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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初期詩歌的三大流派

北宋最初一個階段,詩人效仿白居易詩體曾經成為一種風氣。其中著名的人物有徐鉉和王禹偁,正如《蔡寬夫詩話》說,宋初「士大夫皆宗樂天詩,故王黃州主盟一時」。但過去有的文學史研究者把王禹偁描敘為似乎是有意識與「西昆體」對抗的詩人,這是不準確的。實際上,不但白體詩的流行很早,而且當《西昆酬唱集》問世而使「西昆體」廣泛流行時,王禹偁已經去世了。   徐鉉(916—991)字鼎臣,廣陵(今江蘇揚州)人。他本是南唐末年的重臣,那時南唐受著宋王朝的壓迫,他的處境也很艱難;後隨李後主降宋,雖然做到散騎常侍,但言行不能不十分謹慎,心情也始終是壓抑的。他在痛苦中掙扎,只好求寧靜于山水,求解脫於佛道,或在繁忙的交遊宴飲中排遣愁悶,總算維持著心理的平靜。有《騎省集》。   徐鉉的詩大多有一種索寞中略帶悵惘的情愫,他把這種情愫寫得很淡,語言也是清淡自然的,少有生澀的地方,如《登甘露寺北望》:   京口潮來曲岸平,海門風起浪花生。人行沙上見日影,舟過江中聞櫓聲。芳草遠迷揚子渡,宿煙深映廣陵城。遊人相思應如橘,相望須含兩地情。   這詩可以推斷是寫於南唐覆滅後。末二句用「橘遷於淮北則為枳」的典故,表現對江南故國的依戀。但全詩大半部分只是在寫一片蕭索迷濛的景色,看不出很強烈的情緒;末二句也是借「遊人相思」著筆,不正面寫自己。此外,像《和鍾郎中送朱先輩還京垂寄》的「春愁盡付千杯酒,鄉思遙聞一曲歌」,《九日落星山登高》的「黃花泛酒依流俗,白髮滿頭思故人」等等,大抵都淺切流麗。也許是他生長於江南的緣故,他也寫有若干首《柳枝辭》一類的擬民歌,雖不像民歌那樣樸素俚俗,語言還是通暢淺易的,如:   老大逢春總恨春,綠楊蔭里最愁人。舊遊一別無因見,嫩葉如眉處處新。   白居易後期的詩,在清淡的語言中流露出一種雍容閑散的心情,北宋初崇尚白體的詩人,也常有這種情況。如曾兩度拜相的李昉就是一個例子,他常用隨意閑談的筆法,寫出絕無焦灼苦悶的心境。而徐鉉的情況並非是如此的。他只是努力求得平靜,排遣苦悶,內心實際是失意而灰暗的,這種心境總是會在某種觸景感傷時顯露出來。再則,徐鉉也是一位文字學家和音韻學家,這兩方面的原因,使他在寫作那些清麗流暢的白體風格詩篇時,對聲律、字句和意象的選擇,都比較講究,這在前面舉出的例子中是可以體會到的。而有些五言詩,更有精緻細巧的一面,例如《和明道人宿山寺》中「磐聲深小院,燈影迥高房」,《臨石步港》中「吹浪遊鱗小,黏苔碎石圓」,《寄從兄憲兼示二弟》中「斷雲驚晚吹,秋色滿孤城」等詩句,都於自然淺近中加入了推敲錘鍊之功,並且呈現出幽逼的意境,這又帶有賈島詩派的特點。   在宋初學白居易詩風的詩人群中,最重要而且不為白體所縛、能寫出自己特色的是王禹偁。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巨野(今屬山東)人,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進士,當過翰林學士,三任知制誥,又三次受黜外放,晚年曾任黃州地方官,故又稱「王黃州」。   他為人剛直,懷有正直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和來自儒家傳統的政治倫理觀,敢於說話。他自稱要「兼磨斷佞劍,擬樹直言旗「(《謫居感事》),在第三次遭貶斥去黃州時,還是很不服氣地寄詩給當權者說:「未甘便葬江魚腹,敢向台階請罪名」(《出守黃州上史館相公》)。有《小畜集》。   出於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感和道義良知,王禹偁寫下了一些反映民間疾苦的詩篇。