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西方記者眼中的八國聯軍侵華

在建國前很長一段時間內,「王府井大街」都叫做「莫理循大街」。這個叫莫理循的外國人,把畢生的心血幾乎都奉獻給了近代中國。

莫理循是澳大利亞人,1897年,莫理循成為《泰晤士報》駐華首席記者,1912年又出任中華民國總統政治顧問。他居住北京30餘年,親歷了近代中國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莫理循身後留下了大量報道、通訊與日記,這些素材大多與他在中國的經歷有關,是認識那個時代的中國的重要史料。

1901年,八國聯軍大舉侵華,莫理循耳聞目睹,將掠奪槍殺的細節一一記錄了下來,並最早向西方世界進行了相關報道,莫理循也因此將自己與中國聯繫得更為緊密。

今日選文推送這位西方記者視角下的八國聯軍侵華的這段歷史。

文|羅泰琪

一位西方記者眼中的八國聯軍侵華

從公使館後門出來,莫理循立刻聞到強烈的嗆人的煙味,禁不住咳嗽。他四處望去,遠處不知何處升起滾滾濃煙,街道冷冷清清,偶爾有一些匆匆而過的行人,鱗次櫛比的店鋪一概關門歇業,有幾家商鋪似乎被搶劫,一片狼藉,不由得暗自發怵,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

莫理循來北京已有三年,由於經常走街串巷,已經熟悉北京城的道路。離開英國公使館前,斯德上校告訴他,據公使館掌握的情報,全城鬧得最凶的地方是庄王府。他打定主意去那兒看看。以前出門他總是騎馬,今天出門躲避動亂,騎馬不方便,便徒步而行,而他很不習慣走路,沒走多遠便停下來,坐在街邊抽煙休息。遠處響著乒乒乓乓的槍炮聲。空氣中瀰漫著火藥味。他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那裡,不由自主想起遠在倫敦的《泰晤士報》,想起恩重如山的主編貝爾。

莫理循和他的三個兒子:伊恩(左)、阿拉斯戴厄(右)和科林(中)。莫理循去世後,三個孩子在英國長大,他們都與中國有一段不解之緣。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幾聲清脆的槍聲,啪啪啪,正沖自己射來,幸好子彈擦肩而過,打在身旁行道樹上,打得樹皮啪啪爆裂,皮屑四濺,嚇得一個跟斗摔在地上。他伏在地上抬頭張望,遠處有一個高高的神壇,上面有人正朝他舉槍瞄準。他急忙起身躬腰往小衚衕跑,可說時遲那時快,一顆子彈朝他左腿飛來,劇烈的疼痛讓他跌倒在地。

莫理循顧不得疼痛,拚命爬進小衚衕,躲開義和團步槍的射線。他看腿部流了一些血,感到陣陣疼痛,仔細看傷口,還好只是擦傷。他咬緊牙關,使勁撕下半截襯衫衣袖裹住傷口,然後躲在衚衕旮旯喘粗氣。休息片刻,他覺得還行,便起身走出旮旯,一瘸一拐走向庄王府。

庄王府是第11 代庄親王載勛府邸。載勛這年48 歲,照說沒啥血氣了,可閑來無事,靜極思動,一見義和團方興未艾,向西太后建議借鍾馗打鬼,利用義和團打擊列強囂張氣焰。西太后正為剿不滅義和團頭痛,一見義和團提出保清滅洋,又見庄親王載勛保薦,便改剿為撫,任命載勛為義和團王大臣兼九門提督。載勛便頭裹紅巾,身著短衣,一副義和團首領打扮,在自家莊王府設義和團總壇口,接待各地絡繹不絕入京的義和團,向他們發號施令,派他們分守北京各個城門,命令他們去京南招兵買馬,成為義和團總指揮。

簽訂「北京條約」時的情景:慶親王、李鴻章與法國全權公使

莫理循冒著生命危險,化裝來到庄王府前廣場一所屋子裡,從窗口上觀看義和團的舉動。在廣場高高的神壇下面,一群義和團持刀橫槍檢查過往人員,凡是大毛子、二毛子、三毛子一律扣留審問。有一個外國人怒斥他們,被當場打傷。莫理循嚇得一臉驚訝,渾身發抖,差點叫出聲來。莫理循隨後去了鬧事最激烈的幾個地方,親眼目睹了義和團的情況,便急匆匆趕回英國公使館,伏案起草電文,向《泰晤士報》發出新聞稿,題目是:十萬義和團掃蕩北京,洋人教民慘遭橫禍。貝爾主編在倫敦接到這則電訊,立即在《泰晤士報》上發表。這條消息引起世界各國關注。莫理循是最先報道義和團消息的西方記者。他的名字再一次令新聞界側目。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莫理循奔波於動亂現場,採訪到五光十色、目不暇接的新聞:6 月13 日,八國聯軍進軍北京,途中在廊坊遭到襲擊;6 月16 日,朝廷向各國發表宣戰書;6 月17日,八國聯軍攻陷天津大沽炮台。

