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如果歐洲不接受難民,那歐洲的自由還是不是自由?

作者:梁鴻

為什麼旅行?

在還沒有走出過村莊、鎮子之前,我曾經以為,我們鎮子是最大的鎮,雖然對這個「最」字的比較對象不太明晰,但是,那個由幾條街道、房屋和背後的田野所構成的空間就是我所認知的最遠邊界了。有點荒誕,以後的好多年,我都為那時的「井底之蛙」而感到好笑,我覺得自己的村莊、鎮子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可是,說也奇怪,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去過的地方的增多,那種邊界的感覺又回來了。我不再覺得我的村莊我的鎮子太小,相反,我覺得,它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它包羅萬象又複雜無比,它灰塵滿面又絕世無雙,它單調平凡卻又包含著人類的全部秘密。那麼,為什麼還要旅行?在從芬蘭至挪威的油輪上——SILJA(在我的感覺中,她是一位高大修長,獨立而驕傲的北歐女性),陽光照射在蔚藍的波羅的海面上,帆船點點,白色的海鷗盤旋環繞,兩岸是一個個被綠色覆蓋的島嶼,紅白相間的房屋尖頂高高指向天空,夢幻般的美,這不正是傳說中的童話世界?在那一剎那,我想到了霧霾緊鎖的北京,想到我幾近荒原的村莊,突然有一股愛和溫情湧上心頭。那些因久在其中而麻木甚至看不到的事情,被剝掉沉重的外殼,看到了裡面的血肉,那些久已忘記的面孔也栩栩如生,以他們的沉重命運昭示著這人和事背後更複雜的存在。

因為有了另一世界的參照,因為有了異國他鄉永不相識的人對生命的相似感受,你對自身的經驗和自我的世界有了觀照,有了不一樣的思考。我想,這就是旅行吧。我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以中國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班「遊學之旅」為由頭的北歐行,究竟在個人心底烙下怎樣的刻印?

言說與靜默

幾乎是一種徵兆,在去芬蘭的航班上(幾乎是我坐過的最舒適的航班),我打開座位前屏幕上的電影頻道,一眼看到一部關於茨威格自殺的電影:《StefanZweig:FarewelltoEurope》。再見,歐洲。還沒有開始呢,又怎能說再見呢。我為「歐洲」著迷,不管是僅僅作為一個詞語的,還是作為文化和地理的「歐洲」,都讓人著迷。上帝恩賜的綠色之地。古老的、貴族的歐洲,自由的、民主的歐洲,世界戰爭策源地的歐洲,文明的、野蠻的歐洲,它的側面如此之多,以至於我們不知道哪些才是真正的歐洲。當奧地利被德國軍隊佔領的時候,身為猶太人的茨威格失去了國籍,像二戰中所有的猶太人一樣,在自己家中,他們失去了家。在以色列當代作家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中,奧茲替他的父輩,也正是茨威格的那一代,說出了心聲:他們是歐洲的兒子。對於歐洲的猶太人而言,「歐洲」不是某種知識體系,或某種修養和謀生手段,而是實實在在的家園。歐洲是他們的「家」,地理意義的和心理意義的,那是他們的「應許之地」。但是,在不斷的「清洗」中,「家」變成了敵人,他們喪失了最基本的存在之地和精神依託,這正是茨威格在自殺遺書上寫的,「我精神上的故鄉歐洲業已自我毀滅之後,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重新開始重建我的生活了。」「歐洲的自我毀滅」,那是因為在茨威格的心中,有一個更加優雅、迷人和高貴的歐洲文明在。

我們這次要去的北歐五國,芬蘭、挪威、瑞典、丹麥和更遠的冰島,並沒有成為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戰場,但是,它們仍然主動或被動地捲入世界潮流之中,其文化和發展也必然受到影響,那裡的「歐洲」會是什麼樣子,還保留著茨威格想像中的「歐洲文明」嗎?

