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夏志清 90歲的頑童-南方人物周刊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作者:本刊記者 衛毅 發自紐約 圖 衛毅
日期:2011-03-21
在現代文學史研究中,他最早發現了張愛玲的價值,他貶低老舍《四世同堂》,他認為魯迅被拔高,錢鍾書的《圍城》無出其右。有「快人」之稱的夏志清在學術上也愛憎分明,但無人否認他《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厚重價值
夏志清與夫人王洞(衛毅)
夏志清在家中書房裡(衛毅)
去年冬日的一個上午,火車行駛在紐黑文通往紐約的鐵道上,窗外掠過樹林、雪地、房屋和停靠在港灣里的船隻。
紐黑文—紐約,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大約60年前,1950年代初,三十齣頭的夏志清在這條路線上往返奔波。那時他正在撰寫《中國現代小說史》——這部日後讓他聲譽鵲起的學術著作,苦於耶魯大學中文書籍匱乏,於是他成為哥倫比亞大學中日文系(現在的東亞語文系)圖書館的常客。他通常是上午從耶魯出發,下午在哥大飽覽群書,然後再借上一箱子資料,返回紐黑文。
離耶魯並不遙遠的哈佛大學當年的中文藏書雖然並不豐富,但也有一些哥大所沒有的書籍。夏志清沒去哈佛借過書,除了生性不愛動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缺錢。他曾為此而遺憾,作為文學史的研究者,佔有的資料再多都不為過。
「朝鮮戰爭開始,我就得省下錢來寄給上海家裡。從1951年7月開始,月寄100美金,一年1200元。所以那3年,每年自用2800美元,夠維持生活,談不上有什麼研究經費。」當時已經從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畢業的夏志清仍然住學生宿舍,吃食堂。
夏志清如今住在紐約113街的一幢公寓,緊鄰晨邊高地上的哥倫比亞大學,通往他家樓層的電梯有著木質外殼,樓齡超過百年。
在夏志清家裡,有牆壁處皆是書。他自己的著作都集中在一個書架上。我從大陸帶來的幾本署名「夏志清」的簡體字書,卻不在此列。
「大陸出版他的書,幾乎從來不給稿費,很多時候連書都不寄過來,真是很過分。」夏志清的太太王洞女士翻著我帶來的書說道。
夏志清則拿著我帶去的「桂系軍閥」做封面的《南方人物周刊》說:「這是白崇禧年輕的時候,我跟他兒子白先勇很熟。」白先勇是夏志清的哥哥夏濟安在台灣大學外文系教過的學生。白先勇認為夏濟安對那一屆台大外文系學生有過非常好的指導。那批學生中,日後成名的除了白先勇,還有李歐梵、陳若曦、王文興、歐陽子等人。對於夏濟安和夏志清,劉再復的評價是:中國文學研究界的兄弟雙子星座。
上海來的年輕人
夏志清在2011年陰曆正月十一度過了自己90歲生日,為了避開美國東北部多雪的冬天,生日的聚會提前到2010年秋天。1921年,夏志清出生在上海浦東。浦東當時只是落後的郊區,黃浦江對岸才是繁華的十里洋場。夏志清的家境並不好。「年輕時的夏志清多少有一些自卑感,這對他之後的人生會有影響。」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說。
客廳里掛著馬英九送來的一幅生日賀匾:績學雅範。「這個出典我不曉得。」夏志清指著這幅字說,「這些字都有出典的,他們不敢亂寫,中國人膽子小,你自己發明一個什麼『偉大的……』,大家會笑的,所以中國人總是要用古人的話。」
這幅字上還寫著:「志清院士九秩嵩慶」。夏志清在2006年當選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為當選院士中最年長者。
胡適曾任台灣「中央研究院」院長,他可能沒料到,自己不太器重的夏志清幾十年後會當選院士。1946年,從滬江大學畢業的夏志清到北大外文系做助教時,時任北大校長鬍適「聽說我是滬江大學畢業生,臉就一沉,透露很大的失望。我那時還不知道胡校長偏見如此之深,好像全國最優秀的學生,都該進北大、清華、南開才是正路。」
1947年,紐約華僑富商李國欽決定給北大的年輕教員3個留美獎學金的名額,文、法、理各一名。剛到北大工作不到一年的夏志清過關斬將,得到文科惟一的名額。發榜後,十幾位教員一起到校長鬍適那裡表示抗議:夏志清是什麼人啊,怎麼能讓他把這個名額佔去。胡適雖然不喜歡夏志清,但非常尊重評選委員會的決定,夏志清獲得了赴美留學的機會。
1947年對夏志清來說,是特別的一年。這一年,他最喜歡的德裔美國電影導演劉別謙(ErnstLubitsch)在洛杉磯突發心臟病去世。「我對劉別謙的導演手法特別佩服,他的好多電影我都看過3遍。」他認為作為電影導演的劉別謙相當於詩人中的蒲伯、劇作家中的莫里哀。
夏志清是個超級影迷,他在上海的時候,曾經在《新聞報》上發表《好萊塢大導演陣容》。「那個時候,我對電影的研究比文學更好。我大學還沒畢業,電影全都懂了」,「劉別謙的電影好得一塌糊塗」,「現在的電影是退步得一塌糊塗」。他所喜歡的大抵是1960年代以前的電影,書房裡,掛著伊麗莎白·泰勒和瑪麗蓮·夢露的照片。
