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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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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剪自二〇〇八年第一期《五月花》,作者于丹。

原文:

讀《莊子》,有一個最高的境界叫做「逍遙遊」。這個「游」字,莊子用過很多。《莊子》里有一篇叫《在宥》,這一篇裡面,莊子講了這樣一故事:雲將到東邊遊歷,經過扶搖神木之枝的時候,見到了這樣一個人,名叫鴻蒙。鴻蒙是自然元氣凝聚、混沌未開的老頭兒,此刻他正用手拍著大腿,像鳥一樣跳來跳去地玩兒,「雀躍而游」,很開心的樣子。雲將問道:老頭兒,你是誰啊?你在幹什麼呢?鴻蒙也不停,還在用手拍著大腿,像鳥一樣跳著玩兒,回答了一個字「游!」說我在遨遊呢。雲將說:我有問題想要來問問您。老頭兒天真得像個小孩,仰面看著雲將,又回答了一個字:「啊!」雲將說:「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這樣的一個天地萬象,沒有一樣事情是和諧順利的。我願意合天地所有精華之氣來養育芸芸眾生,使百姓的生活風調雨順。我這樣一個理想,怎麼才能做到呢?沒想到這個鴻蒙繼續拍著大腿蹦來蹦去嘴裡回答說:「吾弗知!吾弗知!」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

雲將什麼答案也沒問出來。

又過了三年,雲將又東遊,在有宋這個地方恰好又一次碰到了鴻蒙。這一次雲將非常認真,快步上前,把鴻蒙等稱為「天」,說:您還認識我嗎?我終於又遇到你了,你這一次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

鴻蒙對他說:我在天地之間浮游,從不知道追求是什麼;我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我只知道縱游在紛繁的世間,觀察天地萬物。我哪裡知道什麼道理啊?

最後在雲將一而再、再而三的堅持之下,鴻蒙終於脫去了一副老頑童的外表,把心裡最樸素的真理說了出來。他說了兩個字:「心養」。「心養」,其實也就是「養心」,修養心靈。

現在我們常常提到「養生」,但是很少提到「養心」。讓你心中有一些意念,有一些徹悟,有一些天地至理,有一些生命最真純的願望,能夠真正地自然生成,並且讓你看清自己。其實,小到一個個人的生命,大到自然社會的萬物之理,都在乎心養。

鴻蒙告訴雲將:「墮爾形體,黜爾聰明」,你要忘掉你的肢體,拋開你的聰明,把你所有外在的一切都忘掉,做到「倫與物忘」,人投身到大自然中,用你更多的心智,去體會大自然給你的一切。

我們怎麼樣才能像鴻蒙一樣,拍著大腿跳來跳去,玩樂天真得像個孩子,逍遙自由?莊子認為,只有釋放了人的本性,才能達到逍遙遊的境界。

但是,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當我們在生活的壓力之下,當我們處於社會所賦予的各種角色之中時,我們想到過自己內心的真正感受嗎?我們是不是已經被束縛了本性而全然不知呢?

當我們真正進入社會之中,當我們被一片社會角色所規範的時候,當我們追求名利的時候,我們已經被束縛了。

在這個過程中,沒有別人可以幫助自己,只有自己解放自己的心靈、釋放自己的魂魄,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自然順暢。到這個時候,天下的眾生萬物會各復其根,人不再矯情了,人不再強制了。去掉了所有的強制,這個世界會是一片蔥蘢的綠色。

其實,我們今天繁華的物質世界不是不夠美好,而是這種美好有了太多人為的痕迹和社會化的標準。我們能夠貼近自然的地方已經太少了。所以我們就不再有拍著大腿像鳥兒一樣跳來跳去那樣的歡欣。

什麼樣的人生是至極人生呢?鴻蒙告訴雲將:天地萬物紛紜,應該各自回歸各自的本性。渾然不用心機,其本性才會終身不離。如果使用心機,就會失去本性,不要去追問它們的名稱,不必去探究其中的道理,讓這個世界上的一切自由生長吧,讓各種生命自然蓬勃吧,這才構成了天地和諧。

我們今天遠離這個境界已經太遠太遠了,我們已經有太多的時候習慣於追問,習慣於深究,卻忘記了自己的本性。

有一個寓言,說的是青蛙看見蜈蚣行走,就問蜈蚣說:「你看我就四條腿,有前後的分工,每次都是一蹦一蹦地前進。你這蜈蚣號稱百足之蟲,我就是不明白,你走路的時候,最先邁的是哪只腳?」

