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彥·紅樓證道 (六) | 賈寶玉的第一次性啟蒙
文：劉希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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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稿整理：乘宣 楊丁名 平平淡淡 渺青 理想福州 正清和 不解釋 嘻嘻田 紅楓
中國的道文化在先秦已經奠定；漢代的賦，唐代的詩已經寫盡；宋代只能寫詞；元人寫曲；明清寫小說。小說里公認的最高成就是《紅樓夢》。《紅樓夢》里豈止有小說，詩詞曲賦樣樣都達到了極高的境界。「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放到元曲裡面也是極品。林黛玉的《葬花吟》，「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比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如何？《唐多令》里的「嫁與東風春不管」比李清照如何？至少是可以比一比的。還不止這些，《紅樓夢》里佛、道、釋、儒、易、民俗風物、琴棋書畫、百工百藝，應有盡有。當然還有索隱和探佚，所謂「一喉二歌」。總之，《紅樓夢》好比淵藪，裡面隱藏了無窮無盡的信息供後人去探索。
說到第四回。從前讀到這一回會不習慣，《紅樓夢》里不都是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嗎？怎麼單這一回像在讀《儒林外史》，什麼人命案啊，打官司啊，貪贓枉法啊。拿掉多好，免得破壞整體審美。後來才理解了，不先寫一個扭曲的，齷齪的成人世界，你怎麼能發現孩童的世界那麼美好呢？
這一回還提到一個「護官符」，說當時有四大家族不能招惹，得罪了連官都會做不下去。「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賈史王薛四家，都是豪門大族。這四家人盤根錯節，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初步梳理一下裡面的人物關係：賈母和史湘雲來自於史家；王熙鳳、王夫人、薛姨媽，都是王家的；薛姨媽和王夫人又是親姐妹；薛姨媽和薛寶釵又是薛家的一對母女，後來薛寶釵嫁了賈寶玉。這四家人就是這樣聯姻的。開篇說這四大家族都在走向沒落，為了走出困境需要公司重組。重組最好的方案就是讓賈寶玉和薛寶釵結婚。所以林黛玉一上來就是個悲劇，她和寶玉的姻緣是不可能的。
寫了污濁的現實世界之後，沒有急於進入大觀園，而是在第五回寫了一個虛構的神界——太虛幻境。有亦真亦幻的人間，亦有亦真亦幻的神界，文雖荒誕，氣象極大，天上地下無所不至。照這個邏輯推演，之後出現的大觀園在作者心目中該是一個半人間半仙境的樂土。
現代的文學觀念提倡不要主題先行，甚至不交代主題，讓讀者自己去得出結論。中國的小說不是這樣，《紅樓夢》從第一回到第五回，幾乎每一回都在說主題，主題這個詞不恰當，應該叫「證道」，中國的舊小說，哪怕淫如《金瓶梅》者，都不忘處處證道悟道。《紅樓夢》第五回出警幻仙姑這個人物，就是將以情證道這個主題具象化。
替警幻仙姑來接引賈寶玉的使者是書中一個很特殊的人物，這個人物養活了無數的紅學家，她就是秦可卿。秦可卿是個謎，屬於她的回目「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被刪去了，據說她的身世隱寫了藏在書背後的作者真實家史和當時的政治秘密。現在講索隱的太多了，我就不啰嗦了。既說《紅樓夢》是要以情證道，誰有資格姓秦（情）啊？秦可卿，同音通解。熟悉《紅樓夢》語境的都知道，這些姓不是隨便來的，比如甄士隱、賈雨村——「真事隱，假語存」。
再看一下秦可卿的弟弟叫什麼？秦鍾，「情種」啊！情種不是賈寶玉嗎？除了賈寶玉之外，還有一個夠得上「情種」二字的，就是秦鍾。這個人物以後還要再講。秦可卿既然姓秦，她弟弟是個情種，她自然也是個情種；她嫁給了賈蓉，卻和她的公公賈珍搞不清楚，多情得可以了吧，她還跨越神界和人界，完成了對賈寶玉的第一次性啟蒙。
