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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漸之爭與文明之殤 --從「是樹非樹是台非台」的故事說開

1351年前(唐龍朔二年),在湖北黃梅東山,和尚的兩首偈成為禪宗史中的佳話。神秀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慧能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同一命題的不同解釋,二人在禪界的命運和地位,從這一天開始被劃入史冊,中國禪宗的歷史也從這一天開始進入新的篇章。南能北秀,南頓北漸,就因為「是樹非樹是台非台」之爭而成了禪宗修行心法以及世界觀的分水嶺。五祖弘忍夜傳《金剛經》心法,授衣缽給慧能,慧能成了合法的禪門第六代總舵主。慧能連夜出逃,下了廣東,隱姓埋名整整十六年。慧能隱遁的理由是五祖擔心身份卑賤目不識丁的舂米和尚成了繼承人,其它弟子不服,為爭取衣缽必將加害慧能。也就是說,弘忍的高瞻遠矚,慧能的巧妙潛伏,禪宗界避免了掌門人衣缽之爭的血雨腥風。走進這個像武俠小說橋段的故事,我始終有被人下套的那種不真實的感覺。雖然慧能帶著象徵禪門最高權力的衣缽走了,神秀後來還是成了黃梅禪宗事實上的繼承人,弘忍的思想和基業由他發揚光大。弘忍死後,神秀在江陵當陽山玉泉寺,大開禪法,四海僧俗聞風而至,聲譽甚高。後世稱其法係為北宗禪。無論後世的人們如何揚慧抑秀,說慧能才是真正得到了師傳衣缽的六祖,神秀不是合法繼承人,我始終不改對神秀的品德和才學的崇敬。五祖弘忍當初對神秀甚是器重,弘忍曾當眾嘆道:「東山之法,盡在秀矣。」「吾度人多矣,至於懸解圓照,無先汝者。」命之洗足,引之並坐。弘忍還稱神秀為「懸解圓照第一」、「神秀上座」,令為「教授師」。五祖沒把衣缽傳給神秀而傳給了舂米和尚慧能,史籍中所說的理由是弘忍認為神秀那首「是樹是台勤拂拭」的偈「未見本性」,而慧能的那首「無樹無台無一物」的偈悟境高於神秀。弘忍主張「以心傳心」,「明心見性」,慧能的偈表達的正是他所追求的禪理。弘忍喜歡上了慧能要將衣缽傳付與他,這是師父的事情,無可非議,問題是弘忍夜授衣缽以及後來惹出來的故事讓人覺得多處不合情理並且非常不可思議。首先,弘忍見到了神秀的那首偈之後,讚賞地對眾僧說:後世如能依此修行,亦得勝果,弘忍還要求弟子們朗誦神秀之偈,以示褒獎。然後,他看到了慧能的偈後,當著眾僧說,什麼亂七八糟啊,親自將慧能的偈擦掉,生氣地在慧能頭上打了三下。東山寺中的和尚們都是現場目擊者,他們親眼看到師父讚賞神秀責斥慧能,至於在慧能頭上打了三下(《壇經》說是「擊碓」三下),那是弘忍讓慧能三更時去禪房的暗示,這樣的解釋皆來自慧能的一面之辭。後來的故事完全成了另一個結果,弘忍當眾所說的所做的,和他暗地裡所說的所做的,絕然相反,應該解釋為這是大師的超級智慧還是品德不端呢?出家人不打誑語,他可不是一般的出家人,他是佛門五祖。說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那是不行的,對神秀的偈,他當眾讚美,背地裡損毀,有失大師風範,有失忠厚,對他的首座弟子甚至門下所有的有作為的弟子,那都是極其不公平的。慧能後來在廣東收徒傳教,門人錄其法語,編成一部《六祖壇經》,發生在黃梅東山的二偈之辯和夜授衣缽等故事,皆出於此經。也就是說,美麗的故事都是慧能一張嘴所說,皆無旁證。弘忍師父是怎麼傳法,怎麼授位,怎麼送他離開黃梅,怎麼叮囑他務必隱遁,完全沒有第三者可以證明。弘忍就這樣把衣缽給了舂米和尚,這事他後來不給門下的弟子們做出任何解釋,這也有些說不過去。慧能畢竟是歷朝歷代一致景仰的高僧,是他真正締造了頓悟一派而帶來了禪宗的興盛,後來的五家七派皆出自慧能的門下。