這句話一問,蜈蚣「啪」地就頓在那兒,不會走路了。

蜈蚣說:「你不能再問我這個問題,希望你以後也不要問任何蜈蚣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先邁哪只腳。我要一思考,我所有腳都不會動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走路了。」

這多像我們的生活。

大家想一想,我們生活中的頭緒之多,大概比蜈蚣的腳只多不少吧?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你的交友,從老人到孩子,從領導到同事,當這一切一切順理成章地成為你生活的組成部分時,我們是無法過多思考的。

大家都知道這句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上帝也許是在笑我們違背了一種順其自然的真實。

所以,莊子有這樣一個觀點,叫做「有大物者,不可以物」,也就是說,真正擁有了這個天地世界,就不要被外物所役使、所左右。不要拘泥,不必刻意,順乎自然,這一直是莊子至極根本的觀點。

莊子提倡順乎自然,但在現時生活中,有那麼多的社會標準規範著我們的言行,有那麼多名利誘惑擺在我們的面前。

那麼,我們該怎麼樣面對誘惑,減少迷惑,讓自己保有本性的真實和澄澈呢?

莊子說過一句驚心動魄的話,在我們的這種以聖賢為規矩法度的價值標準中,「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

也就是說,從堯、舜、禹大治天下以來,人們無不在以外在的物質標準去改變人的本性。

莊子說,人人都看重自己的一些東西,「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

同樣是拋棄生命,聽起來好像很不一樣,小人為了一點點利益,可以丟了性命,大家會不齒。士為了名譽放棄了生命,大家會覺得這是應該的。士大夫為了一個家庭的利益,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大家會覺得很好。而聖人為了天下的安定而拋棄了個人的生命,這叫做崇高。但是在莊子看來,這一切是一樣的,無非是「事業不同,名聲異號」,但是「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從「以物易性」這一點上來講,都是一樣的,都是不應該的。

莊子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誘惑和迷惑,「小惑易其方,大惑易其性」。小迷惑改變的是人生的方向,大迷惑改變的是人的本性。

這兩句話值得我們今天好好地玩味。

今天這個世界,迷惑少嗎?誘惑少嗎?困惑少嗎?疑惑少嗎?充天斥地這一個「惑」字,古往今來莫過於21世紀如此之多!

在這個惑裡面,小惑能改變我們的人生方向。比如說孩子高考,填報志願。一個孩子說:我想學物理,我對宇宙的奧秘,對天體黑洞感興趣。但是家長說:學理論科學能學得出來嗎?咱們學金融管理吧,以後能掙錢啊。一個考文科的孩子說:我想當詩人,我的志願是念中文系。家長說:當詩人以後能掙飯吃嗎?學法律吧,以後當律師啊,收入高。其實這就叫「易其方」,為了某種現時的功利的目的,改變心中的理想。

這是小惑,而大惑會「易其性」,也就是說,讓一個人做出跟本性相違背的事情來。比如說,這個世界的不忠、不孝、不義。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呢?所謂利令智昏,當利能夠令智昏掉,心中就不再有洞明清澈的智慧,那麼,一切迷惑會讓我們改變本性之初。

有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人得到了一張天下無雙的弓。這把弓用多年的紫檀古木製成,沉實、壓手,非常好用。這個人愛不釋手,但又覺得它不夠華美,太樸素了。於是,他找了一個天下第一的能工巧匠,請他在弓上雕刻一幅行獵圖。行獵圖完成了,果然惟妙惟肖。

這個人欣賞著這張弓,感覺現在這張弓才真正叫做至極完美。這個時候,他搭弓引箭,用力一拉,「嘣」的一下,弓在他手裡斷了。

弓看起來很美麗,卻因為美麗而失去了它成為一柄良弓的可能。我們有多少時候就是為了這種表面的裝飾而失去了生命本初的質地。這就叫做「舍本而逐末」。

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一柄弓呢?我們本來可能比現在更好,但是,我們由於沒有看見自己真正的生命本初,沒有認清未經雕琢的原始面貌和心中的樸素願望,我們常常會做出損性而喪命的事情。

貪慾往往折損了人的本性,使人成為物質的奴隸。

人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如果一個人丟失了自己的本性,在瘋狂地追求物質利益的同時,災難也會隨之而至。

人心應該是自然的,不應有很多刻意的羈絆和外在的雕琢。只有這樣才不會迷失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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