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斯蒂芬·霍金
「霍金去哪兒」主題科幻小說創作
霍金去世後,本刊邀請四位中國科幻作家,以「霍金去哪兒」為主題創作科幻小說,紀念這位傳奇的物理學家。這是陳楸帆為我們帶來的第二篇。
約1987年,英國劍橋,霍金和妻子簡及他們8歲的兒子蒂姆
作者簡介
陳楸帆科幻作家,編劇,翻譯。
世界科幻作家協會(SFWA)成員,全球華人科幻作家協會(CSFA)會長,Xprize基金會科幻顧問委員會(SFAC)成員。曾多次獲得星雲獎、銀河獎、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等國內外獎項,作品被廣泛翻譯為多國語言,在許多歐美科幻雜誌均為首位發表作品的中國作家,代表作包括《荒潮》、《未來病史》、《後人類時代》等。
說起來很簡單的事情,卻往往讓人灰心喪氣。
禮拜三的物理課上,金老師讓我們每一個人抽籤,抽中哪個科學家,就得用cosplay的法子,在課堂上扮演他或者她,並向所有人用最淺顯易懂的話,或者圖畫、3D模型、動畫短片,總之,解釋自己所做出的其中某項重要成就。
很顯然,像牛頓、愛因斯坦、普朗克、海森堡、薛定諤、狄拉克、楊振寧這些都是大熱門,他們都奠定了物理這座大廈的某塊基石,稍微近一點的,超弦大師愛德華·威騰、凝聚態天才菲利普·安德森或者場論神人史蒂芬·溫伯格也是可以接受的,他們是通往未來的堅實階梯。我看著他們一個個興高采烈的樣子,再看看自己手裡的名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抽到了斯蒂芬·霍金,那個連諾貝爾獎都沒拿過的可憐人。
華華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他說,至少你可以坐著演講。
可我一點也不想坐著,光靠一根手指或者眼球追蹤打字,再由蠢得要死的機器合成語音,告訴所有人,我是果殼裡的王。那聽起來有點自欺欺人,就算你的聽眾只是一屋子犯中二病的初中生。
放學後,我很快把這件煩心事兒拋到了腦後,戴上我的亮黃色巫師帽,開始在虛擬空間里找點樂子。畢竟離下一次物理課還有那麼幾天。可腦電波搜索引擎出賣了我,它返回的全是關於霍金的內容,我很焦慮,不想在大家面前出醜,尤其是在華華面前。可以看出,班上有幾個女孩都對華華有意思,畢竟他是剛入校就在國際Maker Faire上拿了大獎的明星人物。
Bekenstein-Hawking公式。霍金輻射。無邊界理論。時空大尺度結構。奇點理論。關於霍金的虛擬課件並不是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沒有被實驗證實的抽象數學模型。課堂演講的道道其實很簡單,講什麼不重要,關鍵是講演的方式,如果光講不演,拿到的分數一定不會高,所以一定要選擇適合表演、視覺化的內容,一定要誇張、熱鬧、引起共鳴,這已經成為我們總結出來拿高分的不二法門。
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一個孤零零的內容像流浪貓般飄過我眼前,評分人數和分數都少得可憐,名字叫「成為斯蒂芬·霍金」。
我順手抓起,把頭探進去瞄了一眼,大概說的是能夠讓你體驗成為霍金的感覺。
聽起來還可以,我購買了內容,才跑了30秒,我就明白為什麼它如此不受人待見。
我坐在一輛輪椅上,頭歪著,無法改變姿勢,脖子以下無力反饋知覺,僅有一隻手指勉強能動,我的面前是一塊屏幕,我需要用視線在上面不同顏色的分區里挑選字母,再通過某塊眼部肌肉的扯動,選中並拼成一個個的單詞、句子,然後再由那副彆扭的電子合成美式口音,說出來。霍金的視力不好,三尺之外便是一片模糊,隱約可以看出這是一間堆滿了文件和書籍的老式辦公室,亮著昏黃的燈光,面朝的窗外晨曦初露。而我只是一個人,孤獨地,無聲地,坐在那裡,斜著頭,轉動眼珠,感覺像是過了50年那麼久。而屏幕上的時間顯示,剛剛過去了1分25秒。
