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一梅:上天會厚待那些勇敢的人
北京秋天的午後,顧客稀少的咖啡店被慵懶的陽光暖暖地照顧著,記者在這裡約見了廖一梅,就著一壺洋橘茶,我們聊著愛情,聊著話劇,還有她一貫的「悲觀主義」信仰。「我從來不屑於做對的事情,在我年輕的時候,有勇氣的時候。」這是廖一梅十年前在她書中的自我寫真,十年後,當這本《悲觀主義的花朵》出版十周年的時候,坐在記者面前的她,侃侃而談中,她的倔強、犀利和冷冷看世情的姿態並沒有改變,看來歲月也不能拿她奈何。
「大多數人疼一下就縮起來了,像海葵一樣,再也不張開了,那最後只有變成一塊石頭。要是一直張著就會有不斷的傷害,不斷的疼痛,但你還是像花一樣開著。」《悲觀主義的花朵》的名字便是從此而來,廖一梅告訴我們,即使是堅硬的牆壁上,也是可以開出美麗的花兒。每一部劇作便都是她栽培的花兒,循著花兒的枝蔓,我們能看到她一步步探索走來的印跡。
迎著刀尖兒上的人
「相信我,上天會厚待那些勇敢的,堅強的,多情的人,如果你們愛什麼東西,渴望什麼東西,相信我,你就去愛吧,去渴望吧,只要你有足夠強大的願望,你就是不可戰勝的!」——《戀愛的犀牛》
她就是這樣的人,正是她的勇敢才有了至今風靡話劇界的《戀愛的犀牛》,這部關於年輕人偏執的追逐愛情的話劇,從1999年至2010年,該劇已經上演500多場,觀眾人次超過30萬。同時,《戀愛的犀牛》還成為全國高校學子排演次數最多的話劇作品,11年間200多所高校演出了近1000場。
但是回顧這部劇的創作歷程,的確印證了「上天會厚待那些勇敢的人」這句話。上世紀90年代初期,剛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的廖一梅被分配去出版社上班,工作了不到兩年時間,她選擇了離開,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不可能囿於循規蹈矩的那個圈子裡,選擇離開,失去的只是枷鎖,而釋放的文字才華是這個時代寶貴的財富。
「最開始的時候,也不得不寫自己不喜歡寫的東西,編劇也是個職業,後來,生存不是問題了,就再沒寫過我不喜歡寫的東西。」
廖一梅說《戀愛的犀牛》是真正的開始。這是她和孟京輝新婚蜜月後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寫的。當時戲劇市場剛剛起步,票房都很慘淡,這部夾縫中誕生的劇又遇到了投資方撤資,每個環節都困難重重。
廖一梅卻是那種遇難則強的人,「我不迴避痛苦,我基本上是迎著刀尖兒上的人,在困難面前,我不認為有任何捷徑,投機取巧的那條路大家都奔著去,所以,特別擠。」就在這樣偏執的信念中堅持著,最終,孟京輝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21萬元,並且跟朋友借了錢,用雙肩包把錢背回來,孟京輝跟廖一梅約定,如果賠了,廖一梅寫一年的電視劇還錢。
就這樣,難產的《戀愛的犀牛》終於誕生了,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講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為了她作了一個人能所作的一切,也未能成全他的愛情。劇中的主角馬路是別人眼中的偏執狂,算是人群中的犀牛——實屬異類。這部沒有故事情節,背景抽象的話劇成為改變當時整個戲劇行業的實驗先鋒。
第一場的觀眾確實不多,但是當首演持續到40場的時候,從劇場到衚衕口全是人,在京城掀起了的「犀牛」熱潮,並席捲全國戲劇舞台。在當時已經成為繼《雷雨》之後被排演次數最多的中國原創當代戲劇。直到今天還有哪一個標榜時尚文藝的青年敢承認自己沒有看過這部劇?
愛之於我,不是一蔬一飯
「你是否曾經有過刻骨的思念之情,幾乎帶來肉體的疼痛,把你和周圍的一切隔絕,四周的景物變淺變淡,慢慢褪去顏色。」——《琥珀》
這就是廖一梅筆下的愛情,永恆的慾望與自我剋制,與快感相生相伴的憂傷,在痛楚和迷狂中獲得的永生……愛到如此,如何不成為一個悲觀主義者。愛情是廖一梅創作中最多的題材,但廖一梅稱她所寫的那些「熾熱的愛情故事」並非源於她的生活。廖一梅和孟京輝相識於學生時代,從當年充滿叛逆精神的年輕學生,到如今已經為人父母,這一對中國當代先鋒戲劇歷史上的伉儷搭檔,已經共同走過了二十多年的時光。正是他們在普通平淡無奇生活中碰撞出的火花,點亮了很多人看這個世界的角度。廖一梅劇中人物偏執的愛情信仰,感染了無數文藝青年,很多人把劇中的台詞抄錄下來。廖一梅表達的愛情,正如著名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名言:「愛之於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慾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環球人物:在生活中你跟孟京輝老師之間是什麼樣的愛情呢?
