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佛道趣 空向綺詞中
一生佛道趣 空向綺詞中
王維(公元701—761),史稱以禪悟詩第一人,與陶淵明同是山水田園詩之祖。本文想通過研讀陳貽焮編注的《王維詩選》,參考《全唐詩》,學習小結王維詩中「空」字的用法,藉以探究王維詩風形成的哲學(或人文)基礎,比較陶淵明和王維詩風的異同。
一、王維詩中「空」字的用法
王維傳世近五百首詩,陳本選一百五十二首,其中三十二首用到「空」字,占選詩百分之二十一強,從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王維對空字的偏愛;用法既有傳統的名詞、方位詞、形容詞式的,更有依據道釋理論或特殊需要的靈活使用。
〈一〉、名詞:當天或天空講。如《漢江臨眺》「波瀾動遠空」;《贈裴十迪》「澹然望遠空」;《送宇文太守赴宣城》「秋空多清響」。
〈二〉、方位詞:指示所處位置在虛空中。如《登樓賦》「據胡床兮書空」;《冬曉對雪憶胡居士家》「灑空深巷靜」。
〈三〉形容詞:用法很多,需要前後文互參理解,為簡潔見,文中一般不引用大段詩文。
1、空蕩蕩地、空曠地。如《酬諸公見過》「雞鳴空館」;《奉寄韋太守陟》「萬里山河空」;《鳥鳴澗》「夜靜深山空」。《出塞作》「暮雲空磧獵天馬」;《哭孟浩然》「江山空蔡洲」;《過香積寺》「薄暮空潭曲」;秋夜曲》「心怯空房不忍歸」。
2、空朦。如《和使君五郎西樓望遠思歸》「雲外空如一」。
3、渺茫地、悠遠的。如《桃園行》「世中遙望空如山」;《送友人歸山歌》「猿不見兮空聞」。
4、靜寂、幽靜。如《鹿柴》「空山不見人」;《山居秋瞑》「空山新雨後」;《積雨輞川庄作》「積雨空林煙火遲」;《早秋山中作》「空林獨與白雲期」;《送神曲》「作暮雨兮愁空山」;《酬比部楊員外暮宿琴台朝躋書閣率爾見贈之作》「空谷歸人少」;《過香積寺》「薄暮空潭曲」。
5、澄亮、空闊。如《綦母秘書棄官還江東》「日暮澄江空」;
6、無意義的、白白的。如《老將行》「不以穎川空使酒」;《孟城坳》「空悲惜有人」;
以上用法與儒家經典《詩經》等如出一轍。由此也可以看出,王維的儒學修為極深。另外,也透露王維的時空觀是清新、透徹、靜謐而淡遠的。今人陸侃如在《中國詩史》一書中以一「靜」字慨括王維的詩風是很準確的。日本大平桂一在《王漁洋詩中的空間描寫》一文中認為,王漁洋在學習王維時空觀時加入一「煙」字,從視覺和聽覺上把時空變的空濛起來,形成一種迷濛之美。當然,需要時王維的時空也很空濛,自然的空濛。
〈四〉特殊用法:在詩中不能以常見用法理解,或直接採用、或化裁佛教、道教用法的。
1、可當虛指理解的。如《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夜坐空林寂」。
2、《終南別業》「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己」。此處的空,即可以理解為自由的、自在的、獨自的意思,也可以理解為平和、虛靜之意。
3、虛空、雲氣或當達不到、未到達講。如《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萬里若乘空」,近人張步雲認為此「空」字應作風講,不妥。王維好道,對老莊學說很有心得。《莊子·逍遙遊》「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之意應該是理解此句詩的最好注釋。
4、原主人不在或被趕走,出空的位置被新人非法的、不合理的佔據,使原主人的朋友或僕人感到莫名的空虛。如《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示裴迪》「秋槐葉落空宮裡」。
5、似有似無的、飄忽不定的。如《山中》「空翠濕人衣」。
6、佛理中的性空、色空、五蘊皆空等語中的「空」當不執著、不迷戀講,有時也當萬千世界講。王維詩中有正用、反用兩種。正用法陳選本中未見,全唐詩本中則很多,如《青龍寺曇辟上人兄院集》「眼界今無染,心空安可迷」;《山中示弟》「性空無所親」;《夏日過青龍寺謁操禪師》「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皆示學人》「浮空徒漫漫;空虛花聚散,煩惱樹稠稀」;《謁睿上人》「色空無物」。反用法如《待儲光羲不至》「臨堂空復情」,意在表白明知客人不來,自己還是執拗的、痴情的等待之情。
