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6幕話劇)【郭沫若 著】

主要人物:

蔡文姬——名琰,初歸漢時估計年三十一歲。左中郎將蔡邕之女,沒入南匈奴十二年,為左賢王妃。建安十三年由曹操遣使贖回。胡 兒——初出場時估計年八歲,蔡文姬之子.胡 女——年半歲,尚在襁褓中,文姬呼之為昭姬。時年九歲。趙四娘——文姬之姨母。此人出於假託。左賢王——假定年四十歲左右。劇中把他作為匈奴的民族主義者,故以漢初最傑出的匈奴單于冒頓之名名之。南匈奴單于呼廚泉——假定年五十歲左右。右賢王去卑——假定年三十歲以往,此人乃親漢派,為曹操所信任。匈奴統治者地位以單于、左賢王、左谷蠡王、右賢王、右谷蠡王等為次,故右賢王位在第四。董 祀——曾為屯田都尉,與文姬同為陳留人,文姬歸漢後重嫁於他。為處理方便,劇中以此人為曹操派赴匈奴的正使,後升任長安典農中郎將。初使匈奴時假定年三十一歲,與文姬同年,但月份較少,並假定他曾師事蔡邕,是蔡文姬的表弟,其母為趙三娘。周 近——假定年四十歲左右。史有此人。曹 操——贖回蔡文姬時年五十四歲,其年為建安十三年。當年七月始為丞相,但劇中為方便計已稱之為丞相。建安二十一年,晉封魏王。卞 氏——小曹操四歲,為曹丕、曹彰、曹植之生母。本出娼家,史稱其節儉勤謹,寬厚待人,菜食粟飯,不用魚肉。曹操甚愛之,稱其「怒不變容,喜不失節」。曹 丕——建安十三年時年二十二歲,其時官職不明。建安十六年為五官中郎將,副丞相。劇中為方便起見,初出場即稱為五官中郎將。

時間與地點:漢,獻帝建安十三年至二十一年(公元208-216年)

