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角度:如何用一根針探一座礦

寫作角度:如何用一根針探一座礦

來自專欄葉偉民寫作內參

* 本文為新聞專業期刊《新聞與寫作》專欄文章,刊登於2018年第6期

文 | @葉偉民

寫過紐約的作家數不勝數,我卻唯獨偏愛蓋·特立斯。這個超級都市在他筆下一反那種慣常的魔幻和混沌,倒像鍘刀下的捲心菜,每片葉子都生猛地招搖在你鼻子跟前。

例如以下這段:

每天,紐約人要喝下46萬加侖啤酒,吃掉350萬磅肉,消耗21英里長的牙線。在這座城裡,每天有250人死去,460人出生,15萬人戴著玻璃或塑料假眼行走……

紐約城裡有500名巫師,從半恍惚到全恍惚到深度恍惚型,無所不有。這些巫師大多住在紐約西區七十、八十和九十幾街。每到周日,這裡的一些街區鼓號齊鳴,招魂祭鬼,好像人間萬事在這裡都可以化解。

——《被仰望與被遺忘的》,蓋·特立斯 著

這種「信息密恐」式寫作成了「新新聞主義」的某種典範。此後半個多世紀,它漂洋過海,影響全球,包括中國北京一名叫王天挺的年輕人。

2013年,他還是《人物》雜誌的實習生,每天的補貼只有50元,他想為這座讓他吃盡苦頭又光怪陸離的超級城市來一些不一樣的書寫。當然,這是件艱難的事情——寫過北京的作家實在太多了。

他最終請出時間這位魔術師,並且與宏大背道而馳,鎖定凌晨時分的城市切面。這個選擇很聰明,自帶某種稀缺性和奇幻感。因為睡眠,大多數人對即使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也存在經驗盲區。

最終《北京零點後》完成,這是蓋·特立斯式寫作在中國的一次實驗,既有繼承,也有延展。在我看來,就是「角度」——切入複雜事物的最優路徑和敘事模型。

談論寫作角度是一件微妙的事情,有點像武俠小說里的拳腳,聊的時候人人都懂,打起來卻成了馬戲團。私以為,角度這事,是寫作中很難標準化的部分,因為理論上事實的呈現是可以無限細分和再組織的,這就決定了好的角度常常是經驗和運氣的產物。縱然如此,仍是有一些底層規律可循的。

《被仰望與被遺忘的》,蓋·特立斯 著

用最大的壓強

對一個真相來說,沒有角度按理才是最好的角度,因為未經選擇,原汁原味。但在現實中這卻相當不可行,起碼我們暫時還沒看到哪本縣誌、賬本或檔案成為名著。

寫作不是生活,而是對後者戲劇性因素的捕捉、提煉、再現和創造。既然存在寫作者的理解和選擇,「角度」幾乎不可避免,它是作者個性、智識、判斷力等因素的綜合體現。

即使是下沉到生存競爭層面,「角度」也是越發擁擠的角斗場。網路消融了信息壁壘,獨家難再,「拼角度」成了寫作市場應對事實趨同的策略,它是個人乃至機構的整體競爭力所在。

把「找角度」視作挖礦的第一鍬是個形象的比喻。事實如礦藏,你找或不找,它就在那裡。但礦(新聞或事實價值)的分布是不均勻的,寫作就是要刺破岩層,最大限度地開採真相的原煤。角度選得准,價值倍增,反之泥沙俱下,味如嚼蠟。

通常來說,最佳開採點一定是事件里衝突最激烈的地方,這是顯性入口,缺點是挖的人也多。如果你想另闢蹊徑,則需要多花力氣去尋找一些新的價值窪地,它們因隱蔽而人跡罕至,但找到了就都是你的,從而實現另一種意義上的「獨家」。

大概2003年左右,出於對將來北京奧運交通狀況的擔憂,媒體陸續關注北京堵車。按照上述的挖礦原則,「顯性入口」一般在掌握數據的交通、規劃部門,或城市管理專家那裡,大多數記者也確實這麼做了,結果是製造了大量諸如數據分析、報告解讀、專家觀點和群眾抱怨等東西,數據很詳盡、分析很權威,但不好看。作為一個當年關心此話題的讀者,我對此類報道很快失去了熱情。

後來,我發現這個問題在時任南方周末駐京記者李海鵬筆下得到了妥善的解決。他選擇了一個的哥為視角,花了一個雨天,跟隨他掙扎在龜速的車龍里,一路上還加入反差性極大的文學和歷史元素,例如陶然亭的蘆花,釣魚台的柳影,郁達夫及馬可·波羅,一個情節聚焦、背景遼闊的「堵城」故事躍然紙上,那些穿插文中的背景和數字也因此變得動人。15年後,這篇以小角度制勝的《車陷紫禁城》,依然常居新聞學院的範文清單里。

