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論國學(八)蓄古今之德 學國學從《論語》開始

2016年12月24日 02:38 來源:鳳凰國學 作者:劉夢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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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1938年5月,現代大儒馬一浮先生給國學下了一個定義,認為「國學」既不是所謂「國故學」,也不能泛化為「中國固有學術」,而應該指「六藝之學」——以《易》、《詩》、《書》、《禮》、《樂》、《春秋》「六經」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經典學問。

對此,著名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劉夢溪先生指出,將國學定義為「六藝之學」,是馬一浮先生的學理髮明,是大學者的高明之見。談中國人文,談中國的文史之學,談中國的學問,如果不懂得「六經」,不懂得「四書」,應該難以置喙。因此「六藝(六經)」之學首先是一種學問根柢,是學問之大本;它不僅是中國學問的源頭,也是中國人德范德傳的淵藪,是中國人立身修德之基,同時還是中華立國的精神支撐。以「六藝之學」為國學,則國學可以入於國民教育。

今天很多人認為國學即中華傳統文化,那是將學問和學問的對象混為一談。如果認可馬一浮的觀點,「六藝之學」即國學,那麼,現代教育系統所缺失的「傳道」的問題,就有著落了。然而,兩千多年前的六經,當代人要全面了解其文義,並不容易,至於完全領會其精神智慧,則更是困難。那麼,如何真正把握國學作為「六藝之學」的深邃義理呢?劉夢溪認為,誠信、愛敬、忠恕、知恥、和同,是六藝典籍中的最重要的價值論理,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最核心的價值論理。所謂國學,就是通過立教來傳育這些萬古不磨的價值論理,以培養、熏陶、涵化新時代的「六藝之人」。登堂入室,可先從《論語》開始。

孔子講學圖

馬一浮國學論的另一貢獻,是發現《論語》裡面有「六藝」。他說:「《論語》記孔子及諸弟子之言,隨舉一章,皆可以見六藝之旨。」 他的《<論語>首末二章義》一文,就是專為揭明此義而寫。他寫道:

「首章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悅、樂都是自心的受用。時習是功夫,朋來是效驗。『悅』是自受用,『樂』是他受用,自他一體,善與人同。故『悅』意深微而『樂』意寬廣,此即兼有《禮》、《樂》二教義也。」

又釋「君子」一語云:

「《易》是聖人最後之教,六藝之原,非深通天人之故者不能與《易》道相應。故知此言君子者,是《易》教義也。凡言君子者,通六藝言之,然有通有別,此於六藝為別,故說為《易》教之君子。學者讀此章,第一須認明『學而時習之』,學是學個什麼;第二須知如何方是時習工夫;第三須自己體驗,自心有無悅澤之意,此便是合下用力的方法。末了須認明君子是何等人格,自己立志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如何才夠得上做君子,如何才可免於為小人。其間大有事在,如此方不是泛泛讀過。」

為何釋君子而追溯到《易經》,馬先生給出的理由是:「孔子系《易》,大象明法天用《易》之道,皆以君子表之。」 例如《乾》卦的《象》詞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坤》卦的《象》詞為:「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乾、坤兩卦均以君子之名標領,可知「厚德」與「自強」是為君子之德也。已往研究者釋君子一名,有時以「位」稱,有時以「德」稱,馬先生則認為:「君子者,唯是成德之名。」 又說:「君子但為德稱,不必其跡應帝王也。」 而《易經》涉君子一詞,一般都是「以成德為行」(《易·乾卦·爻辭》),這和《論語》中使用的君子概念,是一致的。

馬先生以《論語》首章為例,證明《論語》中有「六藝之旨」,應是真實不虛。至於《論語》的末章,馬先生說,末章「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是《易》教義;「不知禮,無以立」,是《禮》教義;「不知言,無以知人」,是《詩》教義。」 亦屬諦言。馬先生又說,「首章是始教,意主於善誘」,末章是「終教,要歸於成德」;「以君子始,以君子終,總攝歸於《易》教」。

