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寫作?
06-09
陳應松 阿根廷作家埃內斯托·薩瓦托說過:「沒有必要寫很多,如果你要闡明生死、命運、希望與生存的理由等問題,寫兩三部書足夠了,無需寫100部。」在當下的文壇,寫得太多的人往往是重複自己的過去,從語言、形式、結構,到內容、敘述方式,都不再有驚鴻一瞥之感。 以寫作面對現實 文學只有一個世界,對於寫作者,它就是唯一的世界,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其他都是浮雲。為什麼這麼說呢?作為一個人,我們的生活常常是處於虛無狀態,特別是一些具有寫作者人格的人。這些人有些孤僻,有些古怪,有些固執,有些脆弱,有些恍惚。就像常人評價他們的:好像活在另外的世界,與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其實,具有寫作者人格的人往往生活在虛無中。當我不寫作的時候,我似乎在這個世界中並不存在。我不研究現實,對現實的一切漠然,甚至躲避,排斥,置身事外,用一道緊閉的門把自己隔絕開來,人有一些遲鈍,腦子不太管用,就跟不存在是一回事。自己也會看輕自己,甚至成為泡沫,與我們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無任何關聯,「宅」在家裡。說白了就是一個多餘人。 但是,一旦寫作,面對一個題材,就與現實世界發生關係,這個社會就與我有關了,甚至是火藥味十足的敵對關係,是一種對峙關係。從開始構思,動筆,會把一個人變得實在,有用,有意義。我開始審判、評判,開始思考這個社會。雖然寫作是一種帶有虛構性的幻想,一種超驗,一種夢遊。一旦寫作,人會活在尖銳的痛感之中,就像一個人走夜路,精神高度集中緊張且敏感,正視現實的一切,突然找到了愛和恨。排除掉任何技藝磨鍊所造成的痛苦和折磨,這個人會覺得生活有了方向,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雖然是一段一段的。 年輕是好事,年輕的不確定性讓人有一些清醒的足夠的理由拒絕寫作過程的到來,遠離文學。蓬勃的活力和旺盛的生命可以消耗精神的倦怠和頹靡。但是你依然是在虛無中奔跑,在生活中沒有角色感。你什麼都不扮演,你只是生命的原生態,是一個自生自滅的符號而已。 用寫作面對世界,對我是這樣的。因為我許多的時刻就處在一種惶然無措中,惴惴不安。年齡越往上走,越是這樣。所謂功成名就的淡定,都是假的,不然的話,怎麼解釋那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人前仆後繼地自殺?一旦擁有,就是過去,一個人要不斷地寫作才能獲得自己,才能肯定自己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並擔當一定的社會角色,以及由此產生的責任感。生命每一分鐘的感覺都是要把自己從惶恐迷茫的深淵裡拽出來,讓他回到現實。這樣,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只有寫作是最好的方式。最後,寫作成為一種生活,一種常態,然後,你才能叫作家。 智利詩人聶魯達說:寫作就像呼吸,不呼吸我活不成,同樣,不寫作我就活不下去。馬爾克斯說寫作是莫大的享受。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說:寫作是一種工作。他認為寫作與激情和靈感無關,就是一種平常的工作,跟上班、下班一樣。他還有一個觀點:寫作就是做椅子,每個人都想把這把椅子做好。生活也好,工作也罷,木工也好,木匠也罷,就是清晰地展示你的存在,然後你可能會受到這個社會的善待和尊重。 另外,寫作是一個人內心的選擇。當我不寫作的時候,不僅無法面對現實,我面對的世界也是灰暗無趣的。而寫作讓我們自己為自己布置的、創造的、構建的那個世界,充滿了鳥語花香,五光十色。充滿了有意義的事情,一些能留下足跡的事物,一些能細細回溯的時光,一些想探索的歷史,置身另一時空與古人對話,與不朽的意境和永生的人物對話。因為寫作是千古流傳的東西,唯一不被時光摧毀和打敗的世界。李白的床前月光依然在照耀著我們,蘇軾的裂岸驚濤依然在我們耳邊轟響,杜甫腳下的無邊落木依然讓我們寒意襲人。 