1947年,還發生了一件影響夏志清學術生涯的事,那就是,錢鍾書在這一年出版了小說《圍城》。多年以後,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里寫道:「《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
從西到中
夏志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話,正如他的朋友所言,他的語速飛快且毫無束縛,對情緒的表達總是淋漓盡致。「XXX是好人。」「XXX是壞人。」這些極端的話語還帶著濃重的上海口音。
夏志清喜歡說別人笨,說自己聰明,如果別人這樣說,容易讓人產生反感,但在他的語境里,倒顯出幾分可愛來。「到我這裡時,在耶魯拿到英文博士學位的中國人只有3個。」夏志清說。耶魯大學英文系的博士是全美國要求最嚴的英文博士學位。博士生要想拿到學位,至少需要通過法、德、拉丁3門語言的考試。夏志清之前,華人當中只有柳無忌、陳嘉兩位拿到過耶魯大學英文系的博士,那已經是1930年代的事情了。
1951年,作為耶魯大學英文系優等生的夏志清,進入博士生研讀的最後一年,開始為自己的前途發起愁來。他希望在美國謀得一份工作。這在當時對一位東方人來說,並非易事。
此時,同住一幢宿舍樓的政治系同學告訴他,耶魯大學政治系的饒大衛(DavidN.Rowe)教授從政府那裡獲得了一筆研究基金,正在找人幫他做事。當時正值朝鮮戰爭,美國需要了解中國。饒大衛主持的工作是編寫一部《中國:地區導覽》(China:AnArcaManual),供美國軍官做參考之用。
夏志清既了解中國又精通英文,他找到饒大衛,順利加入了這個編寫團隊,年薪是4000美元。夏志清是這個團隊的主力,他一個人就撰寫了《文學》、《思想》、《中共大眾傳播》三大章,還有《禮節》、《幽默》兩小章,《家喻戶曉的人物小傳》一章,也參與了《中共人物》章、《地理》章的編寫。
《中國:地區導覽》試印本編寫出來後,先由美國軍政官員審閱。這本冊子最終未被正式採用,只印了350冊。
在紐約的這個早上,夏志清扒開一疊疊資料,從家中靠近窗戶的書架上找出一冊《中國:地區導覽》。王洞女士為夏志清能找出這本冊子而大為驚訝。「你是第一個看這本冊子的記者,我都沒看過。」王洞女士說。
1950年代,《時代》周刊做過一期以毛澤東為封面人物的中國報道。夏志清在看這期《時代》周刊時,發現裡面的許多內容都是根據他在《中國:地區導覽》里的文字來寫,有的地方甚至一個字都沒改。「生平看《時代》周刊,從來沒有這樣得意過。」
在編寫這套書的過程中,原本一心研讀英美文學的夏志清對自己的祖國有了更多的了解。特別是在編寫《文學》這一章的時候,夏志清翻看了大量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突然發現「中國現代文學史竟沒有一部像樣的書」,「我當時覺得非常詫異。」
1952年春,雖然饒大衛將夏志清的年薪加至4800,但他已對繼續編寫冊子失去了興趣。夏志清有了新的計劃:撰寫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他將計劃書寄給洛克菲勒基金會,最後獲得兩年的研究補助金,每年4000美元。
此後,夏志清輾轉美國各地授課為生,工作十分繁忙,《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撰寫也是斷斷續續。直到1961年3月,《中國現代小說史》才得以出版。
1961年4月13日的《基督教科學箴言報》上,刊登了芝加哥大學中國文學教授大衛·洛埃(DavidRoy)寫的長篇評論。他認為《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出版是一件大事,它不僅是專論中國現代小說的第一本嚴肅英文著述,「更令人稀罕的是,現有各國文字書寫的此類研究中,也推此書為最佳」。
1961年,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教授王際真正在耶魯大學短期授課,他已經臨近退休,想尋找合適的人選接替他的位置。在饒大衛的推薦下,王際真看了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激賞不已。他寫信給這個年輕的後輩,表達了自己對這本書的喜愛,在信中讚揚40歲的夏志清的英文造詣高過了所有留美的華籍教授,「簡直可同羅素、狄金森兩位大師媲美」。
王際真的賞識讓夏志清在1962年獲聘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副教授。1968年,他出版了《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再次引起學界震動,這兩本書奠定了夏志清在中國文學研究領域殿堂級的地位。