《論語首末二章義》在馬先生只是示例,更系統的講述主要在《復性書院講錄》中。《群經大義》是馬先生在復性書院授學講論的重頭戲,共分七講,曰《群經大義總說》,曰《論語大義》,曰《孝經大義》,曰《詩教緒論》,曰《禮教緒論》,曰《洪範約義》,曰《觀象卮言》,共二十餘萬言。而《論語大義》置於群經釋義之首,超過三萬言。他的講論方法,就是從《論語》說六藝。當然和《論語首末二章義》不同,此篇是系統論述。他說:

「六藝皆孔氏之遺書,七十子後學所傳。欲明其微言大義,當先求之《論語》,以其皆孔門問答之詞也。據《論語》以說六藝,庶幾能得其旨。」

他分別以詩教、書教、禮樂教上中下、易教上下、春秋教上中下,闡發《論語》中的六藝之旨。內容豐富詳博,條例粲然,因非本篇題旨的重心,具體釋解分梳,不是本文的任務。我只想證明,《論語》是可以直接通六藝的,《論語》反覆講述的義理,就是六經的基本義理。因此欲學六藝不妨從《論語》開始。

馬一浮關於《論語》通六藝的創解,哲學家賀麟先生評價極高,寫道:「進一步他提出《論語》為總經,指出《論語》中已包括六藝的大義。他以孔子言仁處,講明詩教;以孔子言政處,講明書教;以孔子言孝弟處,講明禮樂教;以孔子之言正名,為春秋大義;以孔子在川上章,於變易中見不易,及予欲無言章,明示性體本寂而神用不窮,即以此兩章,講明易教大義。提綱挈領,條理清楚,頗能融會貫通。所以他《論語大義》一書,實最為他精要的綱。」 然則《論語大義》完全可以看做是馬先生講述《群經大義》的綱。這樣我們就可以放心地提出,《論語》不僅是後人進入六經的途徑,同時也是今天我們學習國學的最便捷的途徑。

現代大儒馬一浮(1883~1967),號湛翁,別署蠲翁、蠲叟、蠲戲老人。

在今天,對大多數民眾而言,學習國學主要不是要進入六經的學問體系,那是一個煩難的學問世界。沒有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的相當準備,未免障礙重重。即使有一定的小學訓練,不了解中國社會歷史和制度變遷,特別是於學術流變的歷史缺少整體的了解,進入六經的堂奧,也是困難的。所以我主張大學國學院的經學部,招生的人數不必多,學制需適當延長,最終以培養經學和小學專家或大師為職志。但一般的民眾,包括大學生、中小學教師、公務員、企業員工,主要是學習六經的價值論理。也就是班固《漢書·藝文志》說的:「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學習國學,學習六經,主要是為了「蓄德」。

蓄什麼德?近年我從《易經》、《禮記》、《論語》、《孝經》等中國最高經典中抽繹出五組概念,包括誠信、愛敬、忠恕、知恥、和同,都是直接關乎做人和立國的價值論理。我認為它們是中國文化的最核心的價值理念。誠信來自《易經》乾卦的爻辭,引孔子的話說:「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大家細想,人生在世,何求何為?「進德修業」四字可以概括無遺。還不是想在事業上取得成功,並在道德上修為自己?而進德的前提,是「忠信」,修業的前提,是「立誠」。總之是誠信二字,可以使自己快樂自足,可以使自己事業有成,可以使自己立足天下而無愧憂。《論語》通六藝,其首章引曾子的話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孔子則提出「主忠信」。既是孔門之教,又是六藝之旨。「愛敬」一詞連用,最早見諸《孝經》。其第二章引孔子語:「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愛敬盡於事親,而德教加於百姓。」第十八章:「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也是孔子的話。《論語》首章載孔子的話:「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愛敬」兩字於此處全出。孔子答樊遲問仁,則曰「愛人」(《論語·顏淵》)。而子路問君子,孔子說「修己以敬」(《論語·憲問》)子張問如何行事,孔子的回答是:「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論語·衛靈公》)孔子談禮儀的重要,又說:「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論語·八佾》)則禮的精神內核應該是「敬」無疑。「愛敬」這種價值論理,也可以由《論語》而通六經。

