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義:中國傳統哲學的基本特質

方「自然主義」的基本觀點是:「認為自然是一切存在的基礎,是全部的實在;超自然的領域、超驗的領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的各個方面、自然界中所發生的變化,可以通過科學的方法去認識和把握,不需要用某種超自然的變化、非自然的力量來解釋自然。」而且告訴我們,現代西方哲學中的「自然主義」各個代表人物的思想傾向不盡相同。那麼,中國哲學中有無「自然主義」?如果有,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又有什麼樣特質呢?
中國傳統哲學中的自然主義
我們在閱讀中國傳統哲學文獻時,有一種非常強烈而清晰的感覺,那就是「自然主義」像個幽靈一樣潛伏在中國傳統哲學的底層,並影響著中國傳統哲學的方方面面。概括來講,中國傳統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主要表現在如下幾方面:思維模式上的自然主義;生死觀上的自然主義;行事處世上的自然主義;人生境界上的自然主義。

思維模式上的自然主義。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首先表現在思維模式上,中國哲學思維模式的最大特點,就是以「自然」為中心,從而形成一種「自然主義」的思維模式。其主要表現為:其一,中國哲學表達其哲學思想時,以「自然」作為哲學陳述的基礎。比如,老子向人們講述領導者應有謙下的語言、舍我的品行之哲理時就說:「江海之所以為百穀王,以其善下之,……是以聖人慾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六十六章)事實上,老子所講述的「無為」、「不有」、「不恃」、「謙下」、「知足」、「功成身退」等哲學智慧,無一不是以「自然」為中心而展開的。又如,《易傳》向人們講述的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的哲理時說:「天地交,泰。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以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以榮以祿。」(象上)而事實上,《易傳》中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反身修德」、「遷善改過」等哲學智慧,也都是以「自然」為中心而展開的。概而言之,「自然」是中國哲學陳述其思想的原點。其次,中國哲學表達其哲學思想時,其陳述的形式為「直述型」。所謂「直述型」是指中國哲學在陳述其哲學思想時表現為一種「自然而然」的氣質,不做作,也不故弄玄虛。比如,老子認為,認識事物要從「自身」開始:「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五十四章)又如,莊子闡述「事物特性乃相對性存在」的觀點時就說:「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齊物論)此陳述亦是極直白、朴真。可見,中國古代哲學所展開的哲學陳述,大都具有「平直性」特點。其三,中國哲學論證其哲學思想時,以「類推、類比」為基本方法。比如,孟子講人性本善時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告子上)孟子以「水由高而下」的特性推論人性本善,儘管這種結論的可靠性尚可商榷,而人性與水能否算「類」亦存在問題,但在思維方式上卻是一種典型的「類推式」。又如,董仲舒認為,人間有所謂君臣、父子、夫婦三綱,乃是因為自然界有陰陽;而人間之所以君為臣上、父為子上、夫為妻上,乃是因自然界陽在陰上:「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基義)以君臣、父子、夫婦為依託的禮義制度,自然也就取之於「天」。可見,中國哲學在論證其思想觀點時,「類推、類比」的確是一種基本方法。概言之,中國傳統哲學思維的中心是「自然」、陳述思想的方式是「直述型」、論證方法是「直觀類推型」,因此我們大體上可以認為,中國傳統哲學的思維模式是「自然主義」的。正所謂「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把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繫辭下)

  

