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學·考據篇 | 昔人已乘白雲去

「詩詞世界」旗下原創詩詞平台立足原創,打造精品

本文為台灣著名學者黃永武先生所著《中國詩學·考據篇》——昔人已乘白雲去。《中國詩學》一共四冊,分為「鑒賞篇」「思想篇」「設計篇」「考據篇」,點擊本文底部「閱讀原文」可購買。

唐代崔顥所吟的《登黃鶴樓》詩,第一句是「昔人已乘白雲去」,並不是「昔人已乘黃鶴去」。直到崔顥死後五百多年的元朝,才有人提出仙人乘黃鶴的說法,再到崔顥死後九百多年的清朝,才有人說「乘白雲」是錯的,應當改成「乘黃鶴」。如果崔顥地下有知,聽到有人念成「昔人已乘黃鶴去」,必定頓足浩嘆不已。

記得1986 年12 月29 日我依據敦煌出土的伯三六一九號唐詩卷子,明白寫著「昔人已乘白雲去」,就將「昔人已乘白雲去」作為文章題目,登在《中央日報》副刊公告天下:《唐詩三百首》里的「乘黃鶴去」是不正確的。

又於1987 年出版《敦煌的唐詩》,書甫出版,就赴香港出席兩岸「敦煌學術會議」,將書分贈與會學者,並舉例強調黃鶴樓詩中昔人所乘的是白雲,不是黃鶴。與會學者看畢原原本本的證據,有位武漢的學者特別對我說:「現在大陸剛新建黃鶴樓,樓前的石碑上,我們會照黃先生的意見,建議刻『昔人已乘白雲去』的石碑!」

舊有清人建的黃鶴樓,因興建長江大橋而拆除,三十年後又剛新建,但現今是否真有「昔人已乘白雲去」的石碑樹立了呢?我不知道,我想這是不容易的,人人背誦熟悉的句子,像是先天遺傳的病,要剜除舊根讀何容易?

我的文章、我的書已發表了二十幾年,彷彿影響不大,今天讀許多台灣的出版品,提到黃鶴樓,依舊在談什麼乘鶴與仙人共往一去不返的迷惘哩,連用三次黃鶴,才是李白寫《登金陵鳳凰台》時連出三次鳳凰的學習榜樣哩。去看大陸上的書,仍在大談王子安乘鶴得道,或是據《寰宇記》說費禕登仙時,乘黃鶴憩駕於黃鶴樓,更相信明人偽詩「黃鶴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為李白遺詩哩,相信假材料總比相信真材料的人多,難怪嘛,連清代的大學問家紀曉嵐也上當了,他將元人方回《瀛奎律髓》所引崔顥「昔人已乘白雲去」,白雲二字圈去,旁加「黃鶴」二字,並說「改首句黃鶴為白雲,則三句黃鶴無根,飴山老人批《唐詩鼓吹》,論之詳矣。」不說《唐詩鼓吹》將白雲改為黃鶴,反嫌《瀛奎律髓》將黃鶴改成白雲,說第一句黃鶴若改掉,第三句的黃鶴就沒有根了,全從文氣去看,不尋究原始的根本,連紀曉嵐都被金聖嘆的選批唐詩所迷惑,憑我一篇文章、一本書就想扭轉世人的觀念當然是太難了。只有一九八七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施蟄存《唐詩百話》,已經相信作白雲乃是宋本的原貌,到元代人才生異說,他所說比我晚卻和我不謀而合,唯一可惜的是施氏沒見到敦煌寫本的唐詩,讓他更理直氣壯。

現在將敦煌寫本的崔顥詩及我在《敦煌的唐詩》中的考述摘錄於下:

登黃鶴樓

昔人已乘白雲去,茲地唯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青青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在?煙花江上使人愁。

本詩唐人已甚注意,《國秀集》卷中、《河嶽英靈集》卷中均收錄,《文苑英華》卷三一二、《唐詩紀事》卷二十一亦收錄。題目《河嶽英靈》作《黃鶴樓》,《唐詩紀事》、《唐詩紀》本之,《國秀》作「題黃鶴樓」,《文苑英華》作《登黃鶴樓》,與敦煌本同。