「忠恕」則直接來源於《論語》,即曾子說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忠」是推己,即看自己的「心」是否擺得正。「恕」是「及人」,即換位思考,將心比心。孔子對「恕」的解釋,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衛靈公》)。我稱恕道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異量之美,已成為世界公認的道德金律。「知恥」來自《禮記·中庸》,也是引孔子的話:「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我由此得出一個判斷,即修身應該從「知恥」開始。

「和同」是我近年研究得最多也講得最多的價值理念,其思想來自《易經》的繫辭下:「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而《同人》一卦則是專門演繹「與人和同」《易》理的一卦。2016年《文史哲》雜誌第3期有我的《論和同》一文,兩萬餘言,析論考證「和同」之義甚詳盡,有興趣的朋友可找來參看,此不多具。「和」是由「不同」組成,不同也能共處於一個統一體中,是為「和」。如果都是由「同」組合在一起,那就不成其為事物了。所以《國語·鄭語》引史伯的話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史伯是古代的智者,他這句話道出了「和」、「同」關係的辯證法。由不同組成的「和」是多樣的統一,故能更新,故能發展,故能再生。如果是「同」、「同」捆綁在一起,那就無所謂更新、發展和再生了。求之《論語》,則是孔子所講:「君子和而不同。」斯言體大,窮理盡性,無漏無遺,一言九鼎。一個是「和而不同」,一個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認為是孔子給出的,同時也是中國文化給出的人類麻煩解決之道。我有一篇文章專門論述此義,題目是《「和而不同」是中華文化的大智慧》。關於「敬」的義理價值,2016年第3期《北京大學學報》刊有我的一篇特稿,名《敬義論》,三萬字的篇幅,可以說將「敬」的義理髮掘殆盡。「敬」是人的不可奪之「志」,是生命個體的「自性莊嚴」。我的結論是,「敬」這個價值理念已經進入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

總之,誠信、愛敬、忠恕、知恥、和同,是六藝典籍中的最重要的價值論理,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最核心的價值論理。所謂國學,就是通過立教來傳育這些萬古不磨的價值論理,以培養、熏陶、涵化新時代的「六藝之人」。《禮記·大學》開篇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以此,「在新民」,以此,「在止於至善」,更是以此。這些價值理念不僅沒有過時,而且恰合於今天的文化建設和價值重構。實際上,這些價值論理不僅適用於中國人,也適用於外國人,適用於全世界所有的人。當年馬一浮在浙江大學開國學講座的時候,他不是說過:

「此是某之一種信念,但願諸生亦當具一種信念,信吾國古先哲道理之博大精微,信自己身心修養之深切而必要,信吾國學術之定可昌明,不獨要措我國家民族於磐石之安,且當進而使全人類能相生相養而不致有爭奪相殺之事。」

他說只有具備了此種信念,「然後可以講國學」。馬一浮先生的思想和信念,應該成為我們每一個致力於中國文化復興的學人的思想和信念。

我們今天學國學,就是讓這些高貴的精神論理跟我們每個人的精神世界連接起來,跟我們中國人的精神血脈溝通起來,跟全世界人之為人的「本具之理」聯繫起來,形成現代的文化自覺,以恢復人類的本然之善。

2016年11月21日寫訖於東塾

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國文化》雜誌創辦人兼主編 劉夢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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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劉夢溪《論國學之內涵及其施教——馬一浮國學論的立教義旨》,將刊於《文史哲》2017年第2期,分標題為編者所加。未經作者授權,請勿轉載。

[責任編輯:柳理 PN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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