如他在京任諫官時所作《對雪》,從寒冬大雪無公務、一家團聚飲酒落筆,寫到自己因此而想起「輸挽供邊鄙」的「河朔民」和「荷戈御胡騎」的「邊塞兵」,在此酷寒天氣中會是如何艱辛,最後歸結到自責:自己身為諫官,卻並未充分盡責,實是「深為蒼生蠹」。還有貶官商州時所寫的《感流亡》,描述一戶因旱荒而從長安流亡到商州的貧苦人家的艱難情形,最後同樣歸結到自己仕宦十年,無所作為,只是「峨冠蠹黔首」,所以不應該因被放逐而悲嘆。這種構架在白居易晚期詩歌中是已經出現過的。但比起杜甫以及白居易早期的同類詩歌,我們會感覺到這些詩的感動力要差得多。這是因為:第一,詩人對自己表示同情的對象的心情並未有像杜甫、白居易的一些優秀作品中那樣具有深入的理解,他們在詩中的形象顯得乾枯;第二,詩歌的後半部分歸結到自身時,在自譴中顯示出很強的自我表白意味,實際上這成了詩歌的重心;第三,這些詩在藝術上往往有些粗糙,表達「意義」的慾望比抒發情感的要求顯得更加強烈。所以說,這一類詩固然有其可貴之處,但其缺陷也是很明顯的。而上述特點,在後來的宋詩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真正能反映王禹偁詩歌藝術造詣的,還是那些描繪山水景物、抒發內在情懷的作品,如《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又如《寒食》:   今年寒食在商山,山裡風光亦可憐。稚子就花拈蛺蝶,人家依樹系鞦韆。郊原曉綠初經雨,巷陌春陰乍禁煙。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   這二首詩作於商州,王禹偁當時一方面為政治上的挫折而感到悲哀,一方面也常以老莊哲學來寬慰自己,在大自然中忘懷個人命運的不幸。前一首中「數峰無語立斜陽」一句,以擬人手法寫自然景物,使之帶有生動的趣味,這種寫法在唐代還不多,在以後的宋人詩詞中漸漸多起來,所以值得注意。   二首詩的結句,雖著眼點不同,但都是試圖把苦悶加以淡化,也已表現出宋詩的理智傾向。這二首詩的寫法很有白居易詩的特點,語言淺切,敘述從容連貫,層次清楚,沒有突兀驚人的意象,也沒有跳蕩的表現,色彩鮮明但並不濃膩。詩中的對句,雖工整卻頗為自然,讓人感到親切而不吃力。王禹偁詩常是這樣淺易流暢、娓娓道來,而頗有情味的,像《初入山聞提壺鳥》中「商州未是無人境,一路山村有酒沽」,《寄毗陵劉博士》中「下岸且尋甘露寺,到城先問惠山泉」等等,可舉的例子很多。他在《馮氏家集前序》中所讚揚的「詞麗而不冶,氣直而不訐,意遠而不泥」即中正平和、自然流暢的風格,亦即是他所追求的風格。   另一方面,王禹偁也吸收杜甫詩的某些特點。據說,他兒子說他的詩與杜詩相似,他便喜不自勝,自稱「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子美是前身」(《前賦村居雜興詩二首……聊以自賀》),他還說過「子美集開詩世界」(《日長簡仲咸》),對杜甫備加推崇。因此,在王禹偁詩中常可以看到杜詩的痕迹,如《新秋即事》三首之一:   露莎煙竹冷凄凄,秋吹無端入客衣。鑒里鬢毛衰颯盡,日邊京國信音稀。風蟬歷歷和枝響,雨燕差差掠地飛。系滯不如商嶺葉,解隨流水向東歸。   詩寫羈旅中的孤獨凄涼之感和對京城的思念,透露著在政治上不甘沉落的心情。不但內涵與杜甫的詩近似,那種嚴謹的、開合變化的結構,起伏頓挫的格律、工整的對仗、情與景的相互襯托,都與杜詩相近。只是它不像典型的杜詩那樣沉鬱有力,氣象壯闊。而比起率意淺切、舒緩流暢的白體詩來,它顯得結構緊密多變化,語言上經過更多的錘鍊。其實,就是前面所舉出的《村行》和《寒食》,雖說學杜詩的痕迹沒有《新秋即事》這樣明顯,但也是寫得比較細緻而又曲折和含蓄的,並不是一味的流滑。此外像七律《再泛吳江》、《今冬》,七絕《杏花》、《春居雜興》等,也是如此。因此,清人賀裳說他「雖學樂天,然得其清,不墮其俗」(《載酒園詩話》)。   