【第一幕】

[南匈奴,左賢王的穹廬、仲春的早晨。[穹廬設在舞台一側,門外張彩棚,下敷地毯,設各種必要用具。[四周有障屏豎立,間隔成一區域,當隅處每有缺口,與外通。背景可適當布置胡中景物。時聞馬嘶聲。[蔡文姬,胡裝,其裝束如維吾爾族。獨自一人在彩棚下徘徊,形容憔悴。一時又高興,一時又有愁思不決之狀。忽然又站立著,凝視著遠方,似在醞釀詩意。事實上她已三天三夜不睡覺。在失眠中她的《胡笳十八拍》已經做到第十二拍了。[侍女四人,一人抱胡女,一人抱琴。其他二人捧盤。後台合唱(音樂伴奏)(《胡笳詩》中的「兮」字古本讀呵音,故一律改為呵字):「東風應律呵暖氣多,知是漢家天子呵布陽和。羌胡蹈舞呵共謳歌,兩國交歡呵罷兵戈。忽逢漢使呵稱近詔,遣千金呵贖妾身。喜得生還呵逢聖君,嗟別二子呵會無因。十有二拍呵哀樂均,去住兩情呵難具陳。」蔡文姬:怎麼辦呢?到底是回去,還是不回去?[胡兒伊屠知牙師,佩弓,腰懸箭束,自穹廬對側跑出。胡 兒:媽!(向文姬跑去)蔡文姬:(停步)呵,伊屠知牙師,你一早到什麼地方去來?胡 兒:我去打兔子來,我聽見好些人在說,媽,你就要回漢朝去了,是真的嗎?[蔡文姬遲疑,嘆氣,掩淚……胡 兒:(擁抱其母)媽,你在哭嗎?你為什麼要哭呢?回漢朝去不是好事嗎?你不是經常說,要帶我們回去嗎?我是很高興的啦!蔡文姬:(索性哭出聲來了)伊屠知牙師!我的兒!(撫抱胡兒,泣不成聲。有一會,才哽咽著說)娘這幾天一直沒有告訴你。漢朝的曹丞相派遣了專使來,要把娘接回去,送來了很多的黃金玉器、錦緞綾羅。單于呼廚泉大人已經答應了。我已經考慮了三天,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娘就要做最後的決定啦。胡 兒:媽,你還沒有決定嗎?你決定了吧,帶我們一道回去,把爹爹,把四姨婆也一道帶回去!蔡文姬:娘是很想回去的。我告訴過你「狐死首丘」的故事,一個人到死都是懷念自己的鄉土的。你外公、外婆的墳墓在長安,娘只是十二年前,在來匈奴的途中去掃過一次。娘也很想回去掃墓。特別是你外公有不少的著作,經過戰亂遺失了,回去我想總也可以收集得一些。娘十二年來都這樣想,可是總得不到回去的機會。現在機會來了,娘當然是喜出望外的!胡 兒:那麼,你為什麼不趕快做出決定,把我們一道帶回去呢?我多麼想去看看萬里長城,看看黃河,看看長江,看看東嶽泰山呵!蔡文姬:(悲抑)兒呀,你不知道。娘為這事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胡 兒:哦,難怪你這兩天瘦了,我看你飯也不想吃。媽,你是生了病嗎,媽?蔡文姬:(搖頭)我呵,我比生病還要難過。(徐緩地)能夠回去,我是很高興的。十二年來,我認為無望的希望竟公然達到了。但是,兒呵,娘要回去,……(欲言又止,終於決絕地說出)卻又不得不丟掉你們!胡 兒:(驚愕)怎麼?媽,你說什麼?蔡文姬:(悲痛)娘要回去,就不能不留你們在這兒,留下你和你的妹妹。胡 兒:那怎麼行呢?媽,難道你不要我們了嗎?蔡文姬:不,不是!是你父親不放你們走,他甚至於不想讓我走。胡 兒:那怎麼行呢?我要和爹爹鬧。蔡文姬:我已經和你爹爹談了三天了。我說,兒女讓我帶回去,沒有母親的兒女是很可憐的。他說,不行,你是漢人,我可以讓步,讓你走;兒女是匈奴人,我不能讓步你不能帶走。胡 兒:(憤憤然,又含著眼淚地)爹爹這樣不講道理嗎?匈奴人和漢人不是一家人?蔡文姬:兒呵,你還小。你爹爹是愛你們的,他不放你們走,你也不能怪他。胡 兒:哼!我是媽媽的兒,那我要跟著媽媽!我要跟著媽媽!……[趙四娘抱著胡女由穹廬中走出。胡 兒:(回頭向趙四娘糾纏)四姨婆,你知道嗎?媽媽要回漢朝去了,爹爹不讓我們一道去!趙四娘:你也知道了嗎?你媽和我這幾天正為這件事傷心啦。胡 兒:四姨婆是不是也要回去呢?趙四娘:我嗎,我是想回去的。伊屠知牙師呀,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一個人誰也要思念自己的故土。……但是,我已經想了三天,昨天晚上我同你媽媽講明白了,我要留下來。我留下來照顧你們兄妹倆,讓你們的媽媽好安心地回去。[胡兒放聲大哭,叫嚷著要跟媽媽一道回去。文姬、趙四娘也眼淚涔涔。蔡文姬:四姨娘,我,我,我不想回去了。我們一道都留在這兒。趙四娘:(苦笑)那,那,那你就太溺愛了!文姬!你應該安心回去。你的兒女,由我在這兒撫養,我保管把他們撫養成人,並且要教他們學好。有我在這兒,你安心,就和你自己在這兒是一樣。胡 兒:我要跟著媽回去,四姨婆你也一同回去!(啰唣)趙四娘:這是沒辦法的,你爹爹左賢王執意不肯讓你們走。他甚至於還這樣說,如果要把你們帶走,連你媽媽他也要讓她活不下去!胡 兒:什麼,他要殺媽媽?趙四娘:他是那樣說的。他說,你媽媽是漢人,一定要走,他沒有辦法;你們是匈奴人,斷然不能帶走。如果把你們帶走,那他就要把你們統統殺掉!胡 兒:(憤恨)什麼,他要把我們統統殺掉!哼!我要去和他鬧!(作勢欲下)蔡文姬:(一手挽住他)伊屠知牙師,你不能那樣,你怎能和你爹爹鬧呢?他不肯放你們走,也是由於愛你們。……他雖然那樣說,但他對我們是好心好意的。胡 兒:那麼,他為什麼不讓我們回去呢?蔡文姬:你還小,你還不懂,你爹也上年紀了。他說過,如果讓你們也走,他會活不下去。胡 兒:我們勸他一道走嘛!蔡文姬:(不禁苦笑)不行的,那是辦不到的事呀!趙四娘:(插話)伊屠知牙師,你要知道,就跟你媽媽想回漢朝一樣,你爹爹是不想離開匈奴。這是一樣的道理。胡 兒:四姨婆,那你為什麼不回去?趙四娘: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愛你們,也是愛你們的媽媽。我要讓你們媽媽把我愛故鄉的情感承擔回去,我要讓我自己把你們媽媽愛兒女的情感承擔下來。我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年紀已經老了,我如果能夠把你們撫養成人,在我就心滿意足了。蔡文姬:四姨娘,二十年來我們形影不相離,你比我親生的母親還要疼我,我怎麼能夠再把做母親的責任加在你的身上?唉!我回去又能夠做些什麼呢?趙四娘:(含譴責意)你總愛那樣說!以你的才華,能做的事情多著呢!你難道還不相信我嗎?呵,我告訴你,我雖然已經六十歲,但我至少還想再活十五年,我一定要把你的兒女撫養成人,由他們的一代,來代替他們父親的一代,一定要看到匈奴和漢朝真正成為一家。[左賢王帶胡兵四人匆匆上。左賢王:(憤憤然)你們在胡鬧些什麼?膽大包天!什麼叫匈奴和漢朝成為一家?哼!趙四娘:哎,你們這一家人不就是這樣的嗎?左賢王:哼!你說得好聽!你難道沒有看見嗎?我這一家人看看就要四分五裂了。(迴向文姬)文姬,孩子們的媽!今天是第四天了。呼廚泉單于正在給漢朝來的人餞行,今天就動身!蔡文姬:什麼?今天就走嗎?左賢王:是呵,漢朝來的人說,他們受了曹丞相的命令,要在五月以前趕回。在路上還要走兩個來月呢。蔡文姬:漢朝派來的人到底姓什名誰,我問過你好幾次,你都沒有弄明白。左賢王:他們的姓名誰弄得清呵,簡單得太不成話!我只記得一個是什麼「東師」都尉(董祀),一個是什麼「將軍」司馬(周近)。這些官名我知道,看來他們都是帶兵官。那位「東師」都尉倒還和氣,那位「將軍」司馬,卻是盛氣凌人,全不把人看在眼裡,他剛才還私下對我說:「你要不把蔡文姬送回漢朝,曹丞相的大兵一到,立即把你們匈奴蕩平!」他這氣焰我可受不了。我想,他們一定還有大兵在後,這是他們先來試探我們的。我不是對你說過,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法?這就叫做「先禮後兵」。如果我不答應你回去,那就會大兵壓境,我們南匈奴,就要弄得和北匈奴、和三郡烏桓一樣了!孩子們的媽,我是不想讓你走的,你叫我怎麼辦呢?呵,我恨不得把自己剖成兩半!蔡文姬:請你不要那麼想吧!我告訴你,我也是不願意離開你。我把兒女丟下,你叫我怎麼能夠忍心呢?如果你能讓我帶走一個,……左賢王:不行!半個也不行!我這幾天都快要發瘋了。你要走,我不敢阻攔你。四姨娘你也可以帶走。除此之外誰也不準帶走!不然,我要殺人!我要把我全家殺盡!趙四娘:左賢王,請你息怒吧!我已經下了決心:我願意留下來替文姬撫養兒女,讓她一個人回去。[胡兒抱母身,放聲痛哭。胡 兒:我要和媽媽一道走,我要和媽媽一道走!……左賢王:伊屠知牙師不要哭了!伊屠知牙師不要哭了!(暴怒)你這個小東西!不準哭!