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國龍教授講《道德經》第五章
原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chú)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tuó yuè)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註解:
《道德經》的第五章很「酷」,如果留到夏天去鑒賞,或許能讓我們分享到一絲來自遠古的清涼。而大冬天裡聽人說些「天地不仁」,「聖人不仁」之類的道理,總不免有種涼颼颼的感覺。這當然不是說「天地」「聖人」都很冷漠。
哲學家以至服從意識形態需要的「哲學工作者」,時常會重複同一句話:感性是熱的,理性是冷的。感性之所以熱,因為感性是自我的;理性之所以冷,因為理性是忘我的。例如:喜怒哀樂,都屬於個人感性,當然都是熱的,冷漠其實也屬於個人感性,其實也是熱的,而且是以內熱去努力地表現外冷,所以其感性態度甚至比喜怒哀樂更強烈。理性之所謂冷,不是冷漠,而是不以個人情感去揣度物理,陳述物理時又忽略自己以及他人的感受,所以朗現的不是某種個性化的態度,而是客觀的普遍的道理。對於道理,誰也不能測量出溫度,只能冷靜地去理解。這註定理性是冷靜的,但不同於感性的冷漠。
冷靜理性的最精緻作品,當然就是哲學,所以哲學不僅很「炫」,而且蠻「酷」,像是動漫里沒有情緒變化的劍客。《道德經》的這一章,就「炫」在思維很辯證,「酷」在道理蠻深刻。
要真正理解這一章的「酷」,大概需要回顧一下《道德經》產生的那個時代。在那個時代里,天地和聖人,都是一個宏大信仰體系里主要的信仰對象。而信仰的理由,就是感佩天地、聖人的仁恩。《道德經》說」天地不仁「,「聖人不仁」,直面衝擊的,就是這個信仰體系。而以哲學理性直面衝擊現行的信仰體系,這在任何時代都需要酷斃的勇氣。
《國語·魯語》的一個小故事,可以粗略地映現出這個信仰體系的基本面貌。故事的主角,就是那位因坐懷不亂而聲名久播的柳下惠,年代大約早於《道德經》百來年光景。
故事裡說,魯國很能幹的政治家臧文仲執政的時候,有一種叫「爰居」的海鳥,在魯國都城的東門上棲息了三日。這種現象很異常,於是,臧文仲動員魯國人舉行祭祀儀式。儀式本身怎麼樣?是禳災祛禍還是歌舞娛神?史書里全都沒有記載,被史書記載下來的,是柳下惠直言不諱的批評:臧文仲為政太任性了,「夫祀,國之大節也」,所以要「慎制祀以為國典」。
在現代人看來,祭祀鬼神不就是些迷信活動嗎?為什麼要提升到這樣的政治高度來論說呢?這裡面確實包含了古今文化的極大差異。在古代,祭祀儀式是社會凝聚的最高象徵,參與或者接受同一種祭祀儀式,就意味著接受同一種信仰,歸屬於同一個家族、氏族、國家,所以《左傳》里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祭祀凝聚內部認同,軍事抵禦外來侵擾,一內一外,一文一武,是華夏社會共同體所以形成並且得以維繫的兩大支柱。祭祀也因此自成體系,並且與華夏民族在融合中日漸形成、日益壯大相呼應,承載華夏民族的共同信仰。臧文仲為了某個異常現象而舉辦祭祀儀式,鬼名俠戶,不在傳統的祭祀國典之內,所以柳下惠認為這種政治是任性的。那麼傳統的祭祀國典、信仰體系,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據柳下惠說,什麼樣的人和物可以被納入祭祀國典,是有其價值尺度的,「夫聖王之制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扞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
舉例來說,炎帝神農氏和他的兒子柱,嘗百草而開創農業種植,夏代的祖先棄繼承炎帝的事業,所以自夏代以來就將他們尊奉為稷神;共工氏的兒子后土能賓士九州土地,所以被奉祀為社神;又如黃帝甄辨百物,啟民智而開闢生產生活資源,黃帝的孫子顓頊能繼承祖業,曾孫帝嚳能根據日月星的運行以制定曆法;唐堯能制定適宜的法律,導民向善;等等,都是法施於民的先王。
虞舜勤民事而死於蒼梧之野,鯀因用圍堵的辦法治洪水而被誅殺,禹繼承父業治洪水而疏導之,殷商的祖先契以倫常教化百姓,商湯除夏桀之暴而以寬裕治民,周文王重興文教,周武王討伐商紂王的穢惡等等,都是以死勤事,以勞定國,御大災,扞大患的先烈,所以自虞舜以來,就形成了一個以「禘」和「祖」為主軸的祭祀、信仰體系。
