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問答】還是會想辯要怎麼辦?(上)

問:

你教的莊子第一招:不辯論。我照你說的做了,想辯論時候硬地忍了下來;但是,這麼做了,憋得很難受,而且心裡也很鬱悶,這樣子練,真的會對心有好處嗎?

答:

我說的第一招,你這樣子只練了一半呀!

這一招的重點是在於:人會想要辯論、說服別人,一定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莊子稱之為「不見」,這個部分,我們必須要找到那個我們沒有承認的重要事實,而去承認它,把「不見」的那一片重要的拼圖補齊了,左右腦的情報統合了,那個想要辯論、想要說服別人相信我的衝動,才會消失──這也才算莊子心法第一招,完整地練到一次。

只是忍住不辯,卻沒有去找事實,這不算是真的在練《莊子》。

說來這都不是初學者才會犯的錯誤了,在我身邊的老助教、老同學,也常常是什麼事不高興了,就臭著一張臉對我,他們是「忍住不跟我辯」沒錯,但他們不辯的理由可能只是:「哼!反正講了也講不過叔叔!不講算了!」但是他們也沒有接著積極地去找到真相,而讓自己裡面的辯論衝動消失掉;心情還是幾個禮拜、幾個月地一直爛在那裡。

──這樣子,表面上好像也是《莊子》的愛好者,但其實什麼都沒有練到。

然而,我會說:「一開始,先在『行為上』要忍住不辯。」還是有理由的;因為,如果你不能很警覺地發現、並且立即制止自己的辯論行為,通常就連繼續往下練完這一招的機會都沒有了。

而且,除非是非常明顯地在跟誰辯論,吵了幾個鐘頭,不然,我覺得大部分的人,其實並不會真的很「意識到」自己在試圖說服別人:

好比說,我自己在博客(部落格)什麼的,發表一篇文章之前,通常都會檢查一遍,把文章中所有的「強調字」拿掉,順便自己作一次反省。

像是「絕對」、「一定」、「保證」之類的強調字,或者是對別人說教的「你應該」、「你必須」、「你不可以」什麼什麼的,一旦講出了這樣的字句,我也會看得出來這個文章的作者,是想要「說服」讀者的了。

而當文章的作者是我本人的時候,我也就會去細想:我認為人「應該」少吃水果,這真的是絕對對的嗎?以一個比較嚴謹的科學正確的立場來想,凡事只要有一個例外,就是偽科學,更何況有很多例外的時候,你還要強調,把它當作是「絕對」的天條一樣,那就是講的人自己要發瘋了。所以,如果天底下的確「有」人天天吃水果而身體好好的,我怎麼還會有「底氣」叫人要少吃水果呢?

同類的事情,信宗教也有人信得走火入魔,我就不會說人「應該」有宗教信仰;練功作運動也有練壞的,那我也不會叫人「應該」作運動了……就這麼檢查再檢查,看看自己講的,如果的確就是事實,那也不需要用到強調句,因為不需要說服別人相信。如果不確定是不是絕對的事實,我就寫「這是我的假說、推測……」、「不曉得事情有沒有可能是這樣……」,老老實實認帳就好,這樣子用化骨綿掌先打過一輪,把所有的硬骨頭都拍碎以後才發出去的一篇軟綿綿爛癱癱的文章,你覺得會沒有力道嗎?

我想,說不定是相反呢?我的文章跟別人很「用力」地在寫的文章相比,通常比較容易吸收、更能煽惑人、而發揮影響力的哦?

因為這個道理極之簡單:你用「強調」、「應該」的方法去規戒別人,你動的是交感神經,對方「接」的時候也不得不用交感神經,不甘心被你說教壓迫的防備心(defensiveness)之類的阻抗,一開始就必然在那裡了,如何能夠心平氣和地去接納你的意見呢?

所以有一次,我和一個狂熱推廣中醫的朋友說:「你們這些中醫狂,努力叫人要信中醫、愛中醫,一萬個人加起來的力道,也比不過我一個人。因為,只有我沒有在要求別人相信我。」那種用蠻力的搞法,只會讓原本不接受的人,被激惹得更討厭它,根本就是負面心想事成大法的範本。

當你說你喜歡莊子,想實踐《莊子》,我也會想反問:「你是玩真的嗎?」

如果你是當真要練,那你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地在勸人、說服人、糾正人,說話強調自己的意見……這些這些,就要全部鍊化掉,這才是真的要練《莊子》的玩家,不然都當你是來耍假的。

我想,這些莊子的規矩,很多人是天天犯、時時刻刻都在犯,並且,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犯這些規呢。

而如果你意識到了,卻還是怎樣都剋制不了自己變成這個樣子,還是會想、會去勸別人接受你的意見,在諸多你可能尚未發現的事實之中,是不是可以先試著承認這一條:「用造成對方壓力的方式去說服別人,通常,都只是造成反效果」?

至少這一條事實先承認了,也可以少犯到一點點吧?

而有些時候,人的辯論根本就已經是自動化了,自己不但管不了,也意識不到。

比如說有一個同學有在賣天門冬酒的,有買的人喝了抱怨:「這麼酸,都沒有酒味,你這是釀成醋了吧?」他想都不想就一句話頂回去:「醋也有醋的效果呀!」

又好比說有一位我莊子班的老同學,朋友誇她婚姻幸福,她瞬間就回:「沒有啦!我是沒有挑人的條件才嫁到這一個……」急急否定,這樣其實也帶著辯論的味道了。

我問這位同學:「如果妳就答『我也覺得我運氣真的很好!』感覺會怎樣?」她說:「咦?如果這樣答的話,好像自己裡面會比較放鬆耶。」其實一句話的往來,有千千萬萬種不同版本的可能性,但在莊子的心法,就比較是「與人爭柔」的原則,如何可以不要頂來頂去,用最鬆柔的方式來接,比較會是莊子要的。

像是這些在日常生活中的小細節,我對於同學們實踐莊子心法,都一直有一種懷疑:你真的會在這些小細節上都留意到,而好好去實踐《莊子》嗎?如果這些小地方你自己都沒有發現,或是發現了也隨便發作,那就等於沒在練《莊子》了。

並且,練《莊子》,很多時候,是人「根本沒有這個習慣」。

有一個老同學,在她工作的單位是中間管理職,有一天她上面的老闆說帶大家去吃大餐,她的下屬就有點不好意思,稍作推託:「主任,還是妳一個人去跟老闆吃吧,其實老闆是比較喜歡妳,我們也只是順便沾光,有些不好意思……」這位主任就說:「沒關係嘛!就一起去嘛!反正老闆也是可以報公帳的……」說服了一大堆。