天總也不黑。等著夕陽西下,黑暗降臨,在異國平安度過第一天。八點鐘,九點鐘,十點鐘,窗戶外面的海面還是波光粼粼,最遠處的地平線散射出燦爛的霞光。那霞光的高度,發散的範圍,足足有三個小時,似乎絲毫沒變。赫爾辛基的大街上,還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人穿著短褲背著背包,騎著自行車飛速而過。夏天的赫爾辛基沒有似乎真正的黑夜,即使有,也至多三四個小時,清晨五點鐘,天又亮了,又回到了白天。但是,秋冬季節卻又是極夜狀態,下午三四點鐘天就完全黑暗,漫長的黑夜,陰冷的氣候,1990年就來到這裡的中國導遊告訴我們,芬蘭,包括北歐五國的抑鬱症患者和酗酒者,特別多。他剛來的時候,一到冬天,特別想哭,但是,他還是呆了下來,因為福利,因為生活簡單,還因為一些其它說不出來的原因。他說他的兩個孩子已經擁有芬蘭國籍,他們的芬蘭語和瑞典語遠比中文流暢。

也許北京太過忙碌擁擠,走在赫爾辛基的大街上,總有荒涼之感。那荒涼和寂寞浸透在人的表情和眼神中,浸透在疏闊的街道和安靜的咖啡館中。在阿黛濃藝術博物館,當看到芬蘭畫家HugoSimberg的《受傷的天使》和《死亡花園》時,那荒涼更是撲面而來。他的畫作主題多與死亡有關,陰鬱,悲傷,有點執拗。天使的翅膀上沾著血,那鮮血在潔白的羽毛上,分外刺眼,像一個不詳的隱喻。那走在後面的小孩,目光執拗,他直直看著你,就好像在指控你,或人世間的每一個人,對天使的傷害。除了表現主義之後,Hugo的畫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技法或表現方法,畫中的人帶有浮雕般的質感,就好像浮在畫面之外,自然的景物或生活的背景被後置很遠,就好像畫中的情節、故事和人超越一切具體的背景,有極強的命運感,似乎他所表達的一切就是人類的本質屬性。我被《死亡花園》的氣息所迷惑。死神穿著黑衣,骷髏頭上一雙黑洞般的雙眼,卻並不兇狠和冷酷。他們在花園澆水,手拿水壺和綠葉,他們在躺滿死人的墓地上放上花盆,培育著細小的綠色。有點矛盾。死神本身指向虛無和寂滅,但他們卻又在努力澆灌生命,所以,仔細看來,那死神又有點可愛。空虛和生命,絕望和希望,在這幅畫里交織纏繞,意象繁複,又絕望又溫暖。

《死神花園》HugoSimberg

意外得知靜默教堂。它就像一個原木色的不規則型的大木桶,置於赫爾辛基的鬧市,匆匆走過,也許不會多看一眼,如果不是導遊帶領,根本意識不到它的存在。設計師意在於都市的喧囂與熱鬧之中,感受沉默之力量。在這裡,閉上你的嘴巴,閉上你向外開放的心靈,回到內心,與自我相處。在那裡坐了十分鐘,在靜默之中,某種東西逐漸回來,好像有人在注視你,你開始變得安靜、柔軟,即使沒有宗教和信仰,也足以感受到某種對話。與北歐所謂的喧囂相比,北京可謂是喧囂的N次方吧。從那喧嘩與騷動之地來的人,也許更有感受其靜默之美和必要吧。

靜默教堂外部

靜默教堂內部

應該說,斯德哥爾摩是整個北歐看起來最有人文景觀的城市。一條大的河灣把市區分成兩部分,綠樹盎然,古老教堂的尖頂在其中浮現,紅色的王宮、政府大樓,白色的樓房,中央廣場周邊的古老街道上熙熙攘攘。在諾貝爾博物館,我們看到了一個個睿智的頭像,看到人類智慧和文明的精華,當然,我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看到了可言說的和不可言說的面孔。就像著名的瓦薩沉船。帶著國王古斯塔夫最大的希望,帶著戰勝丹麥的雙層炮艦的決心,帶著瑞典向世界展示力量的決心,這艘被稱為當時最豪華最威武的戰艦啟航了。然而,行駛還不到一千米,古斯塔夫一世還沒來得及回到宮殿,就聽到轟隆隆的巨響。船沉了。三個多世紀之後,站在這沉船前,還能感受到其雄壯的氣質。足足五層的甲板,據說有64門大炮。船尾龍骨有6層普通樓房那麼高,還可以看到船上的雕塑品,有神話里各種人物,有士兵,有形形色色的紋章,還有裸女。旁邊的陳列室里,陳列著從海底打撈上來的原瓦薩號艦上的實物,有人體骨骼、水手服、工具、金幣,甚至牛油與羅姆酒(一種甜酒)。

