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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命案發生的那個城市,我在那裡長大

August

31

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有陰影的地方也絕不是完全的黑暗。請不要將一個殘忍的殺人犯與一個城市划上等號。

作者丨白銀小孩

那樁懸宕了28年的連環殺人案終於水落石出,而今年剛好30出頭的我就是在白銀這座小城出生、成長,時間的重疊,讓我對仿若擦身而過的死亡更有一種莫名的敬畏。

那裡是東經一百零三度與北緯三十五度,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小小移民城市。

像很多離開家鄉拼搏的少年一樣,我也已在大城市安家立業,成了移民城市的繼承者,再次移居到另一個地方去,永無故里。

然而,白銀,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卻藏著我所有的溫情記憶。

▲ 白銀市地處東經103"—105",北緯35"—37",位於黃河上游甘肅省中部地帶

最早給我發殺人案破獲消息的人,並不是我的白銀老鄉,而是在四川上大學時候的同學,她記得我的家鄉——白銀,一座用金屬命名的城市。大學第一次與天南海北的同學初識,自我介紹的時候,都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白銀?你們怎麼不叫黃金呢?

我只是笑笑,原來大城市的小孩,並不像我們一樣,熟知他們的北京曾經是北平,他們的成都古稱叫錦城。

不知者無罪。貪玩的我只會順著話題說下去。

我們住在黃土高原上,飛沙走石,騎著駱駝和狼上學。

以此來博得少年求友時的談資與虛榮。

然而,而立之年的我,卻深深知曉,白銀就是我最依戀的故鄉。當網上出現大量關於白銀殺人案的獵奇文章後,生活在天南海北的小夥伴都憤憤然,覺得應該給所有遠離這座城市的人們一個較為客觀的真相,一個多維度的印象,而不僅僅是殺人案的地緣,像是潘多拉的盒子,只會飛出罪惡。

畢竟,我們已經不是無知的傲慢少年,會客觀真實地做出理性的評價。

白銀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它的開始,源於發現了礦源,在支援大西北的號召下,我們的祖輩們來自天南海北,成為第一批拓荒者。他們是黑白電影里那種很有精氣神的人,眼睛裡有炯炯的光,懷著報效祖國的一腔熱血背井離鄉,生生從黃土高原上,靠著雙手和智慧造出了一座城市。我很多同學的祖輩們,都是當年的大學生,來到白銀,開礦、建廠、建設一座工業城市。很多老人們都沒有再回到原籍去,他們將自己留在了白銀,將他們生命的延續,我的父輩和我們留在了這兒。也正是這個原因,我成長期間的白銀是沒有方言的,因為大家來自五湖四海,最簡單的溝通方法就是夾雜著擁有各自方言的普通話,這讓我想到聖經中巴別塔的隱喻,上帝讓不同種族的人們一同建設通往天堂的巴別塔,卻因為人類語言不通,爭吵不休,無法到達,而在這座小城,倒像是個反例。大學的時候,同宿舍的同學給家人電話,他們都有各自的鄉音,而我們卻只有一種「國際共通語」,分享著沒有秘密的離家故事。

▲火車聯通著市區和工廠區)

白銀是依託開礦工業而建,父輩們大多在工廠里上班,冶煉廠、鋁廠、鉛鋅廠……工廠嵌在黃土高原牛脊背似的山坳中,升起重重的煙筒,那時候,滾滾的白煙並不是污染,是父輩們熱火朝天的幹勁兒和青春。我們這些小孩子大都住在工廠的家屬大院里,一群土孩子放羊似的一同玩耍,每到周末,媽媽們會帶著我們和一包臟衣服,到工廠的大澡堂里洗刷刷,粗管道的水龍頭上並沒有花灑,熱水重重地打在脊背上,一群光屁股的小孩被燙成了小紅豬,歡笑聲尖叫聲混雜。我到大學的時候,才第一次接觸到隔斷的浴室,南方的同學都很難理解我們那時候看似荒誕的洗浴文化,可在我的童年裡,卻滿是溫情與童趣。後來廠區大院變成了工廠福利房,同廠的職工變成了樓房鄰居,然而,並不像後現代社會中鋼筋混凝土的城市叢林,人與人只是空間相連,再無情感瓜葛。我們的工廠房中仍舊持續著工廠大院的感覺,串門吃飯,幫忙收衣服,照看小孩,遠親不如近鄰,是那時候最深刻的感受。後來,我接媽媽去過很多大城市居住,她總是喜歡跟鄰里打招呼,我警惕異常,想一想,是母親的故鄉病,也是城市發展帶給我的冷漠症。