完美的敘述形成完美的世界。作家陶醉在自己編織的世界裡,以絕對的安全感和自戀保證身心的愉悅。讓心靈有了一個私密的花園。所以美國作家霍夫曼說:「即使我的眼睛合上,即使我只是身處於一個陰暗的房間,為了尋找美好和方向,為了了解愛的可能、永久與真實,為了看見萱草和泳池,忠誠與奉獻,我寫作。我寫作,因為這就是存在核心的真我。」只有在這裡,你才是真實的,真實的自我。霍夫曼後來發現自己患了癌症,她更加拚命地寫作,相信寫作有治療作用,用寫作克服患絕症的恐懼感,後來她成為了暢銷書作家。 太多?太遠? 當我們今天來討論作家形成的可能和讀者形成的可能時,有這樣一種觀點,說是作家最好少寫,以免引起文學的焦慮和恐懼。文學和作家們之所以失去讀者,一是他們寫得太多,太多太多;二是寫得太遠,太遠太遠。 寫得太多的確讓人厭倦。一個作家連篇累牘地寫作,好像主要是想保持出鏡率,害怕被人遺忘。但人們對毫無創新能力的文字生厭進而會產生噁心。寫得太多並不能證明你是大作家,有的作家的成功恰恰是因為他適可而止,寫得很少。突出的例子是陳忠實。現在出了個更大的作家———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他獲獎時80歲,一生只寫了163首詩,獲得了201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他一生的產量可能不足一個中國詩人一年的產量。 阿根廷作家埃內斯托·薩瓦托說過:「沒有必要寫很多,如果你要闡明生死、命運、希望與生存的理由等問題,寫兩三部書足夠了,無需寫100部。」在當下的文壇,寫得太多的人往往是重複自己的過去,從語言、形式、結構,到內容、敘述方式,都不再有驚鴻一瞥之感。弄得不好,就會讓人生厭,讓人覺得他是個生活和現實的低劣偽造者而不是作家,滿嘴陳舊過時的話。有一大批這樣的所謂作家名家在文壇穿進穿出,令人反感。每一次露面都是抄襲上一次的表情,濫情、誇張、沒有思想、故事乏味、表現著並不高明的責任心。而作家本人也被這種循規蹈矩的過度寫作弄得鼻青臉腫、精神獃滯、枯黃憔悴。現在的小說已經無法刺激起人們的閱讀慾望,是巨大的問題。 誰告訴你小說應當怎樣寫、怎樣結構的?不這樣難道就不是小說嗎?要有強烈的陌生感,要變換姿勢,要隨心所欲。要有一點兒調皮,要有一點兒壞水。小說不壞,讀者不愛。壞就是有趣,不壞就是無趣。面對一個無趣之人肯定是無趣和絕望的。對文學一絕望,我們大家的飯碗就完了。有人跟我說,一進書店,成千上萬種文學書籍,感覺太多太多,這些人真能寫啊,寫瘋了。覺得自己多寫一本少寫一本完全沒有意義了,會被書籍淹死,這些人因別人的多寫而絕望,放棄了寫作,落荒而逃。 但是沒有「量」是個大問題。一個作家出名後被人詬病、指責、說三道四,但指責別人的你沒有新作品出現,被指責的人卻一篇篇一本本地出版發表,你再怎麼貶低詆毀他也沒用。因為「量」,使作家站得更穩,知名度更高。不必要為了精而捨棄量,一些青年作家要求精是為自己少寫、懶惰找借口,最後消失了——結果只能是這樣。沒有量,就沒有一種寫作的常態,你很難將寫作作為一種生活習慣和工作。我年輕時一年寫十多個中篇還加十多個短篇,現在看這些作品基本是一堆垃圾。但沒有這些大量的製造,我能將寫作、將每天的碼字當成生活的習慣嗎?有的人每天在牌桌上,也會成為一生的習慣,我每天在書桌上,也成為了習慣,才有了今天的我。一個作家,沒有一件作品是多餘的,他會在漫長的寫作途中,全面掌握小說的技巧,掌握對語言足夠的驅遣能力。就算是打基礎的寫作,也是有意義的。二十歲為三十歲打基礎,三十歲為五十歲打基礎,五十歲為七十歲打基礎。 寫得太遠的問題。我們的許多作家常常認為遠就是厚重、深刻、思想性、大視野。這是一種簡單的思考和結論,把重大題材、社會關注的問題當大作品來寫,追求轟動效應。太遠,太遠,遠到不著邊際。人們在大量的故紙堆里,在檔案里去尋故事,挖空心思地編造一些自己不激動也打動不了讀者的大故事大情感。那些東西一概與自己的內心沒有任何關聯,看不到這個人在想什麼,也不知他的創作動機。那些被人們忽視的寫作盲區,才是離文學最近最近的。沒有最遠,只有最好。不否認有寫遠的高手,但什麼是遠?什麼是文學的距離?文學最遠的距離是自己的內心。 寫近不等於寫窄。有的作家寫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包括少數民族),也顯得很窄。