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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千里教授生平事略

第四章 英勇抗日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戰火扭轉了近代中國的命運,一個月後日本軍隊進入北平,京城淪陷,許多學校都被日本人管制,具有國際背景的燕京大學及協和醫院也遭日軍掠奪。輔仁大學因為是天主教會創辦的,天主教教廷位在義大利,而主持輔大的聖言會又屬於德國,當時日本與德國、義大利兩國交好,稱為軸心國,輔大以她的國際性沒有遭到日軍的騷擾,是北方淪陷區唯一不掛日本國旗、不用日本課本、不以日語為必修課的學校,所以很多北平的名教授們都歸依到輔大教書。[18]

日軍進入北平前門大街

隨著戰事愈演愈烈,清華、北大等校被迫輾轉南遷,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燕京大學立即被日本憲警侵佔而停辦。輔仁大學除了要籌劃對策,應付日軍的惡勢力,還要擔心抗日教職員學生的安全,再加上生活物質的缺乏,學校經費短絀,真是備受煎熬。即便如此,輔大仍擴充院系,增設研究所,即時招收「借讀生」,使未能逃到大後方的學生能繼續學業,不致失學。尤其那時女生升學特別困難,輔大甚至還擴展女院招收女生。

1937年國軍二十九師於七月底撤出北平後,日本特務機構扶持臨時政權,北平陷入日本人所指使的漢奸集團的統治,當時很多藝術界和文化界的菁英都拒絶日本偽政權的高官厚祿,不願同流合污。1938年輔大兩位教授竟應「滿洲國」的聘請要去當官。古道熱腸的英千里知道後,徹夜勸阻,叮囑這兩位教授一定要深思,說遍了種種厲害關係,無奈兩人仍執迷不悟,前往應聘,無知地斷送了自己的前程。[19]

多年後,英千里在〈鐵窗回憶〉這篇文章中提到,平津淪陷以後,學校大多數的教授們只是「苟全性命於亂世」,他也是其中之一。後來,看見許多知識分子竟去當了漢奸,還有日本人的種種暴行,讓人再也無法忍受,英千里便力邀輔大文學院院長沈兼士,及教育學院院長張懷等,以研究明末的愛國志士顧炎武的學說為名,共同成立「炎武學社」,鼓勵「人心不死、國家不亡」,實際上則是組織秘密團體,從事地下工作。參加的成員,全是當地年輕有為的知識分子,一切行動和主張,免不了書生之見,在單純的熱情下,做出許多幼稚可笑的壯舉來。例如,輔大化學系的助教們,曾埋頭於實驗室製造炸彈,準備用來炸日本人,沒想到在製作過程中,炸彈忽然爆炸,弄得滿室煙霧瀰慢,室外的人則虛驚一場。

另一問題是炎武學會的成員大多在各校教書,七七事變後,北平的高等學府,除教會辦的燕京大學、協和醫學院、輔仁大學以及幾所中學外,全被日本當局接收。老師們堅守不合作的原則,不到日本人主辦和接收的學校工作,然而燕京、協和、輔仁三校,根本無法容納所有的教師,炎武學會又沒有經費,也沒有中央的任何貼補,所以許多教職員的生活,不久就發生了問題。

基於以上的因素,使得英千里等不得不變更策略,另謀出路。一年以後,「炎武學會」擴大為「華北文教協會」,由當時輔大文學院院長沈兼士任主席,英千里擔任第一任總幹事。協會很快與重慶方面暗中取得聯繫,接受中央的指示和津貼,行動更加積極具體,不似以往的炎武學會,只採取消極的「不合作」方式。[20]「華北文教協會」經常遣送優秀學生去大後方,還苦心安排外籍教師做掩護,協助無數不願受日本教育的青年在戰火中逃命。在輔仁大學的資料中記載著:

1939年8月,訓育主任伏開鵬因遣送學生南下,遭日軍逮捕;教務主任胡魯士因學生南下問題被捕。

1940年伏開鵬因組織學生參加三青團被捕。

同時「華北文教協會」也派人到天津、濟南、開封、太原等地講學,在旅行演講的掩護下,與各地成員聯絡。中央方面也經常有人來聯繫,這樣英千里領導的華北地下抗日活動才納入正規,一直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其間發展都相當順利。

1939年德國閃電攻擊波蘭,英法立即向德國宣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1945年庇護十二世當選為教宗,為表彰英千里對國家及天主教高等教育的鉅大貢獻,羅馬教廷特授「騎都尉勳爵」給英千里。英先生當時非常感動,因為要真正有功於國家的人才配得這個爵位的。

