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說唐詩】李白是投錯胎的張藝謀

接著，我們該學習李白的《月下獨酌》了。

讀了《月下獨酌》，才知道城裡人再會玩，都不如那個來歷不明的、姓李名白的人會玩。

說他來歷不明，一點不冤枉。有的書上說他是四川人，有的書上說他來自俄羅斯某個地方，有的說他是山東人，韓國人還說李白的祖先是韓國人，並打算以此去申遺呢。

不就是一個人晚上睡不著覺，喝了點酒嗎？就整出這麼大的動靜，一口氣寫了四首詩，每一首都那麼醉態十足，甚至帶有點無賴腔，讓讀者無可奈何地覺得好笑，讓讀者口齒留香，如同和他一起醉了。

《唐詩三百首》選了這組詩的其一，我們索性一起讀一讀吧。

【今日讀詩】

《月下獨酌·其一》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這首詩，可以說是滿紙荒唐言、一把孤獨淚，堪稱最熱鬧的孤獨詩；最胡鬧的飲酒歌；最美麗的醉漢話。

其二：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聖，復道濁如賢。

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天地作證，你個酒鬼，比聖賢還要聖賢，比神仙還要神仙。中國最經典的酒神歌，沒有之一。反正醉了的人，沒法和你論理；醒著的人，你不和他們論理。所以，你說的，都對。

其三：

三月咸陽城，千花晝如錦。

誰能春獨愁，對此徑須飲。

窮通與修短，造化夙所稟。

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

醉後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

沒有想到，講世界觀、人生觀，也可以講出一篇醉氣熏天的酒經來。算你狠！

其四：

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

所以知酒聖，酒酣心自開。

辭粟卧首陽，屢空飢顏回。

當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

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台。

你知道的典故多，你把聖人全部罵趴下了，你喝酒了不起，你三句不離「酒」字還不是照樣「窮愁千萬端」？你「酒傾愁不來」，看你酒醒又如何！

四首詩，各有各的味道，而楚子給大家欣賞一下之後，還是老老實實和大家讀《唐詩三百首》裡面選的那首：月下獨酌其一。

【字詞注釋】

獨酌：酌，飲酒。指獨自飲酒。

三人：指月下人影、酒中人影和我為三人。一說月亮、作者及其身影恰恰合成三人。

對：朝著

不解：不懂，不理解。不解飲：不會喝酒。

徒：徒然，白白地。

將：和。

行樂須及春：意謂趁著春天好時光及時行樂。

月徘徊：月亮因我歌而徘徊不進。

相期：相約會。

邈（miǎo）：遙遠。

無相親：沒有親近的人 　　

徒：徒然，白白的。　　

及春：趁著春光明媚之時。

無情：不是一般的世情，超乎世俗的情誼。無情游：忘卻世情的交遊。

雲漢：銀河。

【白話翻譯】

我在花叢之間喝酒，一醉方休，自斟自酌無親無友，孤獨一人。

我舉起酒杯招引明月共飲，明月和我以及我的影子恰好合成三人。

月不能與我同酌共飲，影徒然地跟隨著我的身體。

暫且伴隨月和影，我應及時行樂，趁著春宵良辰。

我唱歌的時候月亮在我身邊徘徊，我跳舞時影子隨著我一起跳舞。　

清醒之時，咱們儘管作樂尋歡，醉了之後，免不了要各自離散。

月，我願與你結下永遠忘卻世情的交遊，相約會在遙遠的銀河！

【楚子說詩】

這是中學課本里的必讀課，要不是一些粉粉要求，我不會如此詳細地剪貼基本注釋和譯文。在古詩學堂，楚子還是跟大家聊一點特別的吧。

學究先生在這首詩里，是找不到賦比興的。

這可害苦了評論家們了，怎麼才能誇這首不得不誇的詩呢？幸虧有了現代語文，專家們從這首詩里找到了對比、擬人、排偶等等修辭手法。但這又算是什麼高超的修辭哦，比如說排偶，就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這樣的句子，因為說不上是對仗，所以起了個明目叫排偶，這在古詩裡面算什麼？