有人寫一朵花,一隻鳥卻顯得大氣磅礴、氣象萬千。這裡可以用英國BBC拍攝的《地球脈動》來作例子,雖然它不是文字,是畫面,但絕對是文學的。我的一個朋友給我寄來了一套,我真是喜歡。前段時間央視9台也在熱播,我又看了一遍。他可以拍蓑羽鷺飛越喜馬拉雅山時的壯觀場面,也可以拍一朵蘑菇從誕生到死亡的壯麗悲愴的過程。整個地球的脈動是由一個又一個神奇的小小生命個體組成的,你的落腳點應該在這兒。近,近到極致;遠,遠到極致。為什麼不能讓我們的作品,我們的小說也有一種宇宙的膨脹感,像《地球脈動》那樣的感覺? 寫作改變自己的世界 寫作是一種累人的、枯燥抽象的、令人泄氣且大多是毫無回報的工作。 我的理解是,寫作是在迷茫和混沌中,在虛擬的冰涼的世界中捕捉真實生活和人間暖氣的一場黑夜馬拉松。寫作總是被突然降臨的灰暗時刻所攪翻。一個寫作者一輩子只能碰到100次圓滿的結果,卻會碰到一萬次的失望和絕望。在抽象的語言文字里孤苦伶仃地遊盪,要保持旺盛的鬥志和激情,恰到好處的傾訴慾望。 寫作是我們唯一的世界,失去它就失去了與現實對話的機會,失去了對生活的一種熱情,就像愛一個人,在幻覺中崇拜、尊敬,保持絕對的從不懷疑的神化。有一種誤解,認為寫作投入較少,試著寫寫,不成拉倒,也沒什麼損失。不像開一家店、一個公司,不會弄得人財兩空。事實上,一支筆一本紙———現在是在鍵盤上了———創造的投入比干其他事更大,身心的投入就是巨大的,要超水平發揮你的才智,保持創造的活力,還要背負起一定的、正兒八經的角色感和責任感,明確你的身份,清楚地描繪你所處的現實。 不花氣力的寫作不具有閱讀樂趣和存在價值。它不能提供一些經驗性的東西回饋給讀者,比如在語言使用上的經驗,在結構、故事上的經驗,以及生活本身所呈現的面貌。找到寫作的內在自由就是要找到某種敘述的規律。我認為,所謂靈感,就是發現某種文字出現的內在規律,試圖讓語言飛起來,讓文字驅遣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讓自我消失,化為大野中的光和霧。 適當地讓我們身上帶一些毒素,比如焦慮和憂鬱。一個滿腦子高興不懂憂愁的人,固然可以過一種健康正常的生活,但作家不是這樣,他要在一種極不確定的虛擬構思中開始一部作品的創造,想得無比美妙,跌得無比悲慘。事與願違是大多數作家的結局。一部作品的完成充滿了精神的顛簸和折磨,有時候作者是咬牙切齒地完成一部作品。寫作就是在自殘的過程中自我療傷。既自殘,也自療,讓其慢慢癒合。讓自己痛起來有什麼不好?有一種較為特別的、崇高和不與庸俗為伍的信念在推動著我們的內心,指揮手上的筆。這種自我賞識的衝動更重要,甚至不要人鼓動和支援,有時倒是,你越潑冷水越貶損我越有反抗的決心,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得了。 我為何要寫作?這其實是一個偽問題,逼迫人挖空心思地回想自己當初為什麼走上寫作這條道路。他已經寫了,再去回想已沒有意義。我為什麼寫作?因為我想寫作,我挺過來了。就這麼回事。 寫作是寫作者唯一的世界,是因為,在寫作的時候,在虛擬的過程中,你發現這個世界有著驚人的可操控性,這個世界是屬於你一個人的,可以擴展身體所達不到的疆域,還可以為自己找到最舒適的位置。寫作帶給我們自我放逐和鞭策的快樂,讓記憶把我們內心久已封凍的溫情調動起來,從而串起一個真正屬於自己需要的、美好的、充滿了人道情懷和倫理高度的世界。寫作是讓你深刻地領受生命和精神的缺憾,而不是盡情揮霍生命的圓滿。從這一點來說,寫作對於我們認識人類自己,認識我們生活的缺陷,開拓了更加幽深更加迷人的通道。 (此文系作者在「湖北省首屆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上的演講,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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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告別 | 黃斯沉為你讀詩 · 第7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