(指揮胡兵)給我把他拉下去![胡兵二人向前扭取胡兒,胡兒號啕痛哭,死死不放。左賢王暴跳如雷,幾次手按佩刀,欲有動作,趙四娘從旁挽勸。蔡文姬:(毅然地,叱吒胡兵)你們不準亂動![胡兵遲疑,回視左賢王,左賢王勉強示意,胡兵離開文姬,遠遠侍立。蔡文姬:(從侍女手中抱過胡女)四姨娘,請你把昭姬小妹抱下去吧。趙四娘:(抱過胡女,牽引胡兒)好,伊屠知牙師,我引你一道去玩玩。你媽媽不走的。胡 兒:我要跟媽媽一同回去!我要跟媽媽一同回去!蔡文姬:(俯視胡兒)伊屠知牙師,我的兒,你是聽娘的話的,你也跟著四姨婆下去,等你們長大了,你同妹妹都回漢朝去。你下去吧!趙四娘:好,我帶你們一道到草原上去看跑馬。[胡兒已知世相,默默無言,勉強聽從;兩眼含淚,隨趙四娘下。蔡文姬:(向左賢王)左賢工,請你不要生氣吧。我也知道你的痛苦。我走了。我希望你尊重四姨娘,讓她把孩子們撫養成人,說本心話,我很想回去,但又不願離開你們。你知道,我是願意匈奴和漢朝長遠和好的。可是剛才你說,如果我不回去,曹丞相就要大兵壓境,真是這樣,那就是不義之師。我決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匈奴!因此,我要向你請求一件事。左賢王:(轉和緩)你總不會讓我歸順漢朝吧!蔡文姬:不是那樣使你為難的事。……[一胡兵上場向左賢王報告。胡 兵 啟稟左賢王,呼廚泉單于大人請你快些駕臨王宮。左賢王:知道了。下去!(胡兵下)你快說,是怎樣?蔡文姬:我希望你請漢朝的使者——請那位你認為比較和氣的「東師」都尉吧,請他到我們這裡來。我要當面問他:他們到底有沒有大兵在後。你可以掩伏在近旁,聽我們說些什麼話,但不許有人露面。如果有人露面,那漢朝的使者就不會說出真話來了。就是這樣一件請求,你能同意嗎?左賢王:(略略考慮一會,點頭)這倒可以同意。好吧,我去同他們說清楚,立地把使者請來。[左賢王引胡兵四人下場。[蔡文姬一人在場上盤旋,她這時又在醞釀著《胡笳詩》第十三拍了。[後台合唱,音樂伴奏。「不謂殘生呵卻得旋歸,撫抱胡兒呵泣下沾衣。漢使迎我呵四牡,胡兒號呵誰得知?與我生死呵逢此時!愁為子呵日無光輝。焉得羽翼呵將汝歸?」[左賢王偕胡兵四人,引漢使董祀上。漢婢二人,一人捧漢衣冠,一人抱琴,隨上。[文姬見董祀,現出驚疑之態。左賢王:文姬,我把漢朝的使者請來了,這位就是「東師」都尉啦。董 祀:(向文姬行禮)文姬夫人,你好!我是陳留董祀,我們有十幾年不見面了!蔡文姬:(還禮)呵,公胤,原來是你呵!(迴向左賢王)左賢王,謝謝你。這位漢朝來的使者,他姓董名祀字公胤,是我父親的學生,也是我的一位表弟。他的母親是我的母親和四姨娘的親姐姐。他從小就失掉母親,是我母親把他養大的。左賢王:哦,那就更好了。你們在這裡談談心,我去陪單于和副使。失陪了!董 祀:大王請便。[左賢王與胡兵四人由原路下,掩伏在屏圍後。董 祀:(向文姬)文姬夫人,……蔡文姬:公胤,還是照你幼時的習慣,稱我為大姐吧。董 祀:呵,大姐,我真沒有想到能夠再和你見面。蔡文姬:我也沒有想到呵。董 祀:聽說你已經有侄兒侄女了。蔡文姬:是呵。四姨娘也在這兒。董 祀:呵。四姨娘也在這兒嗎?蔡文姬:我們是興平二年—同流落到這兒來的,在這裡同住了十二年了。董 祀:唉!真是沒有想到。這些年天下的變化是多麼大呵!蔡文姬:公胤,你請坐。哦,公胤,我倒要問你,你們這一次帶來了多少人馬?董 祀:大姐,我們一行就只有三十五個人。我是正使,另一位副使周近,是清河崔琰的學生。此外就是侍從和管車馬的人。蔡文姬:呵哈,周近?不是說什麼「將軍」嗎?董 祀:那是把音搞錯了。我是陳留的屯田都尉,周近是我下邊的一個屯田營的司馬。蔡文姬:聽說你們還有大兵隨後,你們只是先行呵!董 祀:(詫異)誰這樣說?完全是謠言!蔡文姬:哼!你說是謠言嗎?是你們的副使周近親自對左賢王說的。他說:如果不讓我回去,你們的大兵一到,就要蕩平匈奴!董 祀:(驚詫)呵!他說過這樣的話!周近他居然這樣口不擇言,他怎麼能夠這樣說呢!大姐,我們是在正月初旬離開鄴下的,臨行前曹丞相親自召見了我們,要我們帶來了好些禮品,獻給呼廚泉單于和左賢王,專誠來迎接你回去。丞相還派了兩個自己府里的侍婢來陪伴你。(指抱琴者)這一位叫侍琴。(侍琴曲半膝敬禮。指抱衣者)這一位叫侍書。(侍書同樣敬禮)還給你送來了幾套衣服和一具焦尾琴,(指示二漢婢手中所捧抱者)你是知道的,曹丞相是會彈琴的。這焦尾琴是他親自監製的,是仿照姨夫伯喈先生的焦尾琴製造的。丞相還親手試過音,他說,你一定會喜歡。蔡文姬:(故意文不對題地)可我知道曹丞相很會用兵,「兵不厭詐」。他不是慣會使用詐術的嗎?我聽說,去年打平了三郡烏桓,曹丞相就是全靠詐術。他沒有從正面去進攻,是從側面去偷襲的。可不是嗎?董 祀:大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曹丞相愛兵如命,視民如傷。他會用兵,但他是不輕易用兵的,他鋤豪強,抑兼并,濟貧弱,興屯田,使流離失所的農民又從新安定下來,使紛紛擾攘的天下又從新呈現出太平的景象。現在的中原,大姐,和你十二年前離開的時候是完全兩樣了。丞相去年遠征三郡烏桓,正是證明「王者之師,天下無敵」。三郡烏桓近年來驟然強盛了起來,不僅經常侵犯北邊,也經常侵犯匈奴。它把漢人俘虜了十多萬戶去做奴隸,使北部的邊疆連年受到侵害。所以曹丞相才不能坐視,出師親征,行軍千里,把三郡烏桓蕩平了。這不僅救了漢人,也救了匈奴人。十多萬戶被奴役的漢人被他救回來了,不少的匈奴人也被他解救了。他還使烏桓的侯王大人受了他的感化,聽從指揮,而今三郡烏桓的騎兵在曹丞相的麾下已經成為天下的勁旅。這假使不是仁義之師,是怎麼也不能辦到的。大姐,你離開故鄉太久,你恐怕不明白真相吧?曹丞相的主張是「天地間,人為貴」。他曾經說過:「聖賢之用兵也,戢而時動,不得已而用之。」……蔡文姬:公胤,我還要問你。曹丞相打發你們來接我,究竟要我回去做些什麼?是不是因為我在匈奴住了十二年,熟悉匈奴的情形,要我回去在軍事上有所貢獻?董 祀:你怎麼談到軍事上來了!我們來的時候,丞相告訴了我們:現在匈奴和漢朝已經和好,朝廷正在廣羅人才,力修文治。他說到你的父親伯喈先生,他是天下名儒,可惜受冤屈而死。他也說到你是伯喈先生的孤女,你是博學多才的人。他說:你的才情不亞於曹大姑班昭;班昭能夠繼承她父親班彪的遺業,幫助她的哥哥班固撰成了《前漢書》,你也盡可以繼承伯喈先生的遺業,參與《續漢書》的撰述。這些都是他親自對我們說的。曹丞相是要在文治上做一番大事業,他是看中了你的文才,才來接你回去的。蔡文姬:多謝你的指點。公胤,我感謝你。十二年來,我無日無夜都在思念我的鄉土,我也沒有忘記要收集我父親的遺書。可是,公胤,我在這裡已經有一兒一女,你是知道的,曹丞相難道不知道嗎?董 祀:曹丞相也是知道的。他原想讓你的子女也一道回去。我們也做了很大的努力,但是左賢王執意不肯。他說,大姐走很大的努力,但是左賢王執意不肯。他說,大姐走,他可以同意,要帶走兒女就萬萬不行。這層在大姐是一件憾事,在我們也是一件憾事。但我想人各愛其兒女,左賢王不忍放走他的兒女,這也是人之常情。(停一會)但是,如今漢朝和匈奴已如一家。大姐,你的子女留在這裡也同帶回去一樣。待他們長大成人了,將來是有機會回去的。(再停一會)大姐,你的慈母之心,我是能夠體會的,但是請你務必以國事為重。蔡文姬:(深受感動)呵,公胤呵,你說得我無言對答了。[此時左賢王和胡兵四人從掩伏處出現。[董祀出乎意外,以手按佩劍。四婢女亦驚惶,奔赴文姬側。左賢王:(急忙向董祀行半跪禮,誠懇地)董祀都尉,我感謝你。(董祀亦答禮,兩人相扶,起立)你的話把我的疑團消除了。(迴向文姬)文姬,你安心回去吧。你回去,遵照曹丞相的意願,繼承岳父伯喈先生的遺業,撰修《續漢書》,比你在匈奴更有意義。你將來還可以回匈奴來,我一有機會也可以到漢朝去。你回去了,我一定照著你的吩咐,請四姨娘撫養我們的兒女,(解下所佩輕呂刀,再行半跪禮捧呈董祀)董祀都尉,請你接受我這把輕呂刀吧!這把刀我佩帶了十年。不知道作了多少次戰,也不知道殺過多少次人,我把這把刀獻給你!我要對你發誓:從今以後,我要和漢朝永遠和好!董 祀:(深受感動,同樣行半跪禮受其刀)謝謝你,左賢王!(相扶起立,將刀佩上,隨手將所佩玉具劍解下,捧呈左賢王)左賢王,我這把玉具劍是曹丞相賞賜給我的這比我的生命還要寶貴,我現在要把它也轉贈給你。請你收下吧![左賢王受劍,佩之。兩人拱手為禮。胡兵、漢婢均屈半膝,蔡文姬亦合掌垂淚含笑。(幕落)