當時榮國府的一大群女眷去秦可卿那邊賞梅花，賈寶玉雖是男性，作為小孩子也混在其中。玩了一會兒，賈寶玉困了，困了就要睡覺。小孩子嘛，他想睡自然就要睡。秦可卿便來安排，她先把他領到正房，賈寶玉進去見到有一幅《燃藜圖》，旁邊還有幅對聯，上面寫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賈寶玉非常煩這樣的成功學勵志學，說不要在這裡睡覺了。秦可卿就說，那好吧，去我屋裡睡吧。當時旁邊就有嬤嬤提出異議，說哪有這樣的理。秦可卿就笑了，說：「我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能忌諱這個。」你就知道當時賈寶玉還沒到忌諱的年紀。古人結婚很早，女孩子十四五歲就結婚了，十六歲以後就算晚的了。男孩子結婚也早。婚前要想品嘗戀愛，只能靠早熟。賈寶玉和林黛玉就是在大人還認為他們是小孩的時候發生了戀情。
秦可卿把賈寶玉領到她屋裡。剛到房門口，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裡面牆上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再有一堆後宮才有的奢華曖昧的陳設，什麼武則天趙飛燕用過的東西，淫侈二字脫然紙上。為什麼是《海棠春睡圖》？你們知道薛寶釵進賈府住在哪個地方嗎？——梨香院。梨花銅枝玉干，花色素雅，不顯不爭，自有其尊貴，很合薛寶釵的身份品性。海棠花是什麼特點？任性而嬌軟，相比春天裡常見那些梨花桃花李花，海棠略大朵，一看便是大姐姐，是熟女。薛寶釵院中有梨花，林黛玉的瀟湘館裡有竹林，秦可卿屋裡是《海棠春睡圖》，還饒了一個風流才子唐伯虎來描補。
問題出來了，海棠梨花有多少人見過，是不是分得出來？我曾經寫過一個兒童劇，裡面老師給孩子布置作文寫郊遊。那個孩子不知道怎麼寫郊遊。爸爸說，春天來了郊外有桃花梨花什麼的。那孩子就問什麼是桃花？爸爸這才發現，孩子連桃花都不認識。城市的孩子就是這樣，自然界那些美好的東西他們都沒見過，清風明月四時景物皆未曾領受，怎麼能讀得了《紅樓夢》？我們現在的生活，自從有了手機和電腦，就和一切美好絕緣了。你只有真的站在一株桃花面前，才能明白什麼是春天，不是圖片能解決問題的，現在，我們的春天就是在網上搜圖轉圖。我們一定要意識到一點，對於人類而言，大自然才是潛意識裡唯一的嚮往，而不是那些水泥塑料破銅爛鐵，不發現這一點，追求一生，也是不會有真正的幸福感的。
賈寶玉夢見秦可卿帶著他去了一個地方，叫太虛幻境。太虛幻境「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也就是說，這個世上為情所困的痴男怨女，統統歸太虛幻境管。這是虛構出來的一個神界。曹雪芹這個作家才氣很大，寫人世寫仙界，還寫了一個半人世半仙界的大觀園，徹地通天。太虛幻境門口有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個筆法像不像莊子？莊周夢蝶，蝴蝶是我，還是我是蝴蝶。現代物理學這樣說——世界是人的幻覺產生的，由意念產生，或者說我們這個世界可能是一個幻覺。所以不要小看夢，夢裡頭搞不好是另一個真實。
太虛幻境的掌管警幻仙姑將填的《紅樓夢》仙曲十二支，演給賈寶玉。此書本名《石頭記》，現在市面上的通行本用《紅樓夢》做書名，就是從這裡來的。賈寶玉聽了之後，警幻仙姑又給看他生命里那些女孩子的命運判詞。這些判詞暫且不表，皆貫穿全書，後面還會提到。當然這些判詞是隱寫的，警幻仙姑知道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沒讓他久看，怕他全看懂了，天機就泄漏了。
《紅樓夢》裡頭，幾乎所有人都把賈寶玉當神經病看，自閉，神神叨叨，看見雨跟雨說話，看見鳥跟鳥說話，又喜歡混脂粉堆，連在史湘雲和薛寶釵的眼中他都有問題，見了面就要規勸他；在他爸爸看來，簡直打死完事，免得丟臉生禍；他媽媽更是為他心都操碎了，第一次見林黛玉就說千萬別惹我兒子，我兒子是個不良少年；就連最知心的林黛玉也是一半愛他一半惱他。 但是賈寶玉跑到神界里，警幻仙姑卻說他是天分高。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這裡頭自有天機。什麼叫小兒自閉症？難道就因為一個孩子不按照你們的方式行事和說話，就給他扣一個這麼大的帽子？那些個上課坐得筆直，一天壓抑自己七個小時不言不笑就為了一朵小紅花，見了大人就拍馬屁「阿姨是美女」的是什麼？我倒認為這樣的小孩才是神經病自閉症，病得不輕啊。打小就這樣，長大了會怎樣呢？所以現在才有那麼多抑鬱症，那麼多的扭曲和變態，那些多虛偽和算計，那麼多的社會問題。