據輔大「廿六年度(1937年)教員履歷表」,那時學校裏尚無日籍教師。1938年隨著細井次郎到輔大任職,日本軍憲和警察局派來的特務充斥在校園內,他們有些偽裝成教師,有些混雜在學生當中。學校中有什麼集會,需事先向日本軍部和警察局報告,以便派顧問「出席指導」。學校每天來往的書信、文件,常要經過他們的檢查。從校長、教授到學生、工友,都成為他們監視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華北文教協會師生時時都有被逮捕的風險。[21]

1941年年初,「華北文教協會」和中央方面失去了聯絡,原來不與日本人合作的教員同志們,因得不到經濟支援,有的為生活所逼,漸漸動搖而回到偽北大、師大去教書了。從那年夏天起,北平當地的情形更形惡劣,被捕的同志愈來愈多,重慶方面和英千里之間仍毫無聯繫,這是「華北文教協會」最沉悶、最艱苦的一段時期。

1941年11月底,日本人已經注意到沈兼士和英千里是抗日地下組織的重要人物。同志們都勸他們兩人早日離開北平。那時北平文教界成員中,還有兩位重要人物,一是輔大教育學院梡長張懷,一是經濟系教授董洗繁,他們四人幾度會商,都感到在道義上不能丟下同志,一走了之,最後英千里堅決不肯離開,沈兼士只好服從眾議,於12月中化裝出走,之後就由英千里獨撐殘局。

與此同時,中央也派員潛入北平,帶來最新的指示和補助款,文教協會的成員相當振奮。英千里將訊息和分配款項的名單,都藏在家裏「華裔學誌」那本書中,英夫人將錢縫在一條棉被裏,就在要將指示和錢分發之前,英千里被捕了。[22]

當時就讀輔大西語系四年級的張秀亞,特別記得英老師曾囑託她幫忙繕寫一部彌撒經文。1941年12月底的那天在學校沒看見英老師,張秀亞便到老師家取未完成的稿件。只見英老師與師母相對而坐,臉色有些蒼白。看到張秀亞來了,他親切地招呼張秀亞,解釋因為胃疼,所以未到學校去。英老師說:「你既然來了,還是譯吧。」張秀亞記得那天譯的是經文「太初有道,道即天主。…」那一段,是經文中最精妙、最難譯的,而英老師則以精確美妙的字句來闡釋。譯完後,英老師如平日般,風趣地談著文壇掌故,學人軼事,師母還留張秀亞在家中吃晚飯,直到晚間八點多鐘才離開。

幾天後張秀亞就聽到了英老師被日本人逮捕的消息,原來張秀亞去看老師的那天,英千里所領導的地下抗日團體中,有一成員不慎落入敵人的陷阱,整個抗日組織的名單都被日軍掌握。英老師著急到胃病復發,無法去授課。[23]

1941年12月卅日深夜,英千里在睡夢中被搖醒,被拿槍的一個日本人和三個偽警(中國人)帶上手銬,押到了北平公安局。日本人逼英千里招出沈兼士的下落,「只知道他頭有病,半個月前去西山一座廟裡養病。」英千里回答,「是哪座廟我不清楚。」日本人哪裏相信英先生的說詞,逼供、威嚇,還把他帶到院子裏,橫綁在一條長凳上,一人按頭捏鼻,一人向英千里嘴裡灌水。就這樣拷問、灌水,不知進行了多少次,英千里都堅持不屈,侃侃而辯。

雖然在獄中受苦受難,英老師心裡始終保持著一片寧靜,沒有恨,也沒有憂。大家知道英千里在日本人手中受了許多酷刑和侮辱,可是英先生本人卻從來不願提起,「日本人所以要這樣做,是站在他們本國的立場為了他們本國的利益。真正讓人痛心疾首的,是那些過去對日本人、對國人出賣人格與靈魂的漢奸們。」英千里曾感慨地告訴學生。

1942年4月4日英千里終於被釋放回家,結束了這一百天的牢獄之災。[24]從獄中出來後,他的心中升起這樣堅定的信念:「世人成功失敗,在於人格道德。中國人,不論在怎樣的殘酷的鐵蹄下,雖然有些人明哲保身,委屈苟安於一時,終究是不會被征服的。」

值得一提的是,英千里被捕下獄後,日軍就派了三個日本人,長期監視英家。凡是登門拜訪者,都被抓到日本憲兵隊訊問。即使家中的女傭上街買菜,也有人跟蹤監視。英夫人蔡葆真女士知道當時地下工作人員的名單,被英千里藏在家裏「華裔學誌」的書中,放在書房的書架上,心裡很著急,深怕這份名單會被日軍發現。在英千里下獄後的第三天,機智果決的英夫人準備了酒菜,宴請三位監視家裏的日本人,在外院吃火鍋,表示慰勞,一面悄悄吩咐十二歲的兒子若誠去書房找出那本書中藏的名單,立即燒毀。若誠把事情辦妥,回到外院,英夫人還在殷勤款待三人,勸酒敬菜,賓主盡歡。英夫人的智慧和膽識,成功地掩護了平津地下工作人員的安全。[25]