【第二幕】

[呼廚泉單于大穹廬(等於王宮)。[布置與第一幕彷彿,但更華麗。處處有旌旗扎結成架,下懸銅鑼數面。適當處懸置弓矢、馬鞍、鹿角、虎頭等。[在穹廬門外大天幕下,當門處置氈毯,為上位。呼廚泉單于坐在正中,周近坐在他右則,匈奴人尚左,左側有席虛設,示為正使董祀之座。兩旁亦置氈毯,右賢王去卑座位靠近周近,其對側有席虛設,備左賢王入座。[席均貼地而設。別有坐褥,如虎豹皮之類。[自穹廬中時有胡婢捧出羊糕、馬潼酒或乾果之類,置主客席前。酒須時時斟添。[一對對侍女與儀仗隊從兩側走出。繼而右賢王與周近上場。周近為屯田司馬。曹魏屯田制度,郡國設典農中郎將或典農校尉,依郡國大小而異:大者為中郎將,職較高;小者為校尉;其下置屯田都尉,或稱典農都尉。又其下分營屯田,營置司馬。故屯田司馬在屯田都尉之下,但簡稱「司馬」則儼然大官,周近即隱隱以此自炫。此人頗自尊大,有大國主義的臭味。[周近走上。周 近:右賢王,你剛才說得很有趣啊!哈……去 卑:司馬請!周 近:右賢王請!去 卑:周司馬請,周司馬是曹丞相的使臣,還是司馬請。我聽說曹丞相也是善於狩獵的,想必是好箭法。周 近:是的,曹丞相是最善於狩獵的,你知道,他有一次,一天就射殺了山雞七十多隻。去 卑:七十多隻?[穹廬外高呼:「單于王駕到!」繼而全體高呼:「單于王駕到!」[四胡侍衛上,單于後上。去 卑:呼廚泉單于,酒宴都已備齊。準備好了的節目,我看,可以開演了。單 於:左賢王和董都尉還沒有來,還是再等一會吧。(回顧周近)周司馬,你所說的曹丞相的相貌,和我這裡所傳說的大不相同呵。周 近:你們所傳說的是怎樣?單 於:是說曹丞相魁梧奇偉,一表堂堂……去 卑:須長四尺,聲如洪鐘。周 近:(撫掌大笑)呵哈哈哈哈,(向去卑)你們說的完全不對!右賢王!你們是怎麼弄錯的?單 於:(向去卑)去卑,不是我們往年派去的人,親眼看見的嗎?去 卑:是的,是他們回來說的。周 近:(回思,忽有所悟)呵哈,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回來。(執杯在手,起立徘徊)幾年前曹丞相把袁紹消滅了,做了冀州牧。在那時候,你們派遣了使臣去向丞相致賀來著。去 卑:是的,那是四年前的事。我記得是在秋天。周 近:對了。那時曹丞相要接見你們的使者,他覺得自己的相貌不揚,便請我的老師清河崔琰來代替他。他自己卻拿著刀站在崔老師的旁邊,裝成一個衛土。(一面陳述,一面做姿態表示)單 於:呵!是那樣的嗎?難怪回來的人說,漢朝連當衛士的人,一眼去,都像英雄豪傑呀!周 近:所以你們所傳說的曹丞相的相貌,其實是崔老師崔季珪的相貌。去 卑:曹丞相真是一位會用心思的人呵。周 近:你說得不錯。曹丞相沒有一刻不在用他的心思。他就由於用心過度,經常愛發暈病啦。單 於:很厲害嗎?周 近:不,倒不那麼厲害,不過總每每發作。丞相真是一位會用心思的人呵。周 近:你說得不錯。曹丞相沒有一刻不在用他的心思。他就由於用心過度,經常愛發暈病啦。單 於:很厲害嗎?周 近:不,倒不那麼厲害,不過總每每發作。丞相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你們知道嗎?曹丞相會做詩,會寫字,會下棋,會騎馬射箭,會用兵,會用人。他的手下真真是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呵!去 卑:那,我們是知道的。聽說曹丞相的部下有荀彧、苟攸、郭嘉、鍾繇,都是神機妙算的軍師:還有張遼、許褚、夏侯淵、夏侯惇,都是一將當千的勇十!周 近:一點也不錯,他們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他們對於曹丞相都是心悅誠服的。你們要知道,曹丞相能夠用人,這就是他的一項大本領。什麼人在他的手下都可以發揮自己的才智。大家真是又愛他;又怕他。去 卑:是怕他?……周 近:是怕他太賢明啦。他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你如果立在他的面前,就好像自己的心肝五臟都被他看透了的一樣呵。不過,曹丞相的可怕之處還不單在這裡。去 卑:可怕之處還在什麼地方呢?你說。周 近:(得意地)是在他當機立斷,執法如山。只要你一有錯處,他是絲毫也不容恕的。就是自己的兒女,他也要加以處分。因此,們大家都感覺著——最好不要傷了丞相的和氣。呼廚泉單于,這一點我要請求你們特別留意。單 於:(生氣地)來人哪!傳達我的命令,快請左賢王陪同董都尉前來赴宴!一侍衛 是!(下)去 卑:周近司馬,關於這一層我們是常常留意的。所以這一次你們奉了曹丞相的命令來到敝邦,要把蔡文姬接回去,單于和我是完全同意的。我要告訴你啦,左賢王是不甘心的,他這人野心勃勃,不曉得會要鬧出些什麼亂子。周 近:這麼說,他自命為冒頓,是有用意的嗎?去 卑:可不是?你想,我們的祖先冒頓單于,他是打敗過漢高祖、侮謾過呂太后的人。他公然要學他!周 近:這個可麻煩了。難怪我們來了好幾天了,蔡文姬到底回不回去,都還決定不下來。去 卑:不過,我們早就準備好了,不管左賢王同不同意,我們都要送蔡文姬回去,決不辜負曹丞相的盛意。周 近:這就很好。所以我剛才當面警告了他。我說:如果不把蔡文姬送回去,那後果是嚴重的,曹丞相的大兵一到,你要立地化為齏粉!去 卑:你這話說得正當時,像左賢王那樣的人,正應該使他知道曹丞相的軍事力量。單 於:去卑,你的話說得太多了!你怎麼能說到曹丞相的軍事力量上來?曹丞相這次送來了厚禮,要迎接蔡文姬回去,實在也是對於我們南匈奴至誠和好的一種表示。匈奴和漢朝多少年以來屢以兵戎相見,現在已經如像一家,這並不是件小事情啊,董都尉轉達曹丞相的意旨說,只因為匈奴和漢朝已經如同一家,所以蔡文姬才能回去。曹丞相再三囑咐過,蔡文姬回不回去決不勉強,一切由我們來定奪。去卑,你想一想,這怎麼能談得到軍事力量上來呢?去 卑:是,是。我只是附和周近司馬的話,有失檢點。單 於:(向周近)周近司馬,我們決定叫文姬回去,也正是對漢朝和好的誠懇表示。曹丞相既然看重蔡文姬的文采,要她回去參與文治聲教的事業,我們理當從命。不過她和左賢王是十二年的夫妻了,又有了兒女,一時難於割捨,這也是人之常情呵。周 近:是,是。左賢王的心境,我也能夠領會。去 卑:不過,左賢王也實在是太執拗了。他雖然在說蔡文姬捨不得自己的兒女,我看,其實分明是左賢王自己在刁難。他剛才把董都尉請去了,我倒耽心,該不是對董都尉心懷不善吧?單 於:左賢王那樣不顧大局嗎?去 卑:那也很難說。[穹廬外——侍衛高呼:「左賢王到!」[二侍衛先上,左賢王后上。左賢王:呼廚泉單于。(向周近)周近司馬。單 於:(向左賢王)怎麼樣?董都尉呢?左賢王:(穩重地)一切都順利解決了。單 於:(吃驚)什麼?順利解決了?你是說……左賢王:文姬下了決心,我也下了決心。單 於:我在問你董都尉啦!左賢王:我正要說到他,他已經和我成為生死之交,你們看,(把腰上的玉具劍橫陳膝上)他的玉具劍都已經在我手裡了。[單于、右賢王和周近均大驚失色。單 於:(含怒意)你當真做出來了嗎?左賢王:(開始詫異,繼而大笑)哈、哈哈哈,你們到底在驚惶些什麼?董都尉很快就收拾好啦。單 於:(大怒)來人哪![左右屏壁後及大穹廬中有胡兵,手執刀、斧、盾牌等捅出。單 於:給我把左賢王拿下![右賢王和周近均起立,手按腰間所佩刀劍。但因左賢王頗得人心,胡兵們都面面相覷,不肯動作。左賢王:(徐徐起立,愈益大笑)你們發了瘋嗎?[時此董祀身著胡裝,佩輕呂刀,由右側入場。左賢王起立相迎。諸人見場中情形均不免意外而略躊躇。董 祀:(向左賢王)這是怎麼回事?單 於:退下!左賢王:董都尉,有趣得很,有趣得很!他們發生了誤會,以為我把你傷害了呢![左賢王與董祀相視大笑。董 祀:(向單于)更換服裝,來遲了一步,請單于原諒。單 於:不。你來得正是時候。(請大家就坐)董都尉。你完全變了樣啦?董 祀:是的,這是左賢王贈送給我的匈奴服裝,我把我的漢裝也留贈給了左賢王。單 於:你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啦?董 祀:不僅是好朋友,而且還是親戚呢。蔡文姬是我的表姐,我們是姨表姐弟,這是左賢王所沒有料到的。左賢王:是呀!親戚再加上好朋友,這是最難得的。我們大家應該推心置腹,開誠布公,我今天這一半天,真是添了不少的智慧!單 於:是的,一有了偏見,就容易發生誤會。左賢王,你剛才說,蔡文姬已經下了決心,你也下了決心,你叫大家準備動身,沒有問題嗎?左賢王:沒有問題,但我還有一點請求。單 於:你還有什麼請求?左賢王:董都尉他們遠道回去,為完全起見,我請求你派兵護送。單 於:我已經決定派遣右賢王去卑率領騎兵二百名護送,一直送到曹丞相住的地方去。左賢王:哦,那就很周到了。單 於:(向董祀)董都尉,曹丞相送來的禮品實在太隆重了,黃金千兩,白璧十雙,錦絹百匹,我們實在是受之有愧。我們匈奴無物可報,謹備黃羊二百五十頭、胡馬百匹,駱駝二十頭,這些牲畜一則供你們在路上運輸,二則供你們的台糧,特別是駱駝二十頭,是專呈奉獻曹丞相的,請代達我們的微意,問候曹丞相起居。董 祀:謝謝你,呼廚泉單于,漢朝和匈奴永歸於好,這正是曹丞相的希望,也是我們大家希望的。單 於:我聽說,匈奴人是夏禹王的苗裔,匈奴人和漢人本來就是兄弟嘛!董 祀:是,正是那樣。左賢王:好吧,我希望從今以後,我們所有的兄弟,都要永遠和好!單 於:好啊!左賢王,你說的好!眾 人 好啊!左賢王,你說的好![蔡文姬上。侍琴、侍書隨後上。蔡文姬:(至單于前敬禮)呼廚泉單于,勞你久候了。單 於:不,我們大家正專誠等你,你已經下了決心,回漢朝嗎?蔡文姬:是的,我已經下了決心,左賢王也下了決心。單 於:好的,這對於匈奴和漢朝的和好,是有很大的貢獻的;匈奴和漢朝本來是一家人,不分什麼彼此。我聽說,你是捨不得你的一雙兒女。做母親的人,要和兒女分離,的確是件苦事。蔡文姬:謝謝單于的關切。認真說,和我的兒女們分離就好像割掉了我的心肝一樣。單 於:文姬夫人,你安心回去吧。左賢王會好好照顧他們,我們也要特別照顧他們。匈奴和漢朝已經是一家,你的兒女留在這裡也是一樣,將來長大了,讓他們回到你那裡去好了。蔡文姬:謝謝單于的關切。左賢王:好吧!讓我來引見一下吧。(把文姬引到周近前,二婢相隨)這位就是漢朝的副使周司馬。周 近:(畢恭畢敬地拱手鞠躬)屯田司馬周近,恭候文姬夫人萬福。蔡文姬:(答禮)長途跋涉,辛苦了。[左賢王、文姬、回身、立場中,面向眾人。單 於:現在我想請大家就坐,重整酒宴。傳令下去,歌舞可以開始了。左賢王:(向眾)等一等!(向單于)呼廚泉單于,酒宴、歌舞是不是不用了?不是說時間很緊迫嗎?是不是叫他們準備動身吧?單 於:那也好。左賢王:(迴向右賢王)去卑,行李的準備是不是已經停當了?去 卑:早已準備好,等了你三天了。左賢王:(迴向董祀)董都尉,你看是不是就準備動身啦?董 祀:請你問問文姬大姐,看她還有什麼話吩咐?左賢王:(迴向文姬)文姬,你安心回去吧。你還有什麼話吩咐?蔡文姬:(沉抑但又沉著地)我的心都碎了,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就讓我向你告別吧。(向左賢王斂衽為禮)我,祝你永遠安康!左賢王:(回禮、感慨地)我祝你一路平安!蔡文姬:(向單于斂衽為禮)祝單于永遠安康!單 於:(答禮)祝王妃一路平安!蔡文姬:(向全場的人斂衽為禮)祝大家都永遠安康!全場的人:(同聲喊出)祝文姬夫人一路平安![全場肅然,或行半跪禮,或行斂衽禮,或鞠躬拱手,有感動垂淚者。[文姬被二婢攙扶著,徐徐向左手走去。[後台合唱,有音樂伴奏。愁為子呵日無光輝,焉得羽翼呵將汝歸?一步一遠呵足難移,魂消影絕呵恩愛遺。肝腸攪刺呵人莫我知。(幕落)

