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畫論文論

第一章鄭板橋畫論文論

行書五絕扇面 15.6cmX51.8cm

一、適天全性

昔人云：入芝蘭之室，久而忘其香。夫芝蘭入室，室則美矣．芝蘭勿樂也。吾願居深山絕谷之間，有芝弗采，有蘭弗掇，各適其天，各全其性。乃為詩日：高山峻壁見芝蘭，竹影遮斜幾片寒。便以乾坤為巨室，老去高枕卧其間。

--題《芝蘭竹石圖軸》平生最不喜籠中養烏，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至於發系蜻蜓，線縛螃蟹，為小兒玩具，不過一時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勞，一蟻一蟲，皆本陰陽五行之氣，氤氳而出。上帝亦心心愛念。而萬物之性人為貴。吾輩竟不能體天之心以為心，萬物將何所託命乎?蛇虺蜈蚣、豺狼虎豹，蟲之最毒者也。然天地既生之，我何得而殺之?若必欲盡殺，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驅之使遠，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結網，於人何罪?或謂其夜間咒月，令人牆傾壁倒，遂擊殺無遺。此等說話，出於何經何典，而遂以此殘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

明月清風白雲窟，青山是我外婆家。---板橋道入鄭燮畫並題

竹勁蘭芳性自然，南山石塊更遒堅。---題((蘭竹石圖))

只有青山是我家，峰根岩縫並秋砂。因茲秉得堅剛性，歷盡東風瘦不斜。--題《竹石圖》

竹石相交萬萬年，兩家節介本天然。請看十月清霜後，一種蒼蒼籠碧煙。--題《竹石軸》

二、傳神寫生

古人以喜氣寫蘭，蓋物之至清，專以意似，不在形求。歐陽文忠公云：蕭閑疏淡之致，惟畫筆偶能得之，此真知畫者也。--題《蘭竹圖))

石濤畫蘭不似蘭，蓋其化也；板橋畫蘭酷似蘭，猶未化也。蓋將以吾之似，學古人之不似，嘻，難言矣。--題《書畫合錦軸》

余始畫竹不敢為桃柳葉，為竹家所忌也；近頗作桃葉、柳葉，而不失為竹意，總要以氣韻為先，筆墨為主。古來竹家習俗，皆成陋語矣。--題《墨竹圖》

書從疑處翻成悟，文到窮時自有神。

風吹柳絮為狂客，雪逼梅花做冷人。

風度如聯寒水淼，秋空還接野雲平。

切齒漫嫌前半本，平情只在劇終頭。

--題揚州青蓮齋予作蘭有年，大率以防古白先生為法。

雷停雨止斜陽出，一片新篁旋剪裁。影落碧紗窗子上，便拈毫素寫將來。--題((竹軸)

鄭燮《行書論書軸》 170X92.8cm 紙本 揚州博物館藏

三、相對相成

夫雨吻寒燠時若者，天也。亦有時狂風淫雨，兼旬累月，傷禾敗稼而不可數，或赤旱數千里，蝗蟓螟特肆生，致草黃而木死，而亦不害其為天之大。天既生有麒麟、鳳凰、靈芝、仙草、五穀、花實矣，而蛇、虎、蜂蠆、蒺藜、稂莠、蕭艾之屬，即與之俱生而並茂，而亦不害其為天之仁。堯為天子，既已欽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鸌兜尚列於朝，又有九載績用弗成之鯀，而亦不害其為堯之大。渾渾乎一天也!若舜則不然，流共工，放鸌兜，殺三苗、殛鯀，罪人斯當矣。命伯禹作司空、契為司徒、稷教稼、皋陶掌刑、伯益掌火，伯夷典禮、後夔典樂，任工鳩工，以及殳戕、朱虎、熊羆之屬，無不各得其職，用人又得矣。為君之道，至毫髮無遺憾。故日："君哉舜也"又日："舜其大知也!"夫彰善癉惡者，人道也；善惡無所不容者，天道也。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書後又一紙》竹少石多，竹小石大，直是以石為君，聊復以數片葉點綴之耳。畫竹何須千萬枝，兩三片葉峭撐持。千秋不改嵩衡岳，不靠青山卻靠誰?

