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改革再出發
【編者按】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召開之後,中國的改革事業進入新的發展階段。本文據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孫立平教授2014年10月中旬某次演講整理而成,以獨特的角度解讀這兩次會議帶給中國社會的深刻影響,於今讀來,仍有收穫。
在中國歷史上,「三十年」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過去都說「六十年一甲子,六十年一輪迴」,但現實是往往三十年就會有大變化。老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是這個意思。看看中國近代一百多年的歷史,還真就差不多是這麼走過來的。1911年中國爆發辛亥革命,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8年;1949年後,「文革」之前是17年,「文革」10年,加起來又將近三十年;改革開放到現在,又有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
大家都知道,過去這三十多年,我們把它叫作改革開放時期。現在回過頭來看,改革開放之初,我們把一些事想得有點簡單了,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當時沒有想到。什麼意思呢?當時,我們腦子裡想到的改革,不外乎就是從某個起點走向某個終點,起點是舊體制,終點是新體制。這個過程的結果會怎樣呢?按照當時的邏輯來說,我們只能想到兩種結果,一個是成功,一個就是失敗:如果最後走到終點,改革就成功了;如果又回到原來的起點,改革就失敗了。
但是,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性,這是當初我們沒有想到的。就是走到半路的時候,它不走了,不動了。它不但不動,還把這種狀態定型為一種相對穩定的體制。這是我們在改革開放之初沒有想到的,但是後來發生的恰恰就是這種情況。
這樣看來,我覺得可以把過去30年改革開放的歷史分成兩段,轉折點是中國加入WTO、體改委被撤銷、成立發改委,這些都發生在世紀之交。前面這十幾年是真正改革的時期,後面改革的基本思路大部分是在這時候形成的。過了這個轉折點之後,大家在現實生活當中都能感覺到,雖然在領導人的講話當中,在有關的文件當中,「改革」這個詞還經常被提到,但是具有實質性的改革措施越來越少。不但越來越少,政府還把過渡期間的這種狀況定型為相對穩定的體制,這種體制的突出特徵是權力和市場結合在一起。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社會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利益格局,產生了一些既得利益集團。從這時候開始,人們覺得中國社會好像和原來有點不一樣了,20世紀80年代那種生機勃勃的狀態很難見到了,年齡稍大一點的朋友一定記得那種氛圍,年輕一點的可以看看相關紀錄片,也能感受到。現在,那種氛圍很難再感受到,社會變得越來越沉悶,死氣沉沉。大家都感覺到現在各種矛盾和問題越來越多,到了這個階段,甚至很多好事被辦成了壞事。中國加入WTO,這是中國走向國際市場、走向國際社會的一個重要步驟,但它給中國帶來了怎樣的影響?為了參與國際競爭,得把國企做大做強,國進民退就是這時候開始的。
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就在中間這裡,一邊是過去的三十年,一邊是未來的三十年,我們正處在兩個三十年之交。十八屆三中全會就是在這樣一個時間點召開的,它在這樣的時間點做了一個決定:打破過去十幾年形成的僵局,把社會變革繼續向前推進。我不知道未來三十年會是什麼樣,路會怎麼走,但是可以說,如果不打破這個僵局,後面的、未來的、所有的都談不上。打個比方,前些年的社會有點像一輛車壞在那裡,往前走走不了,往後倒也倒不了,現在不管怎麼說,有人下來鼓搗這輛車,不但鼓搗了,而且一擰鑰匙打著火了。所以,想要理解改革,關鍵就是看到這個僵局在被打破,這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中國未來三十年的走向。
現在這場改革和上一輪改革有一定的繼承性,但在很大程度上不同於上一輪改革,它是一輪新的改革。這兩輪改革要面對的問題,要改的東西是不完全一樣的。上一輪改革改的是計劃經濟體制,這一輪改革則要面對兩個東西:一個仍然是原來的舊體制,舊體制在上一輪改革當中受到了一定觸動,但當中一些關鍵問題沒有得到解決;這一輪改革除了要面對舊體制之外,還得面臨新問題,那就是在上一輪改革停滯那一段時間形成的新弊端。概括一點說,上一輪改革面對的是舊體制,這一輪改革要面對舊體制、新弊端兩個方面。這一輪改革在很大程度上不同於上一輪改革。
舊體制最突出的特徵是什麼?我覺得就是一種無所不在的權力。新的弊端是什麼呢?我覺得是在權力和市場相結合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利益格局、一批利益集團,說得更明確點,即權貴既得利益集團。
