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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小芽 /周淑慧

我的母親小芽 【周淑慧】中時D4/人間副刊2015/05/15   母親還是走了。在歷經兩個月的生命拔河,母親終於放手,接受上帝的召喚,離開她最親愛的家人,到天上等我們團聚。痛失慈母,頓失依恃,我雖已屆知天命之齡,卻仍看不透生死,實在無法理解生死兩茫然的道理。   奮力存活於亂世   母親出生於亂世,在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她的父親給她起了個最平凡不過的名字「小芽」。一根小小的菜芽,在陰暗牆角邊,自生自滅。這個不起眼的名字卻帶給她強勁的生命力,在日後舉目無親的環境中,她雖備受煎熬,如受傷的蘆葦、如將熄的燈火,但她卻奮力不讓自己折斷,努力保持那闌珊的火苗,奮力存活下來。母親在很小的時候便被自己的原生家庭以一袋米的代價賣掉了,開始了流離的人生。對於一個連自己父親姓名都不清楚的孩子,我很難想像母親要以怎樣的勇氣來面對混亂陌生的世界。   她很少提及過去,彷彿那是無法揭開的傷口。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有兩條橫切的刀疤,有時我撫摸著那疤痕,試探的問她,母親總是撥開我的手,搖頭不語。及至家裡因父親生病請了外勞照顧,她看著我們為不吃豬肉的外勞特別張羅牛、魚、雞肉,忍不住說「以前我在那人家,都要等到大家下了飯桌,才能上去吃剩下的湯菜」。收留她的是一大戶人家,母親得照料老老少少七、八個人的起居飲食,兼養雞、種菜,有時半夜還得起來趕豬,簡直與奴工無異,她在身心都無法負荷的情況下,拿起菜刀劃下自己的手腕。所幸天無絕人之路,她遇見了我的父親,有了自己的家,生命有了希望,老天終於給這株小芽一條活路。   看電視自學識字   她在艱困的環境中無法接受教育,深受文盲之苦,父親因她不識字,不敢讓她一個人出遠門,為此母親很不服氣。那時我在軍事機關工作,才剛懷孕,母親竟然隻身從新竹跑到台北我的辦公處探望。看到母親站在重兵衛戌的營區門口,我簡直驚訝萬分,還來不及開口,母親卻指著我的孕婦裝心疼地說「妳怎麼穿這種粗布衣」。我卻顧不得解釋忙問「妳怎麼來的?不怕迷路?」母親自信地說「怕什麼!『台』、『北』這兩個字我還看的懂。」原來母親思念懷孕中的女兒,不顧父親反對,自己買了客運票坐車到台北後,又換了計程車,輾轉找來。我心中暗捏了把冷汗,因我的辦公處所偏僻,一般計程車很難找到,感謝老天顧惜母親,沒讓她迷失在紅塵人海中。   母親是靠看電視,學認字的。氣象報告和兒童節目是她最好的老師,經年累月下來,台灣的地名,母親都認識了,筆畫簡單的字如「大」、「小」、「水」、「木」等也難不倒她。有一天,當我聽到母親努力唸出螢幕上的字幕,那聲音是那麼專注、那麼認真,我忽然間略微明白,自己的母親是多麼的努力與聰慧,她只是生不逢時,機運不濟罷了,我也才驚覺自己能受好的教育,並非自己有多優秀,只是比較幸運而已。我不禁想起,以前自己懂事的慢,常常霸佔著電視看外國影集,母親看不懂字幕,不時問我劇中人在說什麼,我被問煩了總是沒好口氣,根本無從體會母親文盲的痛苦,每每思及至此,我就自責不已。   養兒方知父母恩   我看著母親的遺照,努力回憶往事,希望把她的形影牢牢刻記在自己的心頭。我總是看到母親抱著一個嬰兒從屋子裡往外衝的畫面。那約莫是40多年前,我大概10多歲的時候,母親幫忙後門當裁縫的阿姨帶小孩,那孩子愛哭,很難帶。媽媽既要哄小孩,又要忙家務,真的是蠟燭兩頭燒,常常是滿頭大汗。一天,小孩又在哭鬧,只見媽媽抱著孩子推開紗門往前院衝,我趕忙追在後面,急問她發生什麼事?原來媽媽怕孩子的哭聲傳到後門,不好向孩子的媽媽交代。我當時無法體會母親焦慮的心情,她戒慎恐懼地帶著鄰居的孩子,為的是賺點保母費,增添一些家用。我從未細心去體會母親的苦楚,甚至也沒想過要幫忙,總認為母親是帶孩子高手,是個天生保母,孩子到她手上自然乖巧。及至我自己做了母親,被哭鬧的嬰兒整到快要神經衰弱,我才恍然大悟,帶孩子需要多大的耐性和體力,她一個接著一個孩子帶,吃了多少苦才走能過來。