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的遺產(全譯文)

2008年大選夜,俄亥俄州塵埃落定後,芝加哥南城黑人聚居區的總統餐吧里一片歡騰。酒瓶塞砰砰彈起,陌生人相互擁抱,巡邏的警察用擴音喇叭高喊著新總統的名字:奧~巴~馬!

註:2008年大選時俄亥俄州是搖擺州,對大選結果有決定性作用,民調顯示奧巴馬和麥凱恩勢均力敵,11月4日晚的投票結果顯示奧巴馬獲勝。

我環視酒吧里的一張張面孔,一個女人盯著我微笑,她舉起瑪格麗塔雞尾酒喊道:「我男人在阿富汗,他要回家了。」當時貝拉克·奧巴馬並未說過要結束阿富汗戰爭;相反,他承諾要加強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

可她並沒有錯會奧巴馬,她只是將自己的希望加在他身上,又錯把希望當做事實,當時的奧巴馬對人民擁有這種影響力。

人們常常並不認真地傾聽他到底說些什麼,他們只是喜歡他說話的方式——慎言、善辯、言之有物,他是一個會使用動詞、能說完整句子的政治家。他可不是小布希的繼任者,他是反布希的。

他們喜愛奧巴馬說話時的樣子:高挑,英俊,黑皮膚,他來自那些無人做主的邊緣人群,低調卻有范兒。

這個男人能在卡特里娜颶風災難僅三年後領導國家,這一想法讓許多人打心底里敬畏,可他們本應聽其言、觀其行——把細節放到一邊去吧,這個男人就是可以成為總統。

大選日一早,我看到一個走出投票站的成年男子在哭泣。霍華德·戴維斯是一名非裔美國人,他說:「我們以前也試圖推選黑人總統,可他們都走不遠。在我心底,這是一種情懷。我特別激動。」他聲音哽咽,抹著眼淚。

我從已故的岳母詹尼特·馬克那裡第一次聽說奧巴馬。她住在芝加哥,2003年參加了奧巴馬競選參議員的活動。那一年我作為《衛報》記者來到美國,開始在紐約,後來在芝加哥,去年八月回到倫敦。

詹尼特在當地電視上見過奧巴馬幾次,她認為他說的很有道理。她參加了反對入侵伊拉克的示威,當時作為參議員的奧巴馬在活動上演講。

奧巴馬第一次競選總統時,她還害怕他被謀殺,可慢慢習慣了這位電視黃金時段的常客。她和我說:「就像住在加州會遇到地震一樣,你不能總擔心這些。」

我們一起去芝加哥南城,與幾百號人一起從皇家劇院的大屏幕上,聆聽2008年奧巴馬獲得提名時的演講。人們哭泣著,在空中揮舞著拳頭。

回家的路上,在美國南部長大的詹尼特一勁兒捶著我的胳膊,笑個不停。她平時東拉西扯,可這三十分鐘的車程里,她幾乎只有這一句話:「我簡直不敢相信。」

在很多方面,奧巴馬的參選沒什麼與眾不同,90%的情況下,他在參議院里和希拉里·柯林頓投一樣的票。他支持中間派民主黨議程,承諾推行醫療改革,主張溫和的財富分配,這正是主流民主黨人一代人以來支持的議程。

可他的崛起又如隕石般迅疾,他的故事令人嘆服,演講高蹈激昂,他的支持者熱情似火,而他的勝利到來時,又令人難以置信,可現實每每給人潑上盆冷水。

奧巴馬早就明白選民們從他身上看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在2006年出版的《無畏的希望》一書中寫道:「我是一張空白屏幕,來自廣泛政治派別的人們將自己的觀點投射其上。於是,我註定讓其中一些人失望,如果不是所有人的話。」

可他也並非全無過錯。他宣稱支持婦女參政傳統、民權運動和工會組織者,將自己定位為變革者形象。2008年6月最後一次初選夜,他當著明尼蘇達州聖保羅的群眾,對地球承諾:「暮然回首,我們能告訴我們的孩子,就在這一刻……海平面的上升開始放緩,我們的行星開始痊癒。」