生命從來都只是物,或者說,都只是物的存留。在這物身上,才能夠感受到那神秘的律動和曾經的溫度。國王的心碎了,那幾千士兵的母親心也碎了,一個王朝也隨之沒落。那沉默的永遠沉默,哪怕它在千萬人面前,被年復一年的展示。

瓦薩沉船博物館

自由自由,或空空蕩蕩

Ofelia,Idon"tloveagain.Ofelia,O,beautifulOfelia。哈姆雷特在空蕩蕩的克倫堡里,時而厲聲疾語,時而滿懷愛意地嘆息。他否認他的愛情,他要去尋找心靈的自由,復仇之劍高舉,任波羅的海的風吹蝕奧菲利亞悲傷的眼睛。這丹麥王被暗殺的地方,這哈姆雷特痛苦思索「tobe,ornottobe」的地方,幾百年之後,仍然在上演《王子復仇記》。一群演員在克倫堡的廣場,在卧室、書房、大廳,不間斷地表演,你走到某一房間,恰好就會遇到剛剛還在廣場聽父親教導的雷歐提斯,此時他在尋找他的妹妹,你在這個房間看到叔父在書房簽署命令,到另外一個房間,就碰到他在向王后表達他對哈姆雷特的憂慮,就好像他們仍然在生活,正在上演著即將到來的悲劇。這悲劇超越時間,昭示著人類的命運。廣場上,觀眾聽得如醉如痴,哈姆雷特正在對那個骷髏表達對生命的看法,對他的朋友表達死亡的決心。他們好像面對觀眾,好像是在和觀眾對話,又好像在面對幾百年的空虛的歲月,不懈地訴說著對自由、尊嚴的嚮往。

廣場上的《王子復仇記》

水晶宮,赫爾辛格湖畔的腓烈特城堡,卡羅琳,被流放的丹麥皇后,正在思念她的一雙兒女,四方的院子,高聳的尖頂,戳她的心。她的德國情人施特恩斯,那個試圖打擊貴族給平民以自由的醫生,正在被送上絞刑架,他為之奮鬥的平民,他一心想要啟蒙的平民,圍聚在絞架前,興奮地看這個偷情的男人如何伸出他的舌頭,如何屍首分身,懸掛于丹麥街道的各處。卡羅琳悔恨,海風刮過大地的冬天,她坐這個在腓烈特國王送給愛妻的水晶宮裡,給她的孩子寫信,她渴望她的孩子記住他們可憐的媽媽,媽媽的愛,媽媽為之奮鬥的事業。

自由自由。我們要建一個烏托邦的自由城。我們不要貨幣,不要稅收,不要資本,我們不要管理,只要勞動,只要自由。哥本哈根的自由城,FristadenChristiania,從俯瞰圖看,這自由城就像一個有著高高龍頭的輪船,隱喻著北歐生活和精神的本質,它醞釀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丹麥的「貧民窟風暴運動」,它想要建構一個「都市裡的村莊」,不只是土地意義的,而是相較於現代工業,現代文明而言的。那誇張的濃墨重彩的壁畫,像色彩斑斕的童話,植物瘋長,大地豐饒,一張艷紅的嘴充滿誘惑地微翹,向你許諾一個清明世界。在那小小的跳蚤市場里,我看到了自由的悲傷。一雙瘦的手,瘦的眼睛,看著異鄉人。他渴望這異鄉人能為他帶來什麼,他用手勞動,手工飾品,手工編織,也困於手,這雙手空空如也,隱約現出某種類似於飢餓的困境。空氣里浮動自由的氣味,隨處可見的自由,九歐元一支的自由,如假包換的自由。一位胖老婦人穩坐軍中帳前,手中正織著春夏天秋冬的毛衣,北歐的圖案,她守住攤位,守住一寸光陰,她必須有一張支票保證她的脂肪一點不少。莫名的笑啊,笑啊,自由萎縮為生理迷狂的需求。烏托邦被烏托邦拖累,自由以自由之名被困擾。

