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放言五首》解析

白居易《放言五首》解析

唐代詩人白居易因為上書請求朝廷追捕殺害宰相武元衡的兇手，觸怒權貴，被貶謫江州司馬，在往江州的路途上，他寫下了著名的《放言五首》，茲錄於下：

朝真暮偽何人辨，古往今來底事無。但愛臧生能詐聖，可知寧子解佯愚。

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憐光彩亦何殊。

　　世途倚伏都無定，塵網牽纏卒未休。禍福回還車轉轂，榮枯反覆手藏鉤。

龜靈未免刳腸患，馬失應無折足憂。不信君看弈棋者，輸贏須待局終頭。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誰家第宅成還破，何處親賓哭復歌。昨日屋頭堪炙手，今朝門外好張羅。

北邙未省留閑地，東海何曾有定波。莫笑賤貧誇富貴，共成枯骨兩如何。

　　泰山不要欺毫末，顏子無心羨老彭。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

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生去死來都是幻，幻人哀樂系何情。

詩的題目為什麼叫做《放言》呢，那就是放開懷抱，無所顧忌，暢所欲言。白居易在詩中說了那些真心話呢？簡而言之，那就是自己經歷了這樣一番「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人世人生大荒唐，大荒謬之後，真正看清了古往今來的歷史真相，看清了真真假假的世事紛紜。一句話，白居易通過這五首詩，將世事人生看了個明明白白，通通透透。

我們來看第一首，白居易說，這世界上的事情啊，早上還明明都說是真有這麼回事，到晚上就說那一切都是假的了，古往今來，歷史上什麼樣的怪事沒有出現過？人呢，不也這樣嗎？同樣一個人，一會兒說某人是個大大的好人，一會兒又說他其實是個壞透了的傢伙。歷史上好多的人，好多的事，當時都被人說三道四，說好說壞，被別有用心者欺著，蒙著，忽悠著，可是事情的真相，都要到了後來才會讓人知道。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也堅信，草叢中的那些個螢火蟲兒，看上去好象是火光，其實只要你能仔細去分辨，就會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火光；荷葉上的露滴，看上去像極了珍珠，當你走近了認真察看，就會知道那其實並不是什麼珍珠。是啊，如果我們不用燔柴這樣的大火把來比較，又怎麼會知道螢火蟲兒不是火光呢？如果我們不用象照乘這樣的碩大珍珠來比較，又怎麼會知道荷葉上的露水其實不是珍珠呢？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啊，有比較才有鑒別，畢竟明眼人還是多吧，只要肯細心地比較，細心地觀察，就一定會弄清事實真相的。

我們再來看第二首，白居易說，人生的道路啊，基本上都是高低起伏、彎彎曲曲，沒有一成不變的。因此，所有世俗的得失利害，種種事物，都象一張網一樣地纏繞著你，讓你沒有片刻的安靜。一會兒是福星高照，一會兒又是大禍臨頭，就這樣，好事壞事如同車輪一樣轉個不停。一會兒是榮華富貴，一會兒又是倒霉透頂，反反覆復，如同藏鉤的遊戲一樣，勝負輸贏，誰都難講。有的時候呢，明明看了是件好事兒，卻象烏龜一樣，因為太靈氣了，所以被挖掉腸子做了占卜的卦；有的時候呢，明明看了是件壞事兒，卻又象塞翁失馬一樣，結果避免了從馬上摔下來斷了腿的災禍。總而言之，人世人生就象下棋一樣，到底是贏是輸，誰贏誰輸，沒有到最後，誰也說不準啊。