有太多需要痊癒的事。奧巴馬掌權時,美國在海灣輸掉一場戰爭,在阿富汗輸掉了另一場。一項對19個國家的民測顯示,三分之二的國家對美國抱有負面觀點。

美國人對自己同樣印象不佳。銀行危機讓經濟自由下滑,貧困率上升,股價暴跌,只有13%的人認為國家走在正確的方向上。

2008年大選夜,在芝加哥格蘭特公園,奧巴馬攜家人走上舞台擁抱勝利,他繼承的美國是黑人願景背後的一個仍處於驚恐中的國度。

今年1月26日,擁有27800人的愛荷華州瑪莎爾敦鎮。人們在冰點之下等待幾個小時,只為看特朗普一眼,小攤販賺得盆滿缽滿。有人戴著「讓美國再次強大」的帽子(中國製造),有人別著「炸屎伊斯蘭國」和「2016把希拉里送進監獄」的徽章。

一個男人舉著海報,畫面上的希特勒拿著醫保法案,他說:「你太過分了,奧巴馬。」路兩旁是抗議者,大多數是拉美裔。

過去六個月里,特朗普把墨西哥人說成強姦犯,承諾把所有穆斯林從這個國家攆出去,並侮辱中國人、殘疾人、女人和猶太人。

在國內,反移民先鋒、亞利桑那州的喬·阿爾帕約警長仍堅稱奧巴馬的出生證明是偽造的。他是今年特朗普登場的引薦人,特朗普從帘子後走出來,宛若參加一檔娛樂節目。「下面是~~~唐納德!」觀眾人群數量增至數百人,他們甚至打開上面的露天看台供人行走。

在燒烤會上,特朗普多數時刻像個醉醺醺的大叔一樣胡言亂語。他把支持主要競爭對手克魯茲的格林·貝克稱為「瘋子」。他自稱要建一堵牆把墨西哥人擋在外面。「這將是一堵很大的牆。又大又美,你會愛上這堵牆。」

37歲的布萊恩·史蒂文斯告訴我他認為特朗普很了不起。「我不同意他所說的每一件事,可我認為他能帶來變化,他必須如此,不能再拖了,必須有人要為美國站出來,我們需要他。」

奧馬巴的聲譽一飛衝天,正因為他承諾不能再拖下去了。

2004年民主黨大會上,他認為黨派分裂猶如是玩世不恭的特工和訴諸簡單化的媒體從外部加之其上的:「宣傳大師和負面廣告販子淹沒了一切政治」。

退回到伊拉克戰爭剛發生一年時,當時美國看起來嚴重分裂,事實也的確如此。

奧巴馬2008年競選時,核心的競選承諾之一是他將以合作的精神超越兩黨間的齟齬。

可結果並非如此。2010年,時任參議院少數派領袖明奇·麥康奈爾說,共和黨「此後兩年的政治中心是阻止奧巴馬連任。」

這些甚至拒絕和自己的黨派領袖合作的共和黨議員,不斷威脅將美國拖入破產的邊緣,或直接關掉政府,除非奧巴馬對做出的承諾讓步,或對已經通過的法律作出妥協。

註:拒絕和自己黨派領袖合作的主要指「茶黨」。

幾年前,共和黨領導的眾議院策划了一次為時不久的政府關張,議員馬林·斯塔茨曼這樣形容暴躁的奧巴馬反對者:「我們非得搞出點什麼來,儘管我不知道究竟要搞點什麼。」

奧巴馬總統不論說什麼、做什麼,總是政治兩極化的避雷針。有人稱這是因為右派不會和一個黑人總統和解,興許有點這個意思。

當共和黨拒絕給他回電,拒絕稱他為總統,或有人在總統講話時喊「騙子!」時,他們看起來拒絕認同奧巴馬是白宮的合法主人。

但爭議又不止於種族偏見:在各個方面,他都印證了一部分美國白人的憂慮。他是肯亞移民的兒子,可美國正變得受不了移民和外貿的影響。他是不信教穆斯林的兒子,卻主政一個在穆斯林土地上基本輸掉了戰爭的國家。

他的父母來自不同種族,而這個國家增長最快的種族人口之一就是那些身份「超過一個種族」的人。他是非白人總統,結束任期時,大多數五歲以下美國兒童都不是白人。

在人口學和地緣政治學兩方面,美國白人的境況都與以前不同。對於那些無法接受衰退的人,奧巴馬成了替罪羊,他們認為奧巴馬的存在既是一個威脅,又是一種侮辱。在許多方面,特朗普就是他們的答案。