--題((竹石圖軸》

昔東坡居士作枯木竹石，使有枯木石而無竹，則黯然無色矣。余作竹作石，固無取於枯木也。意在畫竹，則竹為主，以石輔之。今石反大於竹、多於竹；又出於格外也。不泥古法，不執己見，惟在活而已矣。

--題《竹石圖》

寫得芝蘭滿幅春，傍添幾筆亂荊榛。世間美惡俱容納，想見溫馨澹遠人。--題((畫芝蘭棘刺圖寄蔡太史》

莫漫鋤荊棘，由它與竹高。

((西銘》原有說，萬物總同胞。

--題《畫竹》

不容荊棘不成蘭，外道天魔冷眼看。門徑有芳還有穢，始知佛法浩漫漫。--((為侶松上入畫荊棘蘭花》

東坡畫蘭，長帶荊棘，見君子能容小人也。吾謂荊棘不當盡以小人目之，如國之爪牙、王之虎臣，自不可廢。蘭在深山，已無塵囂之擾；而鼠將食之，鹿將啃之，豕將拱之，熊、虎、豺、麝、兔、狐之屬將嚙之，又有樵人將拔之割之。若得棘刺為之護撼，其害斯遠矣。秦築長城，秦之棘籬也。漢有韓、彭、英，漢之棘衛也；三人既誅，漢高過沛，遂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慨。然則蒺藜、鐵菱角、鹿角、棘刺之設，安可少哉?予畫此幅，山上山下皆蘭棘相參，而蘭得十之六，棘亦居十之四。畫畢而嘆，蓋不勝幽並十六州之痛，南北宋之悲耳!以無棘刺故也。

--題((叢蘭棘刺圖)

米元章論石，日瘦、曰縐、日漏、日透，可謂盡石之妙矣。東坡又IE／："石文而丑。"一丑字則石之千態萬狀，皆從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為好，而不知丑劣之中有至好也。東坡胸次，其造化之爐冶乎!燮畫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

--題《畫石》

鄭燮《東坡煙江疊嶂詩卷》紙本 縱23.5厘米，橫82厘米 常州博物館藏

四、造物為師

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於時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顓《雨後新篁圖屏風》甘谷菊泉軸紙1896crn×495cm1762年南京博物院藏畫蘭之法，三枝五葉；畫石之法，叢三聚五。皆起手法，非為蘭竹一道僅僅如此，遂了其生平學問也。古之善畫者，大都以造物為師。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畫，總需一塊元氣團結而成。此幅雖屬小景，要是山腳下洞穴旁之蘭，不是盆中磊石湊栽之蘭，謂其氣整故爾。聊作二十八字以繫於後：敢雲我畫竟無師，亦有開蒙上學時。

畫到天機流露處，無今無古寸心知。

--題《蘭石圖》昨游江上，見修竹數千株，其中有茅屋，有棋聲，有茶煙飄揚而出，心竊樂之。次日過訪其家，見琴書幾席，凈好無塵，作一片豆綠色，蓋竹光相射故也。靜坐許久，從竹縫中向外而窺，見青山大江、風帆漁艇，又有葦洲，有耕犁，有磕婦，有二小兒戲於沙上，犬立岸傍，如相守者，直是小竹石圖軸紙2517cm×28cm年代不詳炎黃藝術館藏李將軍畫意，懸掛於竹枝竹葉間也。由外望內，是一種境地；由中望外，又是一種境地。學者誠能八面玲瓏，千古文章之道，不出於是，豈獨畫乎?

--題《竹圖軸》未畫以前，胸中無一竹；既畫以後，胸中不留一竹。方其畫時，如陰陽二氣，挺然怒生，抽而為筍為篁，散而為枝，展而為葉，實莫知其然而然。韓斡畫御馬，云："天廄馬十萬匹，皆吾師也。"予客居天寧寺西杏園，亦日："後園竹十萬個，皆吾師也，復何師乎?