英千里出獄後又回到輔大任教,同時負責華北文教界的地下組織。1942年中央政府任令英千里,為中國國民黨北平巿黨部書記兼代主任委員[26],當時的輔大已成為中央政府及國民黨在北平活動的中心。在那段時期,校內的一切措施,都遵照中央政府的命令,對偽政府的指令完全置之不理,英千里當然又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釘。

1943年3月間日軍再度逮捕英千里,在他家搜出了華北文教協會的主要工作人員名單,3月20日以後,日軍即展開大搜捕,這次被逮捕的還包括輔大兩個學院的院長、七個系的老師及學生三百餘人,震驚了華北教育界。

在日本憲兵隊羈押三個月的時間裡,沒辦法和家裡通信,沒換過衣服、理髮,更談不上洗手、洗澡了。你想想,那三百多人是什麼情況?學生、老師滿身都是蝨子,到處是被抓傷的血跡。每天只能得到兩杯涼水和兩三個如磚頭一般硬的涼窩窩頭充飢,看可以把你餓到什麼程度你還能活。當時被捕的四年級學生孫金銘回憶,張懷、英千里等教授有時兩三天都吃不到任何東西,被摧殘得不像樣。即便如此,英老師仍堅強地處之泰然,沒有怨言,還勸同學們要多忍耐,強忍著把發霉綠的窩窩頭吃下去。

經日本憲兵隊審訊後,英千里與其他共26人在刺刀包圍下,被送進了集中營,由軍法處逼供。孫金銘目睹了日本憲兵對待中國人的手段:

在審訊過程中,日軍對他們棒打、腳踢、皮鞭抽、灌涼水、灌辣椒水、雙臂吊來打、用火筷燒、上夾板、電刑、放入洋狗群中咬、手指釘竹籤等等,慘不忍睹。張懷教授和英老師多次因受刑暈死過去。[27]

在這人間地獄裡,原本身體健康的英千里,在歷經多次殘酷迫害後,被加銬腳鐐的他仍是不屈服。酷刑使英先生肺部和胃部都嚴重受損,身體從此瘦弱不堪。而他堅持正義、不向惡勢力低頭的身影,卻充分表現了中國知識份子的凜然正氣。在中央政府地下人員協助下,英千里才由死刑改判為無期徒刑,後來又減為15年徒刑。

一直到1945年日軍投降前夕,英千里終於出獄。

英千里被日本人關押期間,大義澟然,視死如歸,

使終保持著中國知識份子的風骨和氣節

短暫的政治生涯

甫出獄的英千里,儘管身體很虛弱,仍然堅持輔大秘書長和教授的工作。1945年北平由國民政府接管後,英千里馬上被中央政府任命為北平巿教育局局長,並蒙當時國民政府主席蔣先生召見,頒贈勝利勳章。英千里本是一介書生,為人正直,清廉,根本不懂得什麼為官之道,任何不義之財他都嗤之以鼻,只靠那份公家薪水養家糊口,日子倒也過得清貧。

雖然對日抗戰勝利,走過八年抗戰歲月的中國,享受不到勝利的果實,馬上又面對中國共產黨全面掀起赤化中國的戰爭。共產黨在戰線後方,以土共和農村宣傳的力量急速擴張,對不滿現狀、充滿改革熱情的知識份子具有強烈的滲透和說服魅力。1946至1948年大學校園充滿了政治動盪和叫囂。共產黨派來的職業學生,數目可觀,幾乎潛伏在每一所大學與中學裡,常常藉機興風作浪,罷課、遊行、請願、鬧學潮等等,鬧得天翻地覆。

面對局勢的動盪,這位只懂作學問,不諳為官之道的英局長在北平教育局任內不久,便向教育部遞了辭呈。當時的教育部長朱家驊,又把英千里調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任司長。在赴南京上任之前,正在清華大學唸書的英若誠勸父親:「我認為您最適合就是教書做學問,南京官場上的那一套您是適應不了的,還是不去的好。」英千里卻認為官做得大一些,肯定對教育的貢獻會大些,1946年8月他就欣然赴任了。英千里雖貴為教育部社教司司長,但家中的經濟狀況是相當拮倨的,家人不得以只好將家中珍藏多年的郵票賣了貼補家用。