「昔人已乘白雲去」,《英華》、《河嶽》、《國秀》、《唐詩紀事》均同。明人《唐詩紀》及清人《全唐詩》也還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只在白雲下注「一雲作黃鶴」,可見宋代以前的書還沒有乘黃鶴的說法,元代吳師道《吳禮部詩話》中曾討論到乘黃鶴還是乘白雲的問題,提及當時人曾附會「費文禕駕鶴登仙於此」、「仙人子安乘黃鶴過此」,才開啟後人改成「昔人已乘黃鶴去」的奇想。《唐詩鼓吹》改為黃鶴,明人並不依從,明人吳管等作《唐詩紀》猶以「白雲」為正,兼采異文「一雲作黃鶴」,大力促成改「乘黃鶴」的可能是清初順治十七年(公元1660 年)《選批唐才子詩》的金聖嘆,他不但以乘「黃鶴」為正,並批評說:「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三『黃鶴』字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雲,則此樓何故乃名黃鶴?此亦理之最淺顯者。至於四之忽陪白雲,正妙於有意無意,有謂無謂,若起手未寫黃鶴,先已寫一白雲,則是黃鶴白雲,兩兩對峙,黃鶴固是樓名,白雲出於何典耶?且白雲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見悠悠,世則豈有千載白雲耶?不足當一噱已!」(頁四二)

金氏強辭奪理,乘鶴的附會乃起於元代,而崔詩原本是白雲黃鶴,四句迴轉,結構勻稱,第一句白雲一去,第四句白雲還在;第二句黃鶴還在,第三句黃鶴一去,糾繚迴環,用意絕妙。被金氏這幾聲恫嚇,所以清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 年)時編《唐詩別裁》的沈德潛(與金聖嘆皆長洲同鄉),在卷十三里錄的崔詩,變成「昔人已乘黃鶴去」,連旁註「一作白雲」都免了!孫洙編《唐詩三百首》是在乾隆癸未年(公元1763 年),律詩部分參考《唐詩別裁》不少,自然也作「昔人已乘黃鶴去」了!至今傳誦人口,迷本忘原,直待敦煌本出現,才更確信唐人原本如此。

……

「煙花江上使人愁」,各本「煙花」均作「煙波」,考李白詩《黃鶴樓送孟浩然下維揚》有「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相傳李白曾見崔顥此詩,嘆息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見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卷二十一),則李白詩中的「煙花」顯然是從崔顥詩中學來,崔詩中「春草青青」正是「煙花三月」的景象,敦煌本的「春」被改成「芳」,「花」被改成「波」以後,李白學崔顥的痕迹就無從考得了。

至於1986 年寫的副刊文章,用淺顯的文字寫,意思是重複的,為了強調這主題,不嫌重錄一遍:

我們久已聽慣了「昔人已乘黃鶴去」的唐詩,猛然聽到昔人已乘「白雲」去,還在懷疑是不是唱錯了?然而這是千真萬確唐人手抄如此,其實在唐代人所選的《國秀集》、《河嶽英靈集》,宋代人所編的《文苑英華》、《唐詩紀事》,其中都提到了這首詩,寫的都是「昔人已乘白雲去」,直到元代,人心苦悶,出現了許多仙人的傳說,有的說仙人費文禕駕鶴成道,是從黃鶴樓起飛的,有的說仙人子安曾經乘鶴經過這座樓,把黃鶴樓的地名附會了種種神仙故事,於是「昔人已乘白雲去」便有了「昔人已乘黃鶴去」的異文,但當時信者不多,詩流傳到明代,乘的依然是「白雲」,只在句子正文下面多了「一作黃鶴」的備註罷了。

可是清代的怪傑金聖嘆一出現,這句詩就改觀了,他認為這句詩非作「乘黃鶴」不可,理由是

1. 如果不是仙人駕鶴,這座樓憑什麼叫黃鶴樓?

2. 前三句都用黃鶴,才奇特。第一句如改成白雲,則兩句白雲,兩句黃

鶴,對峙得太呆板。

3. 若乘的是白雲,白雲既已乘去,為什麼至今悠悠,世上哪有千載尚存的

白雲?

金聖嘆的《手批唐才子詩》,作於公元1660 年,被他強詞奪理地一吆喝,認為必須作「乘黃鶴」才對,五十年後沈德潛編《唐詩別裁》(公元1717 年)便採用他的觀點,把詩直接改成「昔人已乘黃鶴去」,又過五十年後,孫洙編《唐詩三百首》(公元1763 年),就依「乘黃鶴」為定本,弄得家家傳誦,積非成是,沒人知道「昔人已乘白雲去」才是崔顥的手筆,直待敦煌本的出現,才讓我們重新認真地檢討唐詩原來的面目。

再則崔顥本詩的結尾原來是:

日暮鄉關何處在?煙花江上使人愁!

