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當我們談論蕭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靜靜做自己,讓世界發現你
得先從影片《黃金時代》說起。隨著電影熱播,蕭紅這位文藝女神突然被挖掘出來,在大半個世紀後的今天空前走紅——說「空前」,至少是相對她留下的著作而言。走進影院的大致有三類人:熱愛蕭紅和她的作品的;對蕭紅只聞其名不知其人的;不知「蕭紅為什麼這麼紅」的。
我是中間派,只知蕭紅是民國時代四大才女之一,其它一概不知。無意中點開蕭紅百度貼吧,才知曉她除了「才女」標籤之外,還是一位飽受爭議的人物,不免對她的生平和作品有了濃厚的探究興趣。
天生的作家
在我們這個弘揚標籤又定義匱乏的時代,如你所知,「才女」稱謂和「美女」一樣爛大街。但凡會寫寫畫畫的,母的,一概稱為才女。所謂的「才女」裡面,到處混個臉熟的(跟才氣高下關係不大),稱為「著名才女」;略有幾分姿色的,稱為「美才女」。民國時期的男女關係比較開放,比如陸小曼,畫幾幅花卉,寫幾首小詩,啊呀!才女!怎麼來的?男人捧的唄。你以為你知道「綠茶婊」,知道「老男人飯局」就是時尚,猛一回頭,鼻祖們都在民國矗立著呢。全是他們小時候玩剩的。蕭紅不然。蕭紅是貨真價實的才女。如果讀過她的代表作《呼蘭河傳》,你得承認她足以和張愛玲平分秋色。但張愛玲早在少年時代即有中西學養豐滿儲備,沒落貴族的家庭背景,以及舊上海的市井生涯更給她筆下添上一份華麗滄桑感。蕭紅呢?小地主家庭,即便在《呼蘭河傳》里反覆懷念祖父教她背唐詩的場景,充其量就一書香門第,既沒有接受高等教育,自學也相當有限。如果說張愛玲的文才是「世事洞察即文章」,蕭紅則是「天生麗質難自棄」。蕭紅的文字是盛開於晨露里的一朵小花,自說自話自成一格,卻能清麗脫俗,也能浩浩蕩蕩,連綿成春色。春色又無狀,似風似雨,似飄來又散了的雲。她的文字淺白,不藏機鋒,甚少修飾,像剛學會作文的孩童的驚嘆短語。你去讀來,好的果然好,美的果真美。《呼蘭河傳》里的圓房小媳婦病得頭髮掉了、病得快要死了也只是臉黃黃地笑,讀來就有那麼悲。她寫景: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看看,都爛漫成什麼樣子了!她回憶祖父: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那麼直白,然而又那麼直觀地讓你看到一個慈愛的祖父,戴著草帽笑盈盈。她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家是荒涼的。但她不寫如何荒涼,荒涼的,是她隔著千山萬水的懷鄉之心。她是天生的作家,更是自覺的作者。將蕭紅劃為「左翼作家」有政治意識的自作多情,她說:我只是想要一張安靜的書桌。就像一位聖徒需要一條朝拜之路。
《黃金時代》劇照
夾生的女人
說蕭紅是夾生的女人,大概難以服眾。且不說影片《黃金時代》里的扮演者湯唯,也不說影片《蕭紅》里的扮演者小宋佳,外形上都是一等女人味,就是百度里那些發黃的真身老照片,擱那個年代也算清麗秀氣。說蕭紅夾生,是指精神上。當然,這是有時代背景的。民國初期,西風東漸,各種思潮、主義,在新舊交替的年代如脫韁野馬橫衝直撞,連幾千年擔當社會主流的男人們都被撞暈了,何況剛從裹腳布里解放出來的女人。「女性要自強要獨立」的口號也嘗試從牆上走下來。最早吃螃蟹的,很可能是無以果腹的窮人;但最早嘗試改革的,絕對是衣食無憂的社會中層:太窮的,自顧不暇;太富的,樂得現成。讀點書,接受點新思潮,有熱血,有衝勁……一句話,就是「作」。蕭紅就是典型的「作女」。訂婚?不要。不是夠不夠愛,不是男人好不好,而是因為不能繼續讀書。自我意識似醒非醒,愛的邏輯全盤空白。她的訴求只一個:讀書。至於讀書幹什麼,讀完書後要怎樣的社會和婚姻,這些都太複雜了,腦筋不夠用。站在物質高度發展的當下,同為女性,你完全可以盡情鄙視蕭紅。逃婚出來難以自立,為了生存吃回頭草,鬧的都是哪一出?何況這口回頭草吃得並不體面。眾叛親離,未婚先孕,被「始亂終棄」幾乎是唯一答案。
女性獨立始終只是表象,骨子裡還是尋求依附,這樣一來,女人就做得夾生了,人生之路也註定不平,愛也未必純粹。兩蕭相愛,看似「金風玉露一相逢「,身懷六甲的蕭紅與蕭軍迅速陷入熱戀,一來他是她困頓絕望時的救星,二來有同為文學青年的惺惺相惜。蕭軍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女人。只此一語,石破天驚,認同感有了,唯一性有了,再加上物質(儘管只有區區五毛錢),相當接近愛情的本質了。「嗶——」!審核通過。
蕭紅和蕭軍