--《題畫·亂蘭亂竹亂石--與汪希林》

竹石圖

五、自出己意

板橋詩文，自出己意。

--《板橋自敘》除舊布新，明知往者非來者；改天換地，始信今人勝古人。

畫竹插天蓋地來，翻風覆雨筆頭栽。我今不肯從人法，寫出龍鬚鳳尾排。--題《畫竹》

復堂李觶花卉翎毛蟲魚皆妙絕，尤工蘭竹。然燮畫蘭竹絕不與之同道。復堂喜曰："是能自立門戶。"

--題《蘭竹石》鄭為東道主。......便是自作主張。凡作文者，當作主子文

章，不可作奴才文章也。

--《板橋先生印冊》鄭所南、陳古白兩先生善畫蘭竹，燮未嘗學之；徐文長、高且園兩先生不甚畫蘭竹，而燮時時學之弗輟，蓋師其意不在跡象間也。文長、且園才橫而筆豪，而燮亦有倔強不馴之氣，所以不謀而合。彼陳、鄭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學之哉!

--《板橋題畫地為牢靳秋田索畫》石濤和尚客吾揚州數十年，見其蘭幅，極多亦極妙。學一半，撇一半，未嘗全學；非不欲全，實不能全，實不能全，亦不必全也。

--題《畫蘭》學者當自樹其幟。凡米鹽船算之事，聽氣候於商人。未聞文章、學問，亦聽氣候於商人也。......且夫讀書作文者，豈僅文之云爾哉......切不可趨風氣，如揚州入學京師穿衣戴帽，才趕得上，他又變了。

--板橋((行書與江昱江恂書)

鄭燮行書橫幅《難得糊塗》

鄭燮行書橫幅《吃虧是福》

六、沉著痛快

文章以沉著痛快為最，《左》、《史》、《庄》、《騷》、杜詩、韓文是也。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是他一枝一節好處，非六君子本色。而世娓纖小之夫，專以此為能，謂文章不可說破，不宜道盡，遂訾人為刺刺不休。夫所謂刺刺不休者，無益之言，道三不著兩耳。至若敷陳帝王之事業，歌詠百姓之勤苦，剖晰聖賢之精義，描摹英傑之風猷，豈一言兩語所能了事?豈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筆而快書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亂，顛倒拖沓，無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詩原有實落不可磨滅處，只因務為修潔，到不得李、杜沉雄。司空表聖自以為得味外味，又下於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萬萬，專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絕句詩、小令詞，則必以意外言外取勝矣。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五書》愚謂本朝文章，當以方百川制藝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詩辭賦，扯東補西，拖張拽李，皆拾古人之唾餘，不能貫串，以無真氣故也。

--《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五書》君由鴻博，地處清華，當如歐陽永叔在翰苑時，一洗文章浮靡積習，慎勿因循苟且，隨聲附和，以投時好也。數載相知，於朋友有責善之道，勿以冒瀆為罪，是所冀於同調者。

--((與杭世駿書)

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龍虎山中真宰相，麒麟閣上活神仙。

--贈白駒老友

鄭燮《為南崗作行書軸》 176.4X110cm 紙本 遼寧省美術館藏

七、藝出於勤

多讀古書開眼界，少管閑事養精神。過眼寸陰求日益，關心萬姓祝年豐。--贈君謀父子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千錘百練人。

--題江蘇鎮江漢焦公祠民於順處皆成子，官到閑時更讀書。

--題濰縣城隍廟戲樓除卻詩書無可好，獨有山水不能憐。

--題揚州江秩文園種竹似培佳子弟，擁書如拜小諸侯。

--贈李觶詩聯為蘭竹，家數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討。

--《署中示合弟墨》

江西萬先生名個，能作一筆石，而石凹凸淺深，無不畢具。八大山人之高北弟子也。燮偶一學之，一晨得十二幅，何其易乎!然運筆之妙，卻在平時打點，閑中試弄，非可率意也。石中亦須作數筆皴，或在石頭，或在石腰，或在石足。

--題《一筆石))精神專一，奮苦數十年，神將相之，鬼將告之，人將啟之，物將發之。不奮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誇．老來窘隘而已。

