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性人性的毀滅

人生如戲,這個提法本來就荒謬。因為人本來就是戲,戲本來也都是人。人其實不要把自己和戲分得那麼清才好。無論婊子或者戲子的名頭,讓一切煙消雲散吧。 我要跟你唱一輩子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程蝶衣 有一位朋友曾說過,李碧華的小說里沒有男人。其實,她這句話並不準確。嚴格來講,李碧華的小說不是沒有男人,而是沒有男人的靈魂。書里的男性,或是一出場便沒有了人性,或是將他們的人性一點一點地毀滅給我們看。瓊瑤的筆像跟魔法棒,隨心所欲地編織著屬於她的童話世界。而李碧華的筆則像把手術刀,將人性中的脆弱與生命的荒涼,極盡了繁華,也蹉跎了所有的色彩。 《霸王別姬》,一個男人與兩個「女人」之間的愛恨情仇。與其說程蝶衣是一個同性戀,倒不如說他是一個徹底的女性,一個擁有比女性還要細膩、敏感、脆弱的靈魂。從他口含血水,第一次唱出了「我本女嬌娥,不是男兒郎」開始,他便已經不是那個倔強、莽撞的小豆子,而真正成了柔美、嬌麗的程蝶衣。從小豆子到程蝶衣,不僅是一個藝名與地位的轉換過程,更是程蝶衣這一藝術形象的性別自我指認過程。 段小樓,這部劇中最正面,也是用墨最多的男性。從他一開場的碎石頭開始,到最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中最愛的兩個女人——菊仙與程蝶衣,先後在自己眼前自我了結了性命。段小樓無法救得,更是無面目救得。他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女人,一個是婊子,一個是戲子。 一個義氣錚錚地為自己贖了身,只為了能夠堂堂正正地嫁給自己今生跟定了的男人。一個無怨無悔地為了自己所愛的師哥,闖龍堂入虎穴,只為了保全自己所愛之人的周全。一是即便面對老鴇的惡口相諷也無所動搖的婊子,一個是在宣判自己罪行的法庭上也能嚴詞義正地說出事實正相的戲子。一個身懷六甲,也會挺著大肚子去找那些手拿刀槍的大兵們拚命,只為了不讓他人傷自己的丈夫半根毫髮。一個寧可放棄自己最愛的京劇事業,遠走他鄉,只為了成全自己心上人的事業。而段小樓,這兩個女人所共同摯愛著的男人,卻終究在命運的面前,消泯了自己的人性,焚毀了自己的靈魂。當他看到昔日橫霸一方的袁四爺如此輕易地就被判了死刑,他頭次錯愕了。在他心目中,他不是楚霸王,他只是劉霸天,但袁四爺那可是真正的爺,真正的楚霸王。在段小樓那無法置信的眼睛裡,他頭一次知道了任何人都逃不開死亡的威脅,即便是真正的楚霸王。他跟蝶衣不一樣,他一直都把戲和人生分得很清楚。當有一天,他看到真正的霸王也有這麼死的一天,跟戲文里一樣的無法避免,他也開始恐懼了,退縮了。當他在小四的步步逼問下,再也砸不碎當初的石頭而痛哭流涕時。段小樓,早已不復當初何等的豪邁不羈,甚至連當初自己跟那坤說過的話,都不敢承認。當他被紅衛兵們押解到廣場,五花大綁地被撕扯著、拷問著,在面前熊熊燃著的火爐前,他徹底得崩潰了,投降了,也自我流放了。段小樓,蝶衣永遠愛著的霸王,菊仙永遠依戀著的男人,終於還是被這個人生完全地銷毀了。更可悲的是,這一幕的煙花,還未盛放,便已隕落了。 縱觀段小樓的一生,他有反抗過嗎,好象有,卻好象一點也沒有。他反抗了日本兵,卻害得蝶衣不得不去日本人的堂會唱戲才得以解救。他也反抗了國民黨兵,結果害得身懷六甲的妻子為了救他而流產,最後落得個斷子絕孫。他也想救蝶衣,但即便是低下頭來懇求袁四爺,到頭來還是被人家奚落了一場,關鍵時刻還是菊仙想出了更高妙的辦法,逼得袁四爺不得不出頭。而到了共產黨時期,段小樓終於徹底放棄了反抗的念頭,連反抗的勇氣都已經蕩然無存了。於是,他在批鬥的廣場上,泄了氣地指著身邊的程蝶衣說:他為日本人唱戲,為國民黨軍官唱戲,為偽軍傷兵唱戲,為太太小姐唱戲,他!他就是不為勞動人民唱戲!他是個戲痴,戲迷,戲瘋子。陳蝶衣,他是只管唱戲啊!他不管台下坐的什麼人,什麼階級,他都賣力的唱,他都玩命的唱! 