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紀念這位老人——魯平,他揭示了香港回歸真相

澎湃新聞實習記者 郭琛

2015年5月3日19時20分,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以下簡稱「港澳辦」)原主任魯平在北京醫院逝世,享年88歲。

5月4日,這條訃告出現在港澳辦的官方網站上。

5月5日,港澳辦公布了以主任王光亞為組長,三名副主任王志民、周波、馮巍為副組長的治喪小組名單。

據《南華早報》5月4日報道,魯平因癌症去世。

港澳辦官方網站5月6日公布消息,魯平的遺體送別儀式定於2015年5月9日上午10時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大禮堂舉行。

魯平的外甥汪先生向澎湃新聞確認了這一信息。魯平臨終前3個月,他一直在醫院陪護。他說,魯平的靈堂設在家中,但他並不願意透露魯平臨終前的更多情況。

曾多次採訪魯平的香港《文匯報》北京分社執行總編輯凱雷告訴澎湃新聞,他2015年4月底曾試圖聯絡過魯平,邀請他和新華社香港分社原社長周南擔任紀念基本法頒布25周年圖片展的榮譽主席,但打家裡電話被告知不在,手機無法打通,簡訊也沒有回復,本想五一之後上門當面拜訪,不料傳來噩耗。

公開資料顯示,魯平(1927.9),從1970年代末期到1997年,一直在港澳辦工作,並於1990年出任港澳辦主任,1997年卸任。「一國兩制」方針的制定、中英關於香港問題的談判、《中英聯合聲明》的簽訂、香港回歸和特區政府的籌建,他都全程參與。

魯平去世之後,許多持不同政治立場的人都對他表示了深切悼念。

據香港政府新聞網消息,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梁振英5月4日表示,魯平為了香港的平穩過渡、繁榮穩定和順利回歸夙夜匪懈、鞠躬盡瘁。

據中新社報道,全國政協副主席、香港特區首任行政長官董建華4月5日說:「魯平是我的好朋友、好夥伴,是一個好人。」董建華表示,在香港回歸過程中,為了落實「一國兩制」,為了確保香港繁榮穩定,魯平做了大量工作。

末任港督彭定康曾因1992年提出「三違反」的激進「政改方案」,被魯平批評為「將成為香港歷史上的千古罪人」。但5月4日彭定康對中新社表示,魯平是一位有智慧的公僕,卻遺憾他們無法再有更深入的交往。

據香港電台5月4日報道,香港「泛民主派」人士李柱銘也讚揚魯平作風爽直,很關心香港事務。

從率團赴港調研,到起草香港《基本法》

「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

得知魯平去世的消息,凱雷用四句杜詩,向澎湃新聞概括魯平從事的「一國兩制」事業。

2007年,《廣州日報》曾形容魯平「身材高大,頭髮雪白,面色紅潤、雙目有神」。

他的回憶錄整理者、《新民周刊》編輯錢亦蕉也向澎湃新聞回憶其2009年與魯平交流時感覺:「和同齡人相比,魯平的思維非常清晰,溝通也很順暢。」

1978年,時年51歲的魯平從《中國建設》雜誌調到港澳辦工作,從此未曾離開,直到離休。

2007年接受鳳凰衛視採訪時,魯平回憶,港澳辦1978年5月剛創辦的時候,他就參與了工作。剛開始的時候只有5個人,當時的港澳辦主任是被尊稱為「廖公」的廖承志。

港澳辦最初的辦公室是租來的兩間客房,一間是廖承志的辦公室,一間則是魯平和四位老大姐共用,他是港澳辦最年輕的成員。

上世紀80年代初期,《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即將到期,英方率先提出了新界土地問題,主張維持現狀。

在回憶錄《魯平口述香港回歸》(以下簡稱「《魯平口述》」)一書中,魯平回憶,當時內部意見不是很一致,一些同志偏向於維持現狀。但廖承志認為應該收回香港。魯平說:「1981年4月,我們以廖承志的名義給中央打報告,認為只有如期收回是可行的。」

魯平並不諱言當時的香港民意,「你要說絕大多數香港民眾都積極擁護香港回歸,這不符合事實。」

這就需要對香港的社情民意進行廣泛調研。

根據《魯平口述》的記載,1982年,鄧小平提出了一年的調查期限,魯平組建起一個五人小組,秘密抵達香港,在香港各界展開調研,為解決香港問題做前期準備。這個小組除魯平外,其餘四人都是香港或者澳門土生土長的,魯平擔任五人小組的組長。

到香港後,五人小組遍訪華潤公司、招商局、中國銀行等單位,拜會香港商界、教育界、法律界、基層組織等社會各界人士。通過多種途徑了解香港的政治體制、法律、社會福利,還有國際問題的處理方式、香港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為什麼能成為自由港、公務員問題、語言的問題等。