自由自由,求仁成仁。他面對電視微笑,說你對我很好,說監獄長對我很好,說我覺得很好。挪威的諾貝爾和平大廳虛席以待,它在等一個永遠也不會到的人,一個不可言說的名字。在瑞典諾貝爾博物館的大廳里,我們看到他的照片,面帶微笑,一張中年人結實而開朗的臉,他和莫言、和高行健,和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構成東方面孔的群像。北歐的行程是一個人逐漸衰竭、死亡的過程。他躺在病床上,身體已經瘦得脫形,死神在他周邊盤旋,尋找可以張開血盆大口的地方。其實不必再說,那軀體已經千瘡百孔,只是時日而已。所有的言辭都只是說法,所有的說法都只彰顯出巨大的沉默。

鍍金時代。流亡的康有為坐在瑞典的一個小島上,品嘗快樂,海鷗的金色翅膀送來金色希望,粉紅的夕陽在天空曖昧,帆船的桅杆在金色中舞蹈,康有為要做地主,把革命的金錢拋灑在瑞典的金土地上。他買下了一座島。今天,這個位於斯德哥爾摩南部沙丘巴登鎮上的小島,被瑞典人稱之為「康有為島」。在斯德哥爾摩火車站旁邊的熊貓餃子館吃了一頓最地道的中餐之後,翻譯家陳邁平先生帶我們去康有為島喝茶。邁平先生在瑞典生活將近三十年,他和妻子陳安娜女士為中國和瑞典的文學交流作出了最大的貢獻,邁平先生負責翻譯瑞典文學到中國,如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埃斯普馬克的小說《失憶》《早晨與入口: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詩選》等,安娜老師負責中國文學到瑞典,莫言、閻連科、余華、蘇童等中國當代作家的書都被她翻譯過。為了更好地相互引進書籍出版和進行文學交流,他們還成立了出版社「萬之書屋」,我們去的那一天,《四書》(閻連科)和《秦腔》(賈平凹)的瑞典文剛剛出版,他像寶貝一樣展示給我們看。其實,不止如此,陳邁平老師還是一個有赤子之心的文學社會活動家,幾乎所有在國外流浪的學者作家他都接待過、安排過並為之周旋過。我們坐在康有為島上,裹著毯子,看夕陽的金光照耀天空。一切都被鍍上了金光。聽邁平老師給我們講故事,那些從國內出去的人,都是熟悉的名字,他們在國外經歷了什麼,他們的性格、人生軌跡。是的,從來沒有單面的人,就像從來沒有純粹的自由。流亡從來都是對不自由的彰顯,是一種反抗的形態,但是,又都被困在某一鏡像中。

如果歐洲不接受難民,如果瑞典不接受難民,那歐洲的自由還是不是自由?如果幾年來只接受一千個難民的瑞典已經是北歐接受難民最多的國家,並且已經達到最大的限度,那麼,那麼多流亡的人呢?他們和當年的猶太人一樣,也在自己的國家失去了自己的家。如果芬蘭、挪威連這一千人也達不到,歐洲還怎樣保持歐洲?法國的穆斯林問題,英國的脫歐,歐洲白人人口的持續減少,特朗普的上台,有多少問題假借自由之名在扭曲?茨威格在巴西自殺前留下遺書:「對我而言,與我操同一種語言的世界對我來說業已沉淪。我精神上的故鄉歐洲業已自我毀滅之後,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重新開始重建我的生活了。我的精神故鄉歐羅巴亦已自我毀滅,從此以後我更願意在此地重建我的生活。但是一個年逾六旬的人,想要再一次開始全新的生活,這需要一種非凡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無家可歸的漫長流浪歲月中業已消耗殆盡。」文明在坍塌。現在歐洲所面臨的難題,難道不是文明的又一次分裂?那看似微小的事件難道不正一點點吞噬著歐洲文明的形態?或者,一個人的死是不是也意味著有某種東西正吞噬著某個我們無法言說的詞語?就像茨威格所感受的那種空虛一樣,儘管他在巴西受到熱烈的、幾乎是無上榮耀的歡迎,但是,仍然填不上他內心根本性的喪失。

