沒有聽清楚。  酸梅湯大多由小販沿衚衕叫賣,這些小販常常手拿冰盞一邊敲出清脆的聲響一邊吆喝著:「哎——玉泉山的水來,東直門的冰,喝的嘴裡涼颼颼——」當然,老太太肯定不會喝這沿衚衕叫賣的酸梅湯。在我印象里圖將軍說過他們家就好喝信遠齋的酸梅湯。「今年雖然熱得早,可是還沒有賣酸梅湯的呢。」秀兒回答。「信遠齋的酸梅湯要等到端午節才開始賣呢。」趙姨剛進門,聽到秀兒的話,便接了過來。  圖將軍聽後皺起了眉。「這好辦,自個兒熬。」趙姨回答,然後便吩咐秀兒,「你去中藥鋪買烏梅、山楂、甘草,到了藥店你就跟坐堂大夫說家裡老太太想喝酸梅湯,大夫自然就會配好。」「大姐,這太謝謝您了。」圖將軍感激地回答,競還深深地向趙姨鞠了一躬。  我長這麼大還真不知道趙姨會做酸梅湯。回到家,我問姥姥:「為什麼以前趙姨在家裡不做酸梅湯?」誰知姥姥知道趙姨準備給圖家老太太熬制酸梅湯的事後競掉了眼淚。「你個臭小子,每年夏天你一聽到衚衕口小販們叫賣酸梅湯的吆喝聲,就急著跑出去買。」姥姥埋怨地說著,「可是你知道嗎?你趙姨她只要一聽到這聲音就會掉眼淚。」「為什麼?」我不解地問。「哎,當年她家閨女小的時候聽到小販賣酸梅湯,嘴饞要喝,可是因為家裡窮,捨不得買。她閨女臨死前,嘴裡還念叨著想喝酸梅湯。後來到了咱家,我告訴她了這個方子,說自己熬的更好喝,她當時就哭了,說要是早知道這方子,就能讓閨女喝到酸梅湯了。」姥姥邊說邊擦眼淚,「咱家知道這件事後,都不再喝酸梅湯了,就是怕趙姨看到後心裡難受,就你不知道。」「圖將軍知道嗎?」我問。「當然知道了。」姥姥回答。  我明白圖將軍向趙姨鞠躬的原因了。熬制酸梅湯,姥姥親自動手。姥姥對趙姨說:「我記得你是民國六年的春天來到劉家的,所以只是在民國六年的夏天和我一起熬過一次酸梅湯吧。」「您這記性可真好。」趙姨沒明白姥姥的意圖,「這熬酸梅湯還是您教我的。」「所以還是讓我來吧。」姥姥很小心地說。  趙姨終於明白了姥姥的意思,眼圈一下就紅了,說:「您的身體也不好,還是讓我來吧……」趙姨這話還沒說完,就哽咽了。姥姥也哽咽著:「圖家老太太想喝酸梅湯,我琢磨著老太太都這把年紀了,喝一口少一口,不能像我,帶著遺憾活著……」  當煮山楂那甜絲絲的香氣開始在院子里飄散的時候,我們卻怎麼也找不到圖將軍了。「能上哪兒去呢?」趙姨嘴裡念叨著。「剛才都在忙活,沒注意。」秀兒說。「好像是去車行修車去了吧!昨天他說鏈條有點松。」我說。「那也早該回來了,都大半天兒了。」趙姨還是搖頭。突然她一拍大腿,說:「冰窖!圖將軍肯定是去冰窖買冰了。」酸梅湯要冰鎮著才好喝,小販們賣酸梅湯是用瓷罐盛放的,瓷罐周圍堆著冰。  可以說趙姨想到熬酸梅湯,卻沒有想到如何讓酸梅湯更好喝,而圖將軍想到了,他真是心細如絲。「圖將軍真是孝順。」趙姨感嘆。趙姨正說著,圖將軍果真滿頭大汗地提著盛著冰塊的木桶回來了。秀兒接過木桶,趙姨抱著盛著酸梅湯的瓷罐往木桶里放。「千萬別太涼了,喝著有絲涼氣就成,要不老太太可受不了。」這天傍晚,圖家老太太不僅喝了一大碗酸梅湯,還吃了小半碗炸醬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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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姨摔傷了,起因就是因為那冰塊。  第二天我下學回來,正趕上家裡來了老大夫。