白銀很小,又因為各個廠礦工作相關,祖輩和父輩們幾乎都相熟。我們最有趣的情況是本不相識的兩個孩子,往親戚群里刨一刨,總能找到些牽連。「你二姨夫表舅媽姐姐的小叔子是我哥哥的妹夫」,這種周星星樣式的搞笑橋段,就是我們活生生的人際關係。因而,我後來很懷念這種古代農耕社會的親緣關係,像是一個無法分割的大家族,有一種悠長的安全感。說起來,那些年,殺人案的記憶,確實浮現在我的初中時代,放學後,爸爸媽媽或者是同學的爸爸媽媽都會接我們回家,這種最簡單質樸的保護,也是來自這座城市最深情的人際勾連。我們一群同學會肆無忌憚地跑到任何一家吃吃住住,像是到了中國哲人神往的「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同世界裡。如今散落各地的我們,總是最期待回家過年,除了尋找到闔家團圓的天倫之樂,那種無親卻永為故人的人際關係,也深深地讓我們依戀懷念著。

▲現在的白銀夜景

八九十年代,算是白銀的黃金時代,礦藏豐富,城市繁榮。然而,相伴而來工廠改制和空氣污染等發展問題也開始困擾我的家鄉。北京霧霾嚴重的時候,朋友們總是提醒我要戴口罩出行,我望向煙霧朦朦的天空總是嗤之以鼻,跟白銀當年的硫酸煙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那時候,白銀的空氣中會有一種刺鼻的味道,那是工業迅猛發展留下的氣息,也是粗暴發展的嘆息。我上中學那些年,很多尚在壯年的父輩們都經歷了國企改革的波瀾,他們或下崗,或買斷工齡再找出路,一個工業移民城市的衰敗開始展露端倪。

像人類發展的所有的遷移歷史一樣,總有這樣一個夜晚,母親會告訴你,離開這裡,去更遠的地方,過更好的生活。我們也追隨著人類共同的好戰心,時刻準備著,通過高考,離開白銀,去傳說中更好的城市生活。也許,那是另一個「白銀」,但我們被時代推動著,成為新一代的城市移民者。

我和很多小夥伴都通過努力離開了白銀,但並非因為一樁連環殺人案。世界上每分鐘都有暴力事件發生,並不能簡單推敲,這個星球就是罪惡之源;同樣的,也不能說,一個城市發生慘劇,這個城市就是地獄的開口。這樣的武斷邏輯不能讓人信服。片面地用暴力事件去評判整個城市,是否也是在陰暗的有色眼鏡下做出的不負責任的言論。

短短的幾天時間裡,我就收到了各種版本對於這樁殺人案的評論文章,其中有觸目驚心的作案細節,也有對白銀評價的隻言片語。我並不想予以評論,只是在娛樂至上的時代里,這些抓住人類窺伺慾望的文章中,是否能夠還原事實的真相,是否也在潛移默化利用我們人性的弱點去製造一種新的恐慌。利用這個事件,營造恐怖片的驚悚和末世的恐慌感,來刺痛每一個善良人的眼球。

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有陰影的地方也絕不是完全的黑暗。請不要將一個殘忍的殺人犯與一個城市划上等號。在那裡,生活著大多數善良淳樸的老百姓,他們的一生與中國很多移民城市的居民雷同,興衰起落,都與這座城市息息相關,是那個時代的縮影。人性最光輝的地方並不是逃避黑暗,而是在直視罪惡後,勇敢尊嚴地活著。我們也像世界上所有城市的居民一樣,勇敢地對抗著可能發生犯罪,痛恨殘忍的殺人犯,希望為那些曾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亡靈們討回公道,因為他們也曾是我們的人,也曾愛過這個城市,愛過城裡那些善良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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