--《靳秋田索畫》

讀書深，養氣足，恢恢遊刃有餘地矣。

--《與江賓谷禹九書》

讀書寫畫要先知，除此奇能未足奇。莫謂個中皆上品，兩竿修竹有高低。

--題《墨竹屏條》

咬定幾句有用書，不忘飲食；養成數竿新生竹，直似兒孫。--題揚州小玲瓏山館課子小書齋，聊可借觀魚鳥；連家新竹圃，何須多構湖山。遵祖宗一脈傳流，克勤克儉；教子孫兩派正路，唯讀唯耕。--題興化施耐庵神牌七寶莊嚴才學座，萬花飛舞聖人書。

才短自知能事少，禮疏常覺慢人多。

--自題客室

板橋非閉戶讀書者．長游於古松、荒亭、平沙、遠水、，峭壁、墟墓之間。然無之非讀書也。求精求當，當則粗者皆精，不當則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板橋自敘》石濤善畫，蓋有萬種，蘭竹其餘事也；板橋專畫蘭竹，五十餘年，不畫他物。彼務搏．我務專，安見專之不如博乎!--《靳秋田索畫》誰非黃帝堯舜之子孫，而至於今日，其不幸而為臧獲，為婢妾，為輿台、皂隸，窘窮迫逼，無可奈何。非其數十代以前即自臧獲、婢妾、輿台、皂隸來也。一旦奮發有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貴者矣，有及其子孫而富貴者矣，王侯將相豈有種乎l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貴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輒日："彼何人也，反在霄漢；我何人也，反在泥塗。天道不可憑，人事不可問。"嗟乎!不知此正所謂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禍淫，彼善而富貴，爾淫而貧賤，理也，庸何傷?天道循環倚伏，彼祖宗貧賤，今當富貴，爾祖宗富貴，今當貧賤，理也．又何傷?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

--((雍正十年杭州韜光庵中寄合弟墨》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尊之敬之，何得復尋其短?吾人一涉宦途，即不能自課其子弟。其所延師，不過一方之秀，未必海內名流。或暗笑其非，或明指其誤，為師者既不自安，而教法不能盡心；子弟復持藐忽心而不力於學，此最是受病處。不如就師之所長，且訓吾子弟之不逮。如必不可從，少待來年，更請他師；而年內之禮節尊崇，必不可廢。

--《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

鄭燮《行書七絕詩軸》 1755年 167.8X44cm 紙本 揚州博物館藏

八、抒情達意

終日作字作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沉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賤相也。......欣然命筆，作數箭蘭、數竿竹、數塊石，頗有洒然清脫之趣。其得時得筆之候乎!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於此但笑而聽之。

--《靳秋田索畫》作文之意無非欲寫人情，所欲言而未能說，此實在眼前，實出意外，是千古作文第一訣。若抄經摘史，竊柳偷蘇，成何筆手?--《城隍廟碑草稿自跋》西園為晚峰先生畫，余不及見晚峰，而西園見之；後人不及見西園，而予得友之。由此而上推，何古人之不可見?由此下推，何後人之不可傳?即一畫有千秋遐想焉!

--題高鳳翰《寒林鴉陣圖》畫工老興未全刪，筆也清閑，墨也斕斑。借君莫作畫圖看，文里波瀾，字里機關。

--題((墨竹圖軸》

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題《屈翁山詩札、石濤、石羚、八大山人山水小幅並白丁墨蘭共一卷》

昔入畫竹者稱文與可、蘇子瞻、梅道人。畫蘭者無聞。近世陳古白、吾家所南先生，始以畫蘭稱，又不工於竹。惟清湘

大滌子山水、花卉、人物、翎毛無不擅長，而蘭竹尤絕妙冠時。蓋以竹干葉皆青翠，蘭花葉亦然，色相似也；蘭有幽芳，竹有勁節，德相似也；竹歷寒暑而不凋，蘭發四時而有蕊，壽相似也。清湘之意，深得花竹情理。余故彷彿其意。又聞有明三百年，文人皆善蘭竹，今不概見，不識何故。