傍晚時分,我們登上從哥本哈根到挪威的油輪,DFDS,一個男人的名字。突然的倦意。也許是北歐太過整潔的天空大地,也許是那起伏不定的海面,也許是船上太過豐富的物質和餐飲,我們萎坐在舷窗邊,渾身懶洋洋,不想睡覺,不想說話,只想喝酒。

來,來,我們喝酒。Tequila,龍舌蘭,shot喝,舔一口鹽,一口悶,一飲而盡,再吃口檸檬,咸,辣,酸,幾種層次,在胃裡混合,bang,應聲而倒。自由從腫脹的臉痴笑的眼裡誕生。Pinkpanda,粉紅的清涼的醉意,伏特加,紅葡萄白葡萄,混喝,一杯接一杯,好像真的在喝酒,其實就是在喝酒。方舟和文質彬彬的導遊小劉探討著每一種酒,那深深的愛意,好像是天下最在行的最老資格的酒者,楊慶祥老師,我們可愛英俊的慶祥老師倒在沙發上,說,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要親你們了。我這個不會喝酒又嚴重過敏但又極想醉酒的人,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小劉給我推薦一種清淡的雞尾酒,northernlight,意為:杯中的北歐天空。單只這個名字,我就喜歡上了。北歐的天空裝在杯子里。我把酒杯舉起來,讓脹紅的臉緊貼酒杯,透過它,看北歐的天空。雲在天邊靜憩,金光碎于波浪,斯堪的納亞海在酒杯里輕輕蕩漾。

一個英俊的老男人,在酒吧里自彈自唱。他在唱「hallelujah」,老科恩(LeonardCohen)的哈利路亞,我的最愛,他的嗓音總能把你帶到生命的永恆層面,傑夫巴克利(Jeffbuckley)的哈利路亞,那個三十歲就死去的大男孩,他清澈的聲音把哈利路亞帶入到更溫柔的破碎,是「噪海里的純凈一滴」。那一聲聲哈利路亞,似在向那遙遠的上蒼呼喚,渴求它的恩賜?保佑?痛苦?或者僅僅是注視?斯堪的納亞的海平靜寬闊,只有這巨大的油輪行駛其中,它的巨大就是它的孤獨。一群孤獨的人在油輪上熱烈地生活,想在真實生活之外過上一段更完美的更自由的生活,哪怕只是一種短暫。那醉酒的夜晚,那臉脹得像頭豬一樣的夜晚,那渾身過敏的夜晚,我在找什麼?我想脫出那皮囊,我想讓我跳出來,我渴望自由。哈利路亞。

從芬蘭、瑞典,到丹麥、挪威,到世界盡頭的冰島,在飛機落地北京的時候,我得知,那個人去了。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Welltherewasatimewhenyouletmeknow曾經是你讓我相信

What"sreallygoingonbelow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

Butnowyounevershowthattomedoya?可現在你再也不是那樣,不是么?

ButrememberwhenImovedinyou?可請記得,當我進入你時

Andtheholydovewasmovingtoo聖靈與我們同在

AndeverybreathwedrewwasHallelujah我們的每次呼吸都是哈利路亞

Maybethere』sagodabove也許天上真有一個上帝的存在

ButallI』veeverleanedfromlove但我從愛里學到的

Washowtoshootsomebodywhooutdrewya是如何向引誘你的人開槍

Andit』snotacrythatyouhearatnight你夜晚聽到的不是哭泣聲

It』snotsomebodywho』sseenthelight這不是光明中的那個人

It』sacoldandit』sabrokenHallelujah它是冷漠又破碎的哈利路亞

挪威的森林

小個子的易卜生疊腿坐在高高的石凳上,比例失調,憤怒地看著在皇宮前匆忙走過的人,他在他戲劇里創造的「人民」——在《群鬼》《人民公敵》《玩偶之家》《彼爾京特》《布蘭特》里努力爭取自由和個人權利的人民——遺忘了他,他們每天從他門口經過,卻沒有多看他一眼。易卜生故居靜悄悄,靜悄悄,只有我們這些異鄉人的足音。可是,誰能想到,文化的旅行是如此快而且充滿戲劇性,幾十年後,世界上影響最大的披頭士是老先生的粉絲。

