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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是一種境界

祖屋的門前有一條河,河岸是青褐色的沙土,青沙不純,含有泥質,細軟、緻密,細浪漫過,河灘如細膩膩的綠豆糕,柔軟而滑膩,光著腳板走在上面,恰似踏在棉毛質地的地毯上。家鄉的樹種少,滿地都是青蔥、翠綠的柳樹,待到雨過風來的時刻,柳條便搖曳出了深春淺夏的款式,柳葉上的雨珠在微風中款款而下,在河面上濺起的漣漪,舒展成一頁詠春的唱片……家鄉人把做飯叫燒火,除了稻草、麥稈、棉花竿外,柳樹的枝幹、枯葉、樹兜子都是燒火、烤火取暖的燃料。為了保持燃料的取之不盡,每到孟春時分,都要在河堤邊、渚洲上栽上一些柳樹,以免日後燒火無薪。世上樹木萬種,所有的樹似乎都要比柳樹高貴,栽過之後,還要精心施肥、培護,只有柳樹不擇土、不避旱澇,「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蘊中是隨遇而安的風範。事實上,農人種植柳樹很少是栽的,大抵都是一插了之。一日,我見父親刀起刀落,在一棵大柳樹下砍下一些擀麵杖粗的柳樹桿後,再在樹榦梢的一頭削出個斜面,就勢往地里一插就完事了。我問父親,為何倒插柳枝?父親說,柳樹像窮人家的孩子,命賤,倒插順插都能活。再說,倒插的柳樹枝葉朝下長,生相好看。原來我不懂,當千萬樹朋競相攀援著陽光,向高處尋找生存空間時,柳樹居然還有一路向下的生性。我年少時,賀知章的「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被我看成是詠柳詩中的精品,或者絕唱,「剪刀」之「裁」,競得風流,也裁出了我的膜拜。後來讀曾鞏的《詠柳》,覺得他的「亂條猶為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就是對柳樹的褻瀆。安之若素的柳樹何以倚勢而狂,居然「解把飛花蒙日月」,不曉得歲月更迭中會有「清霜」降臨,自己也會有凋敝飄零的時候啊。當然,這是借物言志,不足以使柳樹損相,柳樹獨樹一幟的向下的身段永遠是值得稱道的。無獨有偶,嶺南的榕樹如柳樹一樣,也是不恥俯身向下。榕樹屬於亞熱帶樹種,從來不缺少陽光雨露的滋養,樹冠蔥蘢,獨木成林,翡翠蓉蔭遮天蔽日,上了年歲的榕樹榦幾個人的胳膊連起來才能合圍。尤其是它的樹枝上的氣根,直溜溜的,密匝匝的,一條條自然垂落下來,見地落地,見水入水,沒有一絲旁騖和勾扯,那景象宛如一道垂簾,或者一排掛滿音符的琴弦。多年後,氣根增粗,筆挺,根身粗糲、結實而飽滿,彷彿就是一條立地撐天的漢子。據《植物志》說,樹的葉面具有呼吸功能,而氣根則是榕樹特有的呼吸「器官」。榕樹枝葉茂盛,吸天之仙氣有得天獨厚之利,緣何還要生出一條條氣根?想必榕樹也知了,物競天擇中,姿態,未必不是生存一柄利器,或者一種境界,向下的方向,有可生萬物的綿綿沃土和賦予它生命的渙渙之水,這地、這水,是它的恩澤,它的衣食父母。突然記起詩人王家新的一首叫《倒槐》的詩——攀援,總有墜落日子,在橫生枝節中招蜂引蝶誰在向上爭搶崢嶸只有你的成長用向下的身段回饋土地翠柳倒插,居然成林成蔭,臨水而垂的柳枝款款,搖曳的是捨得放下的風情;參天的榕樹氣根下生,吸大地之靈氣,成就了榕樹的蔥蘢、長青。倒槐呢,在寂靜中勾著腰身,眷顧生養它的泥土,但倒槐翠綠的葉子是靈動的,陽光來了,它就輝煌,風來了,它就匝匝地輕歌低吟——這是境界,是風骨,也是上下之中說不破的禪意。恰巧,我窗外的漢江長堤上,也有一棵倒槐,蒼虯、老邁,在一排排香樟樹的張揚中,謙卑而低調。長堤蜿蜒,高出水面足有十米,倒槐長在背陰處,樹葉依然茂盛,樹榦先是向上拱起,至上半截時,突然俯衝下來,似乎在頓悟中,生出了回饋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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