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人物三絕之一潘金蓮----「伶俐」之美

《金瓶梅》人物三絕之一潘金蓮八、「伶俐」之美《金瓶梅》中人物塑造得最佳的有三絕,一是潘金蓮,二是西門慶,三是應伯爵。今天在此先來表表潘金蓮。可要表表潘金蓮,提起筆來卻頗為茫然,不知從何下手。因為潘金蓮早就以「天下第一淫婦」的美名被釘在恥辱柱上,供人詈罵數百年。但柔情還是想從另一個角度為你品解「美在其中」的潘金蓮。

八、聰明伶俐的潘金蓮《金瓶梅》不僅利用「敘事的語境」中金蓮動情動人的彈唱,充分表現她的多才多藝,還特意安排了一段她自幼學藝的歷史,既使情節真實可信,又對她的命運多了一份哀婉動人的詮釋。潘金蓮父親早逝,她娘度日不過,從九歲就將她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閑常又教她讀書寫字。她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敷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與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她習學彈唱。潘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卧。(《金瓶梅》第一回)到第七十八回又讓她母親潘姥姥以半埋怨半炫耀的口吻補說:「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交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麼纏手縛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這步田地?」「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麼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兩相補充,可勾勒出潘金蓮從學文化到學藝的一段傳奇歷程。

說其傳奇,是指即使在當代中國老、少、邊、窮地區的女孩就學仍是個嚴峻社會問題,潘金蓮生活的明代或宋代,一個並不富裕且兒女成行的寡婦為何能讓潘金蓮自幼上了女學?明萬曆年間李贄為接受女弟子被鬧得沸沸揚揚,幾乎難以收拾。潘金蓮所處的山東一隅竟有女學可上,亦堪稱奇蹟。潘姥姥送女兒上女學並轉向學藝幹什麼?難道欲培養一名歌星(或歌伎)?書中也未提供答案。但丁耀亢的《續金瓶梅》中提供了一種叫「養瘦馬」的教育或曰生意:(揚州)有一種絕妙的生意,名曰「養瘦馬」。窮人家生下個好女兒來,到了七八歲,長得好苗條,白凈臉兒,細細腰兒,纏得一點點小腳兒,就有富家領去收養他。第一是聰明清秀、人物風流的,教他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藝,都有一個師傅,請到女學館中,每年日月習到精巧處,又請一個女教師來,教她梳頭勻臉、點腮畫眉,在人前先學這三步風流俏腳步兒,拖看偏袖,怎麼著行動坐立,俱有美人圖一定的角色。到了十四五歲,又教他熏香澡牝、枕上風情,買一本春宮圖兒、《如意君傳》,淫書浪曲,背地裡演習出各種嬌態。這樣女子定是乖巧,又學成了一套風流,春心自動。……又怕女子口饞,到了月經已通,多有發肥起來,腰粗臀大,臂厚胸高,如何了得。只叫他每日小食,吃了點心,每飯只是一碗,不過三片鮮肉,再不許他任意吃飽。因此到了破瓜時,俱養成畫生牙人一樣。遇著貴官公子到了揚州關上,一定要找尋上好小媽媽子。這媒婆上千上萬,心裡有一本美女冊子,張家長李家短,偏他記得明白。領著了,或是善絲竹的彈一曲琴,善寫畫的題一幅畫,試了伎藝,選中才貌,就是一千五百兩娶了去。這女子的父母,不過來受一份賣身財禮,多不過一二十兩,其餘俱是收養之家,准他那教習的謝禮。這是第一等瘦馬了。(第五十三回)

當初王招宣將潘金蓮教習成色藝俱佳的尤物,是想留給自己享用還是準備待價而沽呢?因他死得過早,無從考實,但他的教習方法當與揚州「養瘦馬」同出一輒。我們知道,有沒有這段求學的經歷,對潘金蓮的性格與命運關係極大。有文化底蘊與藝術細胞的女性的媚態,甚至打情罵俏,是一首詩,或一幅畫,充滿著詩情畫意。否則,就可能是搖首弄姿,俗不可堪。而《水滸》中的潘金蓮卻目不識丁,因而彼金蓮無法與此金蓮比也。說到媚態,上述「簾下勾情」就是絕妙佳品。再如「盼情郎佳人占鬼卦」中寫的潘金蓮於三伏天黃昏盼西門慶不到,罵了幾句「貪心賊」,「無情無緒,用縴手向腳上脫下兩隻紅繡鞋兒來,試打相思卦」,再配上《山坡羊》曲:凌波羅襪,天然生下。紅雲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蓮卸花,怎生纏得些兒大?柳條兒比來剛半杈。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又呤《盼情郎佳人占鬼卦》:倚著門兒,私下簾兒悄呀,空教奴被兒里,叫著他那名兒罵。你怎戀煙花,不來我家?奴眉兒淡淡教誰畫?何處綠楊拴系馬?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

雖為心靈獨白,卻將她夢斷蘭橋般的苦戀之情,表現得如詩如畫。在這回里,潘金蓮終盼來了情郎,兩人竟是以別具一格的逗嘴來表達別離後的情思,接著是潘金蓮丟帽撕扇的媚態表演。僅看撕扇:婦人見他手中拿著一把紅骨細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取過來迎亮處,只一照——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見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兒,就疑是那個妙人與他的——不由分說,兩把折了。西門慶救時,已是扯的爛了。(第八回)其妙處,曹雪芹深知之,因而在《紅樓夢》中寫下「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賈寶玉讓晴雯撕扇泄憤)一節美文,與之遙相呼應。第十一回潘金蓮與孟玉樓、西門慶下棋一段,極寫潘金蓮靈動而嬌媚之美:輸了棋,便把棋子撲撒亂了。田曉菲說這是楊貴妃見唐玄宗輸棋便縱貓上棋局的情景再現(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潘金蓮「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見西門慶追來,「睨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被西門慶走向前,雙手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作一處。」

田曉菲說:「是"美人發嬌嗔,碎挼花打人』的情景。潘金蓮的舉止與古典詩詞中的佳人形象吻合無間,也就是繡像本評點者所謂"事事俱堪入畫』。」我則認為《紅樓夢》中林黛玉葬花遇賈寶玉的情節似由此生髮而出,只是增加了些雅趣,減少了些野味;而《牡丹亭》中「遊園驚夢」更與之有神似之處。此類情節,書中比比皆是,僅以此三個畫面,見潘金蓮於一愁、一怒、一樂中所表現的迷人媚態,已顯無限風光也。不過,田曉菲聰穎地發現作者在寫潘金蓮媚態時總不忘佳人的另一面,如以縴手打相思卦時,又以縴手打偷嘴的迎兒;撕扇之餘又給西門慶獻上壽禮;與西門慶花叢調笑之後又「激打孫雪娥」。這種詩與散文、抒情與寫實的穿插,正是《金瓶梅》的創舉,既拓展了作品諷刺的能力,又令古典詩詞里平面的佳人成為一個立體的佳人。正是這種詩與散文合於一身的氣質,使潘金蓮成為全書中最有神採的中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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