這麼一個偉大如神的人物,我不敢懷疑他的品德,但是,對他講述的故事,仔細研究一下,便覺得有多處破綻。衣缽相授之後,五祖讓他立即逃離,恐遭嫉妒他欲奪六祖衣缽的徒弟們的傷害。《壇經》記載道,慧能離開黃梅之後,有數百人追趕,欲奪衣缽。這個故事對神秀的品德來說是個極大的詆毀和傷害,五祖弘忍當時好好的還在寺中掌舵,就算他已經將衣缽私授與慧能,神秀等弟子豈敢公然離寺追趕呢,而且一出馬就是數百人。如果神秀真是這樣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弘忍怎麼可能後來將全體徒眾託附與他,讓他承接了本派燈火呢?弘忍臨死之前說他弟子中能夠弘法的人不多。他對一個名叫玄蹄的和尚說;「吾一生教人無數;好者並亡,後傳吾道者,只可十耳」。這十個人,排在首位的就是神秀。就連慧能的《壇經》也沒敢說追趕他的數百人當中有神秀,也沒說那些殺手與神秀有何關係。當時的黃梅東山,神秀是弘忍門下首座弟子,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師父卻把衣缽給了一個不識字的舂米和尚,神秀羨慕嫉妒恨,帶人追殺,勉勉強強也說得過去。但是,我敢肯定,神秀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神秀出名和失敗都因為這首偈。這20個字倒是非常清晰地表達了他的思想道德境界,他主張人要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改造自己,不斷地戰勝和克服塵世慾望的誘惑,這個對自身心靈操守的修養要求如此嚴格的人,怎麼可能會因為師父把衣缽傳給了慧能而提著刀子去追殺呢?說他心裡有些不舒服不服氣妒嫉甚至惱恨,馬虎一點還說得過去,說他立馬帶著數百人去追殺慧能,怎麼可能?況且當時師父弘忍還在啊!黃梅東山弘忍門下, 一夜之間突然有數百人跑了,往哪裡跑?提著刀去追那個舂米和尚去了,這還了得!這讓德高望重威嚴如山的弘忍的臉面往那裡擱呢?所以,《壇經》中記載數百人追殺慧能,這事很不靠譜,至少那數字是摻了地溝油的。公元700年,武則天迎神秀入京,親加跪拜之禮,當時窩在廣東山溝里的慧能之大名還沒幾個人知道。當武則天要請神秀為國師時,神秀說:「我沒有這個資格,傳承衣缽的人是師弟慧能禪師。」 唐中宗曾請神秀於宮中供養,並問禪法。神秀說:南方有能禪師,密受忍大師衣法,可就彼問。這是有史可查的故事,足以說明神秀的胸懷。《壇經》說,慧能於逃亡途中,有個名叫惠明的僧人追到了他,惠明曾為四品將軍,武功了得,慧能鎮定自若,端坐石上,與提著刀來殺他的人說法。慧能說:「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是個明上座本來面目。」意思是,不要有意識地思量善,也不要有意識地思量惡,此時此刻,什麼是你的本來面目呢?就這麼一句話,惠明大悟,放下屠刀,納頭便拜,說什麼都要做慧能的徒弟……這故事真好,放在電影中會是非常精彩的一場戲。然而這樣的故事沒有第三者可以作證,故事的效果完全神話般地美化著慧能。惠明在黃梅東山弘忍門下,什麼人物都不是,他為什麼會拚命追趕慧能,就算是他奪得了衣缽,六祖的交椅一樣輪不到他坐,顯然他是被已經身居高位的人物派遣出來的殺器,能差遣指揮他的人又會是誰呢?應該說,誰離六祖那把交椅的位置最近,誰就會是第一嫌疑人,所以後來寫佛教史的人都說這起追殺案的策劃者正是「首座」神秀。可是,《壇經》沒有這樣的記載。惠明放下屠刀要拜慧能為師,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檢舉揭發追殺慧能的幕後指揮者。如果真是神秀派他當了殺手,他幡然醒悟時能不向慧能說明真相嗎?他若是說了,《壇經》中就一定會有聲有色地描述下來。