7、疑是道家語。道家崇尚清靜無為,好修鍊內外丹術。王維詩中「空」字有幾處用法,參酌道家學說理解似乎更恰當。如《胡居士卧病遺米因贈》「齊時不乞食,定是空漱口」。胡居士不願做官或投靠,貧居修行,缺吃少穿,王維周濟時怕他不好意思,所以不直說他無米可炊,而是說他在有模有樣的辟穀漱口咽氣,修鍊道術。所以,此處的空,應該當有模有樣的或假裝的、裝模作樣的講。《贈焦道士》「天老能行氣,吾師不養空」,此聯的空字,很多注本都以為流傳有誤。從受贈之人的身分和道家的修鍊方式入手,把此空字作內丹或外丹講,既是說王維在稱讚焦道士「道術精深,自然能與天地相通,已不必執著於內外丹了」,文義可通。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知道,王維對「空」字的運用,既繼承儒家的傳統,又吸收道佛理論,變化圓融,表現出極高的人文修養,已到達晚唐虛中說的「善詩之人,心含造化,言含萬象,且天地日月,草木煙雲,皆隨我用」的境界,不愧是盛唐頂級詩人。
王維的時空觀和對「空」字的運用,從唐迄今影響極廣。蘇軾在《送參寥師》「上人學苦空……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就是靈活運用王維的多種「空」法,透徹的表述出自己的詩詞觀。不僅如此,王維的影響還遠達地處邊荒的雲南。從有限的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唐楊奇鯤《岩嵌綠玉》「翠翹花鈿留空谷」;唐段義宗《題大慈寺芍藥》「尋真自得心源凈,觀色非貪眼界空」;元代段寶《寄梁王詩》「員外空題粉墨圖」;明何蔚文《洱海月》「恆娥沒行蹤,空濕凌波襪」清楊炳鋥《三塔倒影》「蒼麓蟠根湖倒影,此中幻象說空王」等很多白族詩人的詩中可以看到王維的影子。
二、王維詩風形成的哲學(或人文)基礎;王維與陶淵明的本質差別。
王維生活在盛唐。在唐代,政治上承漢晉餘風,以儒家學說為宗,朝廷策士首重儒經。讀書人要想通過考試求官,儒家經典是必修的課程。作為宗教,出於皇權神授的政治目的,尊老子為祖,奉道教為國教,唐玄宗還成為歷史上第一個在職的「道士皇帝」。曾允許士人以《道德經》入試。但佛教經過魏晉上百年的醞釀,特別是禪宗不講修為、頓悟得道成佛的全新的佛教模式的出現,使佛教在唐初開始就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形成與道教爭鋒的格局。從社會背景分析,斯蒂芬·歐文(美國)在《唐代別業詩的形成》中提出,當時的上流(皇族為首的貴族)社會一是雅好隱逸,嚮往自然,不惜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構築豪華別墅,供政事之餘游宴休閑之用,造就出亦官亦隱的一個群體,歐文稱為「朝廷隱士」。二是由於佛教,特別是禪宗的興起和流行,當時上流社會也兼好佛學,有將住宅別墅舍為寺觀,為先人祈福,為自己積德的流習。所以,唐朝從一開始,宗教上就道佛並行,儒道釋既相互學習、融合,又明爭暗鬥。士子,特別是飽學鴻儒、詩界巨子無不深於經典,道釋兼修,進而創造出汪洋恣肆、睥睨萬世的盛唐文化。
王維早年既學儒經,「九歲知囑辭」《唐才子傳》,一心仕進,抱「至君堯舜上」之志,曾不惜假扮優伶取悅皇家公主翼求舉薦。得官既先後在終南山和藍田輞川置起豪華別墅,加入「朝廷隱士」,政事之餘,遊樂自適,吟詩作畫,學道學佛,修身養性。終王維一生廣交名道高僧,母親死後,又舍輞川別墅為寺,等等,都是和當時的風氣相合拍的。他的思想或人文根基,以儒為主,兼尚道釋,從他對空字的運用和他的時空觀中也可略見一斑。在佛與道的關係上,辛元房說他「篤志奉佛」,他自己也說對佛教「愛染日已久,禪極日已固」,似乎對佛學特別偏愛。但是,從他的詩中我卻感覺到他對道家學說和道教要有更濃的興趣。你看,他不僅廣交隱士、道士,還經常「散發時未簪,道書行尚把」《過李楫宅》;時時不忘「安得舍塵網……歸向桃花園」;羨慕友人「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贈李穎》,羨慕方尊師見重於當朝,羨慕焦道士「天老能行氣,吾師不養空」;曾經得意的說「中歲頗好道」《終南別業》,「安知廣成子,不是老夫身!」《山中示弟》,要「理齊小狎隱,道勝寧外物。」《留別山中溫古上人並示舍弟縉》。道家學說的核心是清虛空靜、自然無為;佛家禪宗主張空寂清靜、空無頓悟。可以這樣說,不管王維主客觀上怎麼向佛,由於歷史的原因,他的佛學修為畢竟不及道學修為。