我聽了這件事,跟她說:「妳沒有發現,妳在『說服』妳的下屬嗎?」她說:「老師,如果你沒提,我是真沒發現呢!可是,這是『人之常情』呀,如果不這麼說,我還能怎麼說呢?」

我說:「如果妳不辯論地說:『哦?那好吧,我一個人去跟老闆吃飯囉,掰掰!』這樣可以嗎?」

她想一想說:「好像……也可以耶,只是從來沒有這麼講的習慣,不然下次再有機會,我再試試好了。」

當然,有些「人之常情」,是可以不必拿來練《莊子》的,比如說公公婆婆塞壓歲錢給孫兒:「婆婆給你的!你就收下!」不用講:「壓歲錢,你要嗎?」一副存心不給一樣。走上前去說:「老師,這個我來提!」也是直接做就是了,如果還問:「老師,需要我幫你拿嗎?」那是擺明了不想幫提嘛。「這頓飯我請!你們不要搶付帳!」也屬這一類,不必拿來練《莊子》的「人之常情」。

但,除了這些之外,與人相處,要練《莊子》的話,就不必向人強調任何事才對。

或者你會問:「如果是公司屬下做錯了,我也不能講他嗎?」

我個人是這樣子:如果我的助教做事情,做的不是我要的,第一次,我會向他說明:「我要的是怎樣怎樣,不是你做的這樣這樣。」他如果還繼續做出不是我要的東西,那我就直接讓他離職。因為我承認「這個人提供的工作成果不是我要的」的這個事實。這樣子,我不必勸人、教人、說服人。

小時候我媽媽教我:「對付不良商家,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再也不買他的東西了;不是寫信去抱怨、給意見!」在我後來的人生中,常常覺得:果然是這樣!你繼續抓著對方講,對方的我執就會知道你捨不下他,有峙無恐,幾乎都不會改的。

當然,我這麼說,恐怕同學會很為難了,覺得以自己的處境,做不起這種事。但,這在我而言,有兩點:

一、到底,對我而言,何者為「最優先順位」?對我而言,練《莊子》、長心力,就是最優先順位,所以若有別的事情摃到這件事的時候,我「練《莊子》」這件事不會讓步。

但是對很多別人而言,即使他口口聲聲說他喜歡莊子的道家,要練《莊子》,要增強心力,但其實他人生基盤的設定值,以及在他實際的行為,這件事真的不是第一順位!

有一次我的徒兒大庭在背後這樣批評天威助教(大庭會批評天威,也不是他真的多熱愛莊子的達人學,多半是因為被天威介紹去吃了地雷店,食怨所致):「同樣是看起來都在偷懶、都在吃喝玩樂,JT是有『芯』的,可是天威就沒有『芯』了。」

日本人說的這個「芯」字,或者中文勉強可以譯為「核」(hard-core)吧;但有些微妙的語感還是不太到位就是了。這個「核」,如果要我來解釋,就是,我的人生,做到莊子說的「不辯論,並且找到事實消滅掉辯論衝動」是第一順位,或者再單純一點,「心力」是第一順位。

所以,如果我要回一封信,就會坐得好好的仔仔細細地回,不會像天威那樣在日理萬機的百忙之中微信上隨便丟一句話的那種回法;或是在飯局上亂七八糟講大一堆,整個過程都很無意識,基本上是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的狀態。

我是希望(『希望』,代表自己現在還不能完全做到)時時刻刻都能夠把自己的心力照顧好。這件事是第一順位。

所以,在我而言,事情總是很單純:如果某個合作方是需要「說服」的,我就中止合作關係,損失多少錢我也認賠,因為練《莊子》是第一順位,那幾十萬幾百萬不是。

如果有哪個同學,是繼續相處下去,我會變成不得不「講他」的,我就把他拉黑。因為再教下去,會變成一直在跟這個人辯論、去「說服」他承認自己的缺點什麼的。

我的單純是在於:一旦最優先順位是設定成這樣,我沒有別的選擇,也只能這樣,所以人生不煩。沒有「自由」,所以不煩。

但是,我想,很多的別人,就不見得有設定得這麼硬了。

之前有大陸的同學,跟我抱怨天威助教。說是2015年八月的中醫課堂,我講到厥陰病體質的人,氣色往往是帶一點豬肝色的暗紅;而我講了之後,天威每見到那個同學一次,就要叮嚀她一次:「妳的臉色是暗紅色的喲!」那位同學說:「天威說了一次,我也聽到了,可是,他就是『不記得』他講過了,每次下一堂課再遇到,他就要再講我一次,到後來我都逃回大陸了,有一次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個心理測驗的東西,那個測驗我說我選的是橘紅色,連這樣子,天威都還要在下面補一槍:『妳的臉色是豬肝紅的喲!』到底有完沒完啊?」

我後來問了天威:「你在一直追著人家講的時候,沒有覺得自己是在試圖說服對方嗎?」天威說:「做的當時沒有覺得,你現在再提起來,我才覺得其實有。」我說:「人家說你追著她一次又一次地講,你是真的不記得這話你已經跟她講過了嗎?」天威說:「真忘了。」──當然,這也不全然是在講最優先順位的問題了,天威這多少是有點解離型的KY(空気を読めない,不會讀空氣),把人家女同學逼得要跳崖一樣,自己也覺得「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過,我提這個,是想說:練《莊子》(也不只是莊子,幾乎一切的身心靈的訓練都是這樣)最初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心向內」,也就是時時刻刻,自己感知力的探照燈,都是用力觀照著自己的。這一點沒有的話,後面的都沒得可說了。

莊子說的「心中之天/心中之真」,在醫家的語言,叫「心中之神」,而這個心中之神的有無,郭秘書的一位有在作心理臨床輔導的老師是如此形容:「心中之神少掉或沒有掉的人,他的眼光就是『向外渙散』的,他的感知力,幾乎都沒有在向內觀照自己的部分,而只有對外的:看別人臉色、感覺別人喜不喜歡自己之類的……」

練《莊子》是要幹什麼?增加心力,來長養心中之天、心中之神,不是嗎?你目標是心中之天、心中之神,可是你一開始就完全把自己對內的感知力關掉了,把心中之神先打滅再說,這,能說你是要練《莊子》嗎?