生死觀上的自然主義。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也表現在生死觀上,中國哲學對待生死的態度是一種「自然主義」的態度。中國哲學思考人的生命時,習慣從「自然」出發,就是說,中國哲學從來就是把人的生命看成是「自然」的延續,是「自然生命」的組成部分。《易傳》曰:「天地絪蘊,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繫辭下)這是說,天地(陽陰)二「氣」之交感,萬物化育而醇;男女構精交合,萬物化育而生。而天地交感、男女構精都是以「氣」為基礎的。也就是說,由天地到萬物,由萬物到男女,由男女到社會,乃是「一氣」之貫通者。朱熹認為,人之層出不窮及精粗之異,都是以「氣」為基礎的。朱熹說:「天地之氣,運轉無已,只管層層生出人物,其中有粗有細。」(卷九十八)楊簡認為,天、地、人之所以不能分為「三」,乃是因為此三者皆由「氣」合而成:「吾之血氣形骸乃清濁陰陽之氣合而正之者也,吾未見夫天與地與人之有三也。」(《家記·己易》)既然人與天地萬物因「氣」而為一體,由此立場、態度去理解人之生死,所表現出來的便是「自然主義」的態度。如二程說:「聖人以生死為常事,無可懼者。佛者之學,本於畏死,故言之不已。下愚之人,故易以其說自恐。至於學禪,雖異於是,然終歸於此,蓋皆利心也。」(《河南程氏粹語》卷第一)佛家之所以怕死,就在於沒能理解人之死與大自然中的萬物之死一樣,乃是自然之事。陸九淵也有類似批評:「如來書所舉愛涅,憎生死,正是未免生死,未出輪迴;不了四相者,正是未免生死,未出輪迴。」在陸九淵看來,佛教愛涅槃、憎生死,就是未出輪迴;佛教執著「四相」,就是未離生死;而之所以如此,在於未能將生死視為「自然之事」。比較而言,老子、莊子在生死觀上的自然主義表現得更為突出。老子認為,世界上最高的「道」就是「自然」,所謂「自然」就是不有、不恃、無為:「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五十一章)而天地之所以長久,就在於天地不執著自己的生命:「天地所以能長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七章)所以,人也應無著於自己的生命:「夫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七十五章)莊子認為,「氣之聚」即人之生,「氣之散」即人之死,所謂「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我又何患!故萬物一也。」(知北游)因此,從原始要終的角度看,人的生死實乃自然之生滅變化:「然察其(莊子之妻)死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有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至樂)可見,道家的生死觀也是「自然主義」的。

  

行事處世上的自然主義。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也表現在行事處世上。行事處世以「自然為法」是中國哲學的基本要求。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五章)孔子說:「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泰伯)《易傳》說:「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繫辭上)具體而言,其一,治理國家應遵循「無為而治」的原則,不要「無中生有」,更不要「胡作非為」。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簡言之,道家是「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其二,開展農事活動應遵循自然本有的運行規則,以「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所謂「使民以時。」(學而)而且,只有讓老百姓「順應時令」地實施農活,自然資源才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絕。孟子說:「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梁惠王上)中國哲學的這種主張,在《禮記》的《月令》篇中被發揮的淋漓盡致。其三,對待身邊的「事象」應「順其自然」,不要「無事生非」。孔子說:「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八佾)就是說,做過了的事即便沒有弄清楚也不再解釋,完成了的事即便不完善也不再修補,已去的往事即便留有遺憾也不再追究。莊子認為,已有者就沒有增加的必要,已為者也沒有重複的必要。他說:「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逍遙遊)而最應有的態度是「順其自然」,所謂「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逍遙遊)其四,在知識態度上應該實事求是,不要「強物就我」。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為政)《管子》提倡按照事物本貌認識事物,所謂「因也者,舍己而以物為法者也。感而後應,非所設也;緣理而動,非所取也。」(心術)邵雍對「以物觀物」之法進行了肯定,認為是「性公而明」,他說:「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則偏於暗。」(觀物篇)可見,以「自然為法」展開人的認識活動,是中國傳統哲學認識論的基本特點。概言之,中國哲學在治理國家、農業生產、物事處理、知識態度等方面所表現出來的智慧,都有鮮明的「自然主義」傾向。

  