我站在南房門口,看到南房裡一個老大夫用手捏著趙姨右側的大腿,趙姨則痛苦地趴在炕上,隨著大夫手捏的力道,不停地哎喲哎喲地叫著,臉漲得通紅,既像是痛的又像是羞的,嘴裡還不時地念叨:「您說這摔到哪兒不成,哎喲,偏摔了屁股,哎喲。」  秀兒站在一旁滿臉愧疚,圖將軍則緊張地站在大夫身後。我一頭霧水,問:「大夫,趙姨說她摔了屁股,您怎麼不捏她屁股。」聽到我的話,老大夫倒是樂了,趙姨卻氣得從炕上拾起掃炕笤帚嚇唬我。「都賴我,拎木桶的時候,不小心把冰塊掉出來,又恰好被趙姨踩上,結果把趙姨給摔了。」秀兒趕忙解釋。「不賴秀兒,都賴我,是我沒注意。」趙姨趴在炕上還不忘勸秀兒。「屁股上肉多,摔不壞,就怕摔著腿,傷著骨頭。」老大夫一邊繼續捏一邊笑。「還好,沒傷到骨頭。」老大夫一邊說一邊背著小木箱出了屋,坐在石凳上,掏出紙筆,寫起了方子。  圖將軍和我跟了過去。「劉寄奴,骨碎補,延胡索……」看到紙上寫下一行行奇怪的藥名。「劉寄奴?這藥名真奇怪,很像人名。」我問。「還真讓你說對了,劉寄奴既是人名又是藥名。」老大夫回答,「在咱們中國其他地方還有叫它烏藤菜、白花尾和六月雪的。」「還是六月雪的名字好聽。」秀兒也從南屋出來,插起話來。「我覺得還是劉寄奴的名字好,一聽這裡面就有故事。」我故意逗著秀兒。見秀兒出來,老大夫把寫好的藥方交給她,然後說:「聽說這種植物在六月里開出白色的小花,遠遠看去如銀裝素裹,彷彿六月飄雪,因此得名。姑娘家當然喜歡這個名字了。」秀兒接過藥方,沖我做了個鬼臉,然後就向老大夫道謝。  送走老大夫,圖將軍趕忙從秀兒手上拿過藥方,攔住正要往外走的秀兒,說:「還是我去抓藥吧,趙姨現在趴在炕上不能動,兩個家的活兒都要靠你了。」「我陪您去。」我說。「你在家好好讀書。」圖將軍沖我一擺手,「這麼快就忘了你大舅說的話了嗎?」那天夜裡大舅的話以及鐵蒼狼壯烈的死我始終牢牢地記在心上,就像昨天夜裡發生的一樣。  自從那晚鐵蒼狼救了大舅以後,圖將軍就像變了一個人。那天在回城的路上,圖將軍說:「如果所有中國人都能像劉家大小子、二小子還有鐵蒼狼那樣,不怕死、不顧慮、敢抗爭,小日本根本進不了中國。」  那天,圖將軍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很多人還不如鐵蒼狼。我明白圖將軍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很多人這樣活著還不如一條狗。在我眼裡,鐵蒼狼已經不僅僅是一條獾狗,它和大舅一樣是真正的英雄。  那天,我們並沒有從最近的西直門進城。圖將軍專門帶著我繞道德勝門。圖將軍說:「德勝門,是以前咱們中國皇帝打了勝仗班師回城時走的城門。」  我不怕累,儘管整整一個晚上又冷又困又累,但鐵蒼狼最後沖向日本軍犬時的身影好像給我注入了一股動力。鐵蒼狼和我們救了大舅,當然就是打了勝仗,我們當然要走德勝門。當我們走過護城河的時候,圖將軍突然大聲地對我說:「把頭抬起來。」我抬起頭來,目光直視前面端著刺刀的日本兵。我的眼前浮現出曾經出現在我眼前的一幕又一幕:渾身是血的大舅從大紅門外走進來;鐵蒼狼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眼神和身影….  這時,我聽到圖將軍唱開了京劇《陽平關》里老將黃忠的唱詞:「胸中韜略藏三分,那趙國廉頗八十整。尚食斗米肉十斤,吾年未足七十五。怎藐俺朽老便無能,任他兵來如潮湧。