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斷想:處世淺些,悟世深些(三)
寫下這篇文字,只是勉勵自己保持童心與天真,下笨功夫勤奮做事,絕不寄望什麼策略和捷徑,保持自己固有的傻氣獃氣,不必太伶俐,更不必太聰明,做一個處世淺些,悟世深些的人。 追求智慧,是人生的一種理想。在我們的國度里,在自己的周圍,擁有智慧的人,比比皆是,幾如仲夏晴夜的繁星。而擁有崇高心靈、靈魂認真的人,則少之又少,猶如高山稀薄的氧氣。假如前者稱之為「智者」,後者則稱之為「聖賢」。我相信,聖賢高於智者,心靈比智慧更寶貴、更重要。 打開中國近代文學寶庫,讀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閱郁達夫、徐志摩、郭沫若,他們吟花草、詠自然、抒胸臆、訴靈性,字裡行間,莫不筆酣墨飽,逸興遄飛,爐火純青、美不勝收。然而讀魯迅則截然不同,讀下去,你更多咀嚼的不是文字,不是技巧,而是熱辣辣、響噹噹、火爆爆的生命。有人說,魯迅的文章,仿其皮毛是可以的,卻絕對不能克隆,歸根到底,是你生命的水銀柱無法升到魯迅那樣的高度。我以為,這「生命的水銀柱」,指的是一種靈魂的狀態。 充滿智慧的人,也許洞悉了歷史的風煙,看透了社會人生,過於理智和冷靜的人生取向,導致他們智慧的眼睛以遊戲和冷漠的態度對人生、對歷史、對苦難。他們往往是旁觀者而非參予者。而他們的文字往往缺乏一種「對世界所懷的日益強烈的責任感」和特質。也許他們的作品充滿了智慧,讓人感嘆:「問題想得如此之絕,句子寫得如此之妙!」但卻很難讓人產生「大感動」。而魯迅,則是「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完完全全把自己的心靈投入進去。兩相比照,原因顯然不在文字功力的高下,而在於人格與精神血脈的厚重與稀薄。 擁有智慧,當然是人生之福。在一個生存環境惡劣的社會裡,如何運用智慧生存下來或很好地生存下去,需要極高的智慧。但大量的事實表明,過分地迷信智慧,容易使人陷入純技術性的狂熱之中。而沒有心靈的依託,手中的智慧,很可能在不經意間成為荼毒自己和人間的工具。 在當下世俗社會裡,人們對智慧孜孜以求、趨之若鶩,對心靈則有意迴避、放任自流。這也許顯示了國人人格層面里所隱藏的某些秘密。早在先秦諸子里,除了莊子的一些生命哲學的成分外,其他諸子幾乎都異乎尋常地觀照智慧問題,而又異乎尋常地忽略心靈問題。…… 人們把「得失、進退、取捨、生死」稱作人生八字箴言。的確,每個生命的個體一生中總要面對無數次的人生選擇,這種選擇,說到底還是智慧和心靈的選擇。是欣賞智慧?還是放逐心靈?在嚴酷的現實面前,是勇於參予,敢於承擔?還是玩弄智慧,置身事外? 在智者面前,生存往往是最高的信仰。為了生存,他們可以選擇知行脫離;為了生存,可以放棄原則和所有承擔;為了生存,無論做出何等違心的選擇都是不可以指責的,指責就是「苛求」,就是不「設身處地」。 在聖賢面前,則是選擇知行合一,他們愛真理甚於愛自己的生命,為了責任可以義無反顧。由於對「世界事態和世界前途抱有更寬闊的責任感」,他們深知責任感的喪失,意味著尊嚴的喪失、人格的消彌和靈魂的缺席。在歷史和人生轉折的重要關頭,選擇智慧,還是選擇心靈?這成為人格高下、靈魂凈潔的試金石,同時也已成為當今時代心理疾病的重要癥候所在。 在商品經濟大潮下,面對赤裸裸的競爭,心靈遠遠不是智慧的對手。面對唯利是圖的奸人,心靈高尚品行好者往往容易吃虧。心靈與智慧的區別在於,心靈是內在而非功利性的,而智慧則是外在而功利性的。智慧像一桿秤,能夠稱出某句話、某件事、某個人對自己的好處與壞處。心靈則像一雙翅膀,不計較能否飛到目的地,飛翔的過程比到達的目標更重要。在利益競爭中,市場決定報酬是公正的,品行無權索取報酬。難怪人們不無感慨:「思想不能拯救生命」,「精神不能當飯吃」! 的確,心靈沒有實用價值。但我堅信,高潔的心靈如同一根無形的竹杖,引領我們對人生總體質量有一個正確的判斷,對世俗意義上的成敗有一種超脫的態度。當然,在取之有道的前提下,對心靈的需求與生存的需求則可盡量兼顧。智慧與心靈結合,往往產生意想不到的收穫。在現代競爭中,以精神素質為內核的綜合素質最重要,市場上那些嘆為觀止的大手筆,往往出自心靈精神視野寬闊的人。而玩弄小智慧、小伎倆者,要麼得逞於一時,卻難有大出息、大作為,要麼成功於偶然,失敗於必然。 我欣賞智慧,更渴望擁有心靈。在「智慧、信仰、愛心」這三項人間精神高塔中,愛心即心靈是最重要的。沒有發自心靈的內在的愛心,信仰也許終究會變成教條;沒有心靈作依託的智慧,則可能是危險的智慧。心靈要成為智慧最初的源頭,又是人生最後的實在。 對那些勇於承擔,有著強烈責任感的奮不顧身者,我們尊稱為「民族的脊樑」,對他們致以無比的敬意;對那些默默地勤於心靈耕耘者,我們由衷地讚許,並祈望這支隊伍逐漸壯大,在當今令人惶惑的喧嘩與騷動中,日益放射出鎮定和鼓舞人心的光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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