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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來於此堂平——平山堂詩詞聯話

中國的傳統景區,文化是靈魂,山水是骨肉,建築物是衣服。沒有文化氣息的建築物無論多麼雄偉華麗,在歷史的長河中是流傳不下來的。反之如滕王閣、黃鶴樓、岳陽樓,因為有王勃的《滕王閣序》在,有崔灝的《黃鶴樓詩》在,有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在,儘管建築物在歷史災難中一次次被毀,但到了太平年代,總會又一次次重建。樓閣的位置移動了,樓閣的面貌改變了,但始終還沿用古老的名字,裡面依舊鐫刻著《滕王閣序》、《黃鶴樓詩》、《岳陽樓記》。這是有靈魂在,軀體可以如鳳凰浴火般重生。歐陽修寫了篇《醉翁亭記》,使安徽滁縣的琅琊山聞名於世,寫了首《朝中措·平山堂》,令平山堂成了揚州最有人文色彩的名勝古迹。今天去蜀岡中峰遊玩,揚州人習慣說「到平山堂去玩」。其實,這裡的大門上方是刻大明寺三個大字,進得門去,雄偉壯觀的是大明寺大雄寶殿,有國際影響的是鑒真紀念堂,高大巍峨的是棲靈塔,平山堂僅僅是右側普通的三間平房。平山堂從建造到今天,在近一千年的時間裡,幾經摧毀,始終冠名「平山堂」,堂上依舊懸掛著有關歐陽修的聯、匾。早在唐朝年間,揚州的繁華就名聞海內。唐代名詩人杜牧來到揚州,他在這塊富饒繁華的土地上,寫出許多傳之千古的美好詩句,他離開揚州後到了洛陽,還念念不忘揚州,為此寫下《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數百年後,宋慶曆八年(1048年),歐陽修任揚州知州,於蜀岡中峰(其實是土丘)砌堂屋三間,堂名取「江南諸山來於此堂平」意,名平山堂。據說站在平山堂,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江南諸山,或是「連山似驚波」、或是「山如眉峰聚」,或是「山似屏風面面開」,總之,盡在平山堂前。第二年,歐陽修離開揚州,出任穎州知州。人離開揚州,感情始終眷戀著這塊美麗的土地。嘉元年(1056年),他在京城編修《新唐書》,聽說摯友劉原甫(敞)出任揚州知州,寫了首《朝中措·平山堂》詞寄給劉原甫,詞云: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這首詞剛一問世,就受到許多文人的非難。古代空氣清澈透明,正常人坐在平山堂上,面對「江南諸山,如置几案」,怎麼可以說「山色有無中」呢?如果歐陽修眼睛近視,也不可把自己的病態寫進詩詞,這成了歐陽修的敗筆。文人之間,一時譏諷、嘲弄之聲不絕於耳。那麼,歐陽修是在什麼感受下寫這首詞的呢?無人理解,一代文豪也許要留下難以洗刷的瑕疵。劉原甫出任揚州知州時,歐陽修身在京城開封,一東一西,路隔千里,但兩人酬唱不斷,歐陽修另有《和劉原甫平山堂見寄》七律一首:督府繁華久已闌,至今形勝可躋攀。山橫天地蒼茫外,花發池台草莽間。萬井笙歌遺俗在,一堂風月屬君閑。遙知為我留真賞,恨不相隨暫解顏。元豐二年(1079年),歐陽修的學生蘇東坡受有官職之名,無官職之實的黃州團練副使,住黃州,此時,名士張也貶官附近,在江邊建了個亭子,請蘇軾給起個名字,蘇軾欣然命筆,題名「快哉亭」,並寫了《水調歌頭·快哉亭作》,詞云:落日綉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蘇東坡借快哉亭和平山堂近似的地理位置,先說歐陽修寫《朝中措·平山堂》的自然環境是在「江南煙雨」之時,這時連單飛的鴻雁都分不清南北,這才有「山色有無中」的絕妙好詞。接著嘲笑宋玉,他們不理解《莊子》中「風」的自然情趣,無端把風分成雄風和雌風。今天曲解歐陽修詞的人,就像楚襄王豢養的宋玉、景差,都屬「蘭台公子」之流。宋元七年(1092年),蘇東坡徙知揚州,為了紀念恩師歐陽修,在平山堂後建谷林堂,並作《谷林堂》詩云: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風初。我來適過雨,物至如娛予。竹真可人,霜節巳專車。老槐苦無賴,風花欲填渠。山鴉爭呼號,溪蟬獨清虛。