更令莫理循惶恐不安的是,6 月20日,北京街頭髮生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打死事件,無疑火上加油,使這次事件趨於惡化。據莫理循了解,這天上午8 時,德國公使克林德,就是那位留分頭續八字鬍的德國男爵,莫理循曾採訪他,他曾信誓旦旦,要與義和團決一死戰,帶著翻譯柯達士,乘轎從使館出發,前往位於東單牌樓北大街東堂子衚衕,找朝廷總理衙門交涉。當他走到東單西總布衚衕西口時,遇到巡邏的清朝軍隊,幾句話不對,被霆字隊槍八隊章京恩海開槍打死,翻譯柯達士受傷。克林德被殺,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大發雷霆,決定報復中國,任命瓦德西元帥為指揮,帶領兩萬大軍遠涉重洋,進攻北京。

八國聯軍總司令瓦德西由聯軍軍官陪同,率軍穿過午門進入紫禁城。

八國聯軍開始進攻北京。他們在與清軍幾度交戰後,7 月14 日攻佔天津,8 月15 日攻佔北京,而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則在之前逃離北京,朝廷和義和團也都跑了,北京成了八國聯軍的天下。正當莫理循與大多數外國人一樣彈冠相慶時,敏銳的莫理循發現一個新問題,佔領北京,打著保衛僑民、維護自由民主旗號的八國聯軍,在攆走朝廷和義和團後,一改初衷,竟然開始肆無忌憚地搶劫中國的金銀財寶,變成一群穿堂入室的強盜。

這天莫理循去圓明園採訪,看見一些俄國軍人正將園裡的奇珍異寶往外搬,已經裝了滿滿三輛馬車。他問一個俄國士兵:「你們這是幹啥?」那士兵反問:「你是誰?」莫理循回答:「我是英國《泰晤士報》記者。」那士兵說:「可以告訴你,咱們來北京的各國軍隊不都這樣幹嗎?中國皇帝跑了,義和團跑了,這些東西都是我們的戰利品。」莫理循莫名其妙,又問:「誰叫你們搬的?」那人回答:「還有誰?自然是我們的阿列克謝耶夫將軍。」

莫理循本來期盼八國聯軍來解救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外國人,包括他本人,可這些軍隊除了完成解救任務之外,正如這位直爽的俄國士兵所言,似乎還在秘密而公開地趁火搶劫,大肆掠奪中國首都的奇珍異寶。莫理循開始把注意力轉向八國聯軍。

八國聯軍侵華各國士兵圖

他跟蹤調查各國軍人的行蹤,發現這個俄國軍人的話沒錯,八國聯軍開進北京城後,除了解救外國人和教民外,的確搶劫了中國的金銀財寶。俄軍最高指揮官是阿列克謝耶夫將軍。他搶走慈禧寢宮用黃金和寶石精製的數十件珍寶。英法士兵搶走嵩祝寺鍍金銅佛3000 余尊、錦繡製品1400 件、銅器4300 件。法國軍隊統帥佛爾雷搶走禮王府白銀200 萬兩。日軍搶走朝廷戶部庫存白銀291 萬兩。德軍搶走中國古觀象台的天體儀、紀限儀、地平經儀、璣衡撫辰儀、渾儀。還有南池子大街皇史宬珍藏的《永樂大典》和御河西翰林院珍藏的《四庫全書》,中國歷史最珍貴的文化遺產,八國聯軍都有份,被搶掠糟蹋一空。

莫理循得知這些情況後大為驚訝,且陷入空前迷惑,不知道該不該作報道,也不知道該怎樣報道,因為八國聯軍來北京的理由是保護自己的國民和教民,維護和平自由,冠冕堂皇,振振有詞,怎麼搖身一變成為穿堂入室、持槍搶劫的強盜了呢?《泰晤士報》要這樣的消息嗎?世界要這樣的消息嗎?