--題《蘭竹圖》作詩非難，命題為難。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詩高絕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題，已早據百尺樓上矣。通體不能悉舉，且就一二言之：《哀江頭》、((哀王孫))，傷亡國也；《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前後出塞》諸篇，悲戍役也；《兵車行》、《麗人行》，亂之始也；((達行在所》三首，慶中興也；《北征》、((洗兵馬》，喜復國望太平也。只一開卷，閱其題次，一種憂國憂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廟丘墟、關山勞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題如此，其詩有不痛心入骨乎!......近世詩家題目，非賞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贈行。滿紙人名，某軒某園，某亭某齋，某樓某岩，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別號，明日便上詩箋。其題如此，其詩可知；其詩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欲從事於此，可以終歲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慎題目，所以端人品、厲風教也。若一時無好題目，則論往古，告來今，樂府舊題，盡有做不盡處，盍為之。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與可之有成竹，所謂渭川千畝在胸中也。板橋之無成竹如雷霆霹靂，草木怒生，有莫知其然而然者，蓋大化之流行其道如是。與可之有，板橋之無，是一是二，解人會之。

--題《墨竹圖軸》

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移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寫三物與大君子為四美也。

--題((蘭竹石圖)

鄭燮《行書七言聯》 1763年 115X28.5cmX2 紙本 重慶博物館藏

釋文：操存正固稱完璞 陶鑄含弘若渾金

九、巧妙構圖

先構石，次寫蘭，次襯竹，此畫之層次也。石不點苔，懼其濁吾畫也。

--題((蘭竹石圖軸》平生愛所南先生及陳古白畫蘭竹。既又見大滌子畫石，或依法皴，或不依法皴，或整或碎，或完或不完。遂取其意，構成石勢，然後以蘭竹彌縫其間，雖學出兩家，而筆墨則一氣也。--題《蘭竹石軸》畫大幅竹，人以為難，吾以為易。每日只畫一竿，至完至足，須五七日畫五七竿，皆離立完好。然後以淡竹、小竹、碎竹經緯其間。或疏或密，或濃或淡，或長或短．或肥或瘦，隨意緩急，便構成大局矣。昔蕭相國何造未央宮，先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然後以別殿、內殿、寢殿、官室、左右廊廡、東西永巷經緯之，便爾千門萬戶，總是先立其大，則其小者易易耳。一丘一壑之經營，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難處；大起造，大揮寫，亦有易處，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

--題((墨竹圖軸》石濤畫竹，好野戰，略無紀律，而紀律自在其中。燮為江君穎長作此大幅，極力仿之。橫塗豎抹，要自筆筆在法中．未能一筆逾於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功夫氣候，僭差一點不得。--題((畫竹圖》

此幅三石擠塞滿紙，而其為綠、為赭、為墨，何清晰也為高、為下、為內、為外，何徑路分明也!又以苔草點綴，不粘不脫，使彼此交搭有情，何雋永也!西園老兄，秀才出身，故畫法具有理解。

--題高鳳翰《畫冊》

寫來蘭葉並無花，寫出花枝沒葉遮；我輩何能構全局，也須合攏作生涯。--題《蘭圖))

信手拈來都是竹，亂葉交枝戛寒玉；卻笑洋州文太守，早向從前構成局。我有胸中十萬竿，一時飛作淋漓墨；為鳳為龍上九天，染遍雲霞看新綠。--題《竹圖》

畫有在紙中者，有在紙外者。此番竹竿多於竹葉，其搖風弄雨，含露吐霧者，皆隱躍於紙外乎!然紙中如抽碧玉，如削青琅殲，風來戛擊之聲，鏗然而文，鏘然而亮，亦足以散懷而破寂。紙中之畫，正復清於紙外也。

--題《墨竹圖軸》

不過數片葉，滿紙俱是節。萬物要見根，非徒觀半截。風雨不能搖，雪霜頗能涉。紙外更相尋，干雲上天闕。--題《墨竹圖》

一竿瘦，兩竿湊，三竿夠，四竿救。

疏疏密密，欹欹側側，其中妙理，悟者自得"。

--《題畫竹》畫家多以焦墨畫葉，水墨畫花，予易而為水墨寫葉焦墨寫花，亦參變之理，總是要意到而筆自達之，不必拘執己見。--題((蕙蘭》何以謂之文章，謂其炳炳耀耀皆成文也，謂其規矩尺度皆成章也。不文不章．雖句句是題，直是一段說話，何以取勝?畫石亦然，有橫塊，有豎塊，有方塊，有圓塊，有欹斜側塊。何以入人之目，畢竟有皴法以見層次，有空白,見平整，空白之外又皴；然後大包小，小包大，構成全局，尤在用筆用墨用水之妙，所謂一塊元氣結而石成矣，眉山李鐵君先生文章妙天下，余未有以學之，寫二石奉寄。一細皴，一亂皴，不知彷彿公文之似否?眉山古道，不肯作甘言媚世，當必有以教我也。