經過長達一年的調研工作,五人小組撰寫了二十幾篇調研報告。以他們的報告為基礎,綜合各方面意見,港澳辦於1983年3月向中共中央遞交報告。該報告提出了解決香港問題的基本方針政策,被稱為「十二條」,後來載入《中英聯合聲明》。

1983年7月,中英關於香港問題的談判正式開始,魯平全程參與了談判。不過,他的身份一直沒有公開,是以外交部西歐司顧問的名義參加。

《魯平口述》一書戲稱,這就像在繼續搞地下黨工作一樣。

經過三個階段的艱苦談判,在國籍、聯絡小組、駐軍、選舉等問題上,中英雙方最終達成了一致。1984年12月19日17時30分,《中英聯合聲明》正式簽署。

在《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香港進入過渡期。過渡期內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起草並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以下簡稱「《基本法》」)。

2007年,魯平接受《羊城晚報》專訪時回憶,起草《基本法》之前做了很多諮詢。廣泛徵詢各界意見後,一條不漏列出來,包括反對意見,形成《基本法》徵求意見稿,徵求意見稿到香港再徵求意見,然後再修改,形成《基本法》草案,經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後,再拿到全國和香港徵求意見。

《魯平口述》一書記載,在起草委員會,《基本法》不是160條一起通過的,而是每一條三分之二多數通過的。魯平回憶,其中最難,爭執最大的就是政治體制問題。魯平認為,這是因為英國方面一直在推波助瀾。

這期間,魯平於1987年8月升任港澳辦副主任。

1990年4月4日,第七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通過了《基本法》。時任港澳辦司級官員的陳佐洱在《交接香港:親歷中英談判最後1208天》一書中回憶,那天魯平從人民大會堂回去的路上,一路喜形於色。

為了更好地實現平穩過渡,魯平回憶,中方曾設想1997年前由一名香港的中國公民擔任副港督,這名副港督由中英雙方共同認可,共同推舉,那麼1997年之後,這名副港督就自動成為特區政府首任行政長官。

然而,這個設想很快被急劇變化的形勢推翻了。

「現在我依然不反悔,他的確是千古罪人」

1992年彭定康(左)訪京與魯平(右)等人會面。

在凱雷的眼裡,魯平「非常有危機感和憂患意識」,非常擔心英國在過渡期內製造政治Bug。

不幸的是,魯平的擔憂很快成了現實。1989年6月後,中英兩國在香港問題上由合作轉向對抗,在他1990年升遷至港澳辦主任後,這些Bug都需要他一一化解。

《魯平口述》一書記載,1990年,時任香港總督衛奕信計劃用1270億港元來建設香港新機場,只準備留給特區政府50億港元財政,但事先沒給中方打招呼。1990年12月12日,面對香港媒體時,魯平憂心忡忡:「就個零頭,全都花光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因此得了一個外號「魯怎麼辦」。

有香港媒體誤認為魯平反對香港興建新機場。事實上,在《魯平口述》一書中,他明確說希望香港把機場建起來,並明確否定了內部讓深圳和香港合用深圳機場的想法。

針對這個問題,1991年5月底,魯平和英國外長赫德在北京舉行談判。赫德最後讓步到給特區政府留下250億港元,魯平一算,加上中央政府替特區政府保管的土地基金,差不多1000億港元,勉強可以過日子了,於是請示中央,中央同意。

1991年9月3日,英國首相梅傑到北京簽署了《香港新機場諒解備忘錄》,新機場順利開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92年4月,英國派出彭定康取代衛奕信,出任香港總督。

衛奕信是魯平的好朋友。2007年接受《廣州日報》專訪時,魯平提起了昔日好友,說:「他知道硬來是不行的,但是英國政府內部一些人又對他不滿,硬要將他調回去。」衛奕信回國前,魯平特地陪他去了三峽,滿足他的未了心愿。

彭定康和魯平的關係就完全不同了。澎湃新聞注意到,他們的名字時常連接在一起,主要由於魯平對彭定康那句「千古罪人」的評價。

按照中英雙方外交部長和外交大臣1990年達成的共識,港英最後一屆立法局,只要組成符合《基本法》、議員擁護《基本法》,都可以直接成為特區首屆立法會議員,這一做法又叫「直通車方案」。

但彭定康到任半年之後,1992年10月7日,公布了香港1994年的區域組織選舉和1995年立法局選舉的新方案,把立法局的間接選舉改為變相直接選舉,破壞了「直通車方案」。然後,他才訪問北京,與魯平會晤,結果會晤中沒有取得任何成果。