而且這種事,真的是只要稍微有一點「無意識」,我們就會很容易犯到。有一次大陸同學來,天威對一位同學很用力地推薦他去康樂意包子店買包子吃,我隨後跟天威說:「你剛剛好用力在說服別人呢。」他也才一愣:「噢,講的時候自己也沒發現。」

我在臺灣這邊莊子班的老同學,有的時候會譏嘲大陸來的同學:「大陸同學,都是神人來著,我在臺灣,覺得莊子基本功難練無比,無論努力了多少年,辯論衝動都還是很難化去。但是這些大陸同學,都說,隨便聽聽你的錄音,就『什麼都想通了』!」

這個譏嘲,當然不見得對所有人適用,但是,我之親眼所見,這樣的人真的好多!在我面前得意揚揚地自我宣稱:「我這個人最莊子了,我天生就是莊子!」然後別人說什麼意見他不喜歡的,他半秒鐘都不想,就一句話頂回去,根本是辯論衝動已經完全自動化、一碰就爆的狀態,只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感知力」都關機了,所有自己犯規的部分都感覺不到,所以,就以為自己「修成正果」了。作為一個旁觀者,都已經臉上要很掛黑線了;而作為他的莊子教練,真不是「苦笑」二字足以形容的啊。

而這種「沒有注意到」的,都還算是學習莊子之路上毛病小的,更糟糕的,還有代償、還有解離。那種狀況的人,要走到能夠開始練《莊子》的起跑點「之前」的那一段心魔大戰,過不過得了,都仍是難上加難,趨近於不可能。但偏偏就是這樣的人,最容易覺得自己什麼都練成了……不過,這也不關我的事了,看到了,我也只是把他拉黑就是,也沒力氣和意願去搞了。

所以,心力、心向內、心中之神,是不是我們人生價值上的第一順位,這是能不能把莊子練得起來的基本條件。而且就算你自以為你有把心的重要性放在第一順位,你在日常生活中的時時刻刻,真的有把愛惜、長養自己的心力,「實際」上放在第一順位嗎?這也依然是值得懷疑的(因為『實際上』都在破功、都沒有在練的情況還是佔大多數)。

所以,我自己教莊子、或者是來聽課的同學看起來也是來學莊子的,但整件事情,我都覺得,很可能是空氣事業,大部分的同學,可能在生活小地方處處破功,心力終究是練不上來的。

而第二點,就是,人在想要做到「不辯」時,總是會找到「不得不辯」的正當理由,但是在我比較長久練《莊子》的觀察而言,就會發現,這些所謂「理由」,在事實上,往往是站不住腳的,其實是不實念波

好比說,好些年來,在練習做到不辯論這件事情上,對我而言,特別會忍不住犯規的情況,有一個是:當朋友誤會、冤枉我的時候。

2012年有一次、2014年底有一次,大約都是某位朋友,聽了某個別人講了我的壞話,而那個壞話的內容,又剛好不是事實,有點像是捏造了來挑撥離間用的。

這兩次,我都沒忍住不辯,而還是向對方「解釋」了:「我並沒有說過這話,沒發生過這種事……」之類的。

其實,不相干的外人,比如說網路上有人講我什麼東西,即使是偏離事實到錯得離譜的程度,我一向是不看也不理的。但,這兩下會破功,主要是因為,被挑撥離間的當事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對「失去一個朋友」這件事,會「捨不得」。

可是,奇妙的是,這兩個在當時是朋友的人,到後來都變得愈來愈奇怪,幾乎是逼到我像逃難一樣地把他們拉黑的程度(不說『絕交』,因為絕交多少還帶點吵架攤牌的調調,我是連吵架的動力都沒有了,只想逃得愈遠愈好)!

這時候再回想那時候犯《莊子》的規,去「解釋」、去挽回和這某個朋友的友情,就覺得冤死了!白白折損了練《莊子》的功力,換回來這麼一大爛攤的業障!

別人被挑撥離間而變成討厭我甚至敵對我,在那個短瞬間的當下,我們我執做的「自我」會解釋為「有所損失」、「有所傷害」,所以怎樣都會捨不得。但,幾次以後,我再回頭重新評估這一類事件,就會覺得,很可能自己在那個當時,是大大地搞錯了;說不定真正在能量的世界發生的事情是:

這條緣份,走到這個時點,已經差不多能量要壞掉了、要變成孽緣了,當能量開始壞掉了的時候,自然就會具象化出一些爛爛的事情,而讓這條瓜藤順順地爛斷掉,「有人挑撥離間」這種事情,說不定就是大宇宙好心幫我斷捨離的剪刀,結果我自己的我執無法承認(我執本來就是『不承認事實』做的)這個更高維度的善意,人家幫你把垃圾拿去丟掉,你偏又去搶回來抱著,這樣辜負大宇宙的善意,多少總是會遭點報應的。

當然,我的「自我」也可以抬摃,說:這種事情,我事前怎麼能預知呢!這種在未來才出現結果的事實,誰能夠承認得了?

不過,即使如此,我覺得,身為《莊子》的實踐者,其實,一年一年下來,多少也能承認到一件事,就是:只要會動到辯論衝動,想要說服別人,自己的想法裡面就一定有哪裡搞錯了,摻雜了我執!

同學不要以為說我練《莊子》練了二十年,基本功已經都練成了,事實上是愈練,才愈發現自己這裡那裡破功犯規的地方是何其之多!之前是因為感知力還不好,還沒有認真觀察自己,才沒有「發現」自己在破功。

我這兩三年,「我想說服別人」和「我搞錯了」這兩者,幾乎是已非常精準地,直接就可以畫上等號。

比如說2015年頭的時候,有一次和瑩瑩、老同學琬惠姊一起逛在街上,看到店內比較深處的某一件運動衫,我說:「那件女裝……」

瑩瑩說:「那件是男裝啦。」

我說:「不可能吧?那衣服……」

瑩瑩懶得跟我爭了,說:「我進店裡去問他一下。」就走進店裡去了。

站在門外的我,就一轉頭開始想「拉攏」第三者的琬惠姊:「那件衣服的肩線的那個削法,怎麼可能是男裝?男裝的版子,肩膀不可能打得那麼窄的啦……」

講到這裡,我心裡也是怵然而驚惕,因為,我也很清楚地我在「用力說服」琬惠姐;並且,我和瑩瑩意見相左,關一起散步的琬惠姊什麼事?我卻強力地表現出了「要琬惠姊站在我這一國」的言行,那也是我執才會有的特徵(所以你爸媽和你意見相左的時候,如果什麼姑姑阿姨之類的會來幫著說『你爸媽也是愛你的呀你要聽他們的話呀』的時候,幾乎可以確定你的爸媽的意見是純我執,目的是要消滅你心中之神)。

當我才覺得不妙時,瑩瑩從店裡走出來:「問過了,是男裝。」

也就是說,人的我執,其實是有強烈的「逃避事實」的傾向;瑩瑩的看法和事實相同,所以她沒有要跟我辯下去的衝動,直接就去進店裡去確認事實了;而我的想法是不符合事實的、是我執,所以我就沒有辦法掙脫這個我執的力道,主動去確認事實,而要停留在「沒有」事實的狀態,站在店門外,找盡理由地試圖去「說服」一個無辜的琬惠姊。

我練《莊子》到現在,跟別人大長篇的吵架或爭論,大約已都不會搞了,但是,日常生活中,卻依然時時刻刻會發現自己在破功:

比如說,2015到2016年間,我比較有機會出門時託天威的機車載,有時候,對於走哪條路,我們的意見會不一樣,但是,漸漸地,我們也會摸索出這樣一個通則:誰的意見比較「強硬」,多半那就是錯的。

有一次去某個店家,我覺得天威選的走法好像繞了遠路,他對我強烈地表示:「這條路會比較近!」結果,依他的走了,果然是遠了,原來他是那家店的地址根本就記錯了兩個路口。

而又有一次,我跟天威說:「我們這裡就先右轉好不好?這樣比較近!」我講的時候,也意識到自己的意見有點強硬……果然,轉過去之後,連續紅燈加大塞車。

這種經驗值多了之後,有一次,騎到一個路口,我跟天威說:「天威,我覺得,我裡面有一個好強烈的、想要說服你在這裡違規左轉的衝動哦。會這麼想說服你,一定是我哪裡搞錯了,請問你能發現我哪裡搞錯了嗎?」

天威手一指:「喏,在左轉過去那裡,不就有警車守著嗎?」我的我執都有神通力哩,我本人看不到的警察,我執都知道。

雖然說,有時候,我可以做到感覺到辯論衝動時就踩剎車,但前面這個情況,是我「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情形,我執還相對鬆柔一些,有心中之神容身找真相的空隙。

但是,怕的是「我自以為我知道」的狀態,那個時候,我執就會相當強勢,不一定有辦法掙脫了。

像有一次,我跟天威說:「那個幫你買米酒的洪師傅說想要買一斤艾絨,你那邊有多的,下次可不可以帶一包給他?」天威說:「我那一包好像不是一斤哦。」我有點惱了:「那家淘寶店我也買過的呀!它買一份就是一斤一包的寄來呀!怎麼會不是一斤!」那時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我有辯論衝動,我也有情緒,但,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地方搞錯了。結果,後來天威拿他買的艾絨來我家秤給我看,果然是不只一斤。原來我買那家是每種買一斤,人家當然是一斤裝一包的給我,天威是一口氣一種買30斤,店家自然就包大包些,也沒必要分30個小包來多費手腳。

多講這些瑣碎的例子,是要說:即使我們不知道真相,或是自認為知道真相,但一旦有說服別人的衝動存在,就一定是有哪裡「搞錯了」,這是我一個練了十幾二十年的人的經驗之談。

當我勸別人,而感到「自己想說服他」的慾望的時候,事後再找事實,往往發現:對方根本就沒打算聽我的話,或接受我的意見。

正是因為對方不會接受,而你的我執不承認「對方不會接受」的事實,而發作成強大的辯論衝動,於是,基於我執的這種機制,多少中醫狂在飯局間硬要說服別人相信中醫、臣服中醫,而鬧到割袍斷義的結局。

──當然,中醫狂的另一大塊辯論衝動的來源,是他所認知的中醫種種,根本就有搞錯了的部分;世界觀不符合事實的時候,人就會變成很愛傳教的宗教狂信者。

基督教比(從前的)佛教愛傳教,摩門教、法輪功、中醫養生教又比基督教愛傳教,某某教是你不信就宰了你……

又或者,人會忍不住「據理力爭」,可能是覺得,自己是有理、正確的一方,當然是要贏才對。

但,其實,這可能也是「你搞錯了」;我的實際人生,常常經驗到的事實是:天下最硬的道理,就是「不講道理」;無理取鬧的人才是最強,你完全動不了他。

理虧又怎樣,講不贏你又怎麼,對方只要祭出「冥頑不靈、不講理」這絕活兒,到最後,還不是你折在他手上。

到了最近,我根本就自己也情願當不講理的一方了:上課拉黑同學,我根本不管你有錯沒錯、是你錯還是我錯,反正我看你覺得我有疲倦感,我就拉黑你,你再有道理也是啞巴吃黃連,不能跟我囉嗦什麼。

在此事實之下,世上哪有什麼「以理服人」、「以德服人」這種事呢?對方不要服的時候,你以什麼也是沒用啊。

所以,對我而言,先搞清楚對方想不想「服」比較重要吧?還沒跟他講呢,就已經有臉色給我看了,這種的又何必浪費力氣去囉嗦呢?

並且,往往,人人都覺得是天經地義的「正確」的事情,你仔細想想,說不定還會發現:其實那也是不實念波!

比如說2013年去徐哥哥的厚樸學堂講到這個主題的時候,那裡的教務長問我:「我會想『說服』我太太早點睡,不要熬夜打電動,這,不是為她身體好嗎?這種想要說服對方的情形,也是我執嗎?」

我覺得這真是好問題,我說:

「人什麼時候會病、什麼時人會死,真的是我們的表面意可以影響得了的嗎?如果我們把人生想像成『靈魂在這個地球上扮演某個角色、破關、累積分數,然後帶著賺到的分數回到另一個世界去』的過程,是不是,有可能你太太的靈魂,會喜歡在這果子最肥美的時候採收,這樣養分最好?放得更久了,營養價值可能還下滑哦。如果你太太的靈魂,是覺得這顆果子是六十幾歲時採收最好,是不是身體拖拖混混到六十幾歲時報廢就很剛好?你逼得她把身體養到更好、養到能活到一百歲那麼健康,是不是靈魂的世界要採收她的時候,就只好讓她出車禍了?」

我不是一定要否定身體養好這件事,但我常覺得,疾病是潛在意識寄給表面意識的情書,也不是你想用「養生」來杜絕,便一定能杜絕的……說不準的情況太多了。

養生,有可能是空氣產業;大搞特搞,往往結果也未必能如你所願的。

或許也正是因為它是空氣產業,所以當今會有如此多的養生狂人,會有這種宗教式的狂信、狂情。這當然也是在基本盤的地方,就整件事都搞錯了,到底是不實念波在作祟。

連「養生」都有可能是不實念波的話,更遑論其他。各種「正確」的人生觀、道德觀、宗教觀,你莊子心法練一陣之後,真是會覺得:樣樣可疑。

不知道在同學心目中,《莊子》是一個怎麼樣的學門?