警幻仙姑又說了，她之所以偏愛賈寶玉，皆因為賈寶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賈寶玉一聽嚇壞了，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我年紀這麼小，還不知道淫為何物呢。警幻仙姑說，非也，他們是「爛淫」，你是「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通俗的說，賈寶玉的「淫」里有真情有真性，有別於世人那等皮肉之淫。世人誰不淫呢，若以淫與不淫來取人，世人豈不是皆該殺，所以聖人慈悲，不在淫與不淫上取人。聖人只講赤子之心，什麼叫赤子之心？就是回到你本來的樣子。尤其是在萬物皆失其性的今天，人若還有點人該有的樣子已然是異類。
警幻仙姑所為何來？她是去榮國府接林黛玉的。林黛玉的前身不就是絳珠仙草嘛，她想把這個絳珠仙草接到她們神界裡面去玩，結果碰到了寧榮二公。寧榮二公就是賈寶玉的先祖。寧榮二公說，我們這個家族要敗落了，子孫後代一個比一個不行，只有一個賈寶玉，還很優秀，略望可成。你看，在祖先和神仙的眼中，賈寶玉才是好的，在活著的人眼裡他都不行。這就是標準的問題。所以咱們活著的人要反省自己的眼光。寧榮二公求警幻仙姑幫忙，央其以風月情事警醒賈寶玉，及早勘破，作速回頭，因為賈寶玉是個情種情痴。所以你看，《紅樓夢》這本書在寫什麼？把這個「情」字給你寫盡，是讓你回頭。
賈寶玉依警幻仙姑的安排，就住下了。警幻仙姑派了個女子叫「秦可卿」陪他，這秦可卿長得既像林黛玉，又像薛寶釵，「數日來，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解難分」，夢想得到的都得到了，都經歷過了，可好夢從來容易醒，一日，他隨秦可卿遊玩到一個地方，「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此處有喻，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東西興許是在把你引向險惡的地方。警幻仙姑從後面追過來，喊他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說你不要再往前走了，趕緊回頭吧。賈寶玉忙問這是哪裡？警幻仙姑說這是迷津，請高人指點迷津，就是這個「迷津」，此迷津「深有萬丈，遙亘千里，中無舟楫可通。」你一旦進去的話，千里之廣連船都沒有，根本出不來，裡面只有一個木筏——你注意啊，小說裡面處處都有機鋒，遙亘千里只有一個木筏，天啊，上哪裡找這個木筏去。而且這個木筏是「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好奇怪的名字，兩個船工一個叫木居士，一個叫灰侍者。他們救不救你不好說，不要錢，不是錢能搞定的，「但遇有緣者渡之」。
《西遊記》里說「觀音菩薩救我」，這裡為什麼是木居士和灰侍者來救？此二位是何方神聖？我經常講，《紅樓夢》的行文受莊子影響最大，翻開莊子的《齊物論》開篇你們就知道了。說有一個叫「南郭子綦」的人，境界很高，他隱几而坐，看上去如槁木死灰一般，「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別人問他怎麼做到的，南郭子綦回答說「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這是機鋒：我把我弄丟了，物我不辨，物我兩忘了。你們去想一想，我們活在這個世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痛苦？因為有一個「我」，每天想的是我要幹什麼，我要得到什麼，我要別人聽我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又是什麼呢？不過是一個妄念而已，可是我們就被這個「我」一輩子奴役了，一輩子擺脫不了它。這是你一切痛苦的根源，具體的痛苦只是「我」這個意志的衍生品。
我們現在都在批評學校的教育，我告訴你，其實根本輪不到學校出手，一個孩子剛能聽懂大人說話，家長教的全部是「我」：教執念，教自私，教他跟同學比，對不對？老師告訴這個小孩題目的答案，他媽媽馬上在旁邊說，不要告訴同桌的小明哦。好像是對這個孩子好，但是他們哪知道，當這個孩子一切都以「我」為是的時候，他這一輩子已經註定是痛苦的了。我們一生當中，誰能逼迫你啊？誰也不能真正的逼迫你，對我們逼迫最大的，就是我們自己，最不能擺脫的痛苦都是自己給自己的。所以莊子的《齊物論》一上來就說「吾喪我」。
有人說槁木死灰這個詞好像不太好聽，道家講這個實際上是在講「無」講「虛」；禪宗講「本性」。覺知你本來的樣子，不要往生命里附加那麼多東西，生命就是生命，附加太多東西，好好的生命就變成了一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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