歷史中的傳奇故事,我們一般情況下都會樂意地接受和相信,因為那是遙遠的年代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情,懶得查究也犯不著較真,信不信是後人們自己的事。慧能講幾句禪理,居然讓殺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故事若放在今天,打死我,我也不信,分明是政界、商界、演藝界的人人非常低級、老套的手法--這是在自我炒作啊!子夜時分,慧能悄然走進五祖的禪室,弘忍師父立即給他傳授《金剛經》,這《金剛經》深奧無比,足足五千多字,一個晚上就能讓大字不識的慧能弄通學懂,是不是太深奇了!諸君若不信,且找個中文專業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來試試,不查字典不百度,給他十天,他也未必能字字句句都明白。這幾年來我時常誦念並手抄《金剛經》數遍,我哪怕吹牛時也不敢說已經讀通參透了這部偉大的經書。《壇經》記載,「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慧能立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本性』」。慧能對師說:想不到自我的本性原本是清凈的,想不到自我的本性原來是不生不滅的,想不到自我的本性是自我具足的,想不到自我的本性是沒有動搖的,想不到自我的本性是能解釋一切萬法的。《壇經》中沒記載弘忍大師給慧能夜講《金剛經》時,究竟說了什麼高深的可讓人一下就大徹大悟醍醐貫頂的要義。「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這樣的細節描述倒是下足了功夫。師徒二人三更時在禪房,門也關著,無第三人在場,犯得著用袈裟遮擋嗎?袈裟遮圍之下,大師到底說了些什麼呢?慧能不說。《壇經》不說,所以那個夜晚發生的故事更加有了神秘感。武俠小說中經常有這樣的橋段,某人於某特殊的環境,得某高人傳授神奇武功,《葵花寶典》、《降龍十八掌》……然後憑著急學的功夫,打遍天下無敵手。慧能成為禪宗六祖,後來名滿天下,就是在那個晚上弘忍師父給他講《金剛經》後頓悟成佛。慧能成佛的橋樑是什麼,頓悟。頓悟是什麼?什麼標準可以衡量?這是個永遠永遠都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神秀的漸語,喜歡他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首偈的思想,人之初,性本善或性本惡,人總是會被塵俗的慾望和物質誘惑所迷惑,所以需要通過學習提高思想覺悟不斷地對自身的靈魂進行清掃,如時下的時髦語「照照鏡,洗洗澡」,神秀以「心體清凈,體與佛同」立說,他把「坐禪習定」 、「住心看凈」作為一種觀行方法論。神秀的禪宗思想更符合儒家的傳統精神體系,如「學而時習之」、「吾日三省吾身」。慧能的頓悟體系,我怎麼看它,它都是一種被神話的理論和技巧,這裡用技巧二字多少有些不恭,而它的確是繞開過程直達目的地的莫名其妙的技法,不學加減乘除直接就會微積分,不做作業不聽課考試照樣滿分。慧能提倡「一念若悟,眾生是佛」,使人一步到位,洞穿那些如夢幻泡影的世界假象,解脫執著,煩惱自去,回歸本真,話是這麼說,問題是頓悟有哪么容易嗎?慧能之後的高僧又有誰真正的頓悟成佛了呢?慧能創造了 「當頭棒喝」 的方式,以達到心中剎那的覺悟。其實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別說朝著誰突然打一棒子或是大吼一聲,你就是揮刀子砍用雷來震電來劈,也未必可讓人一下明白深奧而廣遠的禪理。曾經和幾位公認為道行較高的僧者交流,他們皆虔誠的慧能派系弟子,說到頓悟,沒一個敢說自己已經完成了這個質的變化。一中年和尚說,頓教雖然主張有教無類,人人皆佛,然而真正的得到頓悟的人極少,六祖慧能說過這樣的話:「我此法門,乃接引上上根人。」