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婆沙》五夢之說紅樓夢,終究紅樓一夢
《毗婆沙》五夢之說,終究紅樓一夢
「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夢盡荒唐。」曹公的《紅樓夢》在夢文化歷史上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巔峰之作。《紅樓夢》中描寫了三十二個「夢」,其中前八十回二十個,後四十回十二個。曹公費盡心血描寫夢境,以夢來點醒世人:人生在世,費盡心機顛倒妄想,以夢為真,卻也躲不過生死輪迴。《脂硯齋本紅樓夢》云:「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曰《紅樓夢》也。」
《金剛經》中著名的六如偈——夢、幻、泡、影、露、電,之所以將夢排在首位,那是因為「皆自妄想而成,亦如夢境」。許多人的現實生活跟夢境一般,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以這種巧妙的比喻引導眾生頓悟,形成了「夢悟」。
在佛教當中關於夢的起因,有著「五夢」、「四夢」之說。《毗婆沙》中記載,做夢的原因有五種,即他引、曾更、當有、分別、諸病。而《法苑珠林》中的記載則將夢區分為「四大不和夢、見先夢、天人夢和想夢」。從本質意義上來講,這兩種說法有互相重疊的部分。這種分類方式將民間信仰和佛法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
所謂《毗婆沙》中「他引、曾更、當有、分別、諸病」,我們也不難理解。他引,就是被外界事物所引導的夢;曾更,就是以前經歷過的一些事情在夢中發生;當有,就是未來所發生的事情會在夢中提前出現;分別,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諸病,就是由於身體的不適所產生的夢。
開篇第一回,第一個夢就是「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交代了賈寶玉和林黛玉兩人的前世姻緣,並且預示兩人「石木之緣」的基本走向。
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在這個夢中,既有《毗婆沙》五夢中的「曾更」,也有五夢中的「當有」。這個「當有」是指還淚一事,後續勾出諸多風流冤家,一道一僧要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痴女兒遺帕惹相思」中,年方十六的丫鬟紅玉丟了手帕,便四處尋找,巧合之下在怡紅院見寶玉喝茶無人照料。園中的女兒多的是,紅玉只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罷了。在這達官貴人之家,為奴為婢的女人哪個不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從寶玉和紅玉兩人對話中,紅玉的回答就能看出她不安現狀之心。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么?」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裡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麼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麼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里去了。」
但是偏偏讓紅玉尋得這麼好的一次機會,這丫頭「早接了碗過去」,以此機會在寶玉面前獻殷勤,方便攀高枝。但是天不遂人願,卻讓提水回來的秋紋、碧痕兩人一頓奚落嘲諷。這等良緣就這樣白白錯過了,紅玉不免心灰了一半,然後悶悶地回至房中。
(紅玉)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撣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本文摘自《解毒紅樓夢的禪文化》一書,圖為封面
不到下一回分解,你還真不知道紅玉這是在做夢。在《紅樓夢》中,眾多夢境都不同,寫夢的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得新奇,不見後文不知是夢。在封建社會,不管女子還是男子,追求自由愛情是不符合社會倫理觀念的。妙齡少女的相思之夢在這裡體現出一種強烈的感情佔有慾,是一種潛在的思想,在潛意識裡通過夢境物象化了。紅玉這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正是《毗婆沙》五夢中「分別」的體現。曹雪芹逼真的夢境描寫,將一個身份普通的小人物的深層心理活動洞幽燭微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這一章節對妙玉的夢境描寫引起了不少爭論。作者敢以「走火」之筆,對一位年輕女尼在封建社會思想禁錮和宗教意識重壓下的修行「禪寂」心理,用一系列扭曲變化的手法描寫得淋漓盡致。
櫳翠庵的妙玉在大觀園與惜春下棋,一旁觀棋的寶玉隨口一問的話讓妙玉害羞了。隨後妙玉告辭,因園中小路彎曲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讓寶玉陪同引路。路過瀟湘館的時候聽到黛玉彈琴吟唱「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的重重憂思,不免讓妙玉春心萌動。回到庵中吃罷飯,妙玉即上禪床打坐。