男人天生喜新,文人天生多情。影片對於蕭軍的刻畫,逸筆匆匆,但蕭紅的怨婦角色,幾乎從未謝幕。蕭紅臨死前還對駱賓基說:三郎若是知我病重,一定會不遠千里來救我……因為「只有蕭軍才是真愛」嗎?恐怖未必。只是那個時候,根植基因的傳統婦女角色抬頭了。你采我一枝玫瑰,就要收下整座花園。不管愛與不愛,你要目不斜視地負責到底。到與蕭軍終於分開,馬不停蹄,端木蕻良馬粉墨登場。按理說彼時的蕭紅已有相當名氣,藉助文壇聲譽也足以生存,但是不行,粉裙之下依然三寸金蓮。懷著對蕭軍強烈的愛與怨,懷著蕭軍的孩子,蕭紅與端木結為夫妻。不要問過渡在哪裡,過渡在千萬年的男權社會裡。一個夾生女人追求獨立、敢於逃婚的無限勇氣,終究只留下一聲悲悵的迴音。對端木,蕭紅不言愛,她說:只是想做一對平凡的夫妻。至此,才華與愛情一路褪盡,顯露出生活本來面目:every women needs a man,從宇宙洪荒,到天荒地老。
隱秘的精神伴侶
提起蕭紅的文學成就總繞不開魯迅,就像提起張愛玲總繞不開胡蘭成。 我這麼一說,魯迅和蕭紅的關係簡直昭然若揭。讀過代表作《呼蘭河傳》,讀過成名作《生死場》,說蕭紅能以文字驚艷魯迅絕非誑語。但魯迅是誰啊?文學巨匠,文壇旗幟,背後還直挺挺站著個許廣平,他端著才是常態。一對名不見經傳的小夫妻,寫了一本書,再妙筆生花怕也難以成為文豪家的座上客。以魯迅的泰斗身份,肯回兩封信已經算「提攜晚進不遺餘力」了。讓雙方迅速拉近距離的是基於蕭紅一次天真「抗議」。魯迅在給兩蕭的信的末尾加上一句「吟女士均此不另」,不料蕭紅對「女士」一詞表示不滿,她堅決反對魯迅這樣稱呼她。這一「抗議」,從根本上改變了雙方一直保持的禮貌拘謹的態度,氣氛似乎一下子變得融洽了。在下一封信里,魯迅便半開玩笑地問道:「悄女士在提出抗議,但叫我怎麼寫呢?悄嬸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並不好,所以我想,還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罷。」從那時起,魯迅開始用調侃的語調來寫回信了。也自此魯迅對蕭氏「青眼有加」,百般關照,直到死前數月,還向紅色漢學家斯諾竭力推薦蕭紅,稱她「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後繼者」云云,毫不掩飾對蕭紅的一片憐惜和鍾愛。回憶魯迅的文字多了去了,蕭紅的《回憶魯迅》被公認為壓軸之作,甚至超過許廣平的。因為沒有文學巨匠,只是兒女情長。在蕭紅筆下,魯迅只是男人,而她只是女人。若無被寵愛甚至溺愛的自信,魯迅逝後,她斷然寫不出這樣的文字。她開篇就寫道:……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接下來大文豪躺在椅子上對服飾美學發表了一堆評論。這一幕有沒有覺得很面熟呢?看,前人早有描繪:「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你或可說蕭紅不懂人情世故,視魯迅為師為父,故而無忌,那麼再來看一個細節:有天下午蕭紅要去赴宴,讓許廣平給她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髮。許廣平拿來了米色、綠色還有桃紅色的,兩人一起選定了米色的綢條。可是為了取笑,許廣平把那桃紅色的舉起來放在蕭紅頭髮上,很開心地說:「好看吧!好看吧!」蕭紅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很頑皮地等著魯迅往這邊看。魯迅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不要這樣妝她……」許廣平頓時有點窘了。蕭紅也安靜下來......這一窘一安靜,只怕心裡都明鏡似的了。 余傑曾說:這個細節很能夠說明魯迅心中複雜的感受,他想說漂亮而沒有說,故意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來。他想掩飾自己內心深處細微的波動,卻更加明顯地表露了出來。先生的心靈也有無比脆弱的時刻。雖然只是猜測,但魯迅和蕭紅除了師生之誼外,感情上和精神上的撞擊,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黃金時代》劇照
看過《黃金時代》的觀眾,都對王志文演的魯迅有違和感,認為演得過於「和煦「了。我倒覺得挺好,在這個角色的塑造上,許鞍華劍走偏鋒。正因為魯迅咬著煙斗橫眉冷對的形象過於深入人心,以至於觀眾都忘了他首先是個同樣有著七情六慾的男人。但蕭紅顯然深深地記得,在她最初的「抗議」里,就在說「我記得」。她一遍一遍大聲地說,一遍一遍嬌態畢露地說……最純粹最深切的愛情,原不該有標籤,無非你是男人,我是女人。蕭紅回憶魯迅,哀而不傷,是含淚的微笑,是微笑著憂傷,是一個女人懷念心弦共振過的、遠去的男人,從來不曾得到,也永遠不會失去。蕭軍和端木,都是飲食男女世俗化橋段,這位才是真愛。蕭紅,你造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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