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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我媽的美麗愛情

文 阿慧

我媽那時還不是我媽,只是一個粉嘟嘟的小胖、丫頭,頂著滿頭的蝴蝶花,在我姥爺家的白牆裡快樂地飛來飛去。我爸當時也不是我爸,他那時剛沿著鄉間的小路走進縣城中學,嶄新的列寧服掩不住鄉野的味道,他怯怯地站在爬滿青藤的白牆下,看我媽的眼神生動而鮮活。那是爸第一次見到我媽媽,那天,他是被我熱情的老舅領進家門的。因為他們是同班同學,還是同桌好友,還有更重要的一條,他們都信仰穆斯林,都是回族人。

當我生兒育女後,很感激我可愛的老舅,如果當年沒有他對我爸那盛情的一邀,哪會有我在人世里盡享美好的日子啊!因此,我每回去看望老舅時的心情都非常美好。可後來每每談及此事,銀髮滿頭的老舅神情和語氣里並沒有過多的成就感,雖然沒表露出明顯的悔意,但仍能感覺到,他當年很不樂意把唯一的小妹嫁給我爸爸。

因為都是回回,也因我姥爺一家的熱情,還因為爸生得乖巧,於是他就成了我媽家的常客。我爸說,當時媽追著他叫哥哥,那聲音親切而甜蜜。現在爸偶爾還讓媽那樣叫他,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笑得像個調皮的孩子。我爸那時個頭不高,直到現在他老人家仍不那麼高大,但確實一表人才,深眼窩,大眼睛,堅挺的鼻樑,線條分明的嘴巴。常是老舅畫素描的模特,有一張畫像鑲在我家的鏡框里,我上小學時還看到過。後來老舅成了一名書畫家,那張畫像若是保存到現在真值大錢了,我時常這樣很財迷地想。我老舅生來手巧,他不僅會畫畫,會剪紙,還會扎風箏。我爸數學一直都比老舅強,他就把老舅的畫按比例放大,兩人動手扎了一個很大的蝴蝶風箏,幾乎佔了半個院子,把我媽高興得小臉紅彤彤的,跟屁蟲似的吊在他們身後跑。

放風箏的情景是後來我媽講給我的。爸和老舅抬著大風箏來到沙河沿上,我媽隨著一群孩子在後邊瘋跑,風箏放起來了,河風把它鼓到了雲里。我媽說,她嚷嚷著要放,我爸擔心小、丫頭拽不住風箏線,就和老舅把線纏在她腰裡,線繩被巨大的風箏拉得綳直,風箏借著風力拽著媽媽瘋跑。我媽回憶說,剛開始她隨著風箏奔跑,河岸的樹都向後倒退,小夥伴的笑聲像風一樣包裹著她,她揮舞著兩條手臂,像長了翅膀的小鳥。跑著跑著她真成了只飛翔的小鳥,雙腳離地面越來越遠,風箏粗大的線繩拔蘿蔔似的把我媽拔離地面,我媽的歡笑變成了駭人的驚叫。看熱鬧的人一下子驚呆了,他們驚恐地看到,風箏一相情願地把媽媽扯離沙河北岸,扯向寬闊的河面,河水滔滔地流著。我媽說,當時她伸手去抱河坡的一棵小樹,但沒有成功,她朝水面飛去,看見了泛著波紋的沙河水。正在這時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她聽見那人的喘息像拉風箱,她又踏實地回到了地面。以後,我媽就牽著我爸這條風箏線生活到現在。我常在爸媽吵架時千百次地聽到這樣的對話:「我可救過你的命哩!你還別忘了!」「是你老東西把繩纏我腰裡的,你那是害我,我可忘不了!」

那次風箏事件過後,我爸再沒去過媽家,不是因為惹禍後的膽怯,而是他考上了開封師院。在求學期間,他並沒有想起我的媽媽,他甚至處過兩三個女朋友,但直到畢業後分配到鄉下教書,仍是光棍一條。那時,我爺爺已被劃成地主,雖然已去世多年,我爸還是子承父業,戴上了地主的帽子。我一出生就有名字等著我,叫「地主羔子」。我那聰慧而英明的老舅,早就看到了我爸頭上的那頂沉重的帽子,和他早年的好友不再往來,開會時遇上我爸,也是低頭錯過了。可他沒想到,他的寶貝妹妹,有一天會嫁給這個地主分子,給他找了個「成分高」的親戚。這也就有了我媽的出逃。