隨後,魯平召開記者招待會,批評彭定康的方案「三違反」:違反《中英聯合聲明》,違反《基本法》,違反兩國外交部長和外交大臣達成的協議,「要成為香港的千古罪人」。

2009年,魯平在出版《魯平口述》一書時仍然表態:「現在我依然不反悔,他的確是千古罪人。」

魯平曾對凱雷分析,彭定康這樣做「背後的目的,就是要通過香港來推翻我們整個國家的政權」。

魯平和彭定康後來還見過一面。

1999年12月澳門回歸時,彭定康曾經追上魯平寒暄了一番,並交流了對音樂的看法。彭定康說自己喜歡18世紀的古典音樂,而魯平則說自己喜歡19世紀的音樂,彭定康表示要贈送魯平一套巴赫的唱片。只是,那次會面後,兩人相隔遙遠,贈送唱片之事也從此沒了下文。

魯平2007年接受《羊城晚報》專訪時表示,當時在彭定康拋出「三違反方案」之後,按照鄧小平的指示,香港特區的籌備「另起爐灶」,1993年成立了香港特區籌備委員會預備工作委員會,1996年3月成立了香港特區臨時立法會。

就在這個困難的時候,魯平被診斷患有胃癌。

魯平告訴凱雷,當時每天的午餐都是「隔夜飯」,稍稍加熱就吃下去,就在他吃飯的時候,香港報紙會送到他辦公室,「那時候的香港報紙大多是對中央不利的言論,我一邊吃一邊生氣」。因為工作忙碌,飯也吃不好,所以胃就出了問題。

1995年5月,魯平在北京進行胃癌切除手術,手術是秘密進行的,換了一個名字,住在北京醫院。時任北京醫院院長吳蔚然告訴魯平,馬上住院,第二天會診,第三天動刀,子女也沒有通知。動完手術之後,魯平又做化療,沒有做完就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祖國。魯平在接受鳳凰衛視採訪時坦承:「英國旗下去,五星紅旗升上來,我落淚了。」

1997年7月6日,香港回歸六天之後,魯平卸任港澳辦主任一職。這一年他70歲。

在《魯平口述》一書中,他提到香港回歸時說:「我想我總算是做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雖然不是什麼大事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件對得起國家的,對國家有益的,對得起我自己良心的事情。」

退而不休,依然挂念香港

包括周南(左)及魯平(右)等曾掌管港澳事務的北京退休官員,2003年獲新界鄉議局訪京團宴請。

卸任之後,魯平依然十分關心香港事務。

魯平曾對凱雷講,現在雖然退下來了,還是時間不夠用。每天要看當日的香港報紙,每天還要上三次網,每次一小時。

他告訴凱雷,鄧小平提出的「一國兩制」,「一國」指的是一個具體的國家,而不是抽象的國家概念。香港有人別出心裁,另有動機地去篡改「一國」的內涵,這其實就會發展到港獨,發展到奪取政權。

魯平還告訴凱雷,那種「民主化問題上香港先走一步、給中國做一個示範」的想法是完全沒有出路的。

2004年8月,魯平在接受香港《文匯報》專訪時用「要團結,有信心」寄語港人。在他看來,香港最大的地理優勢就是「背靠大陸,面向世界」,作為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的橋樑,如果沒有社會主義大陸,香港就沒有發揮橋樑的作用。

另據人民日報旗下海外網報道,2013年,當魯平接受公開採訪,被問及「佔領中環」時,他不禁慨然長嘆,有感而發地說,不要忘記香港還是國際金融、貿易、航運中心,「你弄得大家都怕了,香港今天又遊行,明天又遊行,今天佔領中環,明天再來個什麼,弄得投資者都失去信心」。

一個人的行事風格往往與自己的成長環境密切相關。

魯平出生和成長在上海,父親魯繼曾是大夏大學的教務長。大夏大學的校園,就是現在的華東師範大學。

華東師大一位研究校史的學者告訴澎湃新聞,魯平少年時期的居所,就是位於現中山北路3671弄華東師大一村的一棟二層小洋樓。

據華東師大檔案館網站,2014年11月,魯平曾來到華東師大,暢談了自己求學和參加革命的經歷。

面對華東師大檔案館工作人員,魯平講述了自己先入雷士德工學院讀高中,後因日寇佔領被迫轉學到聖約翰大學附中,此後又考入聖約翰大學農學院學習,高中期間即參加地下黨的活動等經歷。

離休之後,魯平還出任了中國福利會副主席和上海宋慶齡基金會主席。

魯平曾回憶,他從聖約翰大學畢業之後就進入中國福利會工作,當時中國福利會的主要任務是將國際上的戰後重建物資運往解放區。魯平在裡面做翻譯,直接在宋慶齡的指導下工作。據中國福利會網站消息,年過八十之後,魯平每年都還要拿出一段固定時間,集中翻譯有關宋慶齡的信件與資料,推動對宋慶齡的研究。

從事慈善事業,魯平不是掛個名,而是實實在在做事。他積極推動菲律賓、南非成立宋慶齡基金會。

根據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發來的唁電,在他的推動下,該校與上海宋慶齡基金會合作創辦了「宋慶齡公益慈善教育中心」,開創了中國高校本科層次專業公益人才培養之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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