挪威的天空不夠藍,不夠灰,不夠清,那雲裡面包含的水太多,整個天空都是清淡的水的顏色,斯堪的納亞的海水也包括天上的雲。備受生活和命運打擊的蒙克只能聽到那個人恐懼的吶喊。死亡,蝙蝠一樣在他頭頂盤旋。橋上的那個人看到了什麼?末世般的天空,絳紅的旋流,狂怒的烏雲,層層迴旋,那是死神在巡禮,攜帶著雷霆之怒,瀰漫於每一角落。橋上的人啊,他被緊緊罩住,他不知道那地獄般的天空是他內心恐懼的外現,那旋流,那烏雲是他自己發出的聲音。聲波擊打著器官,震飛肌肉,死神趁虛而入,那個尖叫著的人,被抽干血液和精神,沒有了形狀,沒有了存在。我看到蒙克一張八十歲的自畫像,他站在畫室的門口,一片陰影之中,他站立的姿勢有點小心翼翼,緊張擔憂,就好像被什麼壓垮了,眼神里有一種空洞,或者說是茫然。他似乎盯著正在走進來的死神,告訴他,我已經準備好了。經歷了一次二次世界大戰,經歷了歐洲文明的摧毀,經歷了親人離去和疾病困擾的蒙克,他畫兩個相互攙扶過河的男女,他畫在星空下互相擁抱的母女,他畫憂鬱的人坐在永恆流逝的河邊,在他的晚年,他畫絢麗巨大的太陽,溢滿整個空間,他試圖突破個人的孤獨和歐洲的孤獨,可是那色彩過於張揚和驕傲,反而透露出內在根本性的脆弱。我想擁抱這個脆弱的老人,想輕輕撫摸他的頭髮,想讓他感受人間的溫暖,想給予他最大的安慰。可是,我多想哭啊,他畫出的正是我的靈魂啊,他心裡所充溢的孤獨、悲傷,他所尋找的擁抱、依靠,他所嚮往的優雅、豐富,不正是我想要的嗎?不正是這世界每一個生命最根本的要求嗎?

哈當厄爾峽灣長長的雲帶,依附著綠色的山脈,沒有盡頭。我們坐在仙境的輪渡中,海鷗追逐麵包屑,翅膀和風角力,製造著優美鏡頭。我聽到一聲聲感嘆,真美啊,太美了,我好喜歡。我說不出。實際上,我也說不出諸如「我太憂傷了我太難過了」之類的話。生命太過沉重,沒有歡愉和飛揚,沒有創造和靈感,活著已經死去。很多話很難說出。不是沒有感動,而是無法用一個詞來簡單敘說。峽灣山脈連綿,岸邊綠草白屋。親愛的,即使有你的愛,也不能添滿我空蕩蕩的心,蟲蛀了的心。在峽灣的沃斯小鎮,獲得了沉沉的一夜。無夢,也不是純然的黑暗,而是如湖水般輕盪,輕的沒有感覺。所謂甜美的夢鄉,其實是平靜、安寧、無思無欲的所在。鬆軟的床?最為適宜的濕度?還是只因為太過疲倦?能這樣好好睡一覺,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可它如此艱難,在千山萬水之遠,才姍姍出現。