人生境界上的自然主義。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也表現在人生境界上。表現在人生境界上的「自然主義」,絕不說人生的目標就是衣食住行,而是指「與天地參」的氣象,是人生的一種超越,這種超越是去物、去我、去私的,是對人與自然關係做了深切而健康的體悟之後確立起來的。孔子的人生境界通常被確定為道德境界,所謂「孔顏樂處」,所樂者「道」也、「仁」也,所謂「君子謀道不謀食」,所謂「殺身成仁」。然而,孟子及其後來的儒家對「仁」的闡述,讓我們領悟到,「仁」的境界實際上是「人與萬物為一體」的境界。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盡心上)萬物即我,我即萬物;悟此而誠,是為大樂;行此道而不息,「仁」即在身。所以,「仁」的境界就是「人與萬物為一體」的境界。程顥對「仁」何以為「人與萬物為一體」的境界做過解釋。他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二程遺書》卷二上)就是說,如果手足麻木,人就不能意識到手或足的存在,這就叫「不仁」;反之,人必然意識到手足的存在,並意識到手足與整個身體是一體的,這叫著「仁」。所以,「仁」便意味著「人與萬物為一體。」「誠」是中國哲學中的另一重要範疇,也是中國哲學境界的表達方法之一。那麼,「誠」所表達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呢?《中庸》說:「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十九章)何為「誠」?《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十七章)所謂「人之道」,即通過人為而「誠」,就是說,「誠之者」之「誠」是通過人的主觀努力實現的。與此對應,「天之道」則是自然之道,就是說,「誠者」之「誠」是不需要通過人的主觀努力即可實現的。用王夫之的話講便是「天理之實然,無人為之偽也。」(誠明篇)所以,「誠」便是「真實無妄」,便是「盡其實」。《中庸》認為,將此「誠」修到極至,便可盡顯其性;因人、物相通,故可進而盡顯他人之性、盡顯萬物之性;而能盡顯萬物之性,便可欣賞、讚頌並引導萬物化生繁育,從而達到「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之氣象。可見,「誠」即是「與天地參」境界。道家人生境界的「自然主義」特色尤為鮮明。名利是人人所渴求的,追求名利是人生內容的重要部分,但有些人為了名利而不擇手段,甚至丟掉性命。老子認為,名利對人的身心是有害的,所謂「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因此不應執著名利,而應像自然那樣學會放棄:「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章)每個人都以「我」的形式存在,而且都十分在乎「我」,有些人會因此而陷入困境,所謂「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二十五章)所以老子要求人們「無我」、「無身」,如此才能更好地保全「我」:「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十三章)面對名利而「生而不有」、面對自我而「無身無我」,所呈現的就是一種「自然主義」的境界。莊子有所謂「坐忘」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大宗師)「離形去知」而與「大通」(自然)同一,是謂「坐忘」,可見,「坐忘」本質上是與自然為一體的境界,也就是所謂「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總之,在人生境界上表現為「自然主義」特徵,不僅儒家哲學如此,道家哲學亦然。

  

按照胡適先生的看法,哲學包括「一,天地萬物怎樣來的(宇宙論);二,知識思想的範圍、作用和方法(名學及知識論);三,人生在世應該如何行為(人生哲學);四,怎樣才可使人有知識、有思想、行善去惡(教育哲學);五,社會國家應如何組織、如何管理(政治哲學);六,人生究竟有何歸宿(宗教哲學)」等六大門類,那麼我們如上的討論表明,「自然主義」的確滲透並影響著中國哲學的多個方面:世界觀、思維方法、人生境界、行事處世、生死態度、治國方式等方面,因而我們基本上可以說,「自然主義」是中國哲學中的一種重要特質。