【第三幕】

[長安郊外,蔡邕之墓畔。墓碑題「左中郎將蔡邕之墓」,八字,墓前有石人,石馬各一對。墓畔有亭,亭中有石桌、石凳之類。[背景是一片森林,遠遠可見漢代陵墓,如茂陵、衛青、霍去病之墓等。天上有新月、群星閃爍。時已夜半,萬籟俱寂。[舞台一側有天幕二三,表示文姬等來此謁墓,留墓畔露宿。[俄而,文姬著披風,獨自一人由天幕之一走出,因經長途跋涉,兼復思念兒女,愈形憔悴。在墓台前往來屏營,時時仰天嘆息或掩袖而泣。此時在她的情緒中迴旋著《胡笳詩》第十七拍中的詞句。[後台合唱,有音樂伴奏。「去時懷土呵心無緒,來時別兒呵思漫漫。塞上黃蒿呵枝枯葉干,沙場白骨呵刀痕箭瘢。風霜凜凜呵春夏寒,人馬飢豗呵骨肉單。豈知重得呵入長安?嘆息欲絕呵淚闌干。蔡文姬:(行至墓前跪禱,向墓獨白)父親,大家都睡定了,我現在又來看你來了。你怕會責備我吧?曹丞相苦心孤詣地贖取我回來,應該是天大的喜事。但我真不應該呵,我總是一心想念著我留在南匈奴的兒女。他們總是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我的心。(起立屏營)我離開他們已經一個月了,差不多每晚上都睡不好覺。我總想在夢裡看見他們一眼,但奇怪的是他們總不來入夢。一個月了就總不能看見他們一次呵!(撫墓碑發問)呵,爹爹,該不是孩子們生了病吧?該不是碰到什麼災害吧?該不是……唉!我真不敢想像呵,但我的心卻一刻也不讓我停止想像。我無時無刻都在想呵,飯也不想吃,覺也不能睡。像這樣,我到底能做些什麼呢?呵,我辜負了曹丞相,我辜負了你啦,爹爹!(跪下)曹丞相要我學那曹大姑班昭,讓我回來繼承父親的遺業,幫助撰述《續漢書》。但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廢人。我有什麼本領能夠做那班昭?我有什麼力量能夠撰述《續漢書》呢?呵,父親,請你譴責我吧!譴責我吧!我為什麼一定要回來?我為什麼一定要回來呵?……(倦極,倒在墓前,昏厥)[舞台轉暗,漸漸轉明,在紗幕後顯出各種各樣的情境。首先出現山川蕭條,路邊有白骨,有襤褸人群在道途中流離,有胡兵追逐。塵煙蒙蒙。蔡文姬時年十八歲,素服(因其前夫衛仲道身死未久,尚在孝中),負琴一具,與趙四娘同在逃難中,為胡兵所獲,受盤詢。旋遇左賢王,時尚元髯。胡兵們均驚呼:「左賢王來了!左賢王來了!」作鳥獸散。文姬與趙四娘得到禮遇。左賢王:(問趙四娘和蔡文姬)你們是什麼人?趙四娘:我姓趙,叫趙四娘。(指文姬)這位是我的姨侄女,蔡文姬。我們都是這陳留郡的人。左賢王:看來你們都像是大戶人家的女子?趙四娘:(指文姬)我這姨侄女是有名的蔡邕蔡伯喈先生的小姐,……左賢王:哦,難怪得,我說這位小姐怎麼長得這樣清秀!蔡伯喈先生,我們匈奴人也是知道的,他是漢朝的一位大學者,不幸他在長安被司徒王允殺死了。你就是他的小姐嗎?難怪得!你們怎麼這樣零落呢?趙四娘:我們的一家都被殺光、搶光了。我已經是一個孤人,我的姨侄女也成為一個孤人了。左賢王:你們打算到什麼地方去?蔡文姬:(向趙四娘)你告訴他,我們打算到江南去。趙四娘:是啊,我姨侄女說:我們打算到長江以南。左賢王:到長江以南?很遠吧?趙四娘:是很遠啦。左賢王:你們怎麼能去呢?趙四娘:我們娘兒兩人,打算沿途乞討,沿途賣唱,總可以過活下去。我這位姨侄女,她是會彈琴、會唱歌的。左賢王:想是想得好,但你們還沒有逃出陳留,今天如果不遇著我,不是很危險嗎。趙四娘:謝謝你,大王!左賢王:沒有什麼,我也只是偶然碰著你們。如今晚的局面,實在鬧得也太不像樣了!什麼外戚,什麼宦官,還有既非外戚也非宦官的豪強大戶,他們就只曉得爭權奪利,草菅人命。以前是搶田地,搶財產,搶官職,搶百姓的子女,現在是搶起皇帝來了。四處都在殺人放火,一殺就殺得一個精光,一燒也燒得一個精光,不要說你們,就有翅膀也飛不到長江以南,即使飛到了,長江以南的情形又怎樣呢?恐怕也差不離吧?還不是一樣的在爭權奪利、殺人放火?你們往哪裡逃呢?蔡文姬:四姨娘,你告訴他:實在沒有路走,我們就跳進黃河!趙四娘:是呵,我們走到絕路,就跳進黃河呵!左賢王:那倒乾脆。但我想,也可以不必那兒輕生吧!生命不是寶貴的東西嗎?蔡文姬:四姨娘,你告訴他,人生還有比生命更可寶貴的東西!趙四娘:是呵,人生還有比生命更可寶貴的東西!左賢王:我懂得你們的意思,我們匈奴人裡面也有好人,他們是輕生死,重義氣的。(躊躇了一會)我想這樣兵荒馬亂的年辰,你們倒不如跟我一道到匈奴去。趙四娘:(吃驚)到匈奴去?左賢王:我們匈奴也是好地方,牛羊遍野,駱駝成群。夏天的草原是一片碧琉璃,冬天的草原是一片銀世界。你們到那邊,喜歡什麼,我就給你們什麼。到了匈奴,我就完全能夠保護你們了。(又躊躇了一會)我要老老實實地說一句話:我很喜歡這位小姐(指著蔡文姬)。我在匈奴也看過了不少的女子,但不知怎的,我今天一看見了這位小姐,就像遇到了一位仙女啦。我們匈奴人是直爽的,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只是這位小姐也喜歡我,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前朝不是有過一個王昭君嗎?[趙四娘感到突然,回看文姬。蔡文姬:(沉著)四姨娘,請你問他,他回匈奴的時候,是不是要經過長安?左賢王:(不等趙四娘轉達)是要經過的。經過長安以後再往西北走啦。蔡文姬:(向趙四娘)我倒有意思到長安去替父親掃墓。趙四娘:那嗎,我們就仰仗他把我們保護到長安去吧。[文姬點頭。趙四娘:(向左賢王)我想請你把我們送到長安去,就到長安。左賢王:那不成問題。我絕對保護你們,使你們兩位長遠住在一道。你們能騎馬嗎?趙四娘:馴善些的馬是能夠騎的。左賢王:那嗎,好!來人哪!(回顧胡兵)轡兩匹好馬![胡兵下,聞馬嘶聲。[暗場一會,復轉明。遠遠現出萬里長城,一片荒涼的草原;文姬與趙四娘在草原中艱苦趕路,趙四娘背著胡女,文姬手提包裹,正向長城的一座關門走去。有馬蹄得得聲,文姬與趙四娘驚懼。趙四娘因年老負重,失足倒地,腳受傷。文姬先為解下胡女,置之地上。想挽起趙四娘,不能起立。胡女號哭。俄而馬蹄聲止,有連呼「媽媽」之聲,胡兒賓士入場。胡 兒:媽媽,媽媽,媽媽,你們回去,怎麼不帶我去?(擁抱文姬)蔡文姬:(撫摸胡兒)呵,伊屠知牙師,你趕來了?你爹爹呢?胡 兒:我不知道他往哪兒去了。我打了兔子回家,看見你和四姨婆不在,昭姬小妹也不在。我處處找你們,我想你們一定是回漢朝去了。我騎著馬趕來,幸好把你們趕上了。媽,你為什麼不告訴就走呢?蔡文姬:怕你爹爹知道啦,你爹爹是不肯放你走的。你現在來了就好了。四姨婆把腳跌壞了,趕快把你的馬牽來,讓她騎吧。[忽然雷電震閃,大雨滂沱,文姬從地上將胡女抱起,以頭掩護之。胡兒以身庇護趙四娘。四人艱難萬狀。[文姬忽然昂頭,怒目四向盤旋,放聲大呼:「天呵,你是有眼睛的嗎?蒼天呵,你為什麼這樣折磨我呵?!」此語反覆數遍。[胡兒一面要照拂趙四娘,一面耽心他的母親,處於兩難之中。趙四娘毅然向胡兒:「伊屠知牙師,快去扶著你母親!」胡兒奔赴文姬身旁,加以扶持。[胡女號哭。[舞台漸漸轉暗,有人連呼「文姬夫人」之聲。[轉明,文姬仍倒在墓前。侍琴正攙扶著她,使她坐起身來。[侍書自天幕中捧出薑湯一杯,走向文姬。侍 琴:文姬夫人,文姬夫人!……蔡文姬:(醒轉)伊屠知牙師呀!……侍 琴:文姬夫人!侍 書:文姬夫人,請你喝杯薑湯啦,提提神。蔡文姬:(就侍書手中呷之)謝謝你們。(做回思狀)呵,我在這兒倒睡了一覺,做了好多怪夢啦。侍 琴:你夢見什麼?蔡文姬:我夢見四姨娘,也夢見我的女兒。我們母女四人在逃回的途中,在草原上遇著滂沱大雨,雷電交加。正在無法可施的時候,醒轉來了。呵,儘管怎樣艱難,就留在夢裡不醒,不是更好嗎?侍 書:文姬夫人,你太悲傷了。這樣是有傷你的身體的。我們還是回天幕里去吧。蔡文姬:謝謝你們。天幕里氣悶得很,這兒要更開朗一些。我想一個人在這兒走一走。[二婢扶文姬起立,徐徐向墓亭走去。蔡文姬:(被扶上亭,擇一石凳,對月而坐,向侍琴和侍書)你們都去睡覺去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兒休息一會。侍 書:我是睡了一大覺的。侍琴姐你去睡吧。我留在這兒陪伴夫人。侍 琴:我也不知不覺地睡了一大覺,睡得很甜。我現在也不想睡了。蔡文姬:你們都去睡,還只是半夜呢?明天一早不是要趕到華陰去嗎?侍 琴:夫人要去睡,我們就扶你去;你不去睡,我們都在這兒陪你。侍 書:對,我們就在這兒陪你。蔡文姬:你們都不想去嗎?侍 書:不想去。蔡文姬:(向侍琴)好吧,請你去把那焦尾琴抱來。侍 琴:是。侍 書:侍琴姐。(將手中薑湯杯交給侍琴)[侍琴持杯下亭,入天幕中,抱琴而出。上亭,將琴放在文姬面前的石桌上。蔡文姬:(調好琴弦,自行彈唱)我與兒呵各一方,日東月西呵徒相望,不及相隨呵空斷腸。對萱草呵憂不忘,彈鳴琴呵情何傷!今別子呵歸故鄉,舊怨平呵新怨長。泣血仰頭呵訴蒼蒼,胡為生我呵獨罹此殃?胡與漢呵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呵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呵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呵受之應不容![在文姬彈唱中,董祀由另一天幕中走出,在月下徘徊靜聽。俟文姬彈唱畢,向墓亭走近。董 祀:文姬大姐,你在這樣的深更半夜還在這兒彈琴?蔡文姬:我睡不著覺啦,把你鬧醒了嗎?董 祀:是別人把我叫醒的,大家都在替你耽心,怕你把身體弄壞了。[侍書扶文姬步下墓亭,侍琴抱琴相隨。蔡文姬:我自己也知道,我這樣實在不好,但我總是管轄不住自己。董 祀:大姐,你是彈得很好,也是唱得很好的。你的音調真是充滿了宇宙,你的歌辭真是震蕩人的靈魂。你是在用你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生命,在那兒彈奏,在那兒歌詠。蔡文姬:公胤,你那樣欣賞嗎?董 祀:是呵,大姐,從我們欣賞者來說,你這樣的調子,這樣的歌辭,是愈多愈好的,但從你創作者來說,你這樣全心全意沉沒在你的悲哀里,恐怕不能夠經久吧?蔡文姬:是的,公胤呀,我自己也知道,但我總是管轄不住啦。侍 琴:董都尉,剛才文姬夫人在那墓台上暈倒了一會呢!董 祀:是那樣嗎?大姐,你假使病倒了,我們是對不起曹丞相,對不起伯喈先生的!蔡文姬:是,我對不起你們。董 祀:不要那樣說。我們總希望你把心胸放得更開闊一些。蔡文姬:我也想做到那樣,但我丟下了的兩個兒女卻一時一刻也不能忘懷。董 祀:侄兒侄女有四姨娘照管,是平安無事的,你請放心吧。你請多想些更快樂的事。譬如:大姐,你留在南匈奴十二年,現在能夠平安地回來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文姬點頭)你十二年前離開故鄉時是怎樣,十二年後的今天又是怎樣?百姓逐漸地在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這難道不是又一件天大的喜事?蔡文姬:是的,我們感謝曹丞相。董 祀:大姐,你還請想想,從前我們的邊疆,年年歲歲受到外患的侵擾,而今天呢,是雞犬相聞、鋒鏑不驚。我們從南匈奴回來,沿途都受到迎送,沒有些微的風吹草動,難道這是一件小事嗎?蔡文姬:不,不是小事;這是我自己親身的經歷。董 祀:那嗎,你為什麼不從這些大處著想,只是沉浸在個人的兒女私情裡面呢?大姐,請你把天下的悲哀作為你的悲哀,把天下的快樂作為你的快樂,那不是就可以把你個人的感情沖淡一些吧?如今「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的時代,已經變成為「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時代。大姐,你在這一路上,你難道都還沒有感受到嗎?蔡文姬:我感受到了,只是我自己的悲哀太深,總是扭不轉來呀。董 祀:大姐,我是同情你的,我要向你說句老實話,我從小時就敬重著你。我覺得你博學多才,就是班昭也不能和你相比。蔡文姬:你把我看得太高了!董 祀:(遲疑一會)但我現在更要向你說句老實話,我對你是有點失望了。到底個人事大,還是天下事大?天下的人,幾年前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你不曾這樣悲哀,而你現在卻只懷念著你一對平安無事的子女。你的心胸為什麼那樣狹窄呢?蔡文姬:(憬悟)呵,公胤,我感謝你。董 祀:因為你是我的姐姐,我才毫不掩飾地這樣說。但我也是鼓起勇氣的,在路上我早就想說又怕傷了你的心,但在今天我卻不能不說了。不說,就好像看著一個人沉溺在水裡,袖手旁觀地不肯搭救他一樣。大姐,你老是這樣下去,是要毀滅你自己的。我們看著你毀滅,那是對不住你,對不住伯喈先生,也對不住曹丞相。請你把我的話來回味一下吧,這可能是逆耳之言,不大好聽的。蔡文姬:蔡文姬:(在傾聽中逐漸使愁眉解鎖,面帶笑容,精神振作了起來)公胤,你的話說得真好,這對於我要算是起死回生的良藥。我感謝你,是你兩次把我搭救了。公胤,我要向你發誓,我從今以後要聽你的話,盡量減少個人的悲哀。董 祀:好吧,大姐,只要你不生氣,不再那麼悲哀,那我就再高興也沒有了。我們的話已經說得不少了,還是請你去休息一會,明天我們還要趕路。蔡文姬:好,我聽你的話。你也該去休息。明日兼程趕路,好早日見到曹丞相。(矯健地向天幕走去)[侍書、侍琴隨後。[董祀停立目送之。蔡文姬:(走至天幕前,止步,回顧董祀)公胤,明天見!董 祀:(拱手)明天見![文姬進入天幕中,侍書、侍琴隨入。(徐落)