殺得他屍橫馬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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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將軍這是跑哪兒抓藥去了,這麼長時間還不回來?」趙姨趴在炕上問,「給他留的飯都涼了。」「八成是去同仁堂了,要不就去了鶴年堂?」秀兒在一旁回答。「應該去同仁堂,鶴年堂有點遠。」趙姨回道。「那也該回來了……」我在一旁搭話,圖將軍做事歷來雷厲風行。  砰……正說著,衚衕外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這突如其來的響聲顯然驚著了後院的鴿子,本該陸續回窩的它們竟噼里啪啦重新飛上了天空。「誰家孩子這會兒放炮?」趙姨顯然也被這響聲嚇了一跳,緊接著又一拍腦門兒,囑咐我,「哦,對了,一會兒小四塊玉它們回窩,別忘了給它們關上門,那可是你二舅的寶貝四塊玉的孩子。」  這響聲卻讓我心頭一緊。這響聲讓我想起多年前銀錠橋旁的槍響。「不好!」我失聲喊道。秀兒幾乎和我同時向門外衝去……  將軍衚衕向東是一條南北向的大街,大街兩旁林立著不少商鋪,這些商鋪我們都很熟悉。當我和秀兒衝出衚衕的時候,那些商鋪都已關上了店門。我們看到三輪車橫在南邊的另外一個衚衕口,嚴嚴實實地將衚衕口堵住。圖將軍閉著眼睛,靜靜地坐靠在三輪車旁的一面磚牆邊上,一臉的輕鬆,像是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工作正在打盹似的,他身旁散落著一串中藥包。圖將軍胸口處已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此時,仍在汩汩地向外冒血。「爹……」秀兒一邊哭喊著一邊跑了過去。在圖將軍兩旁,分別躺著兩個身穿黑色綢緞衣服的人,其中一個是我已經非常熟悉的那個酒糟鼻子。這兩個人脖子歪著,眼睛睜得大大的,都已沒了動靜。  「爹……您這是怎麼了?」秀兒哭著撲跪在地,用手使勁捂著圖將軍向外冒血的胸口。「圖將軍……」我也撲跪在圖將軍身邊。然而圖將軍已經沒了氣息。這時一個姓徐的店夥計從對面的鋪子里跑了過來。他指著地上那兩人,說:「剛才我正要關店門,突然看到這兩人急匆匆地要往這衚衕里鑽,像是在追什麼人,正好圖將軍從這衚衕里騎車出來……」  「怎麼回事?……」店夥計還沒說完,就被急匆匆趕到的兩位巡警打斷了。其中一位中年巡警看到地上躺著那兩人時,臉色變得驚訝起來,對另外一位年輕巡警說:「死的是日本便衣……」而當他看到坐靠在牆邊的圖將軍時就更加驚訝:「哎喲,這不是圖將軍嗎?這都怎麼了這是?……」  這時,店夥計接著說起來:「圖將軍把三輪車橫在衚衕口,不讓這兩日本人過,說他倆撞翻了他剛抓的中藥,這兩人可能為了趕緊追人,直給圖將軍道歉,還掏出錢來賠給圖將軍,可圖將軍讓他們去同仁堂抓新的。」  「嘿,這圖將軍,他跟日本便衣較什麼勁兒,他又不是不認識這二位,他倆在咱這塊兒都快轉悠八年了。」中年巡警在一旁直嘆氣。店夥計顯然沒有理會中年巡警的感嘆,接著說:「突然,那個酒糟鼻子掏出手槍對準圖將軍的胸口,要圖將軍讓開。然而圖將軍非但沒讓,一把就將酒糟鼻子的胳膊扭了過去,然後使了一個別子,一抄手一摟腰就將他頭朝下摔了下去。」  「哎喲,我忘了圖將軍的師父可是咱善撲營東營的布庫。」中年巡警繼續插嘴,全然不顧一旁哭著的秀兒。