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里的選擇,是這個時代難以想像的從容與高貴
作為「清華校慶宣傳片」的《無問西東》的故事內容橫跨了「上世紀20年代的清華學堂」、「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上世紀60年代的廣闊天地」與「當代的都市職場」這四條時空線,支撐起這般龐大敘事的是拍攝團隊在14個月中所瀏覽和收集的百萬字文獻及17萬張歷史舊照。
不過《無問西東》真正落筆的不是時代,也不是時代中的人,而是那些人在不同的人生境遇面前做出的選擇。我之所以說這個時代的人(不止是年輕人)很可能不明白電影在講什麼,原因在於時人和故人存在著本質區別。這種「本質」是莫言在《紅高粱家族》里形容的「種的退化」,或是李敬澤感嘆樊於期獻顱荊軻時的那句「如此熱血,今人又怎會懂?」
利己而隨俗的時代的大多數們已經忘了秦漢武士怎樣仗劍,忘了魏晉文人怎樣運筆,忘了唐朝宮娥怎樣畫眉,忘了在「風雨如晦」的年月仍要「雞鳴不已」,忘了在山河破碎的時候應當視死如歸,忘了「眾人皆醉我獨醒」,也忘了「任爾東西南北風」。至於清華大學校歌中的那句意味昭彰的「立德立言,無問西東」,不僅無法對其產生解鈴之效,恐復又加重其對於人生選擇的困惑。
只問初心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要面對的人生,你是否還會有勇氣前來?」在電影中,廣告策劃公司經理張果果(張震飾)的戲份被認為是劇本的最弱一環,或許圍繞這個角色的職場上的爾虞我詐以及商戰里的攻訐殺伐對於我們來說已是司空見慣的當代戲碼。然而,平庸的觀察專註於總結「相同」,但卓越的視角考量的從來都是「不同」。在張果果身上,我們應當看到那份與眾不同的選擇。
「眾」就是世俗,是想利用張果果打擊競爭對手的Robert(韓童生飾);是將忠心耿耿的張果果當作犧牲品的上司David;也是懷疑張果果利用商戰規則從中謀利的秘書Susan。他們代表了通行的行業思維,亦詮釋了大行其道的陰暗人性——猜疑、狹隘、世故圓滑、兩面三刀。「世俗們」從不會覺得自己有問題,他們反倒認為本質純良的張果果是不完整的,後者似乎欠缺太多東西了,所以Robert問張果果:「你是個有野心的人嗎?」
張果果是世俗眼中永遠的年輕人,而電影的英文名正是Forever Young,世俗永遠理解不了什麼叫「永遠年輕」,只因他們從未有過真正的青春,而是周而復始忙著快馬加鞭地躍入精緻利己與明哲保身的中年。張果果去救助四胞胎的時候,Robert提醒他這樣做可能會被他救助的那家人纏上,等於「認了一門親戚」。這種貌似「善意」實則「油膩」的勸告一度令張果果猶豫不決,但當他想清楚「做自己喜歡的、開心的事」而繼續資助四胞胎、並朝那位年輕媽媽遞去數張名片的時候,他收穫到的是四桿精心回饋的胎毛筆,而不是Robert栽贓過的所謂麻煩。
「看到和聽到的,經常會令你們沮喪,世俗是這樣強大,強大到生不出改變它們的念頭來」,張果果沒有改變世俗,但他用一句「我和他們不一樣」拒絕了參與進Robert的世俗遊戲。電影的另一個細節也值得注意,當派頭十足的命名師將17個女字旁的備選字交給張果果篩選時,後者看到那些未經篩選的不能用來起名字的選項赫然在列,他不得不將那些字眼悉數划去。這處辛辣的諷刺不過是在提醒我們:千萬不要低估世俗的敷衍態度,它混亂與低劣的本質會頃刻腐蝕障眼的裝潢,故而我們要保持那刻永遠質疑它的初心。
只問自由
「當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有段時間,我遠離人群,獨自思索,我的人生到底應該怎樣度過?」電影之於吳嶺瀾(陳楚生飾)的上世紀20年代北平清華園的段落,充滿了濃郁的哲學況味。清華學子吳嶺瀾究竟算不算學霸?他國文與英文是滿分,而物理則是不列(不及格),這種偏科到極致的典型似乎難以界定。但這裡的「難以界定」是放在世俗的觀念里的,在我看來吳嶺瀾不僅是學霸,且在「吳嶺瀾們」濟濟一堂之際,「學霸」仍是十足的褒揚之詞。