--題((石圖》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宇，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固不在尋常蹊徑中也。未畫以前，不立一格；既畫以後，不留一格。

--題Ⅸ蘭竹石圖軸》

山隨畫活，云為詩留。

--《鄭板橋書畫拓片集》文與可、梅道入畫竹，未畫蘭也。蘭竹之妙，始於所南翁，繼古白先生。鄭則元品，陳則明筆。近代白丁、清湘，或渾成、或奇縱，皆脫古維新特立。近日禹鴻臚作畫竹，頗能亂，甚妙。亂之一字，甚當體任，甚當體任

--題《蘭竹圖》吾邑善畫竹者，以禹鴻臚為最，而漁庄尚友次之。禹竹稱於上都，漁庄之名遍於湘楚，皆童而習之，老而入妙。予不逮二公甚遠。今年七十有一，不學他技，不宗一家，學之五十年不輟，亦非首而已也。翔高老長兄四十初度，索予寫竹為壽，且日"寧亂勿整，當使天趣淋漓，煙雲滿紙"。此真知畫者也。予既出機軸，亦復遠追禹、尚二公遺筆。是不獨鄭竹，並可謂之尚竹、禹竹，合是三家，以為華封人之三祝，有何不可?--題{{4-4圖))山谷寫字如畫竹，東坡畫竹如寫字；

不比尋常翰墨間，蕭疏各有凌雲意。

--題{(4-4-圖)柱石圖軸紙160 10m ×515cm年代不詳南京博物院藏

日日臨池把墨研，何曾粉黛去爭妍?要知畫法通書法，蘭竹如同草隸然。--題《蘭竹冊葉》

與可畫竹，魯直不畫竹，然觀其書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側而有準繩，折轉而多斷續。吾師乎!吾師乎!其吾竹之清癯雅脫乎!書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書法有濃淡，竹更要濃淡；書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

--題《竹圖》

鄭燮《行草論書詩軸》 106X63.5cm 紙本 天津藝術博物館藏

十、學七拋三

僧白丁畫蘭，渾化無痕迹。萬里雲南，遠莫能致，付之想夢而已。聞其作畫，不令人見；畫畢，微干，用水噴噗，其細如霧，筆墨之痕，因茲化去。彼恐貽譏，故閉戶自為，不知吾正以此服其妙才妙想也。......石濤和尚客吾揚州數十年，見其蘭幅，極多亦極妙。學一半，撇一半，未嘗全學；非不欲全，實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詩云：

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苗各自探。當面石濤還不學，何能萬里學雲南?--題《畫蘭》

畫竹意在筆先，用墨干淡併兼；從入不得其法，今年還是去年。--題《竹圖》

蘭草寫三台，無人敢筆栽；取得新奇法，墨香吹出來。--題《蘭圖》

然八大名滿天下，石濤名不出吾揚州，何哉?八大純用減筆，而石濤微茸耳；且八大無二名，人易記識；石濤弘濟，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滌子，又曰瞎尊者，別號太多，翻成攪亂，八大只是八大，板橋亦只是板橋，吾不能從石公矣。