【第四幕】

[鄴下,曹丞相之書齋。夜。[琴棋弓矢,圖書文物均可適當布置,但須樸質而莊重。曹操尚儉約,不喜奢華,具有平民風度。多才多藝,喜諧謔瀟洒,不拘形跡。但亦有威可畏,令人不敢侵犯,當時的習慣還是席地而坐,地上全面敷氈毯,座有坐墊或蒲團之類。書案須矮,但曹操所用之書案要大些案上陳列文書筆硯之類,硯乃瓦硯,形如長箕而有四足。曹操善書,在案旁不妨設一有釉陶筒(不能用瓷,當時尚無瓷)插入紙卷畫軸之類。[曹操在燈下看書,不斷擊節稱讚、連贊,「好詩!好詩!」其夫人卞氏坐在一旁縫補被面。曹操所用被面已歷十年,每歲解浣縫補。卞 氏:這條被面真是經用呵。算來用了十年了,補補縫縫,已經打了好幾個大補釘。曹 操:補釘愈多愈好。冬天厚實,暖和些。夏天去了棉絮,當單被蓋,剛合適。卞 氏:(笑出)你真會打算。曹 操:天下好多人都還沒有被蓋,有被蓋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卞 氏:是呀,天下好多人都還沒有被蓋,有被蓋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曹 操:(拍案叫絕)呵,好詩!好詩!(繼之以朗吟,一面以手擊拍)謂天有眼呵何不見我獨漂流?謂神有靈呵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呵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呵神何殛我越荒州?好大的氣魄!有膽力、說得出!卞 氏:你在讀誰的詩呵?曹 操: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是董祀前幾天由長安派人送回來的。卞 氏:哦?蔡文姬已經到了長安嗎?曹 操:早就到了,恐怕在這一兩天就要回到我們這兒了。卞 氏:我們要好好地歡迎她呀。怪可憐的,陷沒在南匈奴,足足十二年!你說,她今年有多大年紀了?曹 操:算來怕已有三十一二吧。我記得她是在她父親充軍的時候生在朔方的,那是光和元年。蔡邕在朔方九個月,朝廷赦免了他們。但蔡邕在回來的路上又得罪了五原太守王智,他們又要殺他,弄得來在江海亡命十二年。直到初平元年才回到洛陽,他立即就被董卓強迫利用了,實在可惜。卞 氏:他為什麼不逃走,就像你當年那樣呢?曹 操:文人的短處就在這些地方了,他說他也想逃走,但沒有下定決心。卞 氏:亡命十二年中,蔡文姬是跟著她父親的吧?曹 操:那當然了,不過回到洛陽以後不久就分開了。她父親就在初平元年三月跟隨朝廷遷都到長安,文姬就留下來了,她在初平三年嫁給河東衛仲道,不久他父親在長安遇害,她母親趙五娘也跟著死了,唉,蔡伯喈的死實在是一項大損失。他的文章和學問,今天還沒有人能趕得上他。卞 氏:我聽說蔡文姬也很有才學的啦?曹 操:她小時候很聰明,記性很好,能夠過目成誦。現在看她這首《胡笳十八拍》使我感覺著蔡中郎是有一個好女兒啦。唉,這也是艱難玉成了她。她在父母死後的第二年丈夫又死掉了。卞 氏:哎呀,真可憐的!曹 操:丈夫死後回到陳留,不兩年就在興平二年(公元31年)又流落到匈奴去了。卞 氏:哎呀,這孩子真是災難重重啦!曹 操:是呀,我也可憐她!所以這一次才派人去南匈奴把她接回來。我看她回來是可以承繼她父親的遺志,做出一番大事業的。她父親想纂修《續漢書》這對她不就是最適宜的事嗎?卞 氏:我聽說她在南匈奴十二年,已經有了一子一女,這次她的孩子們能夠一道回來嗎?曹 操:不能,那邊的左賢王不肯。卞 氏:那不又是傷心的事?曹 操:是呵,她的《胡笳十八拍》就是寫出她這天大的傷心。(一面談話,一面翻閱詩稿。似乎能夠五官並用)卞 氏:算來她要小我十六七歲,你看,我是把她當成妹子呢,還是當成侄女兒看待?曹 操:當然是當成侄女兒了。蔡伯喈和我是忘年之交,我是把蔡文姬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的。(又拍案叫絕,使卞氏大吃一驚)哦,好詩,好詩!(擊拍吟哦)好詩,好詩!(擊拍吟哦)「怨呵欲問天,天蒼蒼呵上無緣,舉頭仰望呵空雲煙。」(重重地擊拍)卞 氏:值得你那樣欣賞的詩,那一定是很好的了。曹 操:實在好得很,實在好得很!(繼續擊拍吟哦)「今別子呵歸故鄉,舊怨平呵新怨長,泣血仰頭呵訴蒼蒼,何為生我呵獨罹此殃!」簡直是血寫成的!(停一會兒繼續吟哦)「天與地隔呵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呵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呵受之應不容。」(又重重擊拍)卞 氏:(流淚,頻頻以手巾拭之)多麼悲哀呵,你讀得我都我都流出眼淚來了。[此時曹丕入場。曹丕時年二十二歲。手執簡牘一通,走向曹操側近跪地呈獻。曹 丕:爹爹,遣胡副使屯田司馬周近迎接蔡文姬回來了。曹 操:蔡文姬已經到了嗎?我同你母親方在這兒談到她。曹 丕:周近到府報到,他呈繳了董祀的這通表文,南匈奴右賢王去卑也到了。曹 操:董祀沒有回來嗎?曹 丕:表文里說他在華陰落馬,把左腳摔斷了,要在當地治療。曹 操:哦,你把他念一遍給我聽。(把簡牘推給曹丕)曹 丕:(展開簡牘念出)「待罪臣董祀誠惶誠恐,死罪,死罪,頓首稟白丞相曹公麾下。卑職從長安趕赴華陰道中,不幸失足落馬,致左脛骨折斷,不能行旅。遵醫囑,當應留華陰療治,恐需一月方能治癒,程期已迫,不敢羈延,謹遣副使屯田司馬周近護送蔡琰回鄴,先行報命。南匈奴呼廚泉單于所遣報聘使者右賢王去卑,亦由周近導引晉謁。所貢方物,由周近面呈。卑職一旦痊癒,即回鄴聽受處分。卑職董祀誠惶誠恐,死罪,死罪,頓首頓首。建安十三年四月十日。」曹 操:好,那位周近我現在就接見他,你去叫人把他引到這兒來。卞 氏:(收拾針黹,離座)我去替你吩咐吧,(向曹丕)子桓,你留在這兒。曹 操:那也好。[卞氏下場。曹 操:(把《胡笳十八拍》的抄本遞給曹丕)子桓,這詩你看過嗎?曹 丕:呵,《胡笳十八拍》董祀送回來的時候,我早就看到了,我還抄了副本呢。曹 操:你也欣賞嗎?曹 丕:哈,我覺得是《離騷》以來的一首最好的詩。曹 操:你的眼力不差。我看你那一批文友王粲、劉楨、阮踽、應(暢)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夠作得出來。曹 丕:不行,我們沒有那樣的經歷,沒有那樣磅礴的感情。不僅我們這一批,據我看來,自奏漢以來就沒有這樣一個人。司馬遷的文章是好的,但他的不是詩,屈原、司馬遷、蔡文姬他們的文字是用生命在寫,而我們的文字只是用筆墨在寫。曹 操:你這見解好。「苫我怨氣呵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呵受之應不容。」曹 丕:實在是首好詩。我很欣賞,她這第十拍:(據稿指點朗誦)「城頭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何時歇?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這些詩句多麼精巧多麼和諧呵!曹 操:我看,她的長處就在善於用民間歌謠體。像這七言一句的詩在西漢末年以來的歌謠和銅鏡銘文裡面早就有了,但一般的文人學士卻不敢採用。你的那兩首《燕歌行》是七言詩,到還寫得不錯,但也只有那麼兩首呵。曹 丕:文人學士總是墨守成規的,四言詩固定了一千多年,近年才逐漸著重五言詩。七言詩要被人看重,恐怕還不知道要隔多少年代呢。曹 操:這些都還是技巧上的事情,可以概括成為有獨創的風格。但這《胡笳十八拍》,我看,最要緊的還在有感情,有思想。這詩裡面包含有滅神論的見解啦。曹 丕:是的,她的膽子真夠大,把天地鬼神都咒罵了。曹 操:我欣賞她的正在這些地方,但她會受人排斥的恐怕也就在這些地方吧。曹 丕:對、對、對。[一侍者入場。侍 者 屯田司馬周近到了。曹 操:請他進來。[侍者應聲下。不一會兒周近入場,遠遠跪地向曹操敬禮,更向曹丕敬禮。曹氏父子分別答禮。周 近:小官周近敬候曹丞相萬福,敬候五官中郎將起居。曹 操:(指近旁座席、剛才卞氏所坐者)辛苦了,請到這兒坐下,仔細地談談。周 近:(惶恐)不、不,小官不敢領座。曹 操:(豁達地)不必那麼拘形跡吧。「恭敬不如從命。」周 近:好,那小官就遵命了。(起立,上前就座)[曹丕亦選一稍遠座席坐下。曹 操:你們是今天到達的嗎?周 近:是,是今天下午申時初刻到達的。離開龍城,一共走了四十五天。南匈奴單于呼廚泉,要小官代達他的敬意敬候丞相萬福。曹 操:多謝他啦。周 近:來時他貢獻了黃羊二百五十頭,胡馬百匹,駱駝二十頭,並由右賢王去卑率領胡騎二百人護送。貢品已妥貼點交。曹 操:那邊的政治情形怎樣?周 近:據小官的管測,呼廚泉單于和右賢王去卑是心向本朝的,由於三郡烏桓平定了,丞相這次又特別以隆重的玉帛贖回蔡文姬,他們對於丞相特別是畏威懷德。呼廚泉單于特遣右賢王去卑領兵護送,也就足以表見他們的誠意。曹 操:那麼那位左賢王的態度是怎樣?周 近:(略作思慮)此人的態度——我覺得不大佳妙。曹 操:呵?周 近:贖回蔡文姬,他是不同意的,做了種種的刁難,拖延時日,最後小官只好向他說:你如果不把蔡文姬送回,後果是嚴重的,曹丞相的大兵到境,那就玉石俱焚了!曹 操:(目光更加炯然)哦,你向他說過那樣的話?周 近:是的,小官是在最後一天才說出的,我看到左賢王實在桀驁不馴,只好警告他一下,不過……他聽到我那樣說,倒似乎反而妥貼了。此人我感覺實在傲慢,他自命為「冒頓」也可以想 見他的野心勃勃了。曹 操:他是在追慕他們的祖先吧。周 近:正是那樣的,不過我向呼廚泉單于和右賢王去卑說過,他不會成為「冒頓」而是會成為前不久被丞相臨降斬首的三郡烏桓的單于「蹋頓」的。曹 操:(笑出)哈哈,你很有風趣,不過「冒頓」在匈奴本音是讀為「墨毒」的。周 近:(惶恐)那小官有失檢點了。但我看到呼廚泉單于和右賢王去卑也喊他是「矛盾」啦。曹 操:那怕是在和左賢王開玩笑。好吧,請你談談蔡文姬的情況。周 近:看來還好,長途跋涉,倒還沒有生病,這是托丞相的洪福。曹 操:董都尉把她的《胡笳十八拍》從長安送回來了,我剛才看到。她這詩你看過嗎?周 近:我看過。蔡文姬夫人沿途都在彈唱。曹 操:你覺得怎樣?周 近:(揣摩不透曹操的問意,遲疑了一會)小官不通音律也不大懂詩。不過,我覺得好像很悲哀,很放肆,似乎有失「溫柔敦厚」的詩教。曹 操:唔,你這倒也是一種看法。周 近:(自以為揣摩很手)小官覺得蔡文姬夫人似乎有些不願意回來,在她的詩里充滿著怨恨,甚至於說到她的怨氣之大連宇宙都不能容下。曹 操:但她不是很懷念鄉土嗎?她在詩裡面不是在說「無日無夜呵不思我鄉土」?你看她不是又在說「雁南征呵欲寄邊心,雁北歸呵為得漢音。雁高飛呵邈難尋,空斷腸呵思愔愔」?你怎麼能說她不願意回來?我看她是捨不得和她的兒女生離,所以才那樣悲哀。周 近:是,是,丞相所見極是。蔡文姬夫人的心境是很亂的,她既懷念鄉土,又捨不得兒女,她既過不慣匈奴的生活,又捨不得左賢王。據小官看來,蔡文姬和左賢王的感情很深,詩裡面雖然著重說到自己的兒女,但也說到左賢王寵愛她。像左賢王那樣的野心家,以冒頓(先說為「矛盾」後改口為「墨毒」)自居的人,我就不大理會,為什麼蔡文姬夫人對他會有好感?曹 操:(覺得他說的話牽涉太遠,有意轉換話題)董都尉的傷勢怎麼樣?周 近:相當嚴重,把左腳的脛骨折斷了,將來說不定會成為殘廢。曹 操:他是怎樣落馬的?周 近:他騎在馬上睡覺,馬失前蹄,他就跌下馬來。曹 操:你們在路上趕得很緊嗎?周 近:其實也不那麼緊,只有董都尉的生活——似乎可以說,是有些——失檢點的地方。曹 操:唔!是怎樣的?周 近:啟稟丞相,他和蔡文姬是竹馬之交,他們是太親密了。我聽說他們有時深夜相會整晚都不睡覺。曹 操:(有些聲色)哦,有那樣的事嗎?周 近:丞相可以調詢同路的任何人,我看每一個人都是知道的,特別是同來的匈奴人,嘖有煩言。曹 操:哼,我倒沒有想到董祀這後生是這樣!周 近:(看到話已投機)董都尉的態度,我實在也不能理會。他和蔡文姬特別親密,其實都還是情理中事,最難令人理會的是他同左賢王的來往啦。曹 操:他和左賢王怎樣?周 近:左賢王對於本朝是有敵意的,我們在南匈奴的期間,他事事刁難,對於我們的行動也常常監伺。他想拘留著蔡文姬不讓她回來,總是借口蔡文姬捨不得她的兒女。呼廚泉單于後來給了他們三天考慮,可是左賢王總是拖延、推諉。到了第四天,左賢王突然把董都尉請到他那裡去了,據他說,蔡文姬要親自和董都尉見面以做最後的決定。我們還耽心有什麼陰謀,不讓董都尉去,但他畢竟去了。然而奇怪得很!曹 操:(有些顏色)怎麼樣?周 近:真是想不到的事呵。董都尉去了之後,卻和那位桀驁不馴的懷抱敵意的左賢王立地成為了好朋友。他們相互以刀劍相贈,據說是成為了「生死之交」,左賢王把他的輕呂刀送給了董都尉,董都尉也把丞相賜給他的玉具劍和朝廷的命服都送給了左賢王。曹 操:(含怒意)是真的?周 近:小官沒有半點虛構,同行的人,人人都可以對證。曹 操:人人都可以對證嗎?周 近:是,人人都可以對證!曹 操:哼,這豈不是暗通關節嗎?周 近:那進一步的情形小官就無從知道了。曹 操:(眼神閃爍,決絕地向著曹丕)好,子桓!你給我記下一道飭令!曹 丕:(應命、從腰帶上的小佩囊中取出鉛條和木片一枚,這在古代稱為「鉛槧」以備記錄)請父親念。曹 操:「十萬火急,飭華陰縣令:屯田都尉董祀暗通關節,行為不端。令到之日,著即令其自裁!建安十三年四月二十日。」曹 丕:(記錄好、送呈曹操)請父親署名。曹 操:(把簡牘接到手裡,念了一遍,簽好字,交還曹丕)你立即派人兼程送往華陰!曹 丕:是!(起身將下)曹 操:你把周司馬也領下去。曹 丕:周司馬,你同我一道下去。曹 操:明天上午辰時正刻(今之九時)在後花園松濤館中接見右賢王去卑,周司馬陪見。你們好生部署。[曹氏父子在交談中周近已跪起半身,頗呈得意之態。向曹操拱手敬禮。曹 丕:父親,蔡文姬夫人何時召見?曹 操:那再做考慮。(向曹丕)子桓,關於她的情況你可以好好查詢一下。曹 丕:(起身)是,我一定留意。(向周近)周司馬,請你同我一道下去。[周近再向曹操敬禮一次,起身。(幕落)