我想大叫,想蹦跳,想瘋狂地撕開紐扣,再把那些論文塞進嘴裡。難以想像,霍金竟然在這樣一副連囚徒都遠遠不如的身體里度過了如此漫長的歲月。
屏幕上開始跳動著一行字,像是系統啟動的命令行,讓我輸入名字。大多數用戶反饋說,輸入名字後,你會發現這是體驗中唯一需要交互的部分,之後便會出現黑屏閃退。
既來之則安之,我忍住崩潰退縮的念頭,用眼睛艱難地尋找著那幾個字母。
J。A。N。……
我當然不會用自己的真名,這是我在網上經常使用的首字母縮寫,代表一句話。
永無止境的驚異旅程。
來自我曾經喜歡的一本科幻小說,講的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穿越電腦屏幕去探尋宇宙的奧秘。對於現在的我,這個故事已經過於幼稚了,只有那句話在我記憶里長久地留了下來。
什麼也沒有發生,屏幕上的時間跳到了凌晨5點42分,我點開日期,顯示是2018年3月14日。那是霍金逝世當天。
體驗斯蒂芬·霍金人生中的最後時刻,難怪會出現黑屏閃退。這個構思倒稱得上巧妙。
可閃退並沒有發生,相反,背景中模糊的一切竟然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不僅如此,我的視線產生了位移,但並不是受到頭部姿態的控制,而是像整個人漂浮了起來,飄上了半空,我像是第一次學會使用脖子般,艱難地轉過頭去,看到那曾經億萬次出現在各種媒體上的經典的形象,輪椅上的霍金,果殼裡的君王,如此蒼老,脆弱,不成人形。而我,正像斷了線的風箏般離那具軀殼越來越遠,我開始感到恐慌,這並沒有出現在用戶評價里。我會被帶去哪裡?目的何在?我還回得來嗎?
那一瞬間我首先想起的竟然是物理課的演講,不得不替我的父母心酸了一把。
「Hello?」
那個熟悉的合成聲音響起。
「Hello?」我怯生生地回答。
「理科生?」
「算、算是吧。」
那個聲音陷入了沉默,之後是長久的一聲嘆息,我竟然不知道,電子合成器還能發出如此惟妙惟肖的嘆氣聲。
我被帶著穿過整座樓房,升上黎明的天空,劍橋的建築在我身下遠去,如同虛擬城市般很快變成了地圖上的一塊不起眼的花布塊兒。等等,我們是要穿出大氣層嗎?
「你不是簡。」霍金先生做出了判斷。
「那是我在網上的名字,有、有問題嗎?霍金先生。」
「只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犯了一個錯誤。」
大名鼎鼎的霍金先生也會承認自己犯了錯誤,歷史上這種事情也許只在2004年發生過一回,他在都柏林一場會議上推翻了自己在1976年提出的觀點,即,黑洞通過輻射蒸發的同時會帶走信息,這與經典的量子力學理論產生了巨大衝突。
您是說,黑洞不會帶走信息嗎?我試探性地問,畢竟,我只是個初中生,我哪裡懂什麼宇宙天體物理。
「很多東西你以為會消失,可它一直在那裡。」
「我不明白。」
「不管你是誰,既然來了,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就當是個綵排吧,你來扮演我的簡。」
「我?演簡?你是說cosplay嗎?好的霍金先生,這可是我的強項。」
「你只需要保持沉默就好了。」
「哦。」
我有點失望,這時我們已經穿過了大氣層,寶石般湛藍的地球在身後縮小,掠過灰不溜秋的月球,我們朝著宇宙深處飛去。