如果深究到人格方面,那麼可以說:王禹偁雖羨慕白居易的放達,卻學不到白居易後期那種閑適自在,內心總有拂不去的苦惱;雖敬仰杜甫的為人,卻也學不到杜甫的執著與激情,故其詩風亦依違於兩人之間。   北宋初年,白體是許多人喜愛的詩歌風格,但相當多的人是因為它淺近易學、流利爽滑,所以不免寫成順口溜似的缺乏詩味的作品。歐陽修曾舉「有祿肥妻子,無恩及吏民」為例,譏笑達官貴人「常慕白樂天體,故其語多得於容易」(《六一詩話》),徐鉉與王禹偁則在學白居易的同時,汲取了其他因素,形成自己的特點。尤其王禹偁,對北宋下一代詩歌風氣,在多方面具有開啟的意義。   宋初另有相當多的詩人,偏重以苦吟的寫作方法在狹小的格局中描繪清新小巧的自然景象,表達或是失意悵惘、或是閑適曠達的士大夫情趣,這主要是繼承了唐代賈島、姚合一派的風格,其中最重要的是林逋、魏野、寇準、潘閬、與所謂「九僧」(希晝、保暹、文兆、行肇、簡長、惟鳳、惠崇、宇昭、懷古)。其中除了寇準是高官外,大多是隱逸山林的處士和僧人。他們的生活原本很冷落,又需要顯示「不事王侯」的清高,所以寫這種詩也就頗為自得。   賈島一派詩歌的特長,在於對所描繪對象的細緻體察和新穎巧妙的語言表現,北宋初這一派詩人也在這一點上煞費苦心。如魏野的《冬日書事》中「松色濃經雪,溪聲澀帶冰」,不但對仗精整,「濃」、「澀」兩處「詩眼」的表現力也確實很強;他的《書逸人俞太中屋壁》中「洗硯魚吞墨」之句,是常人注意不到的景象,極小巧之妙。九僧之一惠崇的《池上鷺分賦得明字》中「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兩句,據說他曾「默繞池徑,馳心杳冥以搜之」(見僧文瑩《湘山野錄》)。這兩句寫鷺鳥的活動,一動一靜,互相映襯;後一句寫出在一片灰暗的煙靄中呈現白鷺的一點亮色,給人以醒目之感,難怪惠崇對此很自負。   在這一批詩人中,林逋(968—1028)最為著名,而《梅花》(一作《山園小梅》)則是他的代表作:   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   其中「疏影」、「暗香」一聯,素來被譽為「警絕」。首先,作者從水中的倒影寫梅,從虛處著筆,這就多一重意味,便於渲染靜寂的氣氛。疏淡的梅枝橫出斜逸於水上,香氣在空中若有若無地浮動,前者打破了縱的圖式,形成視覺上的平衡,富有畫面之美,後者又打破視界的局限,給人以身臨其境似的飄渺之感。而「水清淺」與梅枝的配合,更顯出蘇軾《書林逋詩後》所謂「神清骨冷」的情趣;「月黃昏」與暗香的配合,也更顯得朦朧清幽,兩者共同構成了一種清雅超逸的意境,傳達出作者的人生意趣。但從全詩來看,格局未免太小,後面自鳴清高的標榜,也實在有唯恐不為人知的味道。   北宋初這一批追蹤賈島的詩人,對後代宋詩在語言上喜歡翻奇出新的傾向,有一定的影響。但從總體上說,他們大多有以下幾點毛病:一是意象單調。《六一詩話》記載了一則故事,說有個叫許洞的進士和九僧一起分題詠詩,提出不許用山、水、風、雲、竹、石、花、草之類字眼,「於是諸僧皆擱筆」,由此可見他們生活情趣的偏狹。二是形式呆板。他們效仿姚、賈,所作以五律為多,且大都把功夫用在對仗的中間二聯上,句式大體是前兩句為二一二,後兩句為二二一,而把單音節處作為「詩眼」,格外加以琢磨。由於他們生活狹窄,才氣有限,常在同流前輩的詩里乞討,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並不多。像「多」或「全」與「半」的搭配(希晝《留題承旨宋侍郎林亭》「會茶多野客,啼竹半沙禽」,簡長《送僧南歸》「吳山全接漢,江樹半藏雲」),「入」的使用(惠崇《訪楊雲師淮上別墅》「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送遷客》「浪經蛟浦闊,山入鬼門寒」)等等,都成了套路。三是詩中表現的情感不出乎閑適、曠逸、愁悶、惆悵之類,所以色彩比較單一。   