1月最後一次國情咨文演講中,奧巴馬承認自己沒有推動實現更具共識的政治文化這一夢想。

他說:「這是我總統生涯中令人遺憾的一件事,黨派間的敵意和懷疑沒有改善,反倒更加糟糕。我不懷疑一個總統,如果有林肯或羅斯福的才華,本可更好地彌合分歧。我保證只要我在位,將繼續勉力而為。」可只剩下九個月時間,很難打破僵局了。

2012年奧巴馬第一任期結束時,大家都以為事情進展不順,因為他太輕易地向反對者認輸了。這就好像自己和自己達成一致,把手伸向對面陣營時卻總被鄙夷地拒絕。選舉時奧巴馬被認為承擔著實現希望的責任,可他看起來遊離其外,漫無目的。他用言辭感動了人民,卻沒能和人民打成一片。

當選總統兩年後,在一次電視轉播的市政廳會議上,奧巴馬遭到非裔美國媽媽維爾瑪·哈特的質疑,這位兩個孩子的母親表達了諸多失望。

「我真的累了,累得沒法再為你辯護,為你的政府辯護,為你使命辯護,我正是為了變革而投票給你,可我為我們現在的處境感到深深的失望。」

幾個月後,哈特丟了工作,她此前是一個老兵機構的首席財務官。我2011年夏天遇到她時,她再就業了,可遠不令人滿意。

「事情就是這樣,我沒想讓我的總統來擁抱我,親吻我。我希望因為他實現競選時談到的變革而去感激他。我需要讓這個國家更好的領導力、決斷力和行動力。這才是我想要的,因為這能惠及我,惠及我的圈子,惠及我的孩子。」

「你認為他果斷嗎?」我問。

「嗯……有時候。」她說。和很多人一樣,哈特想去支持奧巴馬,可又覺得奧巴馬不爭氣。「不總是如此,不。」她思考片刻後補充道。

強人可以讓世界屈服於他們的意願,這個想法吸引人,可也有很大的漏洞。曾在俄亥俄一家食品公司工作的蘇珊·艾爾沃德告訴我:「這是我們從小被教育要相信的東西。」

「我們從小被告之一個人有能力弄好所有事。林肯、華盛頓、里根,歷史故事中,好像全歸功於他們,可世界比這複雜得多。」

我2014年第一次遇到蘇珊,她剛參加完邁克爾·摩爾《華氏911》在亞克朗市的首映禮。當時,她說她打算投票給約翰·克里,他畢竟不是布希,儘管她並不喜歡克里。

四年後,我們在奧巴馬當選總統一周後一起吃早餐,她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之情。她讓兩歲的混血孫女莎莎強打著精神和她一起見證選舉夜。「我想讓她以後說她見證了那一天,儘管她並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麼。」

可2012年見面時,蘇珊失望了。「我不會改投他人,我只是希望他能做的更好。我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如果你要當總統,我猜你肯定想名垂青史。他希望史書上如何說自己呢?我也不知道答案。」

至於奧巴馬,人們只有失望的份兒,這並不意味著怨天尤人,只是這種失望既是對奧巴馬的,也是對自己的:沒人能解決美國的問題。

和其他地方一樣,美國最激烈的變革來自底層巨大的社會運動。窮人沒法靠選舉選出好生活,或期待既得利益群體不要事事與自己作對:這不是西方民主運作的方式。

我支持奧巴馬,反對希拉里,因為他反對伊拉克戰爭,在當時,這可能危及他的政治生涯,相比而言,希拉里支持戰爭以延續自己的政治生涯。

我曾以為他是最進步的候選人,就算對我最關心的窮人和邊緣群體而言,他的議程並不足以滿足他們的需求,可還是能有所改變。但我早早就對他失望了,比大家都早。

我欣賞奧巴馬的勝利給種族平等帶來的象徵性意義,我為之慶祝。可我不膜拜它,因為我從未期待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能從中得來。