大家熟悉的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看到唐人手寫,原來「煙波」本是「煙花」,這一字之差,令人想起古代的一項傳說,說大詩人李白曾經遊歷到黃鶴樓上,正想吟詩,抬頭讀到崔顥的這首詩正題在壁上,詩寫得太好,李白也只能嘆息,無法再出手了,便坦然認輸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種「服善」的美談,一直教人疑真疑假,無從證實,可是現在可以相信真有其事了,因為李白寫「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在黃鶴樓前用「煙花」來描寫,原來是學自崔顥,由敦煌本的出現,確信李白是真的讀到了崔詩而李白對崔顥的傾服,也由此獲得了明證。

所以不嫌憚煩重複地各引一遍,是希望這樣就可以說服世人改正過來吧?事實或許並未如此,至今聽到的恐怕仍有人在說:自然界的鶴沒有黃色的,黃鶴非凡間所有,是神話中人物乘坐的。也有人在說松花黃色,松花飄積在鶴背上才成黃鶴。這類問題原不在討論範圍內,想想最近三百年,鳥類絕種的已有數百種,何況崔顥下世至今已一千二百五十年,稀有鳥類絕種者不知凡幾,崔顥去登黃鶴樓,黃鶴樓初造的年代比崔還要早五百多年,現今沒有黃色的鶴,

也不能推斷三國時東吳就沒有黃鶴,非要有仙人駕鶴才能叫黃鶴樓?也許黃鶴是人名、地名呢?這造在「黃鶴磯」上叫「黃鶴樓」不是很自然嗎?

嚴滄浪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黃鶴樓為第一。」相信嚴羽所讀的宋代本子,都是「昔人已乘白雲去」,絕不是因為「連寫三黃鶴字為奇」,李白學崔顥是事實,但不是以「三鳳二凰二台」去學崔詩的「三黃鶴二去二空」,詩的機杼要點,絕不在「三黃鶴」,因為李白所見的崔顥詩,和敦煌唐人寫卷相同,是「乘白雲去」。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留黃鶴樓」,乃是律句,七言平起出句拗第五字,則下句第五字改為平聲來救轉。白雲的白拗了,就用下句黃鶴的黃來救轉,正合律句拗救的規則。即使改為「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留黃鶴樓」仍

是律句,七言平起出句拗第六字,用下句第五字拗平以救轉,下句的「黃」亦救上句的「鶴」,所以第一二句並沒有故意間雜古體格律的現象。至於「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上句連接六個仄聲,下句空悠悠「三平落腳」,全是古詩格律,乃所謂「律間出古」,律句中可間出古調,但古調自有古調的平仄規則,並不是「於平仄俱不講究」,嚴羽說這十四字已變成了一長句,所以根本毋須對仗了,不拘對偶,直統讀下,反而氣勢雄大,意境寬閎,所以人不可及。紀曉嵐說這詩「偶爾得之,自成絕調,然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均指出早期律詩的特殊之處。

以上將各疑點一一解開後,明白金聖嘆的說辭並無可取之處,實在沒有理由再說崔顥的詩要讀成「昔人已乘黃鶴去」了。

【版權說明】本文原載《中國詩學》,由北京步印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出版方)授權刊發。本書是台灣著名學者黃永武扛鼎之作,風行台灣三十載,榮獲台灣出版大獎「國家文藝獎」。這是一部講論古典詩歌的頂級作品,它承繼了中國詩學的真正傳統,開創了中國詩歌欣賞的新境界,將現時的讀者和古典詩歌連繫起來。全書分為《思想篇》《設計篇》《考據篇》《鑒賞篇》共4冊,歡迎購買。


推薦閱讀:

美債違約,中國準備好了嗎?
外媒:擁有兩國父母 「美國女孩」中國尋根
中國體壇10大美人,潘曉婷排第三,一人如天降尤物
日本遇首次沙塵暴賴中國,中國覺得冤不冤?
美越「結親」意圖遏制中國

TAG:中國 | 考據 | 詩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