【第五幕】

[丞相府後園中的松濤館,有蒼松古柏甚為暢茂,花壇中芍藥盛開。同日晨。[幕啟:自台左上四書童,察看屋內布置,後向台右作揖:「有請丞相!」後走至後方。曹與右賢王自右上,後隨丕近上。曹 操:(對右賢王)謝謝你和呼廚泉單于,你們送了那麼多禮物來。去 卑:對中原來說,我們匈奴的駱駝恐怕比較稀奇得一點,所以呼廚泉單于特別貢獻二十頭,以表示誠意。曹 操:真是多謝你們。右賢王,請坐。我想請問你,左賢王和你是不是親兄弟?去 卑:不,他是我伯父的兒子。呼廚泉單于和我是親兄弟。曹 操:你們還和睦嗎?去 卑:(遲疑了一會)不那麼太好。曹 操:為什麼呢?去 卑:左賢土豪強得很,他一心想學我們的先祖冒頓(墨毒)單于,他自己也就取名為冒頓。我們照著漢字的音,背地裡喊他是「矛盾」。曹 操:唔,我也聽人這樣說過。去 卑:他對於漢朝不是心服的!這次送回蔡文姬夫人,在他實在是萬分勉強,我們真怕他會鬧出什麼亂子呢。曹 操:可是他和董都尉很要好,不是嗎?去 卑:是的,那倒是一件稀奇的事。起初倒也並不那麼好,在我們臨走的那一天,他請董都尉去和蔡文姬見面,不到幾刻工夫,不知道怎的,他們竟成為「生死之交」相互以刀劍相贈了。曹 操:唔,董都尉在途中對於你們的態度還好嗎?去 卑:人倒是滿和氣的,就只是文姬夫人沿途總是在夜裡彈琴唱歌,董都尉有時在深更半夜裡陪著她,弄得我們好些人都睡不好覺。[此時侍者由左翼隅上場,向曹操跪稟。侍 者 稟報丞相,蔡文姬夫人來了,懇求拜見丞相。曹 操:(遲疑)她來了?請夫人接見她吧。曹 丕:(插話)父親,好不就請文姬夫人到這兒來,當著周司馬的面,把她和董祀的情形再弄清楚一下?曹 操:(略加思索後)也好。(向侍者)你去請她進來。[侍者下。去 卑:(向曹操行禮)耽誤丞相時間太久,我告辭了。曹 操:好,我們以後還會見面的,希望你在這裡多住幾天。(向曹丕)子桓,你陪送右賢王出園。你關照他們,要以藩國王禮接待右賢王,不得怠慢。曹 丕:是。(領右賢王下場。不一會,復入,歸還原位)[周近欲告辭退下。曹 操:(向周近)周司馬,你可以多留一會。把這悶葫蘆打開,也可以使文姬心服,使董祀死而無憾。周 近:(鞠躬)這是小官的萬幸。[侍琴和侍書扶文姬入場,立在階下。文姬披髮跣足,憔悴不堪;曹操見之,不勝詫異。[文姬立階下,向曹操敬禮。蔡文姬:蔡文姬拜見丞相。曹 操:文姬,你回來了。蔡文姬:我感謝丞相把我贖取回來了。可我今天來,是來向你請罪的。我是有罪之人,不敢整飾儀容,特來請求處分。曹 操:我不曾說你有罪呵,文姬?蔡文姬:丞相,我聽說你已經飭令屯田都尉董祀在華陰服罪自裁,罪名是「暗通關節,行為不端」,而且和我有關。既是董祀之罪當死,那麼文姬之罪也就不容寬赦。因此,我不召而來,請求處分。但請丞相把罪情明白宣布,文姬不辭一死,死了也會感恩懷德的。曹 操:(考慮了一下)好,把事情說清楚也有好處的。我先說明董祀的「行為不端」。我聽說董祀在歸途中,對於夫人缺乏尊重,不能以禮自守。他同夫人每每深夜相會,彈琴唱歌,致使同行的人不能安眠。這是真的嗎?蔡文姬:丞相,除此之來,還有什麼其他不端的行為?曹 操:這已經是構成死罪了。蔡文姬:丞相,如果沒有其他的罪行,那「行為不端」的罪名實在是冤枉呵!曹 操:怎麼?文姬,你如果能解釋,就請你解釋吧。蔡文姬:(一面陳述,一面做適當的行動)沿途我在夜裡愛彈琴唱歌,這是我的不是。我這次回來,留下了我的一雙幼兒幼女,這悲哀總使我不能忘懷。我在到長安以前,日日夜夜都是沉淪在悲哀裡面。我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在夜裡就只好彈琴唱歌,以排解自己的悲哀。我彈的不是靡靡之音,我唱的也不是桑間濮上之辭,我所彈的唱的就是我自己作的《胡笳十八拍》,是訴述自己的悲哀。這歌詞,我聽說董都尉已經抄呈丞相,請丞相復按。曹 操:是的,你的《胡笳十八拍》,我已經拜讀了。蔡文姬:就因為我沉淪於自己的悲哀,董都尉倒經常對我勸告。我不否認,他對我有深切的關懷;丞相知道,我們是親戚,從幼小時就是一道長大。我們是同學同鄉,如姐如弟。但我們是相互尊重的,並不曾「不能以禮自守」。我們在深夜相會就只有過一次。曹 操:哦!是那樣的嗎?蔡文姬:那是到了長安,在我父親的墓上。我夜不能寐,趁著深夜靜,大家都已經睡熟,我獨自一人到父親墓上哭訴。一時暈厥,被侍書、侍琴救醒過來。我因為在天幕里感覺氣悶,便留在墓亭上在墓亭上彈琴,也唱出了一兩拍《胡笳詩》。現在想起來,我實在太不應該。在深夜裡彈唱畢竟擾了別人的安眠。董都尉那時也被我擾醒,他走到墓亭下徘徊,最後給予我以深切的勸告。他責備太只顧自己,不顧他人。他教我應該效法曹丞相,「以天下之憂為憂,以天下之樂為樂」。像我這樣的沉溺在兒女私情裡面,毀滅自己,實在辜負了曹丞相對我的期待。他的話太感動人了,使我深銘五內。可惜我不能夠照樣說出。董都尉說的那番話,侍琴、侍書都是在場的,我可以質諸天地鬼神,我沒有絲毫的粉飾。曹 操:(有些憬悟)侍書、侍琴,你們是在場嗎?侍 書:是的。侍 琴:自從文姬夫人離開匈奴龍城,我們是朝夕共處的。曹 操:那你們就是很好的證人了。董都尉的話你們都記得?侍 琴:和文姬夫人所說的差不離。侍 書:只有遺漏,沒有增添。我記得,董尉都說過,如今黎民百姓安居樂業,已和十二年前完全改變面貌了。這是天大的喜事。他怪文姬夫人為什麼不以天下的快樂為快樂。曹 操:董祀的話是有道理的。文姬夫人,請你講下去。蔡文姬:自從董都尉勸告了我,我的心胸開朗了。我曾經向他發誓:我要管轄我自己,要樂以天下,憂心天下。自從離開長安以來,我就不曾在夜裡彈琴唱歌了。我覺也能睡,飯也能吃了。我完全變成了一個新人。但是,我萬沒有想到,畢竟由於我而致董都尉陷於死罪!這是使我萬分不安的。曹 操:(受感動,感到自己有些輕率,誤信了片面之辭,意態轉和緩)文姬夫人,這一層,看來是把董都尉冤枉了。但我聽說左賢王是有野心的人,他想恢復冒頓(墨毒)單于的雄圖。自名「冒頓」他也輕視本朝。這些可是事實嗎?蔡文姬:(點頭)是事實,全是事實。曹 操:他不肯放你回來,要不肯放你的兒女回來,做了種種的刁難,對於我派遣去的使臣也加以監伺,這些可也是事實嗎?蔡文姬:(點頭)是事實,全是事實。曹 操:那就好了。人各愛其妻子、兒女,這在左賢王,我倒認為是不足奇怪的。但奇怪的是屯田都尉董祀了。聽說在你臨走的一天,他被左賢王引去和你見面,他們兩人便立地成為了「生死之交」。左賢王贈刀於董祀,董祀把我給他的玉具劍和朝廷的命服也都贈給了左賢王。這樣的奇蹟又該怎樣解釋呢?蔡文姬:丞相,這些是不就是構成「暗通關節」的罪狀的原因?曹 操:是呵,恐怕只好做這樣解釋吧?蔡文姬:丞相,如果只是這樣,那又是冤枉了好人了!曹 操:怎麼說?文姬!你不好一味袒護。蔡文姬:我決不袒護誰。丞相。請允許我慢慢地說吧。曹 操:講。蔡文姬:(停一會)左賢王是一位倔犟的人,我和他做夫妻十二年都沒有能夠改變他的性格,我很慚愧。但他是一位直心直腸的人,我也能夠體諒他。他是不肯放我回來的,但他終於讓我回來了。他要我回來遵照丞相的意願,繼承我父親的遺業,幫助撰修《續漢書》。他說這比我留在匈奴更有意義。左賢王的改變這倒要感謝董都尉的一番開誠布公的談話啦。(略停、調整思索)曹 操:文姬夫人,你請休息一下吧。(向侍書與侍琴)你們把文姬夫人引下去,替她穿戴好了,再服侍上來。蔡文姬:感謝丞相的關切。[侍書與侍琴扶文姬下。[曹操離座步下館階,曹丕與周近跟隨。[曹操在園中徘徊,有所思索。曹 操:(止步,向周近)周司馬,看來這個事情是有些錯綜啦。周 近:(惶恐地)可是小官始終不能誤會董都尉和左賢王何以會立地成為了「生死之交」。要說奇蹟,實在也是一個奇蹟。曹 操:(向曹丕)子桓,我現在感覺著我們有點輕率了。昨天晚上我們如果把侍琴和侍書調來查問一下,不是也可以弄清些眉目嗎?曹 丕:是呵,我在今天清早才想到。我曾經調侍琴來詢問過一下,但因時間倉促,我沒有問個仔細。我也認為,她們或許不知道。曹 操:古人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看來是一點也不錯的。我們這回可算得到了一次教訓了![侍琴與侍書扶文姬登場,衣履整飭。發已成髻著冠。[文姬向曹操、曹丕、周近等分別敬禮。曹 操:文姬,你請坐下講吧。(指示一株大樹下的天然石)你已經站了好半天啦。[侍琴與侍書扶文姬坐於石上。蔡文姬:謝謝丞相的關切。(向周近)周司馬,你是不是向左賢王說過:如果不讓我回來,曹丞相的大兵一到就要把匈奴蕩平?周 近:(有些不安,勉強地)是,我是曾經說過。蔡文姬:你這話,很刺傷了左賢王,也幾乎使我改變了回國的念頭。左賢王誤認為你們都是帶兵的人,你們一位是都尉,一位是司馬啦。他認為你們一定有大兵隨後。在我也認為,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師出無名,我也寧肯死在匈奴。因此,我、左賢王把董都尉請來,由我當面問他。我是叫左賢王潛伏著偷聽,讓我單獨和董都尉見面,誘導他說出實話。董都尉是帶著侍書和侍琴一同來的,哦,董都尉對我所說的一番話,侍書和侍琴也是在場的。曹 操:(向侍琴和侍書)侍琴、侍書,你們都聽到嗎?那好,文姬夫人,請你休息一下,你讓侍琴講吧!侍琴,你講!董都尉到底說了些什麼?侍 琴:董都尉首先交待了丞相帶去的禮品,接著他便宣揚了丞相的功德,宣揚了丞相的文治武功。他說,他自己只是屯田都尉,周司馬也只是屯田司馬,並沒有大兵隨後。他說,丞相用兵作戰是為了平定中原,消彌外患。他說,丞相善用兵,但決不輕易用兵。正因為這樣,才成為「王者之師,天下無敵」。他說,他也體諒了左賢王,說他不肯放走兒女是人情之常。他要文姬夫人體貼丞相之大德,丞相所期待的是四海一家。他勸文姬夫人以國事為重,他所說的還多,可惜我記不全了。曹 操:(向文姬夫人)侍琴說的沒有錯嗎?蔡文姬:她說得很扼要。我要坦白的承認呵,董都尉的話感動了我,但更有力的是感動了在旁偷聽著的左賢王。左賢王突然露面,向董都尉行了大禮,並且他十分感動地把自己的佩刀獻給董都尉,還對董都尉發誓:「從今以後他一定要永遠和漢朝好!」曹 操:侍琴,這話你確是聽到的?侍 琴:是的,他確是那樣發誓的。曹 操:侍書,這話你也確是聽到的?侍 書:是的,左賢王的確是那樣發誓的。曹 操:(深受感動)看來左賢王倒是一位傑出的人物啦。蔡文姬: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董都尉也感激地把自己所佩的玉具劍解贈給左賢王,他也聲明這是曹丞相賞賜給他的,在他是比自己的生命還要寶貴的物品。曹 操:(已恍然大悟)呵,是那樣的!蔡文姬:再說到贈送衣服的事吧。那是匈奴人的習慣,對於心愛的朋友,要贈送自己本民族的服裝。左賢王照著這種民族習慣,又贈送了董祀一套匈奴服裝,而且讓他穿戴上了。董都尉也是出於一時的感激,他就把他穿戴的衣服冠帶也脫下,留贈給左賢王,但卻沒有想到這是以朝廷的命服輕易贈予別人。實在也要怪我,當然我也沒有注意到,沒有從旁勸止他啦。……[在文姬陳述中,在場者表情上須有不同的反應。曹操須表示感動而憬悟,時做考慮之狀。周近漸由疑慮而惶恐,以至失望。曹丕則處之以鎮靜,不動聲色。侍琴、侍書應時時相視,表示對文姬的關心,對周近的懷疑。他們已覺悟到事情是出於周近的中傷離間。曹 操:(不等文姬再說下去,便插斷她的話頭)文姬夫人,這一切我都明白了,謝謝你。你今天來得真好,我是輕信了片面之辭,幾乎錯殺無辜。(向曹丕)子桓,你取出鉛槧來,為我記下一道飭令。曹 丕:(取出鉛槧)請父親口授吧。曹 操:「華陰縣令即轉屯田都尉董祀:汝出使南匈奴,宣揚朝廷德惠,迎回蔡琰,招徠遠人,克奏膚功,著晉職為長安典農中郎將。傷愈,即行前往視事,毋怠!建安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曹丕書畢,晉呈曹操簽署。曹 操:(向曹丕)你趕快派人選乘駿馬,星夜兼程前往華陰投遞,務將前令追回繳鎖。不得有誤。(曹丕將下又喚止。向周近)周近,你知罪吧?周 近:(惶恐地叩頭)小官萬分惶恐,死罪,死罪。曹 操:本朝和南匈奴和好,得來不易,險些被葬送在你的手裡。……子桓,聽令!蔡文姬:丞相,周近司馬看來也未必出於有心,他是錯在片面推測,好在真相已經大白,請丞相從輕發落吧。曹 操:好,我也太不周到。既然文姬講情,子桓,你把周近帶下去從寬議處。周 近:(再叩頭謝恩)感謝丞相的大恩大德!(回頭又向文姬敬禮)感謝文姬夫人![文姬答禮無言,周近隨曹丕下。曹 操:(十分和藹地向文姬)文姬,真是辛苦了。你這次來得真好。我們把你接回來,正向剛才你所說的,希望你幫助撰修《續漢書》。你知道,這是你父親的遺業呀。好,這件事我們以後再作商議。讓我親自引你去見見我的夫人,她是很惦念你的。蔡文姬:謝謝丞相,還有一件事要稟白丞相。曹 操:什麼事?蔡文姬:侍琴和侍書服侍我將近兩個月,我感謝她們,我也感謝丞相。現在我的生活自己可以照管了,請丞相允許她們立即回丞相府服務。曹 操:啊,這是小事情。你也不能沒有人照拂啦。我看就把侍琴留在你身邊,讓侍書回來好了。我們進後堂去吧,慢慢商量,慢慢商量。[曹操先行,二婢扶蔡文姬隨下。(幕落)