寄懷勞生外,得句幽夢余。古今正自同,歲月何必書。《苕溪漁隱叢話》評論李白和蘇軾景物詩的優劣,就舉此詩為例說:「大率東坡題詠景物於長篇中,只篇首四句便能寫盡。」至今有孫龍父集此詩的首兩句為聯,張掛在谷林堂內。蘇東坡任揚州知州時參加一次宴會,面對滿園的芍藥、櫻桃,尤其是芍藥名品紅玉、菩薩面、丹砂,詩興大發,欣然寫下了《浣溪沙·揚州賞芍藥櫻桃》詩:芍藥櫻桃兩斗新,名園高會送芳辰。洛陽初夏廣陵春,紅玉半開菩薩面。丹砂濃點柳枝唇,尊前還有個中人。詩人的慧眼能在普通事物中看到亮點。揚州芍藥和洛陽牡丹都是天下第一,又都在春天開放,由於南北氣候的差別,揚州芍藥、牡丹在春天開放的時候,洛陽芍藥、牡丹還在含苞,要到初夏開放。在這一點上,揚州要比洛陽略勝一籌,故賦出「洛陽初夏廣陵春」的詩句,後人利用這一文化資源在谷林堂附近建洛春堂。乾隆皇帝第一次南巡到揚州時,曾為洛春堂撰聯云:淮東奇觀,別開清凈地;江山靜對,遠契妙明心。康熙十二年(1673年),金長真(鎮)出任揚州府知府,常與名士汪懋麟觴詠於蜀岡,兩人感嘆平山堂的荒廢。三年一任,當快要離任時,他迫不及待地捐出自己的薪俸和汪懋麟重建平山堂建築群。人類總願意膜拜在偶像的腳下,西方有上帝,東方有佛。揚州人在文化上的偶像是歐陽修、韓琦、劉、刁約、蘇東坡、王安石,他們雖然有的是文官,有的是武將,但是他們都在揚州留下文化佳話。於是汪懋麟在修建平山堂的同時,又於堂後建樓,取歐陽修詩中的「遙知為我留真賞」句意,名真賞樓,供奉這六位文化先賢。金長真離任後,又以王士禎,金長真二人陪享。每年春秋二祭,地方官員率領地方學子向這八位文化先賢祭拜,有著繁瑣、隆重的儀式。這座樓對揚州文人是太神聖了,於是流傳這樣一個故事。在建造時,汪懋麟夢見了歐陽公,歐陽公感謝他重建平山堂建築群,並口授一聯:登斯樓也;大哉觀乎。汪懋麟第二天急忙把這副聯書寫張掛在樓上。祗園庵葯根和尚聽到這樣一段趣事,有感於這段文化佳話,又撰寫了一幅楹聯懸掛在樓中:一聯曾入詩人夢;兩字長留太守吟。至今谷林堂後通向西苑的門洞上方鐫刻著「真賞」兩個篆字,這是三百年前的風流遺韻。今天平山堂建築群的布局是,在南北平行線上最前是平山堂,中間是谷林堂,最後是歐陽修祠。歐陽修祠是清光緒五年(1879年),兩淮鹽運使歐陽正墉集歐陽族人捐銀五千兩所建。廳正中上方懸「六一宗風」匾,兩邊張掛清末楹聯名家薛時雨聯:遺構溯歐陽,公為文章道德之宗,侑客傳花,也自徜徉詩酒;名區冠淮海,我從豐樂醉翁而至,攜雲載鶴,更教曠覽江山。平山堂建成後三百年的明朝中葉,借鑒平山堂建園蔚然成風,用現在的話說形成「文化」。揚州園林以和江南諸山聯繫在一起為美、為時尚。明朝文學界「前七子」之一的康海山在揚州城東南隅建康山草堂,宗元鼎《游康山草堂記》說:極目平原,曠莽無際,遠則江南金、焦、北固,近則文峰佛塔;外則邗關輻輳,竹西歌館,青樓紅粉之地;內則殷商巨族,高樓宅第,通衢夾道,闤闠市橋之處,俱瞭若指掌間。清初文章魁首王士禎在揚州任推官(中級法院院長)五年,他寫下許多描寫揚州園林的詩文,他為揚州城東南里庄喬國禎建的東園作《東園記》道:喬君斯園(指東園),獨離城市,林木森蔚,清流環繞。因高為山,因低為池,隔江諸峰聳峙幾席,珍禽奇卉充植殖其中,抑何其審處精而位置宜也。他為城西的影園作《影園四首》,其二寫道:百尺高樓上,何人相往還。夕陽海門樹,秋雨江南山。清乾隆年間,賀君召在瘦西湖上蓮性寺東建東園,屈復作《揚州東園記》說:門臨流水,花氣煙菲,而古杏新籜,愈濃而翠。縱步躋攀,攜手千里。堂以宴,亭以憩,閣以眺,而隔江諸勝,皆為我有矣。到此為止,借江南諸山入園,已經成為揚州建園的時髦。清嘉慶年間,安徽涇縣人、一代書法理論家包世臣來揚州,在東關街南側觀巷內建小倦遊閣(花園),他在閣中懸一聯云:為留隙地鋪明月;不築高樓礙遠山。此聯是借遠山造景的理論總結,是造園之警喻,鑒賞園林之要領。歐陽修建平山堂的借遠山入園雖在揚州,影響在全國。倘若把歐陽修的造園手法比作水之源,康山草堂、影園、喬氏東園、賀氏東園是水之流,包世臣則是包納百川的大海。歐陽修是開創者,包世臣則是總結經驗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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