李商隱一路的詩歌風格,在宋初也有人效仿。一些文人出身的高級官僚,以文學為顯示才學與身份的手段,在唱酬應和時往往寫一些深婉綺麗、多用典故的詩篇,在表面特徵上很容易向李商隱詩的方向靠攏。宋太宗時,姚鉉以一首《賞花釣魚侍宴應制》贏得太宗的激賞,為時人所羨,所以這種詩在上層有相當的影響。到真宗時期,以楊億(974—1021)、劉筠(971—1031)、錢惟演(977—1034)為首的一批館閣詩人,大量地寫作辭采華麗、屬對精工的詩篇,彼此唱和應酬,使這種詩風進一步流行起來。正如當時人所記載:   「咸平、景德中,錢惟演、劉筠首變詩格,而楊文公與之鼎立……大率效李義山之為,豐富藻麗,不作枯瘠語。」(《宋詩紀事》引《丹陽集》)大中祥符二年(1009),楊億把這些詩作編為《西昆酬唱集》問世後,這種被稱為「西昆體」的詩風進一步在社會中盛行,如《六一詩話》說:「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   平心而論,西昆詩人對晚唐五代至北宋開國初的詩風是有一定衝擊力的。在那一段時期中,習白體者每有俚俗滑易之弊,而西昆體較之有精緻含蓄之長;習姚、賈體者每有細碎小巧之弊,而西昆體較之有豐贍開闊之優。而且,西昆詩人的作品也並不如一般批評者所說,完全是內容空泛的,如劉筠、楊億等七名館臣以《漢武》為題的唱酬詩,即是針對真宗妄信符瑞、東封泰山之事,而以漢武故事借古諷今。劉筠一首如下:   漢武高台切絳河,半涵非霧郁嵯峨。桑田欲看他年變,匏子先成此日歌。夏鼎幾遷空象物,秦橋未就已沉波。相如作賦徒能諷,卻助飄飄逸氣多。   此詩多用典故,但喻示切實,包涵豐富的內容,並無堆垛之病;語言典麗,組織細密,顯示了較高的藝術技巧。除此以外,他們的詠史詩和交遊贈別之作中,也有寫得比較有意思的。   但李商隱的詩實在很難學。它的表面特徵很強烈,只要有相當的文化素養就能把握,而李商隱那種深刻的思想、熾烈的情感、痛苦的經歷蘊涵於語言所形成的詩歌的張力,卻非常人所能摹仿。《西昆酬唱集》中固然有些佳作,但這些佳作也難以同李商隱的詩相提並論;更何況,他們在大多數情況下是為寫詩而寫詩,如楊億在《西昆酬唱集序》中所說:   「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發於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劘。」因此,他們詩歌的弊病也就很明顯。譬如說,李商隱用典,主要是借典故所包含的情緒色彩和象徵意蘊,來顯示與烘托一種朦朧迷離的內在心境,而不是作為指示符號,即不是用「故事」替代某一事物,以甲換乙,顯示有學識有材料。西昆詩人卻容易犯這種毛病,像楊億、劉筠、錢惟演的《淚》詩,就只是把古來有關悲哀的故事集中在一起,好像是一堆謎語。又如他們學李商隱詩的絢麗色彩與綺瑰意象,但並非如李商隱那樣是出於表現內在情感的必須,而往往只是停留在外在物象上。如楊億寫《夜宴》,便是用些「綺宴」、「芳罍」、「飛舄」、「珠喉」、「薄雲」、「流雪」之類的辭藻,除了顯示富貴的生活氛圍和高雅的文化素養,再無其他意味,感情是很貧乏的。   在下一階段,西昆體遭主張詩文變革的人們的集中攻擊,這裡面有多方面的原因。一則西昆體確有很大的弊病,而這種詩體出於朝廷館閣詩人之手,在社會中的影響又特別大,所以主張變革文風的人首先要對付它。而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到歷史文化方面的因素:西昆體實際上帶有濃厚的貴族趣味,這和宋代社會的特點不相容;西昆體有明顯的娛樂傾向,這和道統文學觀的日漸強化相抵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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