我覺得,在這個業界,莊學一般很容易被拿來打高大上的「大師牌」,好像這是一種優雅脫俗的人生哲學,看著其中名為「逍遙」的瀟灑不羈的心境,令人神往,並且能陶治你的心性、拉高你的心靈……。

我當然不能否定這些,我也覺得《莊子》是一門很了不起的學問。

只不過,我是把它當工具書來使用,當練功秘笈來練它。對我而言,練了才發現:真的很難練;有效,但很難練。

而且練的過程,也一點都沒有超然出塵的感覺,也沒有「自己有道家修養」的良好自我感覺,十九年來就只是不斷地發覺自己破功破功再破功。可是,以我的經驗而言,唯有如此硬地去苦練,才會有這功法該有的效果,也就是感知力和表現力的進步、情緒的減少。

不如此「地味」(日文,『接地氣』之意)地、踏踏實實的做,流於某種名流雅士的清談或「心境欣賞」的時候,幾乎沒辦法長功力。

而相信,同學也看得來,我這個《莊子》的練法,也沒有一點美麗好看的華麗大招,都是日常生活中每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

對我而言,莊子說的那四字「每下愈況」(愈往低處找,才愈看得到真相),在這個業界,真是如燙傷般地扎扎實實地有痛覺──

一個的我執只要夠多,就會自然覺得自我感覺良好,而判定自己的心境「真是高」,誠如莊子所說的「夫隨其成心而師之……愚者與有焉」(狂信崇拜自己的心,這連笨蛋也做得到),但是,這些高來高去的高人們,在莊子所真正在意的「低處」,這些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節,幾乎沒有一個人曾經練過一秒鐘《莊子》。自然,這樣的人,承認事實的能力就很值得懷疑了。

人不能承認事實,另外一個副作用,就是:會有煩惱、會有情緒。因為左右腦的信息不能統合的時候,人體內的化學環境,就是會呈現出情緒的不舒服。

而這種的不舒服、心亂、心煩,又是不能靠什麼靜坐練功之類的方法而得到療癒(止觀)的,因為是不同向度的事件。(當然,也有些人,很不承認事實,他堅信的事,很多都是『世界上根本沒這回事』的,但是,他卻也是心中舒舒坦坦,沒有情緒。這種的狀態,是左腦已經把右腦切除了、解離掉了,也就沒有情緒了。)

我覺得,我的練《莊子》的練法,可能對很多人來講,都不太夠高大上了。而且,練了之後,也不會被人看得起。

在此我稍微說明一下:如果你的人生目標,是被人「看得起」,那莊子的道家,你真的是不要碰比較好。因為,《莊子》的訓練的成果之中,並不包含「被人尊敬」這個內容。

因為,如果你真的認真實踐了,真的有辦法削少自己的我執了,「逼格降低」是必然同比例發生的結果。而一旦你的逼格降低了,你週遭人的我執一定會嗅得出來。而覺得你這個人變得「好欺負」了,而自動、半無意識地,開始踩你、欺負你。這是真練《莊子》,必然會有的副作用。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喜歡端高自己的逼格,用權威角色去鎮壓別人。在我執做成的社會,的確是這種方法比較通行、比較有效。逼格高的人,容易惱羞而爆怒而記恨而報復,自然,別人的我執,就會曉得你這坨我執惹不得,還是聽你的話、合你的意比較輕鬆。這整件事,講白一點,現在你要混出個什麼被人尊敬崇拜的結果來,就是得靠「魔力」就對了啦。

但是,莊子心法,卻不是練魔力,而是練心力的。練心力,逼格降低了,別人的我執或說逼格,對你的「戒心」就會降低,而為所欲為地發作。

所以,在我的身邊,倒是常常會發生這樣的現象:大陸同學遠道而來找我上課,他自己也可能覺得是來跟大師學習的,可是到了我身邊,或者是吃一頓飯都變成是我在打下手,負責端碗補筷子幫大家結帳再大叫「一個人攤多少錢」,再不然就是把我晾在餐廳門口站半個鐘頭曬著大太陽排隊領號碼牌他自己遲到四十分鐘姍姍而來……你說他是多故意地要來踩我顯威風,也倒也不見得,但是我執只要一遇到逼格比它低的東西,就是自動化地、半無意識、無可抑制地,忍不住想要踩踩看!更何況今天讓你踩的是師長之輩,那是更加的有快感。

而我身邊的助教,對我之隨便,愛怎樣就怎樣的程度,在這裡先不一一列舉好了(這些例子用在講第五篇時比較切題),總之是外人很難想像的誇張。因為當我的逼格比我的助教低的時候,連助教的我執都沒有辦法不踩我,就是會具象化出這種現象。2009年時我的逼格低過小黃的時候,畫面就變成我是黃老闆的秘書一樣,什麼相關單位找他找不到,都是打給我,讓我處理;而2015年我的逼格低過丁助教的時候,自然就會變成大陸同學來臺灣,要買信靈香,微信丁助教,丁助教不理,後來變成我去人家旅館送貨的狀態。

我想,或許就是因為會有這種現象,所以我的一些同業,都不能放下逼格──怕被學生、員工欺負死?──而無論如何都要摃高自己的逼格、修練出更多的魔力,來跟學生這一堆又一堆的我執坨坨拼了?

而這個什麼氣功也好中醫也好身心靈業界也好,是不是也可以說,就是大師多到變成爛大街的款,總稱「逼格業界」就可以了?

──多說這些,還是要逐客用的,因為,有些學生來報名,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在混這個逼格業界的。而他想習得一些什麼傳統文化、什麼道家之類的東西,真心說來,也是為了能夠在朋友圈中更撐高自己的逼格──當然你會美其名曰「心靈境界的修養」啦,這我們都明白,土豆和洋芋而已嘛──可是,我這邊賣的,就不是這種高高在上的「修養」,而是手忙腳亂的「苦練」,並且,練得愈真,逼格愈少,愈被人瞧不起,愈被人踩,對於跑錯場的消費者而言,真真是踩到地雷店啦!

當然你可能想問啦!既然逼格低了,會被人欺負被人踩,你幹嘛還要練這個東西呢?(像我媽就是唯恐逼格不夠高的人,看我這兒子,就總是覺得我是瘋的……)

對我來講,這是「最優先順位」下的不得不然,如果我的最優先順位是感知力要好,要看到事實真相的話,我就沒有可能選擇逼格這個東西。因為逼格一高,你身邊的人,對你就只會說你愛聽的東西,很多真心話不會告訴你,甚至連臭臉都不敢擺給你看了。這樣的話,我感知真相的範圍,會缺損掉一大塊。

再者,逼格低的人,有逼格低的活法;逼格愈低的人,求人的時候,人家就比較容易答應你的請求,所以「甜頭」還是很多的。

有一次在一個不通風的公共溫泉我偷抽煙,被一位老先生罵:「你怎麼這個樣子!這裡空氣不流通,別人都被你熏到啦!」我怯怯地說:「那……你讓我抽,好不好?」他馬上就爽朗地大吼:「好!你抽吧!」好像溫泉是他家開的一樣。連這種擺明是我理虧我犯法的時候都這樣,那你就可以想像,我在逛街買東西的時候,創造出來的實相有多妖怪了。水往低處流,你真的就是低處的時候,雖無名,卻有「實」地,非常佔便宜。

更何況是被別人冤枉而瞧不起的時候,如果能夠欣然接受這種「自然現象」,又可以消去自己的面子,排除掉意識中屬於羞恥心的有毒念波,對身心能量又有好處,說來是沒什麼吃虧的。

不過,我的這種沒什麼美麗度的《莊子》練法,是不是同學們也能感覺得出來:這個練法雖然很笨,但是,並不能說是簡單,毋寧說是「其實很難練」才對!