--《靳秋田索畫》

心血為爐，熔鑄今古。

--《板橋用印》

青藤門下牛馬走。

--《板橋用印》

不泥古法，不執己見，惟在活而已矣。

--題《竹石圖》

作文必欲法前古，婢學夫人徒自苦。

--《板橋先生印冊》讀書數萬卷，胸中無適主，便如暴富兒，頗為用錢苦，大哉侯生詩，直達其肺腑。

--《板橋詩鈔》》復堂之畫凡三變：初從里中魏凌蒼先生學山水畫，便爾明秀蒼雄，過於所師。其後入都，謁仁皇帝馬前，天顏霽悅，令從南沙蔣廷錫學畫，乃為作色花卉如生。此冊是三十外學蔣時筆也。後經崎嶇患難，入都得侍高司冠其佩，又在揚州見石濤和尚畫，因作破筆潑墨，畫益廳。初入都一變，再入都又一變，變而愈上，蓋規矩方圓尺度，顏色深淺離合．絲毫不亂，藏在其中，而外之揮洒脫落，皆妙諦也。六十外又一變，則散慢頹唐，無復筋骨，老可悲也。

--題《李觶花卉疏果冊》嗟乎!吾輩既不得志於時，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間，翻閱遺編，發為長吟浩嘆，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誠知書中有書，書外有書，則心空明而理圓湛，豈復為古人所束縛，而略無張主乎!豈復為後世小儒所顛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雖無帝王師相之權，而進退屏當千古，是亦足以豪而樂矣。......總是讀書要有特識，依樣葫蘆，無有是處。而特識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亂竄，無有是處。

--《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三書》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其翻閱過幾千百遍來。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雖生知安行之聖，不廢困勉下學之功也。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其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洒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張睢陽、張方平，平生書不再讀，迄無佳文。且過輒成誦，又有無所不誦之陋。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巨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覆誦觀，可欣可泣，在此數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宇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更有小說家言，各種傳奇惡曲，及打油詩詞，亦復寓目不忘，如破爛櫥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其齷齪亦耐不得。

--《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

鄭燮《行書詩軸》 113.7X46.8cm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十一、簡達明理

始余畫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層功力，最為難也。近六十外，始知減枝減葉之法。蘇季子曰："簡煉以為揣摩。"文章繪事，豈有二道l此幅似得簡字訣。

--題《竹軸》

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題《竹石圖軸》

寫蘭宜省，寫石宜冷。畫家妙法，筆底還狠。--題《蘭竹石軸》

板橋居士讀書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運多，徒多徒爛耳。

--《板橋自序》

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

--((鄭板橋書畫拓片集》

天陰作圖畫，紙墨俱潤澤。更愛嫩晴天，寥寥三五筆。--題《韜光庵為松岳上人作畫》

一兩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葉。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疊疊?

--題《竹圖軸》

敢雲少少許，勝人多多許?努力作秋聲．瑤窗弄風雨。--((一枝竹十五片葉呈太守》

用墨之妙，當觀墨跡，其濃淡燥濕，如火如花。用筆之妙，當觀石刻，其弱者強之，肥者瘦之，鐫手亦大有力。新碑不如舊碑，取其退火氣。然三四百年後，過於剝落，亦無取焉。--題((宋拓(聖教序)》昔入畫《柱石圖》，皆居中正面，竊獨以為不然。國之柱石，如公孤保傅，雖位極人臣，無居正當陽之理。今特作為偏側之勢，且系以詩日："一卷柱石欲擎天，體自尊崇勢自偏；卻似武鄉侯氣象，側身謹慎幾多年。"

--題《石圖》近處香微遠處賒，隨風飄渺透煙霞。青山翠竹方為伴，洗盡凡心看此花。畫蘭畫竹已多年，豎抹橫拖近自然。更向雲中畫山石，令人如望藐姑仙。

--題《蘭竹石圖橫幅))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生民，而以區區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

--((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

鄭燮《行書曹操詩軸》 152X68cm 揚州博物館藏

第二章 鄭板橋書論

字學漢魏，崔、蔡、鍾繇。古碑斷碣，刻意搜求。

--《署中示舍弟墨》

黃山谷云：世人只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學也。況蘭亭之面，失之已久乎!板橋道人以中郎之體，運太傅之筆，為右軍之書，而實出以己意，並無所謂蔡、鍾、王者，豈復有蘭亭面貌乎?古人書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萬變，遺意蕩然。若復依樣葫蘆，才子俱歸惡道。故作此破格書，以警來學，即以請教當代名公，亦無不可。