我生產後,她堅持要幫忙看照她第一個孫子,看著她忙進忙出既要為我準備補品、又要哄嬰兒、泡牛奶,我握著母親粗糙的雙手,流下不捨的眼淚,也是懺悔自己的不懂事,至今才知母親的偉大。   前塵往事像湧泉般一幕幕在眼前浮現,我又看到母親在忙著活麵,張羅麵食。母親有雙巧手,她做的蔥油餅、包子、饅頭、水餃既結實,味道又好。我在高中時,每次帶包子當午餐,隔壁的同學一定堅持要和我交換便當。大家妳一口我一口咬著彈牙帶鮮的肉包子,常常是意猶未盡。我因常吃從不覺得稀奇,及至母親年老體衰做不動了,我吃著外面舖子買回的包子,味蕾已找不回從前的記憶,即使像鼎泰豐這種名店出的包子,我吃著都覺得沒有母親做的香。至於蔥油餅就更不用說了,母親烙蔥油餅時,隔壁的鄰居總會聞香而來,敦親睦鄰就在大家吃得油油的嘴角中完成。有次巧遇南部幾十年的老鄰居,大家敘起舊來,話題就圍著母親的蔥油餅打轉,好像又回到當年圍在油鍋邊吃餅的興奮場景。   廚房救星周媽媽   老鄰居們對母親的讚賞並不止於好吃的麵點,她也是鄰居們的「救星」。我記得很清楚,隔壁的吳媽媽最愛讓她的孩子們「找周媽媽借」,舉凡柴、米、油、鹽、醬、醋無一不借。我只要聽著那班孩子扯著喉嚨喊「周媽媽」,就知道又要來借東西了。母親都是欣然應允,我有時不免抱怨,母親總勸說「他們家孩子多,我們還夠用」。我家並不寬裕,但母親深知貧乏的痛苦與困窘,對於伸手的人,從不給臉色或拒絕。多年後,這些鄰居仍對母親仍念念不忘,稱讚道「妳媽媽真是個好人」。這句話真是母親一生的寫照。   我們幾乎從來沒有給母親做過生日,她總說「我福薄不能過生日」。之前我們都由著她,直到她八十歲時,我們堅持這是大壽,一定要過,母親才欣然同意。我們找了家溫馨的小館,辦了桌豐盛的筵席菜,還準備碩大的壽桃,兒女孫婿齊來同慶,店主人還在一旁說話逗趣,母親穿著粉色套裝,喜孜孜的發紅包給每個人,溫暖的燈光襯著她潔白發亮的臉龐,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天使。沒想到她人生中第一個快樂的生日,卻招來死神的忌妒,在兩個月內就把這個慈善老人帶走,留下她悲傷難以承受的子女。我們在哀悼母親猝逝之餘,唯一稍感安慰的就是母親過了一個快樂的生日,雖然代價是如此之大!   最後的親密時光   母親走的太快。那天她在家中突然昏倒,送到醫院時已無心跳,所幸醫生把她搶救回來,等我們趕到新竹時,母親已經被送到台北榮總。我們又急急趕回台北,醫生說是嚴重的心肌梗塞,馬上在她心臟中裝了三個支架。等我們看到母親時,她已是全身插滿管子躺在加護病房中。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不吵、不鬧、也不哭,默默順從病魔帶來的折難,如同她從來都是順從命運帶給她的艱苦試煉。呼吸器發出的嗶嗶聲是母親發出她存在的唯一訊號,她無法言語,雙手被綁在床上無法動彈,我看了不忍,懇求護理員允許我們在探訪時為她鬆綁。母親得以自由片刻,比劃雙手與我們交談,那是我看顧母親期間最心痛的日子,看著她如同被囚,腫著快認不出來的臉龐,真是心如刀割!母親轉入普通病房後,我們為她請了看護,這樣大家仍可維持正常的作息。我每天下班就到榮總看她,那也是我最得安慰的日子,每天可以看到母親閒話家常,告訴她我愛她,為她加油,母女間得以享受一段親密時光。   母親最後的日子,瘦到46公斤,我為她拍背時,可以清楚的摸到她的脊骨。我感覺她的時候不多了,卻不忍開口問她有何遺願。她是個安靜的人,不多話,也沒有太多的情緒,我猛地一想,才發現母親幾乎沒在我們面前哭過。她吃過那麼多苦,比誰都有資格怨天尤人,哭天搶地,但她從沒這麼做過。母親年屆80臉色依舊紅潤,皮膚仍然白皙,醫護人員都嘖嘖稱奇,很少見過這麼漂亮的病人。我卻知道這不是奇蹟,因我善良堅毅的母親從來都是這麼慈眉善目的。她在生命的盡頭,依然優雅,不喊疼痛,勇敢冷靜地走完當走的路。   我以作為媽媽的兒女為榮,相信小芽看到她與父親辛苦一生,終於開枝散葉心中必定也以我們為榮。哦,我親愛的母親好走吧,我知道此刻妳不再受苦,正在天堂對我們微笑。天父,求您看顧我慈愛的母親,帶領她不要迷路了,我們很快就會在天堂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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