上等根器還不算,要上上根器,即最最上等智慧的人。百千年來,誰是慧能所言的上上根人呢?洪州禪馬祖道一在南昌開設道場,談禪論道,名揚天下,他算是「上上根人」了吧?或許是,或許他也不夠格。馬祖道一禪風極其活潑,《景德傳燈錄》中記有好多關於他解釋禪理的故事,道明吐舌,麻谷掀禪床,寶徹翹足,智常斬蛇,普願斬貓,從諗放火等等,他還經常用無厘頭的辦法與學生交流,動輒拳打腳踢,學生問他:如何是西來意?他揮拳便打,打了人還有道理,嘆曰: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百丈懷海是馬祖門下最得意的弟子,一日二人在路上走,聞野鴨聲。馬祖問:什麼聲?懷海云:野鴨聲。馬祖云:適來聲向什麼處去?懷海云:飛過去。馬祖回頭抓住懷海的鼻子便掐,掐得懷海喲喲作痛聲。至於道一打徒弟掐徒弟折騰得徒弟喲喲叫,能不能用此方法一步到位幫助徒弟們頓悟成佛,天曉得,地曉得,馬祖自己肯定不曉得。頓悟太難了,那是幾乎無法靠近的高峰,難到極致了,它優雅地來了一個華麗的轉身,然後成了天下最簡單的境界,不要讀經書,不要坐禪,照樣可以成佛,只要心靈有那麼一個電光閃過,你就完成了由心到佛全部的體悟。它不要求你懂很多,你讀的經書太多你懂得太多或許成了負擔和麻煩,只需你所明白的道理與禪學基本對上線,就算是開悟。沒有標準也就可以說一切都是標準,解釋權在自己手中,不像拉琴,不像作畫,不像學英語,可以通過考試來評定級別,老師們坐在你面前,出手就知道你幾斤幾兩。頓悟是神奇的,所以現在評說某個和尚的修為,說誰是大師誰還不夠大師的水準,還真不好拿此人有多少佛學理論或是腹中有多少禪宗學問來評說,因為無法用考試來評判,因為從來就沒有評分定級別的標準。禪宗北派,即神秀的漸派,就不一樣,它要求修行者不斷地學習,要通過坐禪來提升思惟,「拂塵看凈,方便通經」,「坐禪習定」 、 「住心看凈」,漸悟派中誰是大師或許真的可以通過考試來評判,你讀了多少經書,研習到何等程度,悟到了什麼禪理,皆可擺到桌面上來,是騾是馬,可牽出來遛遛。在神秀漸派的修行者面前,禪學是高深的學問,是必須付出時間和學習,甚至付出身體的勞碌艱辛地坐禪參悟,才能逐漸獲得。傳統儒學的「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收穫必須通過勤奮學習努力勞作才能得到的人生觀,在神秀漸悟派這裡得到了確證,品德也一樣,你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你就必須不斷地用文明的高尚的真理來洗滌心靈,不斷地克服先天的後天的作為物質的人所必然會存在會發生的錯誤。神秀的漸悟北派最終輸給了慧能的頓悟南派,就像學院派輸給了草根派一樣,複雜的深奧的思想永遠只被少數人所熱衷,我曾在一本書中看到這樣一段話:「尤其當人們的根器漸漸變得粗重,這時出現了凈土法門,眾多臨終往生的榜樣,眼見彌陀現身,親聽天樂梵音……使得這個『不取相貌,心繫一佛,起大疑情』,『念佛者誰』的北漸念佛禪,更加失去了生存的空間。雖在元、明、清時期,偶見有禪師弘揚,但也如日月下的米珠之光了。」這段有些凄涼的話認為北漸一派失去生存空間的原因是「人們的器根漸漸變得粗重」。人們的器根變得粗重,什麼意思?它就是說,世俗生活讓人越來越世俗,不是禪理不好,是人的素質變了,人的心靈變了。人漸漸地變得不好,修行的人越來越懶惰,事禪的僧人越來越不願意研習經書禪理,也不願意堅持通過漫長的坐禪來思悟玄秘的真理。器根粗重沒有關係,修行懶惰也沒有關係,不願意苦讀經書沒有關係,不想坐禪思惟也沒有關係,不是可以頓悟嗎?慧能說,「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迷來經累劫,悟則剎那間」,只要一念與教義一致,就可成佛。行住坐卧皆是坐禪。