十八屆三中全會要讓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需要解決什麼問題?有的專家會說,首先要轉變政府職能,減少政府對市場的干預。我個人的看法,這不是第一位,是第二位,第一位是要破除權貴壟斷。最近一兩年時間,中國陸續打了大大小小的「老虎」,可以看出,權貴集團掠奪了中國相當一部分的財富,對幾百萬、小几千萬大家好像都沒什麼興趣了,案值動輒就是大幾千萬,甚至幾個億。
權貴集團不但獲取了大量財富,而且壟斷了中國相當一部分資源和機會。現在中國社會最好的資源、最好的機會在哪裡?我覺得也就在兩個地方,一個是壟斷性國企,一個就是權貴。沒有這兩樣背景,你想得到點像樣的機會可能不容易。建立一個公平、規範的競爭時代,首先要破除權貴壟斷。
我想到曾有一個叫吳向宏的財經評論人寫了一篇文章,專門討論民營企業為什麼難以分享改革紅利。吳向宏說有一個民營企業的老闆找他,討論最近一些關於投資的設想,說一個就被吳向宏否定一個。這個老闆就有點不高興,說:「我這十幾年來白手起家賺了十幾億,現在還是按照原來的思路做,怎麼就不行?」吳向宏就跟他說:「你過去做得很成功,但是你那些項目都是通過和政府,尤其是和地方政府合作,以小博大獲得超額利潤。但你一定要明白,現在時代的背景變了,現在可是一個自信的時代。什麼自信?就是權力集團日益自信。剛開始搞市場經濟的時候它不自信,很多事情不敢做、不會做,所以外包出去。和市場打了幾十年交道後,它發現沒什麼可怕的,也慢慢學會了原來不會的。自己不能做,親屬可以做,同學可以做,不但可以做,甚至做得一點不比你差。這樣,市場給你的機會就減少了。」所以,一定要破除權貴集團壟斷,不這樣做,市場就只能是權貴的。
轉變政府職能是第二個關鍵,要減少政府對市場的干預。怎麼減少?假如另外一個學者在這裡講,他講的可能是減少那些名目繁多的審批項目。我想沒這麼簡單。為什麼?你查一下資料就可以發現,十幾年來政府審批的項目已經減少了2/3。但各位覺得政府對市場的干預減少了嗎?沒有,甚至有人感覺比原來更厲害。真正的問題不在於審批,而在於這種權力的特點:無所不在,滲透一切,在這個地方找不上你,在別的地方一定找上你。打個比方來說,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如來佛給他規定了審批項目嗎?一個都沒有。只是如來佛的手心法力無邊。現在中國政府的權力有點像如來佛的手心,解決這個問題的根本途徑是建設「有限政府」。在市場那裡,法律沒禁止的都可以做;在政府那裡,法律沒授權的都不可以做。權力有邊界,才能解決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問題。
所以,這場改革是新的改革,對一些問題要有新的思路。一些企業家朋友現在一見面就抱怨,說以前是飯也吃,錢也收,章也蓋,事也辦;現在是飯也不吃了,錢也不收了,章也不蓋了,事也不辦了。前段時間有人在會上跟某位領導人說了這個現象,領導人的回答是:不作為也比亂作為強。這話也可以這樣理解:你不是不蓋章嗎?以後這章還真的不見得需要你蓋了。這是真正的轉變政府職能。
這場改革面臨巨大的阻力,需要下很大的決心才能克服。剛才說過,這場改革面臨兩個問題,首先要解決的是既得利益集團問題,它想維持現狀,把權力和市場結合在一起,既獲取資源,又可以變現,它發自肺腑地說現在是中國五千年來最好的時期。所以要把社會變革向前推進,非常不容易。
這場改革的核心問題是什麼?不是經濟體制改革,而是國家治理問題。最近我常在想,過去一段時間,整個社會是不是誤讀了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人們寫了很多文章去解讀這次會議,但多數解讀都認為它的核心問題是經濟體制改革,包括金融、財稅、土地、國企改革等等,但我的看法是:這次改革不僅僅是經濟體制改革,更是一場全面而深刻的社會變革。一定要意識到,《中共中央關於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全面」這兩個字不是隨便用的。
問題在於,怎麼理解「全面」?不是這個也改、那個也改、都改,而是一定得找出一個貫穿統領它的東西來改,那就是國家治理問題。換句話來說,這場改革的核心問題不是經濟體制改革,而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方式的一次重要轉變。這樣,到了十八屆四中全會時提出依法治國的主題,我們就完全能理解了。
怎麼看待十八屆四中全會?我覺得要把它放到總的歷史進程中看。這些年法治倒退、公權力被濫用、社會不公加劇、經濟社會生活失序,面對這些狀況,十八屆四中全會能不能真正成為一個轉折點?判斷的標準就三點:一是民眾的權利能不能得到最起碼的保障,二是公權力能不能得到初步制約,三是經濟社會生活嚴重失序的狀況能不能得到基本扭轉。我的判斷,在可以見到的未來,這三個標準在現實中將會以這樣一種順序實現:經濟社會生活秩序可能明顯改善;對中下層公權力的約束會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放開;最大的弱項是對民眾權利的保障,需要我們不斷推進這個進程。總體來說,我們期待通過這場改革,能夠構建一個公平、規範競爭的新時代。
(前 行摘自正和島《決策參與》,本刊有刪節,鄺 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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