1948年英千里兼任中華教育電影製片廠廠長,並當選為北平巿國民大會代表。英千里看不慣官場上腐敗的風氣,他在司長任內一會兒想幹這個、一會兒想幹那個,卻什麼也沒幹成。英千里的幾個孩子都不贊成父親再繼續做官,都勸他:「你千萬別幹了,這種官你幹不了!」。[28]同年冬天輔仁大學堅持邀請英千里回校任教,英千里才辭去教育部的職務,告別了短暫的政治生涯。

1948年英千里當選為北平巿國民大會代表,來台後仍續任

煎熬的抉擇

1948年北平的形勢日趨緊張,11月29日共產黨所屬東北野戰軍會同華北軍區主力共100萬人,在北平、天津、張家口地區聯合發起平津戰役。北平城物價一日數漲,街頭到處都是搶購物資的人群。12月12日,共軍團團圍住北平城,城門緊閉,糧食蔬菜等物資都運不進北平城,有辦法的人都想逃出去。

此時,在南京的朱家驊、傅斯年、杭立武、蔣經國、陳雪屏等國民黨大員,在蔣介石先生的授意下,緊急磋商「平津學術教育界知名人士搶救計計畫」,名單上全是當時國內最有成就的知識份子,其中當然也包含了輔大教授英千里。傅斯年在電文中特別要求:「每人只能帶隨身行李,通知時請其千萬勿猶疑,猶疑即失去機會。」又指出,「機到即走,不能觀望稍有遲疑不決。」。[29]

1949年1月傅斯年飛抵臺灣,就任臺灣大學校長,馬上就發電報邀請英千里到臺大任教。選擇留在北平面對變局?還是單身遠赴台灣先去看看再說困擾著英千里。三子英若誠特別從清華大學趕回家裏,勸父親留下來。英千里回了一句,?那我的信仰怎麼辦??[30]相信思想、信仰、言論自由是人類普世基本權利的英千里,在紛雜的局勢面前,對於一個要消滅宗教及信仰而一統天下的共產黨政權,英先生心裡已有了定見。

當南京派出的飛機飛抵北平上空時,南苑機場已被共軍攻佔,飛機無法降落,只能空返。國軍在天壇和東單廣場砍伐了大批樹木,在北平市內搶建起臨時修建好的東單機場。郊區戰火蔓延,槍炮聲雜亂緊張,南京派出的最後一架飛機在東單機場降落。來不及告知家人,在四子英若聰的陪伴下,英千里只帶了一個公事包,匆匆趨車趕赴東單臨時機場,同機的還有北大、清華的胡適、陳寅恪、毛子水、錢思亮、黃金鰲、張佛泉等著名教授。

英千里在寒冷的冬日離別了北平,飛到南京,再轉赴台灣。沒想到從此與家人相隔兩地,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塊魂牽魂縈的古城舊地。


[18]王靜芝,「文學院院長沈兼士先生」,「三沈紀念館網」(http://www.hyxw.com.cn/sanshen/news.asp?id=151),2004年9月2日。

[19]郭麟祥,〈懷念英千里老師二三事〉,《輔仁往事第二輯》,北京輔仁大學校友會出版,2007年,頁266。

[20]英千里,〈鐵窗回憶〉,《傳記文學》第二卷第四期,台北,1963年,頁14~15。

[21]孫金銘,〈記華北文教協會〉,《輔仁往事第二輯》,北京輔仁大學校友會出版,2007年,頁253。

[22]英千里,〈鐵窗回憶〉,《傳記文學》第二卷第四期,台北,1963年,頁15。

[23]張秀亞,〈我所認識的英師千里〉,《輔仁》第2期,輔仁大學校友總會出版,1960年,頁29。

[24]英千里,〈鐵窗回憶〉,《傳記文學》第二卷第四期,台北,1963年,頁13~16。

[25]韓拱辰,〈懷英伯念師恩—追憶英千里教授〉,《傳記文學》,台北,第五十九卷第三期,1991年,頁99。

[26]許祖惇,〈哭英師千里〉,《輔友生活》,輔仁大學校友會出版,1970年,頁8。

[27]孫金銘,〈懷張懷院長〉,《輔仁往事第二輯》,北京輔仁大學校友會出版,2007年,頁263。

[28]姚家余,《英若誠傳》,春風文藝出版社,2008年,頁76~79。

[29]岳南,《之後再無大師》,八旗文化出版,2010年,頁320~322。

[30]姚家余著,《英若誠傳》,春風文藝出版社,2008,頁79。

[31]那廉君,〈臺大之戀〉,《臺大話當年》,群玉堂出版,1991年,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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