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雙布鞋
母親去世不到一年,熱心的大嬸就開始張羅著給父親續弦,父親東進西出,奔忙在相親的路上。
有個離婚的女人相中了父親,並且閃電般的定下了婚期。
女人在前夫那裡受過傷害,落下頭痛、腰間盤突出等重症,基本不能下地幹活。
我們姐弟三人建議父親選擇喪夫的女人,以後無論養老還是後事順理成章,可以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你們三個人,誰要是不同意,一輩子不要回來。父親扔下一句狠話就轉身走了。
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我們姐弟三人心疼形單影隻的父親,順從他的意思。
父親很快把母親生前的照片、母親的衣物、曾經的衣櫃等傢具一股腦地抬進南房,還掛上一把鎖。
房間粉刷一新,添置了傢具,曾經記錄我們童年歡聲笑語的農家小院舊貌換新顏,迎來了新的主人。
為了生計,父親栽種了兩畝紅棗,還在附近的小區找了一份修剪樹木的工作,開始新的生活。他把微薄的收入連同我們的孝敬一併交由那個女人當家。
從此我們的父親用自行車載著他的女人,談笑風生,走親串友,不時地出入新的岳母家。
父親像割韭菜一樣,果斷而決絕割掉幾十年親情,確實寒透了我們的心。又想想這麼多年來他含辛茹苦供我們上學,現在落得孑然一身。無論如何,我們和這個被稱作阿姨的女人不咸不淡地相處了十多年。
今年八月,阿姨患病住進了醫院。
阿姨的三個孩子都很忙,七十歲的父親除了應付他那個工作,還要床前床後、白天夜間陪護病人,多天,難得一刻清閑。
姑姑到城裡告訴我:你父親種的大豆,地里的荒草一人多高,草簡直要把豆苗吃了。
我心疼父親,除了每天下班做頓可口的飯送進醫院,我決定下班後驅車到地里,給父親的心肝寶貝兩畝大豆拔草,否則秋後顆粒無收。
晉南的八月氣溫是相當的高,中午時分更是熱氣騰人,勞作的農人難耐高溫暑氣,早早回了家。我們家的田裡,蒿草密密麻麻,趾高氣揚,幾棵豆苗秧子蜷縮其間,無精打采。
好傢夥,地里的蒿草又粗又壯又密,不一會我就大汗淋漓,拔掉的蒿草也堆成了小山。
多年不幹體力活,有些腰酸背痛。我站直起身擦汗,突然聽到前面有悉悉索索的異常聲音。
誰?我喊了一聲。
原來是父親。今天阿姨的女兒去了醫院,父親得空趕緊到田裡拔草來了。他有經驗,首先選擇了核桃樹下有蔭涼的地方拔起來。他早已先來一步,不想在這裡與自己的女兒不期而遇。
父親看到是我,立即往這邊走,一邊大吼起來:誰叫你連天晌午拔草的?走走走,趕快到小房裡去,讓別人看見你拔草,要多寒磣有多寒磣。
我說:再拔一會,我又不累。
父親不由分說,自己先氣呼呼地朝小房子走去,我只好尾隨其後。
地頭有間草房,平時放些農具,可以臨時休息。
鄉下田間地頭多有水渠,父親洗了手,取出一支煙。不知道多久了,竟沒有和父親這樣並坐著。
我仔細打量父親,他老了,特別是這些天在醫院伺候病人,臉色更多了憔悴,衣衫不整,頭髮凌亂,腳上的鞋子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已經遍地開花,裡面的襯布紅紅綠綠地露了出來,黑色條絨鞋面發白,腳趾頭險些冒出來。
我心疼地說:你怎麼穿這麼爛的鞋?腳趾頭都快出來了,我給你買的鞋呢?
父親吐出一口煙,幽幽地說:還不是你媽做的鞋。
我媽做的鞋?我大惑不解。母親去世第二年我生了兒子,兒子十五歲了,母親離開我們十六個年頭,怎麼還會有一雙鞋子?
父親吸著煙,看著遠處的青山,給我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故事。
母親患病那年,她深知自己病情,用大半年的時間,穿針引線,給父親趕製了雙布鞋。最後我們把她送進醫院,診斷了肝癌晚期。
她去世前,我看見爐台上還擺著未納好的鞋底。我們當時一直以為,母親為了忍住疼痛,刻意用納鞋底轉移注意力,而任由她。
雙布鞋,病中的母親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如果不是病魔奪去她的生命,她還要做多久?
我的眼淚立刻潮水一樣瀰漫,思念這個一生都在奉獻的母親。
我看見這個曾經被我責怪的父親眼裡浸著眼淚。
最後一雙了。父親期期艾艾地說著。他低頭看著爛得開花的布鞋,一雙赤腳在裡面舒適地活動給我看。
你媽做的鞋我穿著舒服,早些年我穿著你媽做的鞋能攆上野兔,能踩著田鼠。他自豪地說。
你們買的鞋都是旅遊鞋,沒事走走還行,下地幹活還是你媽做的鞋得勁。
父親從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他沉浸在以往的歲月里。
雙鞋才這麼幾年就穿完了。父親一臉傷感,我相信他如鯁在喉,難抑心中的思念。
淚水中,我的眼前不禁展開了許多的畫面:
母親坐在燈下不時按著腹部,麻利地納著鞋底,一雙,兩雙二十雙
父親穿著母親做的布鞋,敏捷地躍過溝壑,追攆奔跑如飛的野兔
父親一次次打開南房的鎖,掀開箱子,取出一雙布鞋,默默穿在腳上,走上地頭。翻地、除草、施肥、播種
父親在田間的水渠里,刷洗沾滿泥漿的鞋子
父親打開箱子,取出最後一雙布鞋,看著空空的箱底,他失落的表情
人到這個成色,就不能再想那麼好的事了。你爸沒有福氣啊!父親嘆了一口氣,又狠狠地吸了口煙。
我不禁問父親:她也是農村婦女,她不會做鞋子嗎?
父親無奈地說:她也是個善良的人。就是做的鞋我一上梯子鞋就掉了,一走路就掉後跟。還八成新的鞋就扔了好幾雙。
人到這個成色就不能跟以前比了。
雙鞋才這麼幾年就穿完了父親又重複了。
我勸父親:都十六年了,爸。
我太費鞋。父親喃喃地說著,一行渾濁的淚流過他飽經滄桑的臉,最後一雙了。
這些年,喜好湯湯水水米麵條的他,開始適應了阿姨做的熱乾麵。我開始理解父親當初的狠話,理解他不願給我們做任何解釋時的無奈和酸楚。
秋天的時候,我和老公幫著父親收割豆子,雖然減產,還算顆顆飽滿。
那雙布鞋更加爛不忍睹,它露出了腳趾頭,旁邊幾處都磨得剩下一層鞋面。父親穿著它,一腳踩在割倒的豆子上,踏在龜裂的泥土上,飛快地揮舞鐮刀,又健步如飛地把一捆捆的豆稈搬到地頭。
我知道阿姨一定無數次模仿著,想做一雙父親穿著不掉後跟的布鞋。她也許可以模仿做一雙鞋子,模仿不了的是幾十年父親和母親風雨相隨、相濡以沫的精緻生活。
父親和阿姨轉眼已經走過了十多個春秋。他在無情無義日子裡,曾經多少次打開南房的門,在昏暗的光線下,掀開箱子,掀開和母親走過的艱苦歲月,掀開攜手年的坎坷記憶,然後腳穿一雙布鞋,走在新生活的風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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