爸和媽的重逢是在教師的一次集體政治培訓,他們在禮堂里遇上了,彼此都驚詫各自的變化。我爸雖有「帽子」壓頭,打到鄉下教書,但仍然意氣風發,眼睛亮若晨星,比早年的他更加英俊,更加帥氣,我媽可能就是那時春心暗動的。去年,我曾邊給老媽按摩駝起的脊背,邊問她為啥嫁給爸在鄉下受苦,她的眼光漾起波紋,她的聲音浸著夢色,她說:「你爸帥氣!是個男人!」

只聽老爸敘述過,那天他在禮堂門口遇見我媽時,簡直認不出她來了,以前胖乎乎雪人般的小丫頭,出落成一株臨風的修竹了,細高的個子,白皙的皮膚,兩條長辮子,一對蝴蝶結,純美的目光,純真的微笑,使我爸的世界瞬間花一般美好。

他們的婚期定在那年初秋,鄉下的老爸家被暖人的喜氣包裹,城裡的我媽正沉在寒冷的冰窖。老舅臉上一團化不開的寒氣,全家拒婚的陰霾壓得我媽無法呼吸。

一條小路蜿蜒伸向遠方的的村落,那裡有她的愛人,有她的家。我年輕的媽媽,著一身大紅的衣褲,抱一個藍色布包,甩兩條過腰的長辮兒,輕快地走在去婆家的土路上。露水和野花沾惹上她的新布鞋,她走得是那樣生機勃勃,那樣義無反顧。我可敬的媽媽,為了她美麗的愛情,在這個美麗的早晨,逃出家門,走進鄉下。沒有送親的隊伍,沒有豐盛的嫁妝,一路是小蟲的歡暢,莊稼的清香,我媽走向她的幸福。

我家老爸被幸福填滿,他換上新郎的新裝,準備迎接他的新娘。村裡人早把喜宴擺好,雖然貧窮簡陋,但仍顯隆重和喜慶,阿訇早早坐在正堂上,桌上難得的瓜果點心,預示著新人婚後生活的甜美吉慶。守寡熬兒的奶奶,不斷掀起圍裙一角擦眼淚,那淚怎麼也擦不幹。

快到中午的時候還沒等來新娘,卻等來了一場大雨,我爸的心裡也開始下雨。他突然擔心我媽在娘家受阻,還擔心他心愛的人在路上淋雨,爸爸抓起油布雨傘,衝出草屋,衝進雨林,沖向媽媽。

我的媽媽在興奮中聽到一聲雷響,這一響就把媽媽嚇了個半死,她怕打雷,從小就怕。她捂著耳朵在鄉間小路上飛跑,跑著跑著雨就下來了。沒想到她很快跑進一個村莊,還跑進一個新房,阿訇正準備婚禮,這真是真主的安排啊!眼前正是她的婆家,她濕淋淋地哭了。

媽媽濕漉漉的目光沒有尋到她的新郎,這才發現找尋新娘的新郎還沒有回來。派幾個小夥子分頭去找,滿身泥水的爸爸才出現在新房。他沖我媽咧嘴一笑說:「好傢夥,還會抄近路回家哩!我快接你到城裡了。」兩個沾滿泥土的新人成了親,十個月後,生下我這個滿身泥土味的、丫頭片子。

成婚那一天的風雨,預示我爸媽的生活伴隨著風雨。我媽帶著我們姐弟四個,一直在鄉下老家教書,我爸去了幾十里外的一個小鎮,我們常在媽逃奔的小路邊等我爸爸回來,團聚的日子總是溢滿甜蜜。可是有一天,我的小叔叔突然觸電死了,撇下三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我爸媽就肩負起撫養他們的責任,兩個文化人硬是學會了收種犁耙。五年後,我在外地做工的伯伯又死於鍋爐爆炸,我爸媽擦去眼淚,又把伯伯的四個孩子接到身邊。十一個孩子的教育和撫養,累彎了媽媽竹子一般的腰,熬掉了爸黑絲緞一般的頭髮。多少個風雨夜,爸的話語透過雨聲傳到我們耳邊:「你是我的支柱啊!沒有你就沒有這一大家子!…『我願意哩!」媽媽的聲音如丁香花開。

今年正月十五夜,我們小城被彩燈點亮,看花燈的人擠得像米粒兒。怕爸媽被擠丟,我夾在中間緊緊挽住二老的胳膊走。還是擠散了,周圍都是別人的胳膊,我在人群里驚慌失措。突然,我在人縫裡看見兩隻熟悉的手背在身後,一隻左手,一隻右手,十指纏繞,緊緊的,沒有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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