「不知為什麼,到了這裡之後。我經常會想起孩子們,想起你。Robert還在西雅圖嗎?他替我做冰桶挑戰那次真的很搞笑。Lucy還在寫小說嗎?真希望她能看到我用自己雙腿走路的樣子,畢竟在她出生那會兒我已經坐上了輪椅。還有Timothy,愛玩樂高的Tim,我記得在他五歲之前,我們基本上不說話,直到我做了那個氣管穿孔術,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用語音合成軟體,奇怪的是,Tim就是從那會兒跟我親密了起來。還記得他給我的軟體里加進了髒話,讓我在皇家天文學會的年會上出糗的事嗎?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身上某些屬於人類的東西回來了。」
1995年9月16日,英國,霍金與第二任妻子伊萊恩結婚
霍金先生突然沉默了。群星掠過我們,我感覺自己就像「突破攝星」計劃里的那台「納米飛行器」,一台質量為克級的自動化太空探測器,通過激光束把它推動到五分之一的光速。但我們肯定不止那麼快,半人馬座阿爾法星已經從身邊掠過,更多的是我所陌生的星體與星系。我想著霍金先生的那些話,聽起來有幾分感傷,我不明白他所說的這裡是哪裡,很明顯我們哪兒也不在,哪兒也不屬於。比起被困在輪椅上的那具漸凍的身體,我們只是換了個更宏大的宇宙背景,而孤獨感卻沒有減少半分,甚至更甚。
「簡,我想你。儘管你最後還是回到了我身邊,可我知道你一直心懷芥蒂。你,我,伊蓮還有上帝,我們就像是自然界里的四大常數:玻爾茲曼常數,光速,萬有引力常數,約化普朗克常數,是那麼難以塞進同一個公式里,即便是愛因斯坦也只用上了G和c。我成功了,我又失敗了。我傷害了你,孩子們,也許也有伊蓮。但我知道你永遠不能原諒的是傷害你的上帝。你說你理解我,因為我21歲就被診斷患上這種病,又怎麼可能相信存在一個至善的上帝。但你也說過,如果沒有對上帝的信仰,你無法堅持度過這25年的艱難歲月,即便在醫生建議停掉呼吸機時,是上帝的意志,讓我活了下來。我曾經那麼的不以為然,甚至試圖用無邊界理論來挑戰你的信仰……」
等等,著名的無神論鬥士霍金先生難道要為愛而投誠嗎?我感覺自己的小腦瓜已經不夠用了,信仰對我來說是過於遙遠而虛無的一件事情。學過了科學史之後,我們學習小組曾經圍繞著是否存在絕對真理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最後還是以一場遊戲來懸置分歧,並修補已經開始出現裂縫的友誼。我個人傾向於,即便存在真理,那也遠超出我們感知層面所能掌握的範疇之外,而那些自認為洞察了真理的代言人們,也許也只是在大海面前玩著泥沙和貝殼的孩子。
我開始懷疑這個體驗是不是偽裝得很深的傳教福音病毒,包裝成科學名人體驗可以繞開家長們設置的安全分級過濾器。
然而猝不及防出現的壯觀景象粉碎了我的懷疑。如果不是因為事先了解過相關知識,我肯定會相信除非上帝的大能,否則世間什麼樣的力量能夠創造出這樣無與倫比的事物,一個黑洞,光都無法逃逸的巨大引力場,可以將時空都扭曲的宇宙吸塵器,任何語言都無法描述那種壓迫感。但我用理智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否則我的感官早就崩潰了。這種尺度感似乎把我的意識放大到了星系的尺寸,我像嗅著一朵向日葵般望著那個發光的盤子。
「霍金先生,這不可能是真的,人類怎麼可能用肉眼觀測到黑洞。」我幾乎是在喊。
「那是吸積盤,你一定沒看過《星際穿越》。索恩算的沒錯。」
「可是,我們不可能離得這麼近。」
「因為我要讓你看到的東西,必須離得這麼近,還需要更近,親愛的簡。」
我朝著黑洞墜去,它在膨脹,變得無限大,不,是我在縮小,從宏觀尺度進入了微觀世界。所有我所習慣的日常經驗都失效了。兩個被放大的扭曲的星雲形成拱形弧頂,如同高速攝影下跌入一顆櫻桃的牛奶表面,凝固成完美的王冠,而這王冠卻是以光年計量。
「現在,讓我為你戴上量子濾鏡。」
在黑洞的事件視界外,我看到了一層毛茸茸的稀疏反光,方生方滅,折射出貝殼般的虹彩,帶著攝人心魄的美感。
「難道這就是?」