一句話衝出口時,自己也沒意識到……或者已經吵上了,不如就辯到底吵到贏了再反省……或者想反省,也找不到真相,想想也覺得「還是我對」就算了……再不然就是變成我執的奴隸,成了一個內心只有光只有愛的人,理直氣壯地「我這是為你好」,指導棋就這樣亂對別人捅過去……

總之,你不練,你可以清清爽爽地覺得自己心境好高;你真練的話,才會感覺得到:來自不實念波的垂死掙扎,「辯論衝動」(是非之心)這個東西,是多麼地黏纏猛爆頑強……

但是,如果我的最優先順位,真的是心力,那麼,即使我的職業是律師,依然是可以做到不辯論的。律師大辯而特辯,那可能是美國肥皂劇的演法,現在在臺灣,律師和起訴的檢察官,也不是真的就是那麼誓不兩立的敵方,大家比較像是跳舞的舞伴,儘量都是造橋給對方過,這樣彼此也舒服些。大約就是讓證據(事實)自己說話,法官大人你看著辦得了。

而如果是公司開會,那往往就是大家一起噴發我執的造業工廠。不如就:開會不要去參加,有了決議也不要理它就好了,反正是我執做的嘛。

如果真的不得不開會,那就得照〈齊物論〉的心法來開,說明書可以參考柯維的《第三選擇》:採取發言權杖的方式,甲講完了意見之後,乙要先重複一遍甲講的內容,要令甲覺得「對方真的有完全懂得我的想法、站在我的立場明白我的感受!」發言權杖才能交給乙,這時乙才有發表意見的權力。

這個開會方法,是我到目前為止,覺得最接近在練〈齊物論〉喪我法的做法,我用起來,也覺得,這樣子的開會,才可以讓它產生比較接近靈魂的呼喚的結果──到底,人與人之間,如果要在智能上發揮出一加一大於二的集體綜效,就必須以最大的同理心當作互動的平臺才有可能──若不如此,如果陷入了我執的辯論模式,就會變成彼此在扯對方後腿,互相在消滅對方的生命能。

我常說,練《莊子》,如果要作為一門心理學的技術,姑且或可稱之為「承認事實療癒法」。往往,我們在沒有開始練《莊子》以前,不會發現,自己是如何被一大堆催眠指令控制,多麼是活在謊言做成的幻境之中。

有一對夫妻朋友,常常在「溝通」,對對方表達自己的想法、感受,而往往,可能是先生這一方比較強勢一點,話多些,對他太太多說,多解釋了很多自己的意見。

有一天,我有點聽不下去了,跟這位朋友說:「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面對UglyTruth,醜惡的真相,你可以在你每次說完一堆話之後,請你太太複述一遍給你聽。如果你敢這麼做,我猜,你會發現:你表達的意見,她都理解成別的意思了,三年來都這樣。你根本是在跟一個不存在的人結了婚,只是你不想看到這個事實。」

所以說,都不要說公司開會了,如果你有面對真相的勇氣,就找你靠近的親人來試試,說不定,蠻有機會發現:原來天地間自始至終就是只有你孑然一人,所謂「親」人,幻象而已?

然而,即使你要練,我覺得,我現在像打地鼠遊戲一樣在對付的,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這裡那裡冒出來一下的辯論衝動,要一次都克制住,對初學者而言,也大約辦不到,而就算行為上硬得忍住了,以你現有的智能(練久了智能會慢慢夠用,但現在大概還不足),也不見得有力道真的找到對的真相,承認事實而使辯論衝動消失……

但是,我頂多只能包容你到這個程度:「我了解,對你而言,很不容易,很辛苦。」對這件事給予同理心的支持;但是,標準不能放得更寬鬆了,再寬鬆就不叫作練《莊子》了。不是硬得做到,就等於沒在練。

當然我也曉得,有很多人是可以在聽課或讀書之間咀嚼《莊子》優美的文學造境、吸收其哲學的內涵拓展自己的心靈視野什麼的……

但這些「陶冶」,講白了,就是把一個戴森Dyson吸塵器的說明書讀了又讀:覺得這台機器真是設計感十足,好精美呀!可是,自始至終,都沒有開機打掃過房間。

而這些有學無練之人,自然就把傳統文化的這些東西拿去投資在逼格上、在朋友圈中,展現「我比你更懂」的優越姿勢;都不要說我執變重、感知力變糟,無能承認事實導致心情差、煩惱多的副作用了,說不定在這裡就已經解離掉了。

喜好《莊子》的前輩們,曾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你真的讀懂了《莊子》,就會發現,什麼事,都有出路。」

這句話,我不能說我真懂了,我也不能說我有了《莊子》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但,這「消除辯論衝動,削掉是非之心」的〈齊物論〉的「喪我」心法,就這樣十幾年來毛手毛腳地練到今天,莊子心法的「使用前」和「使用後」,我的確可以感覺到:即使是一樣的外在處境,我的感受,和沒練之前,是不一樣的。

而,會有這種不一樣,最重要的一點,是「是非心」一旦練化了,我內部的相反的、「矛盾」的信念群開始互相融解、互相支援,而這件事帶來的好處,就很有性價比。

也就是「解除矛盾」的能力,是在生活各方面令人可以躍進(advance)的重要基盤。如果用五行的語言來說,就是風木、勾芒、曲直,相反對立的元素得以調和、支援彼此(事實上,藝術領域的「美」的定義,也是相反對立的元素得以調和;比和說:又巧又拙、又空寂又豐盛……)

舉一個反面的例子作參考基準,一個是非心、辯論心很重的人做例子,比如說就你媽好了:

如果有人誇獎她什麼、她就大力反駁:「我不過就是個鄉下來的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懂……」但如果有人小看了她,她也會大怒:「老娘我是何等人豈堪你這般輕賤!」所以對她好也不行、壞也不行。

而吃個館子,吃貴了,她說怎麼花那麼多錢好浪費;吃便宜了,她又說這家又不營養又不衛生;反正是吃哪家她也有話講。

吃少兩口被說:「你這樣營養怎麼夠!」飽餐一頓被罵:「你這樣會肥死!」

如果是你對她的態度,你都隨她,她說:「你這孩子怎麼這樣自己一點主見都沒有……」但如果你真告訴她你想怎樣了,她又要說:「你真的確定是你要的嗎?要不要再想想,我看你果然還是有點智障還是少出主意為妙……」

又或者是,跟你說:「媽媽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嗎?跟好朋友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不是嗎?」等你信以為真,把真正的想法跟她分享了,她又痛罵:「小孩子怎麼可以這樣跟長輩講話!」反正都很矛盾就對了。

而除非是少數非常幸運的孩子,不然的話,現在地球上大部分的人,來自原生家庭的基礎設定值,一開始就是這種大左腦型的矛盾式設定,心力、生命能,都是卡到的,從一開始,一個人變成「幸福」的能力,或者說本能,就被封印掉九成。

我們的初始設定值、意識中的這些程式設定,往往就是矛盾得要宕機一樣的「怎麼樣都不行」,令人寸步難行,這樣,你如何能活得舒服?