莫理循晚上睡不著,想起《泰晤士報》主編貝爾的話:新聞記者的報道,必須放棄任何政黨派別和國籍的立場,而只根據事實做獨立報道。他心裡咯噔一下,似乎看見貝爾主編正對他說:莫理循先生,您的新聞記者的良知在哪裡?快把這些消息發給我,全世界的讀者正翹首以盼。莫理循一個鷂子翻身坐起來。他決定揭露八國聯軍搶劫北京的罪行,因為這是事實,千真萬確,不容粉飾,哪怕得罪那幫傢伙也在所不惜。莫理循拿起筆,唰唰唰一揮而就,題目叫《八國聯軍在北京的系統搶劫》。

這篇文章說:

隨著大教堂昨天被解放,北京現已完全掌控在列強手中。從8 月16 日開始,列強在北京公開搶劫三日。系統的掠奪開始了。法國、俄國的旗幟在城內最好的地段飄揚,據說那裡埋藏著中國的寶藏。據傳,日本人已經攝取到291 萬兩白銀。俄軍將頤和園的奇珍異寶搶竊一空。慈禧太后、皇帝、端王以及所有高官均已逃往山西太原,進而開往西安。自13 日《京報》就已停刊。政府已不復存在。

1900 年8 月17 日,莫理循的這條新聞在《泰晤士報》登出,如晴天霹靂,全世界為之一震。莫理循是第一個揭露八國聯軍搶劫中國財寶的西方記者。遠在倫敦的貝爾主編高興得手舞足蹈,破天荒,親自動筆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他的《泰晤士報》上。文章不吝美譽之詞,稱讚莫理循是最渴望為英國服務、最無所畏懼、最富於獻身精神的新聞記者。中國人對莫理循的評價也很高。著名學者辜鴻銘說:「莫理循一篇報道遠勝朝廷十份奏摺。」

說到獻身,插個小故事。

莫理循那天在採訪途中被子彈擦傷時,正好有幾個外國人從這裡匆匆而過,他們看見倒在地上的他,正準備過去查看,誰知義和團一群人正向這邊追來,便不敢停留,以為他慘遭不幸,只好逃走。有人將莫理循的死訊電告倫敦。《泰晤士報》主編貝爾得知此事大吃一驚,頓時愕然無語,淚水長流,相信他的莫理循真的死了。前不久,貝爾看到英國《每日電訊報》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在京外國人全部身亡》,文章說:「據逃離該市的中國僕人表示,北京正在進行一場屠殺,據信被殺者上千,差不多那兒所有的歐洲人無一倖免」。他萬分著急,不斷想辦法與莫理循,與報社另外兩個在北京的記者聯繫,甚至發電報給英國駐北京公使館,請求他們查詢這三個記者的下落,但音信杳無,沒有迴音。他失望了,認定莫理循等三人已在北京光榮獻身,便在報上登出訃告和緬懷文章。

他為莫理循寫的訃告說:

在為祖國最高利益服務的報業中,莫理循是最忠誠、最無畏、最有能力的記者。毫不誇張地說,在過去關鍵的三年中,正是由於莫理循的傑出貢獻,英國人才能每天都最早、最準確地知道中國所發生的一切事件,而以往英國人所接觸的,在很大程度上或經常是帶有偏見的報道。莫理循具有非凡的判斷力。這是他的本能。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他稱為充滿謊言的新聞氣氛中極準確地區分真假。

訃告和緬懷文章登出不久,意外發生了,貝爾突然接到莫理循來自北京的電訊,不禁產生疑竇,難道莫理循還活著?或許有人冒名頂替?便立即發電問他:「您是莫理循嗎?您還活著嗎?」莫理循回電:「我是莫理循。我沒有死,怎麼會還活著?」貝爾才知道是一場誤會,頓時喜笑顏開。他沒有去責備《每日電訊報》和那位電告倫敦莫理循已死消息的好心人,親自撰寫電文給莫理循發電說:「小子,你要是敢死在北京,我一定把你從棺材裡揪出來。答應我孩子,你不能死,如果上帝需要,我替你去見上帝。」

莫理循回電說:「最親愛的貝爾先生,您當務之急不是替我去見上帝,而是犒勞您忠實的莫理循吧。他在北京的開支如流水,難以承擔日益飛漲的物價,給他增加一些月薪吧。」

貝爾立即作出決定,將莫理循的月薪漲到100 英鎊。

莫理循成為駐華外記最高薪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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