「是的,這就是霍金輻射。當成雙成對的粒子,在強烈的引力場中被製造出來時,其中一個粒子會墜入黑洞,另一個會逃離,從而產生這種輻射。視界之外的虛粒子可以被觀測到,從而變為實粒子,而視界之內的虛粒子會被黑洞吞噬,不會被觀察到。根據質能守恆定律,被黑洞吞噬的粒子有負質量,所以黑洞的質量會蒸發,直至消失,但需要的時間極其漫長。像太陽那種質量的黑洞需要用1058年來蒸發0.0000001%的質量,而粒子湮滅的時間卻只需要一飛秒,也就是千萬億分之一秒。現在,簡,你感受到那種偉大了嗎?」
「我……我不能,我是說,這太超乎我的想像了。」
「我懂你的感受,我懂,而我這一輩子,就是在這看似遙不可及的兩個世界間搭起頭髮絲般的意義橋樑。現在我明白了,困在那樣一副身體里,卻是一份禮物,只有那樣,我才能超越肉體感官所帶來的局限,完全在意識空間中去探尋真理的吉光片羽。就好像帕斯卡爾說的,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仍然要比致他於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一無所知。」
隨著霍金激情的講演,我繼續朝著事件視界跌去,時空在這巨大的引力場中已經被撕扯得無限平坦,就如同一塊被攤得無限薄的麵餅,我將無限接近,但卻永遠無法抵達。我開始後悔打開這個體驗,比起來,困在霍金臨終前的身體里就像是美好得過分的假期。我琢磨著該怎樣才能停止這場噩夢,也許,答案就在於這個讓我陷入絕境的名字里。
「霍金先生,簡對你究竟意味著什麼?」
「上帝是仁慈的,簡,就像你名字的含義。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你是對的,上帝確實存在,就像一個二維的黑洞表面,能表徵一個三維的黑洞內部全部信息一樣,他存在於萬事萬物之中,存在於你我之間。從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上帝。簡,我愛你,自始至終。這份愛並不會隨著我肉體的消逝而湮滅,還記得嗎,黑洞不會帶走信息,死亡也不會帶走愛……」
「打擾一下,霍金先生,我只想知道,這個程序怎麼退出……」
「很抱歉,簡,你無法退出,因為這並不是一個虛擬內容,它是真的,他們把我的意識分發到了宇宙的各個角落,去和不同的個體進行量子糾纏。」
「他們是誰?我要跟他們說話,我還有物理課的演講沒準備呢……」我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他們就是……」
就在這時,一股未知的力量似乎加速了整個時間刻度,我和霍金的量子意識糾纏體接觸到了黑洞的事件視界,就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湮滅、分離、吞噬、輻射,總之,霍金先生不見了,而我回到了那頂亮黃色巫師帽里,眼前是閃退後的黑屏界面。
我抓狂似地摘下帽子,眼前仍然是那個亂七八糟的房間,我試圖再次找到那個名叫「成為斯蒂芬·霍金」的虛擬體驗內容,可它就像是蒸發掉的粒子一樣,毫無蹤跡。
我獃獃地看著窗外的晚霞、遠山、城市、行人和流浪狗,一切都美得那麼不真實,我在電腦上敲下了物理課報告的標題:
Journey of Amazement Never Ends. ——To Mr. Hawking
我想我大概知道該說些什麼了,霍金先生。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46期
原標題《成為斯蒂芬·霍金》
文 / 特約撰稿 陳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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