馮友蘭在《新原人》中依據人對宇宙覺解程度把人的思想依次分成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是一種純粹到未開化程度的跟初生兒一樣的原始境界,自覺的融入自然、象是和宇宙呼吸與共的、天人合一的是最高的天地境界。人的一生可以說是從自然境界開始,逐步走進功利、道德境界,渴望和追求天地境界。人一旦脫離自然境界就無法再真正回歸,而天地境界也只能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境界。古今文人崇尚自然,追求自由,一生又都不得不在功利和道德兩境界中掙扎而不能自拔。結果往往形成嚮往自然、清靜無為又積極用世的雙重人格。所以,王維和陶淵明雖然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但兩人的詩中都呈現空靜和沉雄、隱逸和用世交織,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中國詩史上,陶淵明和王維同被尊為山水田園詩之祖,詩風雖然都靜而淡遠,但又有很大的不同。陶詩真切自然,淳樸渾圓,毫無假飾。王詩客觀冷靜,感覺細膩,雅靜如畫,但始終缺那份自然純真。為什麼會這樣?用馮氏的四境界和兩人的社會背景、生活態度和方式結合起來分析,就容易明白了。
陶淵明生活的晉代,社會動蕩,士人崇尚玄學,隱逸好道成習。雖然陶淵明年輕時也和王維一樣修習儒學,嚮往仕途,但是一旦仕途無望就毅然掛冠,回歸山野,躬耕自給,不像王維那樣戀棧,所以,陶淵明的內心就比王維少了很多矛盾,多了幾分自然。你看他說是隱居,也不象很多的隱士那樣執著於修鍊養身,期望成仙,而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酒就醉,嘯傲獨吟,窮到無食就上門向人乞貸,心性率真可愛。不知不覺中,他拋棄了功利和道德境界,拋棄對天地境界的渴望和追求,返轉身把自己投入到真實的自然境界中。所以,他的詩在表現自我方面,好象張口就來,真實自然,純樸渾圓而毫無矯飾。王維的隱逸,則是典型的「朝廷隱士」式的,充滿功利性的。陶淵明的這份自然,王維作不到,王維以後的人也作不到。根本的原因就是沒有人能向陶淵明那樣脫出功利和道德境界,放棄對天地境界的追求,回歸自然境界。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山水田園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在陶淵明是有如妻女,全身心相愛相親是很自然的事,所以,他的詩就是他自己的真實再現,親切自然,樸實無華又圓融雋永;在王維是樂伎,可以愛,可以裸身相見,摩挲觀察,興濃處也能忘記一切,生死相許,但這只是一種暫時的、甚至是戴著面具的休閑方式,而不是生活的全部。所以,他的詩風在道釋修養的作用下,雖然也清靜、虛淡、空遠,但似乎籠罩著一種非常客觀的、不淡漠但是很冷靜的氣氛,有一種近乎猥褻的細膩和真實。因此,雖然他以罕見的天才和識養,在山水田園詩上達到了極高的程度,可是始終都沒有陶淵明的那分自然和真實。說他的詩中充溢禪性,也只能說是極不自覺的的道、禪不清的「禪」。所以,單一的以禪論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空靜、淡遠是片面的和不全面的,也是難以透徹領悟、品味王維山水田園詩的真正的詩意和美感的。
回過頭來再看陶淵明,誠如馮老夫子所說,人一旦脫離自然境界就只能是有意識的回歸,再也無法作到真正意義上的回歸,既再怎麼做也還是「隔」。所以,陶淵明的詩中也就矛盾充斥,也就有金剛怒目式的表現。其實,這才是人之常情,才是真實的、立體的、血肉豐滿的陶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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