他撬動了自己的種族身份在大選中得分,卻沒有承諾太多回報。作為候選人,種族是他存在的核心,卻並非他帶來的訊息。

讀到我和岳母2008年在芝加哥南區聆聽的奧巴馬提名演講的文本,我才知道奧巴馬引用了馬丁·路德·金的話,可沒有提到金的名字,只將他稱為「老傳教士」。

「如果一個黑人候選人不能提馬丁·路德·金的名字,他還能引用誰呢?」我開玩笑說他是個「匿名黑人」。

註:incognegro是美國嘻哈歌手Ludacris的一張專輯,由incognito(隱姓埋名的)和negro(黑人)縮合而成。

奧巴馬從未承諾要推行劇烈的變革,考慮到他所處的體制,他也從未打算推動這種變革。要不是從豪門巨富手中募集到上千萬美元的資金,你就沒法當上美國總統,除非你自己是億萬富翁。因此如果你不為他們的利益服務,他們會起來反對你。

和奧巴馬齟齬不斷的國會同樣被金錢所腐蝕,獲得眾議院的席位需要堂而皇之地弄虛作假。

註:gerrymander指為一黨私利而不公正地重新將劃分選區,這裡意為弄虛作假。

可這無法為奧巴馬開脫。在許多方面,尤其經濟、銀行和人權,他可以做的更多,做得更好。他自己也認識到這一點。2011年,第二次參加選舉前不久,他列出一攬子他認為自己拖延下來的事:移民改革、貧困、中東、關塔那摩監獄和同性戀婚姻。

到2011年,奧巴馬最親近的人都發現他不僅失去了執政基礎,作為變革者存在的理由也沒有了。奧巴馬高級顧問戴維·阿里克謝羅德對我說:「以前你被視作能幫助中產階級穿過那堵牆,我們需要回到那種想法上去。」

連任競選和第一次當選時的歡欣可謂天差地別。競選連任時,總統的論點竟歸結為:「我執政之初國家一團糟,要不是我當政,事情怎麼會像現在一樣變得好起來呢?如果不讓我幹了,事情將會更糟糕。」是什麼讓事情從「是的,我們能」沉澱為「將會更糟糕」。

可奧巴馬總是幸運的,因為他的對手更蠢。共和黨有效地毀掉並羞辱了他們的提名人羅姆尼,他真是個糟糕的候選者。

2012年,我和霍華德·戴維斯去投票,後者就是2008年在芝加哥選舉站前哭泣的男人,他再次投了奧巴馬。可這次卻沒有流淚,用法國作家薩德的話說,永遠都是第一次最好。

奧巴馬即將卸任,我們不再討論他作為總統意味著什麼,我們可以用確切的話談論奧巴馬乾了些什麼。沉迷於片刻的象徵性承諾是一碼事,思考七年多當政的實績則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碼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沒人能一錘定音。奧巴馬讓美國士兵撤出伊拉克(隨後又恢復了轟炸),緩解對古巴關係,斬首本拉登,和伊朗達成核協議,廣泛提升了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在奧巴馬醫改的幫助下,2000萬沒有保險的成年人現在擁有了健康保險。他當選時失業率高達7.8%,今天失業率4.9%,且還在下降。他無限期推遲將子女是美國公民或合法居民的父母驅逐出境,增強了對與父母一起非法入境兒童的保護(夢想法案)。風能和太陽能將增長三倍,汽車業得救。最後,他強力支持槍支管控。他在最高法院任命了兩名女性,艾莉娜·卡甘和索尼婭·索托美亞,後者還是第一個拉美裔。

要是左翼人士質疑奧巴馬支持進步主義的誠意,這正是奧巴馬支持者通常要念的清單,好像模仿約翰·克里斯在《布萊恩的一生》中的問題:「羅馬人對我們做過些什麼?」

註:《布萊恩的一生》講述在羅馬統治下的巴勒斯坦,一個普通男人因為參與反羅馬的地下組織而被誤認為是彌賽亞(猶太人企盼的復國救主),並最終被施以十字架刑的滑稽故事。

當然,也有許多其他可供爭辯的事實。奧巴馬升級了阿富汗戰爭,現在軍隊還駐紮在那裡;他驅逐的人比所有歷史上的總統都多;他使用1917年的間諜法案指控告密者,數量比所有前總統執政期間總和的兩倍還多;他指揮的無人機打擊在巴基斯坦增長了700%(更別提葉門、索馬利亞和其他地區),這導致1900人到3000人死亡,其中包括100多平民;他當總統期間,未經審判就處決了美國公民;他見證了財富不平等和收入不平等加劇,公司利潤相反暴增;他讓民主黨在中期選舉中遭遇歷史性慘敗。