談到《中國現代小說史》時,夏志清說:「我的看法沒有改變。」他一再指出,他並不是以左或右來挑選作家進入他的小說史。「我不是恨左派,東西的好壞也不是用左派或右派來判斷,你是個高級的人我就佩服嘛。中國的作家中好的我就喜歡,我推崇張天翼,他就是左派嘛。」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里,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張天翼被前所未有地放到了重要的位置上。特別是張愛玲,夏志清對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最早做出了高度評價,「《金鎖記》長達50頁,據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這樣的話從來沒人說過,這在當時需要銳利的眼光。「我一看她(張愛玲)的東西就覺得她厲害,我是自己看她的書看出來的,我沒有什麼老師指導的。我把很多大作家打了下來,比如老舍的《四世同堂》,大家捧得一塌糊塗,我在書里講他不行。」
這些文字對於抱持左翼文學史觀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是巨大的刺激,引起的爭論可想而知。最有名的是夏志清和捷克左翼漢學家普實克在1962年的爭論。直到今天,《中國現代小說史》仍然是左翼批評者攻擊的重要靶子。
「如果從人文主義的關懷出發,裡面有很多東西,無論你持什麼樣的政治立場,都會同意。說夏志清是右派沒有問題,但是大家要知道,右派有很多種啊,有可愛的右派,有不可愛的右派,有瘋狂的右派,有不瘋狂的右派。夏先生可以說是超左的右派,他是右派里的左派,右派看了他也不痛快的。」這是王德威教授的說法。
「國民黨也不喜歡他。台灣有很多獎,他一個獎也沒有拿到,他在那邊沒有朋友嘛,他也不說國民黨愛聽的話。」王洞女士說。
左派對於夏志清的批評,更為極端的說法是:夏志清是美國政府請來的「打手」。
「夏志清寫的東西是有意識形態在裡面,但沒有人逼著他這麼講,他是一位特立獨行的批評者。左派的批評者高估了夏志清和美國政府的關係,你能相信美國政府會用夏志清這樣個性的人來做『打手』嗎?太不能相信了,他講話講三句之後就不靠譜了,完全是一個瘋狂的老頑童嘛。」王德威笑著說。
好玩的人
關於學術上的爭論,有時也發生在夏志清和他要好的朋友身上。在張愛玲和魯迅誰更偉大這個問題上,夏志清和劉再復持有不同的意見。夏志清也曾在會場上為此而生氣,不過,就如同他老頑童的性格,他用開玩笑的方式與劉再復言好。
直到今天,夏志清還是不喜歡魯迅。「魯迅學問不靈,不如他弟弟,周作人比他好多了。魯迅本身沒有什麼問題,但被人家捧得太高。魯迅有一點最不好,他不喜歡自己的原配,但又不讓她離開,又不跟她生孩子,這對女性很殘忍啊,這是什麼意思!」夏志清說到這的時候,嗓門很大,就好像剛從報紙上看到這麼一則新聞時的反應。「對魯迅,你要講一講這件事情,你就說是我講的。」說完,他又用英文加了一句:It"sverycruel.
他還是喜歡張愛玲。對1960年代之後的電影已經沒有太多興趣的夏志清,2007年又去看了一場電影——根據張愛玲同名小說改編的《色·戒》。《色·戒》上映之前,李安的團隊想聽聽文學專家的意見,找到王德威。王德威說,我給你們推薦一位張愛玲專家。他推薦的是夏志清。
「李安當時感到不安的地方是,電影里的上海有沒有拍得很像?對於張愛玲小說里性和暴力的理解是不是到位?我特別約了夏先生去看。他覺得很好啊,右派通常是保守派,但是他完全可以接受。在看電影的時候,在不可怕的地方,他『哎呀』一聲,把我們全場的氣氛都打壞了。在最露骨的性描寫部分,他突然跑去跟夏師母說,這個好像是真的。他太好玩了。」
說到政治,夏志清不喜歡毛澤東,但他承認毛澤東打仗很厲害。「老毛很厲害,我是不厲害,我連太太都打不過。」
說到宗教信仰,他甚至調侃起教皇。「教皇懂這麼多種語言,他學問比我好,但他信不信上帝,我就不曉得了,他這麼聰明的人,會信上帝嗎?」
「您怎麼看生死的問題?」
「沒法子看。靠著我的書,我還可以多活幾年。人是沒有夢的,死掉了就死掉了。我哥哥死了多少年了,他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個夢。我從來沒有夢到過我哥哥,沒有夢到過我爸爸媽媽。我沒有什麼宗教信仰,什麼都不信最好,沒有寄託。」
90歲的夏志清來美國已經六十多年了,在紐約住了50年。他喜歡紐約生活的快捷方便,比如公共交通。所以,夏志清至今還未學會開車,連腳踏車都不會。到這個時候,一直說自己聰明的夏志清才會說一句「我很笨」。他會感嘆現在沒有多少年輕人願意沉下心來多研究幾國文學。「現在的人都去弄computer(電腦)去了。」
當全世界都在談論電影《社交網路》時,當年輕人都在羨慕扎克伯格時,夏志清仍在為不能重看劉別謙的電影《駙馬艷史》而感到遺憾。
「節奏太快了,我們這些老派人士已經跟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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