原因在於學霸的關鍵不在於「霸」,而在於「學」,今天的學霸,卻不乏「江左沉酣求名者」,其問學的動力越足,其心性愈趨於功利。陳丹青批評中國教育再也出不了大師,正在於我們的教育體制只培養圓球,而真正的人才都是錐形。圓球意味著圓滑與平庸,意味著千人一面,意味著虛與委蛇,意味著民國風骨的蕩然無存。
電影中的梅貽琦建議吳嶺瀾可根據自身情況轉去文科,吳嶺瀾回應當下最好的學生都去學了實科。正所謂「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吳嶺瀾不為功名,他只想把自己交給書本,他相信孜孜不倦與心無旁騖自會給他一個交代。梅貽琦提醒他,這樣想沒問題,但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真實。所謂真實,即為「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做什麼、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
孔子定義君子時提出「內省不疚」與「不憂不懼」,吳嶺瀾此前只是做到了「內省不疚」,但他還是在世俗評價面前有所憂懼,乃至暈頭轉向。是梅老師與泰戈爾的珠璣之論點撥了他,讓他明白思索生命的意義並不羞恥,讓他明白對自己的真實才能抵達內心的平和,讓他明白流於現實的辯證是如此短淺,而不負自己才能無問西東。
只問盛放
「奔赴一場劫難,卻像赴一場盛宴,永遠去做那些令你害怕的事。只問盛放,無問西東。」沈光耀(王力宏飾)的段落是電影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章,此節有西南聯大的君子與書卷,有國破家亡的激憤與哀愁,也有投筆從戎的熱血與悲壯,堪稱微縮版的《巨流河》。清華學子沈光耀視死如歸,電影海報為何卻用「盛放」來形容他的選擇?因為富貴出身的他看得到那個時代的苦難,在苦難面前他義無反顧。用孔笙(《戰長沙》導演)的話形容就是——「每一個向死而行的生命都在熱烈生長」。
《無問西東》里中國民眾用肩膀拖著石碾、喊著號子修機場的場面,我在十幾年前就看到過歷史原圖,復原的實在太像。在電影院里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我哭了。猶記得後來在報紙上看崔永元《我的抗戰》的一篇長談,崔談到了一組關於時間的數據,大意是說美國的專家告訴國民政府,即便用當時最精幹的工程組完成盟軍的修建指標,那也是曠日持久的活計。美國人只預估到了中國後方地理環境的惡劣,但他們卻沒有料到中國的老百姓有多堅韌。參與過修機場的老人回憶,中國人知道這些機場是炸日本鬼子的,所以即便再苦再累、吃的飯又糙又餿,也沒有一個人退縮,後來工程進度的順利完成被美國專家稱為奇蹟。
同樣堪稱奇蹟的還有「滇緬公路」和「駝峰航線」,那些在中國抗戰的兩條生命線上拚命硬幹與穿行不息的無名英雄們才是抗日戰爭真正的中流砥柱。章東磐先生在《父親的戰場——中國遠征軍滇西抗戰田野調查筆記》里寫道,當時有很多南洋華僑的後裔,毀家紓難以報祖國,家裡面富裕的、有私人飛機的,冒著生命危險在這些生命線上運輸抗戰物資。修滇緬公路的時候,青壯年短缺,老人、孩子甚至懷孕的婦女成為了勞動的主力軍,一路上累死、病死多少人,根本沒法統計。而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為這些埋骨青山的英雄們修建起一座紀念碑。
沈光耀真正的原型是國民革命軍空軍第2航空大隊9中隊分隊長沈崇誨,出身清華的他早在「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的同年就考入位於杭州筧橋的中央航校。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8月19日,在「八一三淞滬會戰」全面爆發的六日後,沈崇誨與副手陳錫純執行轟炸任務返程時於上海白龍港附近遭遇日軍旗艦「出雲號」(淞滬會戰時中國空軍與海軍的頭號打擊目標,經旅日作家薩蘇考證實於1945年7月在廣島近海被美軍擊沉)。當時沈崇誨的座駕內部故障且無彈可投,他與副手沒有選擇跳傘,而是開足馬力猛衝敵艦,譜寫了「空軍鄧世昌」的千古絕唱。