「禘」是以前代有勛烈的帝王配天,「祖」是奉祀當朝的氏族祖先,從而形成「敬天法祖」的信仰體系。同樣,對於山川河澤的祭祀,也立足於利民財用。這些自然神,漢以後被合稱為「天地六宗」,是與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自然大環境。此外的一切奇怪現象,都不在祭祀國典之內。
柳下惠所描述的祭祀、信仰體系,在近現代以前一直是整合、維繫華夏民族和國家的精神力量,但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這個祭祀、信仰體系又並非一成不變,僵化而拘執,而是經歷了無數次的衝擊和重建,具有活潑潑的內在張力。衝擊的力量來源,當然是與信仰相對的理性。而理性之所以要衝擊信仰體系,現實的緣由在於社會秩序的合理性出了問題,受到質疑,需要調整。
大致說來,信仰維繫著民族和文化的認同,維持著社會的穩定,而理性推動著對於信仰真實性、合理性的反思,推動著社會的發展,二者對待流行,構成華夏文明內在的張力。在這個兩條腿走路的歷史進程中,理性與信仰究竟孰先孰後,取決於特定時代的需要。《道德經》產生的時代,社會失序,需要對古來的信仰展開反思,從而形成理性與信仰的再平衡,重建社會秩序,所以才會有《道德經》「天地不仁」、「聖人不仁」等驚世駭俗的言論。
春秋時代的社會失序,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諸侯之間頻繁的戰爭,導致了大規模的社會混亂,「春秋無義戰」,戰爭本身並不能起到重建社會秩序的實際作用。二是處於列國競爭或者直接處於戰爭狀態的諸侯國,在內外兩方面都缺失權利制約的機制。外的方面則周天子式微,沒有實力按照禮樂道義去管轄諸侯;內的方面則因戰時法則,在保境安民的名義下,諸侯得以縱恣其壟斷權力和強行苛政之私慾。
站在道家的立場上來追究這種社會失序的根源,問題的癥結就不在於仁政好或者不好,而在於追問政治的法理基礎、政治何以發生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如果說政治的法理基礎就是前代帝王曾經推行過仁政、對百姓施與過恩惠,那麼政治豈不成了前代帝王的仁愛之心、私恩之惠的遺產?在標榜聖人以仁愛之心開創政治的歷史語境中,政治一方面被極端神聖化,被罩上聖人仁愛的信仰光環,另一方面又在現實中暴露出不受制約的重重弊端,當下的執政者,總是在效法先王仁愛的名義下,在保境安民的借口下,強制推行自己的意志。面對這樣的歷史和現實,又當如何打開政治的溫情包裝,以理性精神還原政治之所以發生並且延續的真相,從而建構新的政治模式?
事實很不幸,借仁愛之名行強權之實的現象,在春秋戰國時代比比皆是。舉一個可笑的例子。據《左傳》僖公十九年(公元前641年)載,梁國的國君梁伯(爵位)好搞土木工程,而百姓不勝其擾,自發抵制,於是梁伯就時常拿些「某寇將至」的恐怖輿論來脅迫民眾,築城牆,建宮殿,弄得民不堪命。最後為了加大輿論恐嚇的力度,宣稱「秦將襲我」,而秦是梁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了的大國,結果老百姓被徹底嚇壞了,「民懼而潰」,四處逃散,秦國就真的吞併了無人抵抗的梁國。這種寓言「狼來了」式的政治,本質上要麼愚昧幼稚,要麼心術不正,但推行其政治的正當名義卻是保境安民,是出於對子民的仁愛。就老百姓而言,是願意選擇這樣的仁愛,還是願意選擇被忘卻的自由呢?這是《道德經》第五章所隱含的一個問題,而答案不言而喻。
無疑,「芻狗」象徵著被忘卻的自由。作為祭祀時的一種道具,「芻狗」是用草或土做成的各種動物形象,被作為向鬼神的祭獻物。由於佛教傳入之前,中國傳統的宗教儀式通常都沒有神像,所以在古代的祭祀場景中,芻狗是有形而受到關注的一個焦點,祭祀時奉敬如儀。但儀式之後,「芻狗」從祭獻物的角色中解脫出來,獲得被忘卻的自由。從關注到忘卻,或許就是《道德經》取用「芻狗」比喻的寓意——萬物在天地之間,受天覆地載而得以造化生成,似乎天地永遠都在關注萬物。
然而,撇開這層溫情脈脈的想像,則天地只是一個大風箱(橐籥),萬物在風箱里鼓盪,造化生成,並非出於天地的有意施恩。同樣,以聖人為象徵的政治,也只是一個為組建社會而架設的制度空間,儘管架設的初意包含著對百姓生活的關注,但在既已架設之後,則要讓百姓獲得被忘卻的自由,放任百姓利用其社會空間,在相互鼓盪中創造、生活。唯其如此,政治才能夠發揮其架設社會空間的實際作用,老百姓才有更多的活路。如果政治以施恩的心態和手段將風箱塞滿了,則政治與老百姓的生活必然摩擦不斷。所以為政的聖人要少說話,少張揚自我意志,少佔用風箱里的空間,「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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