誰說的禪宗必須把坐禪當成修行成佛的重要方法呢?慧能認為坐禪不但不能使人成佛,反而會使人離佛更遠。他還對禪定作出新的解說,「外離相曰禪,內不亂曰定」。外離相就是不執取外境,內不亂就是無妄念。不於外著境和「無妄念」都是「無念」,只要做到「無念」,就體現了禪定功夫。高深走到極致,就會倒過來變成極其的簡易,高舉頓悟旗幟的凈土禪宗聰明地走了大眾化之路,通俗地普及於民間,偉大而深奧的禪宗於是演變成了極其世俗極其簡易的一樣東西,走進寺院穿上皂服會敲木魚願意吃素食者,就可以是佛門中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是為了尋求禪理體悟大道而事佛,僧人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個職業。他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有什麼樣的修為才算是合格的僧人,民眾對佛法和禪理的獲得,是通過了中介機構的,寺院僧尼即此中介機構的工作人員,他們負責將佛法和禪理傳播給民眾,也就是說,中介機構的素質決定著他們傳播出的精神內容的質量。今天守護著天下寺廟的和尚們能給民眾什麼樣的禪宗文化呢?一般情況下他們只會說,眾檀越眾施主啊做人一定要善良,菩薩是慈悲的,人在做,天在看,做好事天會保估,做壞事會受到天報應,或者會庸俗點說,你們多掏點錢燒高星吧,捨得花錢拜佛,佛就更會保佑你們……有幾個身穿僧衣的和尚說得清世間萬物的緣起緣滅、人的受想行識之有無色空關係的道理呢?其實也不需要和尚們懂那些高深的禪學,而今民眾進寺廟所要的不是世界觀,世俗化的社會,功利滔滔的民風,讓走進寺廟的人大都懷有自身的非常具體的目的,健康、平安,婚姻,進學,陞官,發財……天下有什麼需求,都可以直接請求菩薩賜給。就連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和貪婪腐敗的官吏,一樣地會跪在佛前恭敬虔誠地請求庇護。不好說是慧能的頓派體系導致了禪宗的世俗化,但我始終覺得祖宗失去了研習理論的風氣是一大失誤。達摩啊達摩,你面壁九年難道不是在深深地追尋著解釋天下玄機的世界觀和方法嗎,你那麼偉大那麼智慧,你就不會頓悟一下,早早地結束那清苦和孤獨的打坐面壁嗎?頓悟派讓禪宗通俗化而在民間普及,它輕慢了神秀主張的「拂塵看凈」,「坐禪習定」之後,等於將神聖的有著學問莊嚴的大門缷下,袞袞天下的市儈世俗官氣銅臭,在沒有太多抵擋的情況下,悠悠地漫入了以釋迦牟尼那四個字命名的殿堂。如今的中國,寺院有多少,僧人有多少,我拿不出數字,但我知道,這數字肯定前無古人而且一定後無來者,因為我相信,這副模樣的寺和僧,必然會走向沒落,必定會被歷史淘汰。社會養著他們,他們卻根本不能給社會回報給可讓社會進步和提升的文明。以事佛為職業的人太多太多,他們脫離塵世穿上僧衣,各有各的原因,大多是人生失意碰得頭破血流了選擇逃避,或者是身體有疾失去了在殘酷社會中競爭的能力而以此安身,或者是愛情失意感情受傷到此封閉心靈拒絕情感,或者是看到了和尚是個可以賺錢可以出名的不錯的職業而曲線享受人生,有幾個是為了研習禪宗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為了修行而完善自己的靈魂,甘願讓身心吃盡天下的苦而度世間一切苦厄的呢?當人們走進金碧輝煌的寺廟大殿,望著滿身是金光芒閃爍的菩薩時,會不會想到,其實世上最窮者正是菩薩,菩薩沒有任何財產,兩手空空,泥塑木雕,腹中或許還塞滿了稻草。寺廟的產權歸屬政府宗教局,或者說寺廟是和尚們的住所,菩薩們只是擺在和尚居屋中的一件件有著裝飾功能的物品,享受寺廟奢華的人是和尚。菩薩的含金量越高,寺廟的香火就越是熾盛,和尚們的小日子就越是舒服。近日有朋友說起他得到體光老和尚所贈的一本名叫《空谷足音》的書,大和尚在書中開篇說了這樣一段話:「出家人哪,一定要對佛法有一個實際的認識,體解大道!