文藝氣質的導遊小劉偏離既定的旅遊路線,帶我們走一條他自己探出的路線,他說那是他自己的挪威的森林。綠色雲霧彌天鋪地,湖在中央,樹在雲上水中排列。白色的杉樹層層密密,枝條互相交織,沿著筆直纖細的樹榦一路向上,在空中結成樹冠,遮蔽出一個無邊無際的神秘國度。只有我們一輛車,沿著山際行駛在這神秘國度的窄道上。這世間只剩下我們四個人,那片刻的寂靜,是地老天荒,還是千年一瞬?時間漫長又短暫。我們聽披頭士的「挪威的森林」,「Ioncehadagirl,orshouldIsaysheoncehadme」,英國搖滾,村上春樹,日本的物哀。挪威的森林,好想在那裡談一場悲傷的戀愛。難道不是一開始就帶著這種惆悵來到這挪威的森林?如果沒有披頭士的歌,如果沒有村上春樹的書,如果不是我們預先已經充滿情感,挪威的森林還是我們現在感受到的挪威的森林嗎?或許,它仍然在這遙遠的空間自由生長,卻不被世間的我們知道。不要圓滿,只要惆悵。不要單相思,只要愛情。老村上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去過,但它一直在那裡,總會在那裡。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正在此時,遠在中國北方的姐姐打來電話,帶著濃郁的中原方言,大聲問我,你在哪兒啊?我說,我在挪威的森林。也許線路過於遙遠,森林過於濃密,那聲音沒有穿越森林的上空,她更高地喊道,哪兒啊?挪威的森林。我也扯著嗓子喊。這巨大的聲音在車廂里來回撞。啊,挪威的森林啊?襄陽這兒也有一個,我剛去過,劉備三顧茅廬處,北歐風情,框架結構,五千元一平米。我突然間想笑,善於嘲諷的姐姐以她超常的敏捷思維擊打著這車裡憂傷的小心臟。襄陽,蔣方舟的老家。我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她,她正在專心看窗外的挪威的森林。她不知道,挪威的森林已經在她的家鄉紮根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被雪覆蓋的山如同一個長著豹紋的獸脊,橫卧在雲霧中,發散出華麗的雄性激素,放肆於天地。房屋孤獨,站在高坡,迎接千萬年的罡風,樹木傾倒,露出白色的根茬,這世上,哪一棟房屋又要起來,那一個孩童又要出生。老人坐在長椅上,一條狗一條路,他等著路過的人們朝他招手,斯堪納的亞的海風著他,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終於等到了那個人——死亡花園裡的死神,一個紳士,胸襟上插一朵血紅的玫瑰花。他要帶走他,讓他躺在墳墓里,然後,在他的墳前種一朵花,慢慢澆灌。

來到冰島,我只關心草地。灰黑色的火山石、火山地、火山平原,低矮的各色小花只在路邊開放,稍往遠處,就又是灰黑色了。導遊說,這路邊的土和花是開發出來的,是從別的國家買來的土和花種,一點點培育出的。冰島沒有土,那火山噴發的時間還太短,火山石還沒有風化、凈化成可以生長生命的土壤。他說,在冰島的地下,也是一片貧瘠,沒有任何礦藏。大家下車,在強風之中,擺著姿勢照相。導遊說,千萬別往地上踩,那地上的苔非常珍貴,幾十年上百年才長成這樣。這才看見,那火山土上覆一層極薄顏色極淡的青苔,肉眼根本難以覺察。在這裡,它是珍寶。

冰島的荒涼是因為它還太過年輕。雷克雅未克,多好聽的名字。我親愛的,我不想告訴你,你是如此著迷於這個名字,它也許只是一個小鎮。或許,它也並非只是小鎮。在這世界的盡頭,在遙遠的遙遠處,有這麼一個優美的、充滿想像力的名字,僅此一點,就足夠吸引你來一趟了。在黑色的荒原之中,那白色的藍湖溫泉,在只有淺草的原野之中,那奔騰而下的黃金瀑布,帶著融化了的淡水滋潤這片貧瘠的土地,那冰藍如深淵般下陷的火山口,帕瓦羅蒂和冰島國寶級演員比約克在這裡舉辦演唱會,都是年輕的冰島獨有的。雖然貧瘠,卻有生命在醞釀。時間剛剛開始,我們耐心等待它的生長。

歐洲,親愛的老歐洲,還剛進入青年,就已經老了。全世界都嚮往你,有多少流亡,多少消失,綠色覆蓋大地,緩坡輕盈起伏,老歐洲在呻吟,每個青銅雕像上都站著一隻鳥,在英雄頭頂為所欲為,白色的鳥屎糊住了英雄的雙眼。那長劍指向遠方,卻有些茫然。

也許,都只是鏡像。短短的十五天,誰有資格敘說那遙遠國度里的事情?我所看到的,或許只是杯中的北歐天空。(文/梁鴻)

鏡中,與北歐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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