店夥計來了勁兒,像是在說評書:「這時,第二個日本便衣開了槍,打中了圖將軍,但是圖將軍仍然撲過去,將他提了起來,還是頭朝下摔了下去。」店夥計講完後豎起了大拇指,「那跤法,那身手,爺們!圖將軍真是個爺們!』,『『行了,別爺們了,要是讓日本憲兵聽到,你的命就沒了。」那位年輕巡警一邊攔著店夥計一邊交代,「一會兒日本憲兵來了就這麼說。」「那當然,圖將軍是爺們,我也不能從。」店夥計一邊回答一邊安慰著秀兒和我。「爹……」秀兒緊緊地抱著圖將軍。兩位巡警尊敬地看著圖將軍,都不再說話,而是走到了大街的另一邊,商量著什麼。不一會兒,我們的身旁站滿了街坊四鄰,街坊們流著淚安慰著我們。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店夥計不厭其煩地向街坊們一遍遍重複著他剛才看到的一切。這時,一隊日本憲兵趕了過來。日本憲兵先是狠狠地抽兩名巡警的嘴巴子,大聲地訓斥著他倆。我能聽出日本憲兵的大概意思,他們非常懊惱我們在場的所有人破壞了案發現場,質問那兩名巡警為什麼連最基本的現場保護都沒有做。日本憲兵們在衚衕口忙活了整整一個晚上,他們仔細地勘查著現場,不放過任何角落,就連那散落在地上的中藥也被他們拿走。他們不僅盤問了店夥計,還盤問了我們在場的所有人。圖將軍的遺體,我們第三天才從沙灘的日本憲兵隊領回來。姥爺說由於有店夥計的證詞,還有兩位巡警的保證,圖將軍的屍體才沒按抗日分子處理。  

4

  圖家老太太是在姥爺領回圖將軍遺體的當天去世的。本來,我們誰都沒敢告訴她圖將軍的事情。但老太太好像和圖將軍有先天感應,從圖將軍離開的那天開始便不吃不喝,無論我們怎麼勸。  那天一大早,姥爺去了沙灘的日本憲兵隊,姥姥陪在圖家老太太身邊。老太太仰面平躺在緊靠窗邊的炕上,臉色雖然蒼白,卻是平靜安詳的樣子,她的眼睛微微睜著,眼神里出現了久違的光芒。  她看了看姥姥,又看了看秀兒,再看了看我,眼神兒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姥姥看懂了老太太的意思,哄道:「圖將軍去西山了,那邊兒的玉八達杏下來了,說是給您老摘回來吃……」姥姥停頓了一下,接著哄,「您老還是先喝點小米粥吧,秀兒剛熬好的,可爛乎了。」聽到這話,老太太的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像是猜透了這善意的謊言。  突然,我們看到老太太的嘴微微張開,胸脯一起一伏,接著我們聽到她在微弱地喘氣,但是漸漸地老太太胸脯的起伏越來越小,喘氣聲越來越細……秀兒用手捂住嘴,很小聲地哭,像是怕打擾老太太。姥姥也捂上了嘴。一直站在門外流著淚的趙姨終於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說:「都怪我,我要是不摔那一跤,圖將軍也不會在抓藥的路上和日本便衣較上勁兒。」  其實,只有我心裡知道,圖將軍從鐵蒼狼離開我們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圖將軍了。  「這些年,圖將軍和我就像兄弟一樣,我要風風光光地發送我的兄弟和老太太。」姥爺領回圖將軍的遺體後,把我們召集到了一塊說,「按三等奉國將軍的規制辦。」於是,姥爺推掉了一切事情主持圖家的喪事。  出殯那天,圖家門口一左一右立著兩個三丈多高的嘟嚕幡。