在敘利亞,他在沙子上划了一道紅線,卻聲稱自己沒有。他說不會讓地面部隊到那裡去,結果還是去了。

在人權事務方面,奧巴馬的競選承諾和執政記錄之間的差距是最昭然的。「政府在我們珍視的自由和提供的安全之間提出錯誤的選擇。」2007年8月1日,作為總統候選人的他說。「你沒法同時提供100%的安全以及100%的隱私和絕對的自由自在。」2013年6月7日他在斯諾登事件中改了口。「我們必須做出一些選擇。」

最後,奧巴馬還有未完成的任務。他沒有任命獨立的酷刑調查情報官,也沒有任命獨立的金融執行官以改進07、08年金融危機中暴露出來的弊病,他也沒有關閉關塔那摩監獄。

可遺產畢竟不是分類賬本,它沒有清單那麼實實在在,卻更有意義。

「在棒球手傑基·羅賓森職業生涯的某個階段,重要的不再是得多少分或偷多少壘。」兩次奧巴馬競選的領導角色米奇·史都華告訴我。「這些統計數字偉大且重要,但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遺產是人們對你的感覺和他們記得你什麼,有關現在,也有關過去。從審美意義上講,奧巴馬的公眾形象有點復古。最初的競選海報聲言「希望」和「變革」,從威.廉.姆.的黑白視頻中可見一斑。

和家人站在一起,他的形象倒並非魅力,而是時髦。像約翰·F·肯尼迪一樣,他塑造了足夠多的美國人想要或者需要或者兩者兼有的形象:年輕漂亮的家人和光明的未來。他給予了沒有城堡的卡米洛特,沒有過去的牽絆,全系關乎未來。

註:卡米洛特,英國傳說中亞瑟王的宮殿所在之地。

奧巴馬在白宮的照片顯示,他和米歇爾都相當幸福地進入角色。無論米歇爾和孩子們在白宮草坪上跳舞,還是奧巴馬在橢圓辦公室向寶寶做鬼臉,和嬰兒追逐嬉戲,他們把人間喜樂帶回白宮:這種自然而然的歡欣並不能逃離辦公室的沉重。

「他和在那個位置的人相比,他一直是個普通人,記住這一點很重要。」過去奧巴馬團隊的一名成員告訴我。「2000年大選時,他連一張門票都沒有,2004年,他引薦了總統提名人。2008年,他自己成為提名人。看看他和米歇爾,很難不去相信他,儘管你還有所懷疑。他在白宮裡把孩子帶大,我認為人們會記住這個時刻和這個時代的。」

當106歲的非裔美國人弗吉尼亞·麥克拉倫今年初圓了一生的白宮夢,總統和第一夫人和她在白宮情不自禁地跳舞。「現在慢一點,別太快。」奧巴馬開玩笑說。

麥克勞倫說:「我以為我這一生去不了白宮了,我太幸福了,一個黑人總統,黑人第一夫人,我在這裡慶祝黑人的歷史。」

遺產永遠不是一成不變的,遺產在不斷演變。馬丁·路德·金去世前的幾年中,近三分之二的美國人反對他,因為他反對越戰,支持財富再分配。可僅一代人時間,他的生日成了國家節日,1999年被美國人列為20世紀最受尊敬的公眾人物之一,僅次於修女特蕾莎。

羅納德·里根被尊為保守主義英雄,儘管他支持對非法移民實施大赦,並大規模提高政府赤字。

比爾·柯林頓總統生涯的最後一年,大多數人認為他的遺產就是醜聞。相反,他因主導經濟的可持續復甦而受譽。當他的妻子謀求民主黨總統提名時,他又不得不為那個遺產中的重要部分而公開道歉:犯罪法案、福利改革、金融失范,這些尤其讓非裔美國人致貧,卻肥富了銀行。