李海鵬還用此類方法應對了更多宏大題材,例如《380公里:一塊煤的利益之旅》。它寫成於2005年,作者回溯了北京鍋爐房一塊煤的前世今生,通過其生產、運輸、銷售等鏈條,描繪出一個與煤相關的社會圖景。這種帶有四兩撥千斤色彩的處理方式,幫助讀者以最小的理解成本認知複雜的時代。

總之,愚公移山雖可敬,但好的角度未必總是在高舉高打處,要像拿一根針探一座礦一樣,用最大的壓強穿刺,你才能快速找到隧道的最佳開鑿點。

《380公里:一塊煤的利益之旅》,王軼庶攝

立意和想像力

說到這裡,常做正面進攻的文字勇士們可能要有意見了,這是在鼓勵「抄近道」嗎?還真不是,正面突破的價值和意義不需懷疑,但迂迴和轉換也不是花拳繡腿,而是策略,策略和勇氣並不對立,還相得益彰。

我反對的是僵化的三板斧,把蠻招當勇猛。要知道,角度的選擇從來都是因事因時因勢,不存在四海皆準的一招,我們應賦予更靈活豐富的想像力。

想像力從哪裡來?從立意。立意對了,角度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中青報冰點特稿就是立意取勝的範本,很多選題看似溫吞,卻總能以細膩高超的設計溫柔一殺。

2006年德國世界盃期間,時任冰點記者的包麗敏和李潤文,以《無聲的世界盃》一文記錄了這個雄性荷爾蒙高漲的夏日。他們有意與熱鬧決裂,將筆端對準廣州建築工地上喝著廉價啤酒,坐在街頭無聲大屏幕下看球的農民工。這種卑微的快樂讓人心酸,且蘊藏著某種大東西的縮影——貧窮、邊緣群體、城鄉二元、底層關懷、殘酷現實、真實又虛幻的全球化……

他們不想寫綠茵英雄和酒吧里歡騰的男人嗎?我相信不是的,我想兩位記者可能更相信平靜里的巨力。這些獨特的立意、角度打動了無數人,包括2006年南方周末傳媒致敬的評委,這篇年度特稿獲獎評語的最後一句是:「報道用顯而易見的新聞報道技巧將一個老舊的題材賦予了閃亮的光澤。」我認為再準確不過了。

《工棚》,油畫家徐唯辛作品

角度並非萬歲

「角度」雖好,卻並非萬歲。由於效果顯著且看似很酷,很多寫作者容易為之著迷,誤以為靈光一閃,就能輕鬆取代「笨功夫」。我見過很多讓人費解的角度「創新」,例如在非虛構作品中模擬嬰兒的內心活動,想像寵物或物件的視角,甚至大玩意識流。在我看來,很多作品的紮實(或靠譜)程度,根本沒到「拼角度」的地步。

好比武功招式,高手能使出漂亮的迴旋踢,普通人還沒起飛就貼地,差距不是來自腦迴路或腿長,而在日復一日枯燥的馬步、力量、柔韌訓練。套用句流行語——你必須要用盡全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所以,對待寫作角度,既要探求,也要祛魅。最後,我的建議如下:

一、作品的決勝因素始終在事實和真相。基礎工作不足而欲以角度掩蓋,最終如沼澤上建城堡,越宏大華麗越危險。

二、正面突破始終是最好的角度,除非你搶不到第一落點、資源缺乏或追求更愉悅的閱讀感。但無論什麼角度,最終都要殊途同歸,即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

三、將主要精力放在立意、結構設計,以及採訪、信息搜集、整理、思考等工作上,角度將自現,它不是取巧,而是對辛勤付出和遵循規律的獎賞。

四、多從經典作品中吸取營養,角度選擇是實踐和經驗的反映,不存在一勞永逸的方法。

五、即使靈感和運氣一時不佳,找不到創新性的角度,選擇「基本款」也不錯,大如按時間、空間線敘事、核心人物的命運,小如事件里的關鍵物體或時間節點、現象里的典型個案,甚至主角的若干表情、瞬間都行,也就是「入口要窄、出口要寬」、「以小見大」、「點面結合」、「深入淺出」等古老的道理。

歸根結底,真實真誠的寫作才是正道,讀者能原諒作品形式上的不完美,卻無法原諒在事實上的虛與委蛇。正如拳擊場上,大部分觀眾只關心最後誰贏了,而非哪記誇張華麗的勾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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