【第六幕】

[魏王府中的松濤館(同上幕)。八年後,建安二十一年的秋天,近午時分。桂花、菊花等正開,晴光滿園。是年曹操封為魏王,呼廚泉單于來朝賀,曹操留置於鄴。松濤館此時已成為蔡文姬的住處。館中布置有所改變,圖書甚多、牙籤滿架。壁間適當處懸有蔡邕畫像及焦尾琴等,有各項盆栽古玩。侍琴在室中拂拭、摘來菊桂插換館中瓶花。[蔡文姬席地而坐,就案寫作。俄而吟哦出聲。蔡文姬:(吟哦)妙齡出塞呵淚濕鞍馬。十有二載呵氈幕風砂。巍巍宰輔呵吐哺握髮,金璧贖我呵重睹芳華。拋兒別女呵聲咽胡笳,所幸今日呵遐邇一家。春蘭秋菊呵競放奇葩,熏風永駐呵吹綠天涯![卞氏步入園中,侍書隨後。先為侍琴所發現,即呼喚文姬留意。侍 琴:文姬夫人,王后看你來了。蔡文姬:(離席,下階相迎)恭候王后午安!卞 氏:(答禮)呵,文姬夫人,你又在做詩了?[侍書向文姬敬禮以後,步上館階,幫侍琴收拾。蔡文姬:我想重寫一首《胡笳十八拍》,來抒發一下回來後的心情,但是做不好啦。卞 氏:你剛才念的一首不就很好嗎?(接著)哦,你連譜都制好了!侍 琴:文姬夫人她做詩,總是連譜一道制的。卞 氏:多才多藝的人就有這些好處。(讀詩)這就好了。侍琴,你趕快叫人拿到銅雀台去,叫歌伎們趕快練習,說不定魏王回頭就要用它啦。[侍琴接稿將下。蔡文姬:那才只有一首呢。卞 氏:一首也好,何必要做十八首呢?侍 琴,你趕快拿去!卞 氏:我聽說,你把你父親的遺著四百多篇,全借記憶,已經記錄出來了。你在《續漢書》的撰述上提供了很多寶貴的材料。你真是了不起呵!蔡文姬:那全要感謝魏王和王后的鼓勵。卞 氏:我正要告訴你一件大喜事呢。南匈奴呼廚泉單于親自來朝賀魏王,昨天已經到了。蔡文姬:已經到了嗎?真是一件大喜事呵!卞 氏:今天上午魏王接見他們,我還聽說董祀也一同來了呢。蔡文姬:(更有喜色)董中郎也來了嗎?卞 氏:他是從長安回來述職,陪伴著呼廚泉單于一道來的。你們怕已經七八年不見面了吧?蔡文姬:是的,我從南匈奴回來已經整整八年了。[侍琴入場,走向卞氏和文姬。侍 琴:事情真湊巧,我出去就碰見銅雀台的樂師。把歌辭和譜交給她,她說好得很,她們立地就練習。據說,歌辭不長,有了譜很快就可以演奏的。卞 氏:那就好了。去做你們的事吧,不要管我們。[侍琴應命走上松濤館,見侍書已代為打抹停當,二人攜手走入內室。卞 氏:昨晚魏王告訴我,董祀的腳已經完全好了,並沒有成為殘廢啦。魏王還告訴我今天接見了呼廚泉單于之後,他還要親自給你帶一件很好的禮品來。我問他是什麼禮品,他說「到明天就知道了」,他不肯告訴我呵!蔡文姬:多謝魏王那樣關心。不知道有沒有關於我的兒女們的消息啦?卞 氏:你又在思念你的兒女啦?蔡文姬:是的。我離開他們八年了。三年前,左賢王打退了鮮卑人的侵犯,但他自己也身受重傷,醫治無效。聽到這消息時,我很難過了好一陣,現在總算平靜下來了。以後又傳來了一些消息:有時說女兒死了,有時又說兒子死了,都不知可靠不可靠。我不願意去想啦。卞 氏:這一次我看就可以問清楚了,你不必耽心吧。蔡文姬:這一次董中郎一定會替我打聽清楚的。不過,我實在也有點耽心,萬一他們都死了,我這已經平定了八年的心境恐怕又要捲起波瀾來了。卞 氏:你想開些吧。文姬,這些年辰倒好了,前十幾二十年,你想,不是整村整落的人都死凈滅絕了嗎?有的幾萬戶的郡縣,剩下來只有幾百戶。魏王的詩「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你是熟悉的了。蔡文姬:(點頭)我很挂念著四姨娘。 關於她的消息,卻什麼也沒有。卞 氏:「吉人天佑」,像趙四娘那樣的好人總會有好處的。好在這一次就可以問明白了。我昨晚還同魏王說要他讓董祀和你見見面。他說那是當然的。你們大概很快就可以見面了。蔡文姬:謝謝你,王后。[此時侍琴和侍書自內室中捧圍棋棋具出,安置在館的迴廊上的一隅。[曹操服王服,攜胡兒、胡女入場。其次為五官中郎將曹丕與長安典農中郎將董祀。胡兒此時年十六歲,胡女九歲。可適當配備一些侍從。曹 操:(在館上諸人不注意中,遠遠呼出)文姬夫人,我給你帶來了!你意想不到的禮品!董中郎![館上人聞呼,仰視。文姬與卞氏即離局下階迎接。[侍琴與侍書收拾棋具及書案等入內室,抱出坐墊,在館中敷陳席位。正中四席,左右各二席。曹 操:(向伊屠知牙師兄妹)快去見你們母親。[伊屠知牙師兄妹越次向文姬跑去,在文姬前行屈膝半跪禮。昂首仰望其母。蔡文姬:(開始有些詫異,繼而眼淚湧出)呵,伊屠知牙師,昭姬小妹呀!你們回來啦![文姬前進撫抱兒女。母子均喜極而流淚。餘人見此情景,深受感動。蔡文姬:(漸就平定,挽起其子女,引向卞氏)快去見過王后,你們應該喊婆婆。胡兒、胡女:(向卞氏行屈膝半跪禮)婆婆萬福。卞 氏:(答禮扶起)哦,這真是再寶貴也沒有的禮品了!伊屠知牙師,長的這樣魁梧!多大年紀了?胡 兒:十六歲。卞 氏:(向胡女)昭姬小妹你呢?胡 女:婆婆,我九歲。卞 氏:呵,真是一對珊瑚樹啦。(迴向文姬)文姬,你可高興了!蔡文姬:感謝魏王和王后。(此時始向曹操及餘人分別敬禮)曹 操:我們都到松林里去走走吧。蔡文姬:待我來引路。曹 操:(制止之)不,你們母子留在這兒,可以多談一會兒。(向董祀)董中郎,你也陪著談談。卞 氏:文姬……曹 操:夫人,走呵!侍琴、侍書:文姬夫人……卞 氏:侍琴、侍書,走吧![文姬、胡兒、胡女、董祀留在園中,餘人步入館後松林中。蔡文姬:(向董祀)公胤,你的腳完全好了嗎?董 祀:完全好了。大姐,我感謝你,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這一次回到鄴下來才知道。蔡文姬:呵,那你應該感謝魏王。董 祀:當然應該感謝。蔡文姬:你們的四姨婆呢?胡 女:她死了。蔡文姬:她死了!……胡 女:是的,她死了。前年夏天是我先得的傷寒病,四姨婆衣不解帶的照拂我。我好了,可四姨婆又病倒了,大家都說是我的病傳給了四姨婆?四姨婆是因為我死的。胡 兒:是的,四姨婆臨死的時候對我說:「妹妹還小,要好好照拂妹妹,你要好好做人,就像你爹爹左賢王那樣。」她還說,她對不起媽媽,沒有盡到責任。蔡文姬:是我沒有盡到責任。(淌下眼淚)胡 女:(從懷中取出一面小圓銅鏡)媽,這面銅鏡是你留下的,我給你帶回來了。蔡文姬:哦,這是我留給你爹爹做紀念的。胡 兒:爹爹在臨危的時候告訴我們:「長大了一定回到漢朝去,看媽媽。」他從懷中取出這面鏡子,叫我們見了媽媽時,請你允許他轉贈給董大叔。蔡文姬:你爹爹是那樣吩咐的嗎?你們就遵從爹爹的遺囑吧。[胡兒、胡女把銅鏡獻給董祀。董祀虔誠地接受。胡 兒:媽媽,還有這把寶劍呢!(指示腰上所佩玉具劍)這是董大叔送給爹爹的,爹爹臨危時給了我。蔡文姬:你懂得你爹爹的意思嗎?胡 兒:我想來是:要我主持正義,誅除外寇,替爹爹報仇。蔡文姬:你爹爹可以瞑目了。[此時曹操偕其餘諸人自館後繞出。文姬拭去眼淚,偕胡兒與董祀迎接上去。曹 操:(見文姬淚痕)文姬,你又在哭啦。你不是說,你向董祀發過誓,你不再悲哀了,你要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嗎?蔡文姬:魏王,我感謝你的教訓。但我現在的哭也不純全為的悲哀。四姨婆死了,她成為了聖母。左賢王死了,他成為了英雄。他們是永垂不朽的。曹 操:好,好,你說得很好。很好!我們還活著的人總要做些無愧於聖母,無愧於英雄的事!好,我聽說,你做了一首好詩啦。我已經打發人去叫銅雀台的歌伎隊出場獻出,讓我們欣賞欣賞。[啟幕:曹操等坐於庭中,音樂伴唱時歌舞伎表演《胡笳詩》:妙齡出塞呵淚濕鞍馬,十有二載呵氈幕風砂。巍巍宰輔呵吐哺握髮,金璧贖我呵重睹芳華。拋兒別女呵聲咽胡笳,所幸今日呵遐邇一家。春蘭秋菊呵競放奇葩,熏風永駐呵吹綠天涯![曹操及眾人可分成三組:曹操、胡兒為一組;曹丕、董祀為一組;卞氏、文姬、胡女、侍琴侍書為一組。各組中每人姿態,或坐或立,可適當布置。[歌唱一遍之後,各人鼓掌,繼復彈唱一遍。曹 操:歌詞是很好的,譜也很好,彈唱也都很好。今晚在歡迎呼廚泉於的宴會上可以作為一個節目演出。題目好不好定名為《重睹芳華》呢?文姬,你覺得怎樣?蔡文姬:題名很適當。請魏王決定好了。曹 操:好,就那樣定下來。不過我還要出一個題目,叫做「生死鴛鴦」,文姬,要請你們表演呢!蔡文姬:是怎樣的內容?曹 操:就是你們自己的本事。文姬,你陷沒在匈奴,沉溺在悲哀里,是董祀把你救了。董祀受了誤會,幾乎冤枉被殺,是你把他救了。左賢王臨死的時候,把董祀留給他的玉具劍留給你的兒子,把你留給他的銅鏡轉送給董祀,他的用意是很深的。(迴向眾人)呵,今天真是四喜臨門呵。呼廚泉單于來朝,遐邇一體;《胡笳十八拍》之後,《重睹芳華》;生死鴛鴦,鏡劍配合;乾坤扭轉,母子團圓。(向卞氏)夫人呵,董公胤未有室家,蔡文姬已無悲憤,這是天作之合啦!讓我們倆老夫老妻來替天行道吧![曹操往前牽引董祀,卞氏牽引文姬,引至舞台正中讓他們相向握手。[胡兒、胡女上前,面對觀眾、作屈膝半跪禮。胡 兒:(起立,揚舉右拳,亢聲高呼)祝天下父母永遠康樂!祝四海蒼生永遠安寧!祝魏王與王妃千秋萬歲,萬歲千秋![全場同聲呼和。唯最後一聲,曹操與卞氏均末作聲;曹操則高拱兩手,迴向全場敬禮;卞氏則俯首斂衽,表示十分謙和。(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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