在小學校,要求你科科都要考得好,沒有愛的科目,更要花力去搞,把你養成了一個如此「兼愛」之人;等到談戀愛結婚了,又要求你要「專情」、要忠貞不二,這不是很讓人宕機嗎?

日本漫畫家吉永史有一本漫畫叫《我親愛的女兒們》,裡面有一個故事,講一個個性超好的女孩,怎麼談戀愛都談不起來,到最後遇到一個真的和她契合得不了得了的好男人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秉持的人生觀是「對人的愛,一定要平等無偏私」,而只愛一個人,是違背自己原則的做法,於是就毅然出家了!──這樣的故事主角,雖然奇葩,但反而是爽快。但一般人在面對自己內部的矛盾令指時,多半是拉拉扯扯,如陷泥沼的。

在我的業界,最常看到的矛盾,就是:口口聲聲說要「養生」的人,他的人格指令,卻又是「奮發」得不得了的。你要養身體,就是得身閑心閑,可是你又覺得人不能活得這麼廢人,一定要上進做出點成就出來……總是不能就好好安心養著。到最後往往是身體沒了,然後事業也沒了。矛盾的指令相殺,把彼此都滅了。

莊子說的「無用之用」,有一個例子是說:你要把這一樣藝道到練到登峰造極,別的事情,你就得沒有愛、沒有興趣才行。現在的人受的教育,受的指令,就是「什麼都好重要」,人情世故也要顧、社會面子也要顧、繁殖後代也要顧……短短一生,那麼多花樣得分力氣去搞,那真是註定要一事無成了。達人,在某種程度而言,是後天修成的自閉症,很多事情他是冷冷地沒什麼反應的,只「痴」他最有愛的那一點。如果作不出「對自己誠實」的取捨,人生會搞得很矛盾的。

而許多人,都在被自己的矛盾指令惡整,而不自覺。

而你內在矛盾了,你眼中的外在世界,也就會變得令你非常不滿:這也不對、那也不對!

對於一個辯論心、是非心很重的人而言,這個世界是再怎樣努力也難合其意的,A也不行,B也不行,不A不B更不行!可是偏偏他自己又沒有那個觀照的能力發現自己是如此之「刁」(聽說在大陸,這種『難合其意』的狀態是稱作『矯情』?英文的high-maintenance),什麼事情他都有某個角度可以覺得那「不對」,總之是怎樣都不行,而他因為這樣的設定值,都覺得是別人錯了,所以久而久之,他也就自然形成了一種「原來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是笨蛋!」的世界觀,而孤高又悲情地覺得自己被這個太過低級的世界虧待了,說是「憤世嫉俗」或許也沒那麼表面化,但總之就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心中的怨氣繼續累積。

有一次郭秘書和一個他的朋友逛街到我家附近,和我打聲招呼,於是就糊里糊塗變成一起吃晚飯的狀態,在我家旁邊的美式餐廳吃了。郭秘書的這個朋友,年紀倒是輕,在我眼中就還是個小夥子。而這個小夥子,辯論的習性,高到很爆表,我手臂上的刺青幾個甲骨文,他都還認不出來是哪幾個字的前題下,就直接說:「我看你刺那幾個字是有寫錯字!」

而因為這孩子窮嘛,一頓飯均攤下來,一個人臺幣三百多塊的程度,對我而言也是小錢,我就跟郭秘書說:「你朋友今天也沒心理準備要吃到這個價位的,也是被我們拖下水,不如就我們倆請他算了。」這孩子聽到了,臉整個臭掉,看來是覺得我瞧不起他,大受羞辱,憤而向我吼了:「這個錢!我付我的份!沒問題的!」可是,當他真的掏錢時,那一副心頭如刀割、如滴血的德性,我也真覺得:何必如此逞強嘛。

以這麼一個單一事件而言,似乎,僅是一個不幸的偶發事件,但是,又過了一兩年,偶爾和郭秘書聊著聊著想起這個人,郭秘書說:「對這個人,兩年看下來,真的會覺得,能量的世界是有所謂『天譴』的呢,那種『選A炸死人、選B也炸死人』的兩難狀況,就是如此不可思議地,以不自然的高頻率,密集地讓這個人撞上!動不動就把他氣得要死。真是個人業障個人擔,別人想救也救不到……」

是非心,或者說辯論衝動,現在的人,有時候年紀小小,就已養成了蠻扎實的「功底」,形成了這種頭腦結構設定,就很容易變成:你不理他、逗他開心,他就感到「無聊」;你去理他、照顧他呵護他,他又會嫌你「煩」,好像來來去去的心情就都是無聊、煩、無聊、煩……,這樣子的人生質感,就好像只能一直打電動、一直看電視來掩蔽這種情緒基調了。

我這樣講,也是在自誇啦:最近,如果有人問我我的「專長」,我大約都是說:「住院、坐牢。」和十年前說自己的專長是「語文」差很大。不過,我也是在這些年來,覺得,《莊子》練得久了,我的人生中,「無聊」和「煩」的狀況的確是逐年降低,一整天就算獃獃的沒事幹也挺舒服的,這,是不是可以說,就比一般人更適合坐牢或住院了呢?