右邊的幡是老太太的靈位,左邊的幡是圖將軍的靈位,圖將軍的幡上用金字寫著:「欽命三等奉國將軍賞加頭品頂戴雙眼花翎圖府諱圖爾堪之靈位」。顯然,姥爺把圖將軍祖上的榮耀安在圖將軍的身上,但是在我們眼裡圖將軍完全配得上這個榮耀。  按照《大清會典》規定,三等奉國將軍出殯是六十四杠,老太太也一樣,杠夫們穿的駕衣全是綉著寸蟒的緞衣。  如此大的陣勢,讓將軍衚衕里里外外擠滿了人。衚衕外的老人問:「這是誰家啊?搞這麼大動靜?還穿著官衣兒,我有幾十年沒見過了。」有人告訴他,是圖將軍和他娘。「哦,他呀,聽說了,這爺們摔死倆小鬼子,那應該,應該。要是擱以前,他的畫像得進紫光閣,今兒我可得送送這爺們。」  時辰到了,在那兩個嘟嚕幡的引領下,後面打著片幡,挑著雪柳、輓聯、挽幛的執事和鼓樂手的隊伍開始晃動起來。秀兒穿著孝衣站在靈柩前,我走在秀兒的身旁,後面是姥爺挽著姥姥,再後面是一瘸一拐的趙姨,靈柩後面是將軍衚衕的老少爺們,那個店夥計也來了,不停地向旁人講著那天圖將軍連摔兩名日本便衣的經過:「只見圖將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將酒糟鼻子拿槍的手一別……」  這時,我們前面的鼓樂手吹奏起來,隊伍開始向前移動。一個身背大串紙錢袋子的人走到我們身旁。走著走著,只見他從袋子中掏出一疊碗口大的圓圓的紙錢,憋足了勁兒,將手向上狠狠地一扔,只見那一疊紙錢飛到城牆的高度,如禮花般綻放開來,在空中飄舞,紛紛揚揚。  不一會兒,紙錢飄落在我們隊伍中,飄落在秀兒和我的頭上、身上。一路上,這人不停地扔著紙錢。不經意間,我朝身後望去,路邊上、隊伍里、人身上,散落的凈是雪白的紙錢。突然間,這紙錢讓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們在銀錠橋畔和石景山制鐵所旁遭遇的風雪。  對,這就是六月雪。身在夏天,心卻在冬天。這時,我聽到秀兒唱開了《祭塔》:「數年未見雙親面,恨禿驢將我母陷塔間。也曾上本奏聖主,拆毀雷峰塔救孤殘……」在秀兒那哀怨的唱詞中,我卻彷彿聽到了那天我們走進德勝門時圖將軍唱的《陽平關》:「胸中韜略藏三分,那趙國廉頗八十整。尚食斗米肉十斤,吾年未足七十五。怎藐俺朽老便無能,任他兵來如潮湧,殺得他屍橫馬難行……」         史雷《將軍衚衕》:悲歌一曲慨而慷    史雷的中篇小說《將軍衚衕》意蘊深遠,回味悠長。作品由一曲喜慶的皮影戲《二度梅》開場,雖然熱鬧卻令人擔憂,結尾以一段凄慘的《祭塔》與開頭相呼應,繼而又轉為激昂的《陽平關》,圖將軍的死催人淚下,卻讓人看到一個民族生存與發展的希望。小說里,作者以從容不迫的語言娓娓道出老北京傳統文化的精髓與意趣,寫出了國家危亡之際,以圖將軍為主的「平民英雄」的靈魂覺醒和精神成長故事。可以說,《將軍衚衕》是一曲慷慨的悲歌,對侵略戰爭的控訴、對民族精神和文化傳承的思索盡在其中。  《將軍衚衕》的敘事風格樸實莊重,敘事節奏張弛有度,每一章的內容既可獨立成篇,串聯起來又是一個背景完整、人物形象豐滿的故事。作者將主人公圖將軍塑造得有血有肉。圖將軍祖上三輩都戰功赫赫,然而圖將軍卻並不是以一個英雄的姿態出場的。他開始只是一個紈絝子弟,在王朝沒落的年代裡,守著花鳥蟲魚等玩物、靠著典當家產度日,是一個典型的「多餘人」形象。「我」的姥爺充滿善意和包容的舉動喚醒了圖將軍耿直、善良、好勝的天性,讓他過上了靠拉車自食其力的生活。圖將軍與「我」的父母、舅舅等革命者不同,他沒有明確的民族意識和革命目標,所有的舉動都出於天性中質樸而強烈的愛憎觀念。