李白是不會安安分分地和你玩什麼賦比興的，上一期我們已經說了，他玩視錯覺、玩蒙太奇。現在我告訴你，在《月下獨酌其一》裡面，李白玩的是一部大片的導演，李白是投錯胎的張藝謀，是喝醉酒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場景、道具、人物出場、基本情緒是孤獨的。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行為，就是舉杯，很日常的動作，結果十分後現代：出現了三個「人」。我、月、月下影。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既然有了三個「人物」，導演開始思考。月亮是不解飲酒的，影子也是一個無靈魂的追隨者。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好吧，就他倆了，今夜就和月亮及月下影一起，趁著春光尚在，及時行樂吧。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好戲開鑼了，我唱歌的時候，月亮在依著節拍徘徊，誰說她不解人意？我起舞的時候，影子步法緊跟，雖然有點凌亂，但也不是一個無靈魂的追隨者了吧。畫面十分熱鬧，內心卻無比孤獨。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趁我還沒醉，你，月亮，你這個不解人意的；你，影子，你這個沒有靈魂的，就我們三個孤獨者一起尋歡作樂吧。醉了就各回各家。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這種遊玩，姑且稱之為「無情游」如何？我們永遠在一起這麼跳舞，一直跳到最最遙遠的天邊。

這一場歌舞劇，三個演員，兩個非人，十分詭異，但是各有各的角色，性情迥異，互相形成一種合力與張力，在李白這個大導演的指揮下，投入月下獨酌、醉中歌舞這個規定情境，最終讓讀者置身劇情並接受感染。分場景是這樣的：

花間獨飲（苦悶）

邀月約影（看似熱鬧）

皆不解飲（實則仍然孤獨）

暫伴行樂（無奈之舉）

歌舞相伴（醉態）

醒後離散（醉後劇終）

相約仙游（餘音繚繞）

這正是「移情——共鳴」的模式，全套的斯坦尼體系。而且由於特別的不注重「真」，特別的注重「美」，所以還有著梅蘭芳體系的特徵。

上一期，我們講到了「頓挫」，這是敘述之中的一種文位元組奏變化。在《花間獨酌》之中，「頓挫」被用到了極致。這裡的「頓挫」，不是向後看，而是打下一個結，然後藝術地解開，從而產生無窮的詩的趣味。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場景剛剛啟幕，就是一個頓挫：獨酌無相親。這是一個結，怎麼辦呢？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一個看似荒唐的舉止：邀請月亮和影子來改變「獨酌」的情形。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可是，月亮……影子……，又打下了一連串的結。怎麼辦呢？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好吧，技藝高超的詩人總有辦法打開心結。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於是，出現了一個詩意的高潮，這裡沒有結，但是也有結。「徘徊」、「凌亂」很難說不是結。但是由他去吧，詩人不在乎了。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又有結了：醉後，月亮和影子也會和詩人分散，怎麼辦？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以一個祈願來解開這個結：這齣戲，我們可以永遠演下去。「無情游」，很冷很冷的一個生造詞。

矛盾、衝突、懸念、張力，這些都是一部戲所該有的「包袱」，在李白的《月下獨酌》裡面，全部有了。賦比興是什麼？

【楚子說詩】

你敢說你讀過《唐詩三百首》嗎？

可能你只是讀了裡面的詩，

甚至只是陪著你的寶寶認了詩里的字。

從現在開始，跟著楚子，

我們一首一首讀，堅持再堅持，

解開《唐詩三百首》里蘊藏的中華文化密碼，

讓你我一起，成為中國最高雅的一族。

你要是覺得楚子如此解讀《唐詩三百首》有點意思，明白其中的三分痴，希望繼續閱讀，那麼請使用打賞、點贊、評論、留言、轉發等一切手段鼓勵我，只要楚子感受到了粉絲們的「相悅」，那麼會豁出一切堅持說下去的。

在古詩學堂，聽楚子說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