有一次,一位阿姨──我媽的朋友──聽到我講一句話:「我從早到晚,就算什麼事都不做,就看著天花板,呼吸,也蠻開心的。」這位阿姨跟我媽說:「妳兒子好可憐哦,人生這麼空虛!」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有一個人把自己的一整天都用大小事情塞得滿滿,只是因為若不如此做,就會無聊、就會煩悶,那麼,這種所謂充實,本質上也不見得有多健康。

我雖然是不積極地在大搞什麼東西的狀態,但我覺得,人生實相真是心靈的投影,我愈是不怕無聊、不會無聊,其實反而我的人生是更加地「不無聊」,每天都覺得有新鮮事讓我大開眼界,有趣得很。

而想來之所以會這麼有趣,可能是因為,人生的實相,是被信念限制住的,信念愈硬,實相愈不可能改變。但喪我法練得久了,信念系統是到處都有斷裂、散架、鬆脫的部分,於是不一樣的新實相,就會很容易從籠子的破口處偷偷溜進來,而讓我不斷地體驗到新鮮的事情。

但,果是我執硬掉的人,他的實相就也是硬掉的,太陽底下無新鮮事,每個明天都和今天差不多,混過一天是一天,這樣子的人生,也就真的會令人感到「好無聊」啦。

辯論心強化到人生都被「無聊」及「煩」的情緒污染,或者說,別人討你好你也不高興、不理你你也不高興的狀態,如果用〈齊物論〉中莊子的講法,就是這顆心已經「老」掉了。這種我執已經發硬的狀況,即使這個人的肉體年齡還很年輕,但心理年齡,都要歸於「老」類。而事實上,心理年齡已經老掉的年輕人,他的肉體狀況,也往往會呈現出中老年人才會有的虛損狀況,這並不只是一個純心理的事件,身心都一起「暮氣」了。

而,這樣子「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他的心的老的程度,就像嘴被縫起來一樣什麼都吃不進去)的人,他的不舒服的情緒(無聊加煩),大約就會使他平時在轉動的念頭,像是這樣:「這事有這麼值得炫耀嗎?這個人自我感覺也未免太良好了吧……這東西有這麼好吃嗎?反應這麼激烈是演哪齣啊……打扮這個樣子是急著勾引誰呀?餓了多久啦浪女……」他的我執,總之就會使他居高臨下地,把能否定的價值都否定掉。這一方面,是在端高逼格;另一方面,也是在自我合理化他「無聊」的情緒:這個世界,果然是很乏味。

而如果是一個練了〈莊子.齊物論〉喪我法的人呢?能夠得到的好處,一方面是心情舒服,不無聊不煩,人生有趣;另一方面,是非心打鬆、軟化之後,就沒有那種黑白對立的道德觀,於是在我們內在,本來是對立的元素,就會得到變成朋友而幫助彼此的機會,也就是唯物辯證法的「正 反=合」,矛與盾結合出更高一個維度的視角,形成能夠看出事物結構的「俯瞰力」。

舉一個很微不足道的例子好了,好比說,如果是一個不曾練過《莊子》的我;如果我今天想要鋼琴比賽拿冠軍,就又會覺得「哎,要練琴,好累哦!」就變成又想練琴,又不想練琴,矛盾兮兮地拉來扯去,結果,練琴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活受罪,到最後沒得獎,又再痛哭一場。

但是,如果是一個練過《莊子》,把是非心練小了的我,就會明白(這是一種感受上的明白,不是想明白,而是情緒的波動就是不一樣),練琴和比賽比贏,不是對立的選項,你想贏,就是會需要「多練」這個助力來幫你贏,當然,即使如此,練琴還是很累、很辛苦、很不舒服,讓人很想偷懶的,它並沒有因為你練《莊子》而變得舒服,練過《莊子》的不同之處,只是你的感受的基盤,對於支付「苦練」而買「贏」的這個交易,是甘心的,所以縱使辛苦縱使累,整個來講,因為「甘心」,所以變成了一個美好的事件。

就如同願意放棄掉一大半的事業來把身體養好,你明白『休息』和『把事業做好』並不是對立的選項。

說來微不足道的「甘心」,不練《莊子》到這個程度,就是不會有,而無法有這種心情,你就無法理所當然地接受「便宜的代價就是食材差些」這種理所當然的「交易」。而對世界,說白了就是矯情的刁難: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而無論怎樣都要留下不高興的記憶。

如果是一個沒練過莊子的我,要開一家店什麼的,若是遇到別人的反對意見「現在不景氣,生意不好做啊!」、「你真的能招到那麼多的生意,來撐住店租成本嗎?」,通常,我的我執就會「惱羞」而不高興了,於是就會把這些意見當成敵人,試圖駁倒這些意見。

但是,如果〈齊物論〉練得順手了,對這些意見,就不會起敵對感,而會認真考量這些反對意見所提及的問題要如何對處,才能真的照顧好自己想做的事。對於練了喪我法的人,反對意見,只是提供我一個機會,去找到自己的盲點,是助力,不是阻力。

而在日常生活的種種小事之中,練到習慣接納反對的意見之後,我們內部的,本來是矛盾對立的人生觀,也會開始漸漸地以互補的方式彼此融合,而形成更高維度的視角,一種更柔軟、卻更強大的能量。

而在我而言,到了這些年,有時會忽然覺得:《莊子》第六篇寫的那些「真人的條件」,好比說「又溫柔又殘忍」之類的陳述,自己也開始明白了。因為,在練基本功的過程裡,我也漸漸發現:「怎麼這一兩年,我的人生觀,開始變成『殘忍為慈愛之本』這樣的詭異設定?」

也就是說,這一兩年來,我變得很敢對人好(這話自己說好像自我感覺太良好了?)──而這件事,其實是約2013年的時候,受到我在北京有錢有權有勢的朋友的啟發:這些後臺很夠硬的友人,對我好的程度,是好到有把我嚇到;但後來我就有點感覺到:人家「敢」對你這麼好,是因為他不怕你反過來害他,如果你要對不起他還是怎樣,一巴掌拍死你就好。

我的話,倒是沒有足夠的名利權勢拍死誰,只是,忽然明白了,愛,也是需要「敢」這個名曰勇氣的東西的。於是,說不上報復,但如果對一個人好,好到我快要覺得被人辜負了,心靈要受創傷以前,就馬上停下來,甚至把對方扔下,這樣我也不致於心情受傷。

當我學會了立刻決絕地把人丟掉的「殘忍」之後,我才變得比較敢去「對人好」的;所以說,乍看之下是對立的「殘忍」和「慈愛」這兩者,在《莊子》練久了之後,在我的內部,就不但不是對立的選項,反而是互相幫助彼此的東西了。沒有得到殘忍的「權利」,很難放膽去愛。

……小岔個題,自己自從活得如此「殘忍」之後,人生真的舒服很多,所謂長養「陽明燥金之氣」的原則,大約就是,整個人活成像一段「大腸(金氣最純的腑)」:不管你昨天吃進來的是價值幾千塊的牛排,現在已經變成大便了,就爽爽快快把它痾掉了。而類比到人事,大約就是:對於某人某物,甚至是事業,不管之前投注了多少愛、多少心血,現在已經不美味了,就可以丟掉止損了。

但如果是一般人黑白對立型的道德觀,往往就會活得很累了:當一個人覺得「愛是對的,殘忍是錯的」的時候,一個人就會勉強自己對人好,即使被辜負了,感到無奈、受傷了,但是在他的觀念中,還是覺得「人應該」慈愛,「不可以」殘忍,這樣撐著拖下去,累積的負能量就會很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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