第三首，意思和第一首有點差不多。白居易在這裡說，我送給你一個鑒別事物真假的辦法，非常靈驗。那就是寶玉也好，優秀的材質也好，都必須得經過一定的時間考驗才能識別出來。因此，當年周公忠心耿耿輔佐成王的時候，有多少人說他懷有篡位的陰謀？那流言多了去了，但最後大家還是看出周公的赤膽忠心，無比高尚；又比如當年王莽輔佐幼小的漢朝皇帝，那態度多麼的謙恭和順，差不多朝野上下的人都在說他是個天底下的第一好人，可又有誰知道他後來居然會篡位自立呢？看起來，一個人的為人還真是猜不透啊，我們想想，如果周公和王莽都在大家沒有搞清真相的時候就死去了，那麼他們真正的人格人品就沒人能夠知道了。

　在介紹這第四首之前，我想先向大家介紹清代文人孔尚任的戲劇《桃花扇》末尾的一段《哀江南》曲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這是明代的一位叫蘇崑生的藝人感嘆明王朝後期興亡歷史時說的。其實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有一個興衰成敗的過程，俗話說：千里搭涼篷，世間無不散之筵席。白居易在詩里揭示的就是這樣一個過程，這樣一個結局。他冷眼看世界，冷眼看世人，就算你現在轟轟烈烈，榮華富貴，光彩風流，但是又能夠維持多久呢？「誰家第宅成還破」，這不就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么？至於昨天這一家子還門庭若市，炙手可熱，前來阿諛奉承、巴結討好的不計其數，今天一下子突然倒台了，落馬了，立馬就門庭冷落，門可羅雀，甚至背恩棄義，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的事情還看少了嗎？北邙，就是北邙山，是古代埋死人的墓地。白居易在這裡說，從古至今的人啊，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貧賤潦倒，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最終呢，全都到了北邙山去了，正如《紅樓夢》里講的：「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世界啊，就象東海的波濤似的，沒有一個安定安穩的時候，貧賤富貴，毀譽損益，變動都是不可預料的。因此他奉勸大家，既不要羨慕那些富貴榮華的人，也不要取笑那些貧賤孤苦的人，因為無論是誰，到頭來都逃不脫枯骨一堆的命運，又有什麼值得誇耀值得羨慕的呢？

最後一首，白居易在分析了真假、禍福、貴賤、興亡等各個方面之後，將筆鋒直指生命本身。他說，最高大的事物莫過於泰山吧，最渺小的事物莫過於毫末吧，最長壽的古人莫過於彭祖吧，據說他活了八百歲，最短壽的賢人莫過於孔子的弟子顏回吧，只活了三十二歲。最長壽的植物莫過於松樹吧，據說有的能存活一千年以上，最短暫的植物莫過於槿花吧，據說只能開花一天就凋謝了。但是啊，誰也用不著欺負誰，誰也用不著羨慕誰。為什麼呢？因為無論你活多長，哪怕你只存活一天，你也可以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哪怕你存活得相當漫長，最終也會要朽壞。因此，既不必對這世間千般萬般放不下，總是擔心生命的長短，害怕死亡的降臨；也不必象某些經書上說的，把自己的身體看成是一臭皮囊，厭惡它。因為有生必有死，是人都會死。害怕也會死，不把生死當回事也會要死，想什麼想呢，人生的一切，最終都將幻滅，現在的富貴與貧賤，得意與失意，都只不過是幻影罷了，為了這幻影去高興，去悲傷，你值嗎？你用得著嗎？你划得來嗎？白居易在這裡對那些洋洋得意的和悲觀失望的，混得好的和混得不好的，全都當頭一棒，喚醒你們，免得因為看不通看不透執迷不悟而生出種種煩惱或興奮之情。

這就是白居易的《放言五首》，雖然說其中有很多消極的成分，但是毫無疑問，也有積極的態度。比如，他堅信：「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是非雖能混淆一時，但真相終將大白；他堅信：「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流言止於智者，時間，歷史，最終能夠說明一切問題；他對於生命，更有一種「槿花一日自為榮」的態度，在世間一天，就快快活活開開心心一天。這些，都說明了他在本質上其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樂天派，哪怕在人生最低谷，情緒最低沉的時候，他也不允許自己愁眉不展，這就是白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