中國傳統哲學中自然主義之特點
如上討論的結論便是:中國哲學中存在著「自然主義」。接下來的問題是,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一種什麼樣的「自然主義」?它有什麼特點?對我們把握、理解、體悟中國哲學有什麼樣的啟示?如下的討論或許能為這些問題的回答提供某些幫助。
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一種生機的自然主義。有人謂「自然主義」是一種把世界看成是機械的、停滯的、支離的觀念,但這種評論不適合中國哲學中「自然主義」,因為中國哲學中「自然主義」是一種生機的自然主義。理由在於:第一,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視萬物為完整一體。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認為,人與天地萬物的共同根基是「氣」,天地萬物都是「氣」的表現形式,是「殊」,因而由「氣」觀天地萬物人,實為一體。此「氣」即「誠」即「仁」。「誠」是由「自然、真實」之品質表現「氣」,故「誠」可通天道和人道,從而將人天地萬物連為一體。「仁」由「生生、生命」之品質表現「氣」,而萬物皆為「生」,故「仁」即謂「人天地萬物為一體。」由此看來,中國哲學「自然主義」視域中的「人與天地萬物」就是以「氣」為根基、以「誠」為脈道、以「仁」為生命而化生出的統一體,這個統一體是充滿生機的。第二,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視萬物為變化日新。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認為,作為萬物根基的「氣」,有陰氣、陽氣之分,而陰、陽二氣永遠是矛盾的、互動的,如此,以「氣」為根基的天地萬物不能不處於不停息的變化之中。《易傳》曰:「乾坤,其易之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繫辭上)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以大自然為中心展開自己的思考,而大自然刻刻在變,日新月異、四時更替、山川變遷、江河漲枯、人之生死,所展現給中國古代智者的最直接印象就是一個字:變。《詩》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維天之命)老子說:「反者,道之動。」(四十章)所以,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內具變化革新氣質的,從而與固步自封的「自然主義」區別開來。第三、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視萬物為生命流行。將大自然看成是活的、生命的,是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生機性的最根本表現。正如梁漱溟先生說:「在我的思想中的根本觀念是『生命』、『自然』,看宇宙是活的,一切以自然為宗。」「生命」與「自然」對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而言是一體的。大自然的本質就是生生不息,就是不斷創造生命。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繫辭下)大自然的變化也就是生生的過程,所謂「生生之謂易。」(繫辭上)而「仁」是大自然創造生命之源泉,所謂「生,仁也。」(志學)所謂「生底意思是仁。」(卷六)由此,使人的生命與大自然生命打通而融為一體,使整個宇宙充滿無窮無盡的生機、整個世界洋溢著大化流行。概言之,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一種整體的、一元的、變化的、流行的、生意的、生命的「自然主義」,而不是支離的、二元的、靜止的、停滯的、沉寂的、機械的「自然主義」。

  

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一種積極的自然主義。過去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消極的。這種觀點顯然沒有把握到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真正內涵。因為第一,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有作為的。儒家哲學中的「自然主義」顯然是積極的。儒家由「天行健」自然之道所引伸出來的道理是「君子以自強不息」;儒家提倡「使民以時」,是要求人們按照大自然的規律勞作,而不是放棄勞作。所以,儒家的「自然主義」是積極的、有為的。比較而言,道家「自然主義」更容易被人們理解為消極的、不作為的。然而,道家「自然主義」從來就不是消極的、不作為的。道家之「不爭」是為了「無敵於天下」:「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六十六章)道家之「謙下」,乃是為了「成百穀王」:「以其善下者,故能為百穀物王。」(六十六章)道家之「不重生」,乃是為了「長生」:「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七章)可見,道家的「無為」絕不是常識中的「無所作為」,而是「大有作為」。第二,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求通的。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以大自然為思考起點,而大自然時時在動、刻刻在變、萬物並生、大化流行,因而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必然是求通的。老子說:「至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十六章)也就是說,萬物的生長、變化皆有其自身的規律,這個規律(常)就是由「生」(並作)到「亡」(根),再到「命」(重生)的過程,這個過程是通貫無礙的,不識得這個規律而胡作非為,必導致危險。《易傳》曰:「易,窮則變,變則通。」(繫辭下)又曰:「天地交而萬物通。」(彖上)因為「天地交」而有萬物的通暢、化生,所以「求通」是《易傳》的基本思想。「仁」即「愛人」,(顏回)而「愛人」意味著上下左右相親,故為通;相反,如果氣血不暢、淤積堵塞,則為「不仁」。正是因為求通是「仁」的本有義,所以譚嗣同明確釋「仁」為「通」:「仁不仁之辯,於其通與塞。通塞之本,惟其仁與不仁……。苟仁,自無不通。亦惟通,而仁之量乃可完,由是自利利他而永以貞固。」第三,中國哲學中「自然主義」是包容的。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以「自然」為中心,而大自然的胸懷是博大而寬廣的,所以有內在的包容性。《國語》曰:「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金、木、水、火、土雜以成百物。」(鄭語)在這裡,「和」與「同」相對,也就說,「和」是「多」、是「雜」、是豐富多彩、是包容百物。故只有「和」才能生物。因而孔子以「和」的持守與否區分君子、小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合。」(子路)《易傳》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蓄眾。」(象上)地可以容納各種不同的水,江河湖泊、清濁潔污,大地無所不容,由此而轉換到人文世界便是「寬和容異」的氣度。《中庸》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背。」(二十七章)也是讓萬物並生而不相殘,互榮互盛。可見,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也是包容的。既然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有作為的、求通的、包容的,那麼我們可以說,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積極有為的而非消極的。