史華都對我說:「歷史這個法官,比當下的共和黨國會寬容許多,他會以這一屆政府數不盡的成功為基礎——節能、低碳。奧巴馬改革了學生貸款計劃,這將對一代人產生影響。他推動美國的長足進步,在他卸任多年後還將帶來益處。他的遺產是那些被埋沒了的小成就,卻將產生跨越代際的影響。」

矛盾的是,奧巴馬作為第一位黑人總統,這是他最值得銘記的遺產,可在種族平等方面取得的實質進步最少。黑人和白人的財富差距拉大,失業率差距和黑人貧困同樣加劇,黑人收入停滯。

這並不是說他無所作為,他任命的黑人法官數量史無前例,釋放了數千名非暴力癮君子,降低了販賣霹靂粉和粉末可卡因的刑期差異。他幫助窮人的努力,如奧巴馬醫療,都將更大程度地幫助美國黑人。

但總體說來,奧巴馬的反種族歧視遺產是象徵性而非實質性的。他能當總統,這挑戰了非裔美國人對他們國家的看法。他們的生活並未因此顯著提升,這一事實並未轉變他們對美國運轉方式的理解。

他考慮角逐白宮時,妻子問他,如果成功了,想實現什麼目標。「我宣誓就職之日,在世界眼中我們就有所不同了。全國數百萬兒童看待自己也不同了。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事。」

可到頭來,這一圖景並未完全實現。沒錯,2012年,當特雷沃恩·馬丁被喬治·齊默爾曼射殺時,奧巴馬能夠說些其它總統不會說的話:「特雷沃恩·馬丁應該是我的兒子。」

然而,齊默爾曼不可能在看著特雷沃恩時想:「這是未來的美國總統。」因為奧巴馬,美國人對種族主義有了不同的看法;然而,他們眼中的黑人和以往沒有什麼不同。

奧巴馬將在因警察頻繁開槍而導致的種族緊張氣氛中結束其任期。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從「黑人的命也是命」到黑人自由》一書作者基昂加-雅瑪塔·泰勒說:「奧巴馬當選曾被認為開啟了後種族主義和膚色無差別的時代。」

「可正是在他當政期間,『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爆發。在很多方面,這是過去四十年最有意義的反種族歧視運動,就發生在第一個黑人總統期間。運動的爆發可以被理解為對坡腳奧巴馬政府的失望。有些局限性可以從外部加以解釋,如多數共和黨議會對他的敵意,但有些則是其自身政策出了問題。」

過去幾年中,「黑人的命也是命」的爭論幾乎沒有提及奧巴馬。這在一個層面上說明,他與關乎黑人生命的某些重要問題的關係多半是裝飾性的。他是理髮館或美甲店上的帶框海報、地下通道里的壁畫、餐車或小雜貨鋪里的照片——一種絕不會和柴米油鹽搞混的抱負。

美國是否會選出一位黑人總統這一問題已經得到解答,然而黑人生命的尊嚴仍然無處安放。

1月29日,愛荷華州達文波特考爾廳,這裡讓人懷舊。這所1914年的建築被列為國家歷史文物,枝形吊燈照亮了音樂廳,頗具皇家氣度,海報見證著在這裡演奏過的偉人,從鋼琴家艾靈頓公爵到吉他演奏大師吉米·亨德里克斯。

搖擺樂隊停止演奏,比爾·柯林頓登台引薦了他的妻子希拉里,洋溢著回到過去的感覺。八年前輸給了奧巴馬,希拉里現在是最有前景的總統候選人。選區區長西澤·約翰遜的工作就是在她的選區拜票,她幾個月來挨家挨戶敲門,召喚支持者的忠誠。

「上次失敗後,我決定如果她再選,我將竭盡一切讓她不會再輸。誰還有她這樣的經驗?」當時距離黨團初選只有幾天時間,這些老鐵杆們躍躍欲試。可希拉里的弱點和2008年一樣,她被視作內部人,可選民要求改變。

她仍被醜聞纏身——通過私人伺服器發郵件——選民認為她不可信。她承諾漸進性的進步而非變革。她甚至把她的議程並令人激動當賣點。

「我寧願少作承諾,多做實事。」她對人們說。她有效地延續了奧巴馬第三任期,要求人們讓她繼續奧巴馬開創的事業。

幾天前,在格林奈爾學院,伯尼·桑德斯向更年輕的人們允諾了更徹底、更大膽的未來——免費醫保、不收學費、每小時15美元最低工資,以及與被金錢和公司影響力腐敗的政治文化分道揚鑣。桑德斯對奧巴馬的遺產有所保留:他最近力薦了一本書《買賬者的懊悔:奧巴馬如何讓進步主義失望》。可站在講台上的他明白,批評總統沒什麼好處。