任你是個風華絕代、傾國又傾城的真虞姬,在愛情的世界裡,面對愛人的背叛與出賣,絕望的面容也會變得扭曲而猙獰。你們都騙我,都騙我!我也揭發!揭發奼紫嫣紅,揭發斷壁頹垣。段小樓,你天良喪盡,狼心狗肺,空剩一張人皮了!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什麼都完了!你當今兒是小人做亂,禍從天降!不是,不對!是咱們自各兒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這步田地來的!報應!我早就不是東西了!連你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那這京戲他能不亡嘛?他能不亡嘛?報應!報應! 這段台詞的確是非常的震人心髓,因為他是蝶衣這一生對這人世間,對他一直所忠於的愛情的控訴。這是一個至誠至真的靈魂,所吶喊出的最絕望的生命控訴,字字帶血,句句含淚。只可惜,他錯怪了人,錯怪了一個和他一樣苦命而又多情的女人——菊仙。菊仙,任你是個潑辣義氣的紅塵奇女子,任你是個鐵血俠骨的多情種,卻最終死於自己的絕望中。任你拼盡了一生,用自己的生命去苦苦維護的男人,最終還是在那要命的關頭,叛逃了。自己最愛的男人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竟是:我不愛她!我跟她劃清界限!這不僅是對她生命的一種嘲諷,更是對她所堅守的那份愛情信仰的最大的諷刺。 於是,菊仙穿著大紅的新娘服,上吊自盡。而蝶衣,一如他的華麗與嫵媚,拿著菊仙留給他的那把寶劍,在自己最後的一折戲中,含淚自刎。菊仙的死,極盡了一個女人的辛酸。蝶衣的死,極盡了一個女人的凄美。他們都絕望於那個男人的潺弱與背叛,他們都絕望於自己當初所奉若神明的愛情的瞬間崩解。而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自殺的方式,解救了自己的靈魂,也保全了,自己在那一場愛情里的尊嚴。 在這一出的《霸王別姬》中,不是婊子太無情,而是女人太多情,男人又太薄倖。不是戲子太無義,而是女人太重義,男人又太寡情。兩個女人各自為各自的愛情殉了道,而惟有那個已經被歲月與社會徹底腐蝕了心性的男人,卻獨獨地活了下來。男人總喜歡將功敗垂成的千古罪名歸咎於紅顏禍水的英雄氣短,可悲的是,正如影片開頭所說的:虞姬怎麼演,也都有個一死。無論是真虞姬,還是假虞姬。多情的女人最可悲,卻也從不會逃避自己的責任,起碼為了那卑微的愛情,也敢自刎謝罪。然而霸王呢,段小樓呢,男人呢,卻只能是在自己女人所築起的屏障前,卑賤地活了下來。當婊子的想立牌坊確是可笑,然而,這世上更多還是的當了嫖客還想要萬古流芳,當真是莫大的諷刺。 女人的忠貞一如她所認定的愛情般微弱而堅韌,男人的怯弱一如他所嚮往的霸業般自私而虛偽。李碧華的筆總是太過殘忍,讓人性中的懦弱無處可逃。任你再多的虛情假意,在生活的長河裡,總歸要淘盡所有的鉛華,而讓那些虛弱的、貪婪的、自私的,無所藏匿。《胭脂扣》如是,《青蛇》如是,《潘金蓮的前世今生》如是,這一部最為轟動的《霸王別姬》亦如是。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席慕容寫的那首《戲子》,以此作為我本篇文章的收尾,或許也是對那齣戲中一個個痴情的女子的一種最好祭奠吧。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塗滿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有顆戲子的心 所以請千萬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裡 流著自己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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