他有一股來自民間的「俠氣」,看不慣侵略、壓榨與欺凌。蟋蟀「鐵彈子」、「老黃忠」、獾狗「鐵蒼狼」等,既是圖將軍調教出來的得意寵物,也是他的朋友,或者說是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動物雖然沒有保家衛國的意識,但它們有忠誠、剛烈的氣性,正是「鐵彈子」和「鐵蒼狼」的犧牲促成了圖將軍的成長,讓他變得不一樣了。他或許並不明白「我」舅舅等革命者的宏圖大志,但他願以自己的犧牲換取革命者的生存,把祖國的命運交付給這些他信任的人。他死得悲壯,既不拖累任何人,又完成了自己捨身取義的使命。從「多餘人」到「平民英雄」,圖將軍的每一步轉變都有情節的鋪墊,顯得毫不突兀,真實可信。  作為一部抗日題材的兒童小說,《將軍衚衕》沒有空洞的口號和說教,也沒有過分拔高任何一個人物,甚至不寫戰火硝煙。在作者沉鬱平靜的敘述中,讀者彷彿親臨那個風雨飄搖的戰爭年代,看到侵略戰爭給人民生命和精神帶來的巨大破壞,體會到普通百姓們在面對家國存亡時表現出的凜然氣概。除了圖將軍,小說還塑造出一系列形象鮮明的人物,例如作為開明商人的姥爺,他雖然並不太理解子女們的革命行動,卻不干涉、不阻止,給他們充分的民主和自由,在涉及民族大義的關鍵時刻堅持原則,毫不退讓,是一個可敬可親的長者形象。  整部作品雖然悲壯,卻仍充滿希望,究其原因,在於對幾個孩子形象的塑造上。圖將軍的精神在覺醒,敘述者「我」也在一起成長,作為所有事件的見證者,「我」已經成長為一名勇敢、正義、有擔當的少年:秀兒唱著她的皮影戲,傳承的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小海子生在漢奸家庭,卻有自己明確的是非觀念,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當圖將軍溘然逝去,一群孩子卻巋然立起,他們正是整個民族與國家嶄新的希望。  小說的另一個特點是充滿了京味濃郁的傳統文化元素,時時出現「冷月」、「飛雪」等意象,讓作品帶上了鮮明的個人特色,與其他兒童抗日題材的作品區分開來。唱戲、斗蛐蛐、獵獾、看猴戲、養金魚……若不是戰爭的破壞,這些傳統文化活動何嘗不是逸趣盎然?史雷在小說中花了許多筆墨寫到他對文化的思考。秀兒爹演得一手好皮影,卻因為戰爭只能去干苦力,他的悲慘死去是戰爭破壞傳統文化的一種隱喻。  另外,作者並沒有簡單粗暴地把日本人都描述成兇狠貪婪的壞人,老橫澤和美香就是熱愛中華文化的日本友人。然而也是因為戰爭,老橫澤誤死於抗日人士之手。「我」和圖將軍並沒有因為老橫澤和美香是日本人而憎惡他們,美香也沒有因為父親之死而怨恨中國。這種寬容而有大智慧的態度,更凸現出人性之美並無國界、種族之分,而貪婪的侵略惡念則是人類文明共同的大敵。  史雷不喜歡刻意煽情,但《將軍衚衕》仍然讓人忍不住落淚。在作者恰到好處的環境渲染、場景敘述中,圖將軍也好,「鐵彈子」、「美猴王」、「鐵蒼狼」也好,他們的死哪一段不是蕩氣迴腸?幸好,當結局秀兒唱起《祭塔》,當「我」想起《陽平關》,讀者欣喜地看到傳統文化沒有死去,它鐫刻在每個中國人的記憶里;民族精神永遠不會消逝,它生生不息地流淌在每個普通中國人的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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