現在出家人多,修道人少,到處修廟,修廟不修道,到處傳戒,受戒不守戒,這是佛教最大的一個災難!」老和尚最了解實情,他的這段話難道不是對當今佛界禪堂的警示嗎?佛門中人近年常常提到「末法時代」,警示僧人們現在可能進入佛法界的災難時期,我說這 「末法時期」已經到來,讓佛和禪走向「末法」的,正是你們自己。不是沒有潛心向佛真誠地研習禪理的人,只是心思放在研習上的人少而又少,浮躁的社會也就有著浮躁的寺廟,潛心研習禪宗學問的人,不如潛心鑽研官場人際關係的人吃得開,做學問的人不如玩政治的人,社會如是,佛門禪界亦復如是。我曾經三進西藏,在那神奇的高原,終於看到距離塵俗距離政治比較遠的佛教,在拉薩大昭寺的辯經場,我曾經看到眾僧列成排圍坐,正在激烈地辯論佛學,他們說藏語,完全聽不懂,但是站在旁邊,我的心被那個大殿中的僧人學經講道的激辯中所產生出的莊嚴氣場而強烈震撼。在鋪著石板的路上,藏民一步一跪,三步一磕,地上的石板居然在人們的磕拜中出現了深深的一道凹槽。不少藏民辛勤地勞作,然後一路跪拜來到寺廟,將全部收入盡數捐出。敢說他們是愚昧嗎?藏人對佛的虔誠就和雪山下的泉水一樣清純。曾聽一個藏民說,我們為佛而活,我們願意今生今世吃苦受難而修來世,這是祖先傳下的生活方式,我們很開心,心靈寧靜,這就夠了……藏傳佛教的傳習和修證和神秀北禪的漸悟方式倒是相近,僧人在講道院和修道院中研習,必須走循序漸進之路,他們有系統的佛教教育體系和學位制度,規定顯密並重,先顯後密,注重戒、定、慧三學並習的學經程序。你修習了多長時間,研習了多少經書,經歷了自由講學之後還得閉關修持,經過嚴格審查後才能晉陞,獲得封號性僧職或學位性僧職的,無一不是經歷了多年修鍊和研習的得道高僧。1351年前,慧能與神秀的兩首偈引發的禪宗心法之爭,當時是頓悟派贏了。慧能的勝利,其實是中國國民性的勝利,中華文化需要慧能對禪宗那樣的理解,讓它走向極其神秘化而且極其通俗化的兩端,從而和中華民眾心中被儒教文化所壓抑的那點陰暗的火氣結為一體。久而久之,它走到今天的時候,成了一個不做學問,不求真理,「修廟不修道,受戒不守戒」,與「悶聲發大財」的腐敗風氣溶為一體,與專權專政專制的政治體制互相勾結,與虛假庸俗的功利化風俗緊密配合,裝神弄鬼的封建迷信場所和奢華享樂的斂財場地。概而論之,統而言之,慧能頓悟派的勝利,導致了一個宗教、一種世界觀、一個方法論、一個哲學派系的墜落。神秀很冤,到死的時候,還以為他的弟子們會將他的那一套世界觀和方法論,獻給養育了他整整一百年並且滋潤了他的思想的神州,他根本就不會想到,他那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的修身尋道的漸悟體系,如果說一千多年來尚可在社會文明中找到些許身影的話,終有這一天,在一個漸漸放棄了忠孝禮義廉恥,擁抱了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的階級鬥爭理念,並折騰得渾身是傷筋疲力盡之後,道德迅速滑入墮落極端,人心人性的文明嚴重失衡的社會面前,在一個注重功利、貪圖安逸、內心陰暗、靈魂自私的民族那裡,差不多被完全排斥掉了。為神秀惋惜,實則為這個民族的歷史選擇而惋惜。勤學習,勤思考,勤自省,勤修德,從學習中漸漸體悟真理,從修行中漸漸完善道德,從對有無空色的體悟到對世界物質與精神的科學認識,從個體修為的完善漸漸完成全社會文明的進步,這才是實實在在的這個民族最需要的文明。不切實際的頓啊頓的形似神奇實則簡單省事的文明,那种放棄自身長期修正、檢討的過程,直接擁抱急功近利的方法論,終將成為文化之禍、文明之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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