人們喜愛奧巴馬,他的第二任更加踏實穩健。桑迪岬槍擊案中,20歲的亞當·蘭扎殺死兩名兒童、六名成人員工以及自己的母親後自殺,此來奧巴馬宣布挑戰槍控方面的立法惰性,迄今他還在行動。

共和黨人證明自己不能妥協,而奧巴馬認為自己有權威改變政治文化。中期選舉的幾個月後,他簽署了《夢想法案》;去年11月,他因環境擔憂否決了從加拿大到墨西哥灣的基斯敦輸油管線。

其他總統在任期的坡腳鴨時段開始籌建總統圖書館 ,可奧巴馬卻完成他的收尾工作。米奇·史華都想:「他是該怎樣做第二任總統的範本,他每天都有一種緊迫感。」

19歲的來自愛荷華州瑪莎爾敦的桑德斯支持者凱倫·桑切斯告訴我,她認為奧巴馬乾得很棒。「他做了他能做的,我認為他可以做的更多,但他們不讓他那樣做。」

愛荷華州阿德爾城的一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希拉里支持者對此表示同意。她說:「他表現到最出色了,我覺得和想阻止你的人對抗,能做到他這樣已經無人出其右了。」

這是所有民主黨活動上人們被問到將如何記住奧巴馬時的標準答案:事實上,這是一種幽靈遺產:並非他真正做到了什麼,而是如果不是對手如此非理性,他本應做到。

這看起來像是明褒實貶。就像在說如果不是馬拉多納的上帝之手,英格蘭本可以1986年世界盃上獲勝,或者若非沒打幹凈的選票和最高法院裁決,戈爾應該當選總統。奧巴馬的遺產也是虛擬語氣,「本應如此」。沒錯,我們,努力了。

註:hanging chads指戈爾和小布希對決中,戈爾認為計票存在問題。選民用打孔器在選舉人票上打窟窿,有的圓型孔屑沒有打幹凈還連在選票上,應該人工計票,但布希反對說曾經試圖用人工來重新點算選票的幾個縣由於是用肉眼觀看選票並決定該投票人選的是誰,所以衡量的標準差距很大,不能得出客觀一致的結果。

可初選季臨近,曾經看起來有所保留的支持轉變成成無條件的奉承。那些領先者不過是些嘉年華的吆喝者和玩雜耍的,與他們相比,奧巴馬顯得比以往都高大、睿智。

最近一次共和黨辯論的第二天,CNN的標題是「Trump Defends Size Of His Penis」。此前特朗普反駁盧比奧的影射,後者認為他手小,所以那玩意也小。「看看我這雙手,這是一雙小手嗎?」特朗普和歡呼的群眾說:「我保證,我沒問題。」

政治調子如此不堪,你很難想像候選者和他們的選擇有多爛。奧巴馬的努力和他努力的方式,這一事實正開始遮蔽他常常失敗的事實。他像一個盡責的醫生,給一個不願接受治療的病人驗傷,在前景渺茫的情況下也沒有放棄,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事。

他任期將盡,這個國家分裂動蕩的選舉政治又一次暴露出來,美國人可能意識到,奧馬巴才是「屋子裡的成年人」。隨著暴力在選舉集會上爆發並泛溢到街道去,美國人應該感謝白宮沒有醜聞,沒有紙牌屋。

美國人工資停滯、產業凋敝、不安全感上升、希望消逝,可奧巴馬努力了。他的努力不太多,不太夠,可他多少做了些事。對奧巴馬和他的遺產進行嚴肅的道德批判,同時感謝他的價值,這是有可能的。

奧巴馬要離開了,美國人正在失去一個認真地對待公共服務和公眾的人,這個人支持某些比自己更廣闊、更重要的事業。

他是一個還相信事實算數、相信美國人不是傻子、相信民主有所意義、相信政府能有所作為、相信美國明天會更好的領導人,這種政治生涯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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