--《破格書蘭亭集序》鍾繇書如雲鶴游天，群鴻戲海。行間茂密，實亦難過邪。張伯英書如武帝好道，憑虛欲仙。蕭思話書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王右軍書，字勢雄強，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閣。歷代寶之，永以為則。鍾司徒書有十二種。

--《行書論書》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邯鄲淳書，應規入矩，方圓乃成。崔子玉書，如危峰阻日、孤松單枝。王右軍書，字勢雄強，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閣。

--《行書論書》平生愛學高司寇且園先生書法，而且園實出於坡公。故坡公書為吾遠祖也。坡書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於蠢。故又學山谷書，飄飄有欹側之勢，風乎，云乎，玉條瘦乎。元章多草書，神出鬼沒，不知何處起，何處落。其顛放殆天授，非人力。不能學，不敢學。東坡以謂超妙入神，豈不信然?蔡京字在蘇、米之間。後人惡京以襄代之。其實，襄不如京也。趙孟兆頁、宋宗室、元宰相，書法秀絕一時。予未嘗學，而海內尊之。今四家書缺米而補之以趙，亦何不可?

--《行書論書》浮碧一川思訓畫，硬黃半榻右軍書。

--((行書七言聯)

蘇學士用宣城諸葛齊鋒筆作字．疏疏密密，無不如意。後至惠州儋耳，囊中筆罄，乃用三錢雞毛筆，心身俱不相應，亦苦矣。余不喜湖毫，多用畫家羊毛著色，尤以泰州鄭氏羊毫散筆為貴。婉轉飛動，乍沉乍浮，無不如意。其以宣城諸葛之齊鋒乎?予何敢妄擬東坡，而用筆作書皆愛肥不愛瘦，亦坡公意也。--《行書筆談一則》古人作《蘭亭序》、((孔子廟堂碑)，皆作一淡墨本。蓋見前賢用筆回腕余勢。若深墨本，但得筆中意耳。今人但見深墨本收盡鋒芒，故以舊筆臨仿。不知前輩書，初亦有鋒鍔，此不傳之妙也。右軍有言，見秦篆及漢石經正書，書乃大進，故知局促轅下者，不知輪扁斫輪，有不傳之妙，王氏以來，唯顏魯公、楊少帥得蘭亭用筆意。

--((六分半書》酒罄君莫沽，壺傾我當發。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我雖不善書，知書莫如我。苟能得其意，竊謂不學可。

--《五言詩》嵇叔夜書，如孤鶴投林，群鳥驚起。李斯書，如千鈞勁弩，萬石洪鐘。徐季海書，如渴驥奔泉，怒猊抉石。

--《行書》妙墨方疑漏，雄才欲唾珠。

鬼門關話舊，奈何橋行書七絕詩軸紙

1677cm×445cm l 755年揚州博物館藏

待渡，血湖池觀蓮，滑油山踏青，剝衣庭納涼，惡狗村訪友，孟婆庄小飲，望鄉台玩月。夜台八景。金司農擬。

--《書法))

草因地暖春先翠，燕為花忙暮不歸。

--《行書七言聯》黃涪翁有杜詩抄本，趙松雪有左傳抄本，皆為當是欣慕，後人珍藏，至有爭之而致訟者。板橋既無涪翁之勁撥，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異，創為真隸相參之法，而雜以行草。究之師心自用，無足觀也。博雅之士，幸仍重之以經，而書法之優劣，萬不必計。

--((手寫四子真跡》書法與人品相表裡。方煬帝征遼時，世南草檄，袁寶兒顧盼殿上，帝佯優之，命賦一詩而罷，終身不復見用。及太宗皇帝定天下，乃起從之。卓為學者宗師，可不謂神龍沒隱現，各得其時哉!士固有遇有不遇，藉使開皇之末，仍然五季，天下土崩，無復聖天子，雖終其身蓬室樞戶可也，豈區區於仕進乎!夫區區仕進，必不完於煬帝時矣。今觀其所書《廟堂碑》及《破邪論序》，介而和，溫而栗，峭勁不迫，風雅有度，即其人品，於此見矣。昔有評右軍書云："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華未泯，翰牘仍存。"吾於世南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