「風雲際會壯士飛,誓死報國不生還」,這是筧橋空校走出的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批空軍集體的畢業誓詞,他們大多在淞滬會戰爆發後的半年內犧牲,平均年齡僅為20餘歲。電影中沈光耀犧牲的悲壯段落,取材於1940年9月的璧山空戰,在中國空軍的「伊」蘇式戰機面前,日軍新晉裝備的「零式戰機」在飛機性能上取得了碾壓性的優勢。4大隊的王牌飛行員徐華江回憶,在蘇聯斷絕援助、飛虎隊還未加入的1942年之前,中國空軍僅剩幾十架勉強能飛的落伍飛機。飛行員每次出行和返航都是哭著去哭著回來的,因為架著那些舊式飛機升空作戰完全是送死。但他們是軍人,在日寇凌虐的時刻,他們必須為這個國家和她的人民去死。
「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從心裡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在花樣年華死去,這是沈光耀的選擇。沈光耀不是為了浮光掠影般的青史留名,當沈母翻開他生前的日記本,終於明白兒子犧牲的原由:為了華北和南粵能放下一張安穩書桌,為了街頭巷尾被炸死的陌生婦孺,還為了那些在校園中對他多有誤會的美麗姑娘——她們抱怨沈光耀總是不理睬她們,卻不知那位犧牲的貴公子早已用畫筆繪下她們身著旗袍的倩影。那時的中國空軍都像沈光耀一樣,不以軍人身份自傲,反倒害怕自己這必死之身會耽誤了追求者們的光明未來,因此不敢和她們戀愛。
只問深情
陳鵬(黃曉明飾)與王敏佳(章子怡飾)的段落是電影中對歷史反思最深刻的一章,在「文革」愈發只能以春秋筆法在教材中容身的當下,《無問西東》里關於文革前夜的揭露與控訴尤顯貴重。忘記歷史,歷史就會重演。修改歷史,並不會讓歷史變得更完美,只會讓現實變得更醜陋。後人對歷史真相的淡漠不僅源於自私,更是愚蠢的體現。今日中國教育所培養出的中學生與大學生,普遍缺乏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對社會的責任感、對真理的求知慾以及對世俗的洞察力,所以其在面對採訪鏡頭的時候甚至會肯定「十年浩劫」的價值,這種苟且與膚淺便是我們這個時代正在遭遇的「世俗」精神。
在《無問西東》里,陳鵬對王敏佳的愛情是晦暗的時代敘事中唯一一抹人性之光。那句「我就是那個給你托底的人」之所以令人感動,只因身處一個深坑遍布、人人自保的境遇,能有人堅定地站在你身後深情不變簡直可遇不可求。但電影里的陳鵬做到了,兩彈元勛去清華招他參與核試驗的時候,身為孤兒的他告訴組織「我有人要照顧」,王敏佳就是他的選擇。但陳鵬意外撞見王敏佳與李想促膝而對的一幕後,他改變了主意。陳鵬沒有後悔,他只是覺得心上人可能更愛李想,而近水樓台的後者似乎比自己更能照顧好王敏佳。
突發的變故替王敏佳在這兩個男人中間做了選擇,當王敏佳在政治運動中被莫須有地扣上「通敵」的帽子,李想選擇了退縮,而陳鵬卻把她救起並安頓妥善。體現在李想身上的特質是一種不分青紅皂白式的「信仰堅定者」的虛偽——連身邊的人都不敢愛,卻聲稱自己深深愛著邊疆;連青梅竹馬的心上人都不去保護,卻願意為遠方的事業奉獻一切。陳鵬也是「大有作為」的時代青年,但他很清楚自己的青春不過寥寥,真正應當篤念的不是功業,而是愛己所愛,行己所行,從容地走好愛情的每一步。至於他人怎麼看,統統不重要。
關於這段愛情的最後下落,一端是完成任務的陳鵬不辭千里趕赴西南邊陲的小村莊,只因天地雖大,心上人惟在此處;另一端是王敏佳沿著戈壁灘上的鐵軌向西北而去,尋找自己的愛人。我想起姜文的電影《太陽照常升起》的那個橋段:唐妻(孔維飾)在雪山上真的找到了一個寫著「盡頭」的牌子,老唐(姜文飾)從象徵著世界盡頭的牌子後面出現,與她深情擁抱。陳鵬與王敏佳會像他們這樣相遇嗎?這是電影留給我們最深的懸念與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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