  

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一種精神的自然主義。有人謂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一種「唯物質主義」,沒有理想、沒有追求、沒有超越性關懷。事實恰恰相反,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具有遠大的理想和偉大的精神。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精神性主要表現在:第一,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大自然「行」與「事」的創造性轉化。大自然雖是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智慧之源泉,但要將大自然「行」與「事」所蘊涵的象徵意義轉換為中國哲學智慧,只有靠中國古代智者的點化。比如,大地廣袤無邊、負載萬物,這叫「地勢坤」,但經過中國古代智者頭腦之後便成了「君子以厚德載物」之精神。再如,在自然界,日月普照萬物,不厚此薄彼,這叫「日月無私照」,但經過中國古代智者頭腦之後便成了「公正無私」的品質。可見,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並非自然原貌的簡單複製,而是思想上的創造性轉化。第二,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所追求的是精神、是理想。孔子說:「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孟子說:「生亦我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告子上)由此可見,儒家視「仁義」高於個體生命,所以在個體生命與「仁義」之間做出選擇時,提倡捨去個體生命以成就「仁義」。而如上所言,儒家之所以能做到「殺身成仁」,在於儒家的「自然主義」生命觀。所以,儒家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是富有超越性和理想性的。道家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也不乏對理想、精神的追求。老子反對執著名利、財富、小我,認為名利、財富、小我都會導致生命的喪失、人性的扭曲,因而提倡超越功名利祿,而追求「道」的境界,「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四十四章)尤其是莊子,他把精神的自由當作其生命的第一需求。所以說,道家哲學中的「自然主義」也是追求精神、追求理想的。第三,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具有終極關懷性。所謂「終極關懷」,就是對人的生命狀態的根本性關照,是對人生幸福、人生價值、人的死亡等給予「終極性」疏導和慰藉。就儒家而言,儒家提倡對「仁義」的實踐,所謂「殺身成仁」,但為什麼一定要用生命成就「仁義」呢?儒家認為,「仁」即生,故以生命成「仁」,並不意味著生命的完結;「仁者」與萬物為一體,故實踐「仁」(殺身成仁)即意味個體生命與宇宙生命融為一體,從而使有限生命轉向無限生命。這種解釋無疑是對「殺身成仁」者的一種根本性關照和引導。面對死亡,道家哲學認為,人之生死乃「氣」之聚散,是一自然而然的過程,所以「生」不足喜、「死」不足悲,足見道家哲學之終極關懷價值。正如徐復觀先生所說:「老學的動機與目的,並不在於宇宙論的建立,而依然是由人生的要求,逐步向上推求,推求到作為宇宙根源的處所,以作為人生安頓之地。」可見,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確實蘊涵著「終極關懷」理念。概言之,作為大自然「行」與「事」創造性轉化、對精神與理想有著強烈的追求、具有終極關懷的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主義」,當然是一種具有精神超越性的「自然主義」。

  

總之,中國哲學中存在「自然主義」;「自然主義」是中國哲學的基本特質;作為中國哲學的基本特質的「自然主義」具有生機性、積極性和精神超越性等特點;中國哲學中的人文主義、生命哲學,以及中國政治哲學中的正義、經濟哲學中的平等、道德哲學中的仁愛,都由「自然主義」孕育、化生而來。然而,中國哲學的優秀因素,並不能「一以貫之」,甚至在很多情境下被濫用,以致使人們對中國哲學產生誤解。但就中國哲學「自然主義」而言,這只是「氣血不通」所致,因而當代中國哲學研究的任務之一就是釐清思路、疏通血脈,使中國哲學的智慧和精神在新的時代得到弘揚和釋放。(文/李承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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