廖一梅:我們很年輕的時候就相識了,可以說我們是一起成長的,所以我們的喜好和對生活的態度在本質上很相似。但就算兩棵一塊成長的樹享受同樣的陽光,得到同樣的澆灌,也會長出不一樣的枝葉。兩棵樹挨在一起和諧相處,但同時它們也有很多不同。我覺得男女關係的磨合是上帝給人的一種學習的機會,你對那個人完全陌生,又充滿愛意,於是會想去了解他。你們之間有很多矛盾和不同,你必須容忍,還要不斷調整自己的位置,所有男女之間的關係都要經過這樣一個相互調試的過程,調試不成就只能分手,實際上這就是一個互相學習的過程。每一對男女都有很多功課要做,沒有例外。那些所謂的傳奇情侶,他們也只是完成了自己的功課,他們達成了和諧關係,但他們之間還是有很多矛盾和問題要解決。
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接受有缺憾的世界
「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柔軟》
這是廖一梅在劇本中寫下的自己的台詞。她曾說她的寫作是在尋找真相,而最重要的過程是了解自己。她花了11年的時間在追問,從《戀愛的犀牛》到《琥珀》,再到《柔軟》,其實是人內心靈魂的追問。也許她的每一部劇都不是糾纏在具體的情節上,而是幫助人更好了解人類更本質的善意和慾望。
如果一個戲劇能穿越時間永恆經典的話,這部劇必須有這樣的特質,探索人類本質的問題和真相。廖一梅之所以不寫那些社會問題,是因為她認為諸如這些社會問題都是一時的,但人的困惑是永恆的。因為有人自己的問題,才會產生一系列社會問題。只要解決人自身的問題,其他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所有問題說到底,都是人的問題,解決人的問題,首先應該認識自己,了解自己,因為每個人心裡怎麼想的,只有自己知道。所以認識自己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她有一次哄兒子睡覺,問他「到媽媽這兒來之前,你在哪兒?」當時四五歲的兒子想了半天沒有回答出來。過了很長時間她發現兒子蒙在被子里哭了,因為他不知道為什麼哭。廖一梅當時深有感觸「這是人本能的,本質的憂傷,這就叫『鄉愁』吧。你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這對每一個人都是很悲傷的東西。但是在我們長大的過程中,轉而關注現實的問題——房子、學校、工作……忙於解決這些問題,把最本質的疑問放棄了。」
在《柔軟》這部作品中,廖一梅以自己一個朋友為原型創作了「碧浪達」這個角色,在劇中,碧浪達掙扎於尋找自己的泥淖中,他渴望他是一個女人,在每周二的酒吧中濃妝艷抹做一次內心的自己。
環球人物:《柔軟》中碧浪達每周有2個小時能做自己,你覺得為什麼人在這個世界上,連做自己都這麼難?
廖一梅:因為人都很膽怯,沒有足夠的勇氣,都是在做給別人看。這個人物不是我編造的,是真實存在的,她最後因為沒有勇氣而自殺了。人生很艱難,想要得到從裡到外的放鬆、自然和快樂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問題的關鍵是,你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做自己,你自己究竟是誰?長大的過程就是確定自己的過程,通過與別人的比較我們才能確定自己。自己的狀態如何?生活水平如何?智力如何?相貌如何?社會階層如何?這些都要通過比較才能慢慢確定,這也都是建立自我的過程。但回歸本源,真的自己到底是什麼,這都沒法確定——這也屬於真相的一部分。自己的真相和世界的真相是一樣的,知道自己的真相也就知道世界的真相了,但人類自身都還是一團迷霧。
環球人物:你找到了「真相」嗎?
廖一梅:我不是上帝,我無法向人類揭示真相。我所說的我發現的那個真相,一定不是真相。《柔軟》不只是對性別的探討,還是對人自身根源的探討。人的性別究竟由誰決定,是否能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這就涉及你與世界的關係。對待這種關係的態度,可以是樂觀的,也可以是悲觀的。
環球人物:悲觀主義是不是你的處世之道?是不是抱著這種預期,往往能有更好的收穫?
廖一梅:是對世界的基本認知。在我的前半生中,基本上我都認為我對世界無能為力。所謂死亡的恐懼,情慾的動蕩,生活的煩惱,存在的空虛,所有這些情感的內容,都需要一個人類個體獨自面對。如果不能與生命達成和解,那就肯定是一個悲觀的態度。
環球人物:那孩子的出生有沒有改變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呢?
廖一梅:沒有。我覺得孩子對女人的作用完全被神話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在驚訝這麼一個生命是哪來的?他一睡醒就笑,他的笑引起了我的思考,會不會是我誤解了生命?會不會生命原本是特別快樂的?但是,你會眼看著一個人慢慢失去這種原初的快樂,你想保護,真的很難。
環球人物:那你希望孩子是樂觀的嗎?
廖一梅:我覺得樂觀或是悲觀都不重要,只要他是快樂的就行。這種快樂不是表面上的笑容呈現出來的,而是不受任何事物打擾的天然的本原的快樂。但這是個有缺憾的世界,我們的快樂註定要被打擾,但我們要和這個世界達成和解。所以,《柔軟》結尾,三個悲劇性的人物以相擁而笑結束了他們的故事。
採訪手記:
她的大腦里一定有一台高速運轉的語言邏輯組織機器。每當她接收到問題,這台機器就開始進行迅速的排列組合,把語言、邏輯、思路以最恰如其分的方式列隊整理成篇,最後,再用略帶狡黠而又機敏的神情表述出來。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用任何嬌艷的裝扮來奪人眼球,只要你肯坐下來同她對話,你的注意力一定會被她奪去,連同奪去的還有你任何語言之下隱藏的潛台詞。所以才有採訪她的記者說「訪問廖一梅是需要相當的勇氣和底氣的,一不留神,就會被她手起刀落,瞬間給廢了。」
如果花兒都悲觀了,那這個世界呢?她曾說過悲觀主義不是情緒,更不是情調,而是對世界的基本認知,「我清楚地知道我們不可能失去更多,除了經歷我們也無從獲得。」而十年的歲月經歷,並沒有絲毫減弱她向生命不停質詢探索的頑強力量,她仍然是那麼倔強的行進著,在悲觀主義深植的內心中開滿花兒。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接受一個有缺憾的世界。
環球人物雜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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