屏息垂簾,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嗗碌碌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賓士,覺得禪床便恍盪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作者通過此番夢境反映出伴隨古佛青燈,清心寡欲、心性高潔的妙玉「紅塵未斷」,的確是驚世駭俗、令人震驚的夢境描寫,因此引來了當代某些學者的不滿和疑惑。且不論這些,夢本身與倫理、審美和社會觀念是相違背的。妙玉之所以有這個夢境,導火線是在大觀園內的一系列事情,她是被外界事物所牽引而產生了這個夢境。妙玉的這場夢境是《毗婆沙》五夢中「他引」的完美體現,正是宗教意識讓妙玉處於「子之遭兮不自由」的境地。
在《紅樓夢》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中,賈瑞愛慕鳳姐,在自我情慾的火焰中默默地煎熬。賈瑞遭遇苦打,餓著肚子,在風口裡跪著讀書那種悲苦萬狀的畫面,對我們而言或許是一種警示。賈瑞這位痴情,或者被讀者定義為下流的人,最終卻不得善報,因陷入王熙鳳設計的圈套中,最終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風月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裡面。嚇得賈瑞連忙掩了,罵:「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著,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盪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裡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這裡的賈瑞是有病的,他的生命力被情慾無法佔有的那份煎熬消耗殆盡。躺在床上的他殊不知自己已經因情患病,寧願看著鏡子的正面,到鏡子里去做男歡女愛之事,也不願看鏡子反面的骷髏反思自己,直到在鏡子裡面風流到精盡人亡。這裡作者對夢隻字未提,但是這鏡子何嘗不是一場夢境,境外的人是痴病之人,境內的事是痴病之事,完全可以說是《毗婆沙》五夢中「諸病」的寫照。
以上舉例只不過是《紅樓夢》諸多夢境中的冰山一角,書中諸多夢境均能體現出《紅樓夢》色即是空的思想主題。面對這是愛是欲、是緣是怨、是純是渾的種種,到頭來都是一場「空」、一場嘩眾取寵的「夢」,只是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後夢還心不還。
寶玉,情痴一場夢
《紅樓夢》最讓我注意的地方,就是這個「夢」字。當我們以每一個角色為鏡子的時候,會發現情痴一場夢,算計一場夢,繁華一場夢,到頭來分離聚合都是夢。曹雪芹「如夢似幻」的主題多半含有以悲為主的色彩,帶入了佛教「空」、「夢」、「幻」的思想。
《紅樓夢》的開示讓我明白「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夢盡荒唐」。賈瑞的淫是夢,寶玉的情也是夢,誠如曹雪芹筆下一僧一道的嘆息:「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粘濕的一片,嚇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
第六回開篇,就把夢境拉回現實,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轉變。《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作者曹雪芹能把大家不敢說的話,全都通過夢境表現出來,而且極具開示意味。寶玉夢醒之後,卻被襲人發現他睡覺時遺精,這對處於青春期的他們而言,是多麼尷尬的一件事情。但是曹雪芹卻這麼不經意地寫了出來,而且就在夢醒之後。寶玉的夢本身極具預示意義。在寶玉的夢境中,他提前看到了身邊所有人的命運,但是執迷的他無法參透其中的暗示,只是當作一場夢,卻不知夢境的種種,一切極具象徵意義。
寶玉在夢中與秦可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捨難分,在夢中行雲雨之事,卻在夢外遺精,這是青少年青春時期身心發育階段的現象。《紅樓夢》是一本偉大的造「夢」奇書,性情愛欲在這本書里都是大夢一場。
寶玉之所以有這樣的夢,是因為警幻仙子為了讓他在夢中提前開悟,來了卻這一切的冤孽。不料,夢中的種種卻誘發了寶玉的情痴。不得不說,有些事物需要我們身體力行地感受,前人稱之為「歷劫」。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痴。」這不僅僅在說寶玉,也是曹雪芹對我們的開示。佛教有六道輪迴之說,死後會出現「四大分離」的現象,我們生前的色身皆為幻身。古人言:「眉睫線交,夢裡便不能張主;眼光落地,泉下又安得分明?」我經常聽到有人批判寶玉夢中的種種,其實夢是不具備倫理和常情的。誠如古人所言,雙眼閉上,睡夢中的人都不能自作主張,九泉之下我們又如何能分明呢?
不管是寶玉的夢,還是賈瑞風月寶鑒鏡中的夢,講的無非就是痴迷。賈瑞痴迷一場夢,斷送了性命;寶玉情痴一場夢,頓悟了紅塵。如同寶玉的夢,雖然在和秦可卿雲雨,但是曹雪芹同時也寫出了寶玉「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的夢境。讀到這裡,讀者或許能夠豁然體會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本文摘自《解毒紅樓夢的禪文化》一書,噹噹網,亞馬遜,京東商城均有銷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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