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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杜詩解讀李杜友誼

從杜詩解讀李杜友誼

八世紀是中國文學藝術空前繁榮昌盛時期,不僅詩人、藝術家若群星璀璨,詩人間的友誼也為其它時代所少有,李杜之誼,元白之誼,韓張之誼,千秋而後,令人稱羨。

李杜友誼,人常從兩人互致詩歌多少立論,洪邁在《容齋隨筆》之《李杜往來詩》中,稱杜致李詩凡十四五篇,「至於太白與子美詩,略不見一句(此言不確)。」有人據此論定兩人情誼厚薄,仇兆鰲即謂:「可見兩公交情,李疏曠而杜剴切也。」事實並非如此。

友誼不是追星,是雙向的,是建立在彼此尊重,彼此信任,彼此關注,彼此愛護基礎上的;友誼厚薄是朋友間感受,而非外人感受,不能由外人感受或來往文字多少定疏摯。李杜友誼只能從當事人、特別是從杜甫有關詩篇中去解讀。

杜甫《遣懷》詩云:「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所謂論,必然是論時論事論文論人論天下國家論志趣愛好,李杜之誼是從「論」中建立的,至少有以下三方面共同點:一、兼濟天下的抱負: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李白「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是其表述。二、以寫作為職志,在當時唐詩人中作品最多,成就最高,涉獵面最廣,反應社會諸種矛盾最直接,最深刻。三、愛民惜民,傲視權貴的志節。有了這樣的思想基礎,故「得我色敷腴」,兩人友誼從一開始便互相愛悅,濃郁淳厚,牢不可破。

杜贈李第一詩,在天寶三載,李白被迫離開長安游東都時。李長杜十餘歲,名滿天下,杜尚不大為人知,贈李詩相當於自我介紹。詩云:「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腥膻,蔬食常不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苦無大葯資,山林跡如掃。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前八句述己東都生涯的經歷與感想,「所歷厭機巧」,見世風已下,所歷之處,機關巧設,羅網廣置,一個厭字見甫憤世嫉俗之心,發願「再使風俗淳」之由起。蔬食不飽既是自述也見民生艱難,盛唐已現敗相,因有退隱山林之想,這些見識思想情緒與李白心心相印。後四句是對李稱賞及李東來恰與自己遊蹤相合,期望與李共尋幽隱共拾瑤草的陳述。與李初識固當如此。

贈李第二詩,天寶四載秋作:「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沙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李杜相交已深,內容較前進一層。注家多解為杜對李之規勸,仇兆鰲即謂:「下二,贈語含諷,見朋友相規之義焉。」未得真詮。

首句「秋來相顧尚飄蓬」,天寶四載秋,李白被讒出都已歴一年;尚飄蓬三字,見李白仍志無所定,身無所安,飄如蓬草。第二句不是如一些人理解諷李白求仙不成,而是以葛洪故事隱喻。葛洪好道,年老避地南方,見中原將亂,以交趾有丹沙為借口,求為勾漏令以避禍。李白之才高葛洪十倍,一謀食之「勾漏令」不可得,愧字雖說李白,實指朝廷,比八王之亂前的晉氏尚有不逮。詩喻葛洪舊事,隱隱有中原將亂之感,詩人先知從潛意識流出,所謂詩讖,有自來也。「痛飲狂歌空度日」,以白大才,不處廟堂之高為君輔弼;不在邊鎮之遠為國干城。效力無處報國無門。志士失業亦朝廷失人!痛飲狂歌,虛度時日,不得已而為之者豈止李白,杜甫何嘗不如此?此句既惜李白,也是自嘆。若志在隱逸,痛飲狂歌無所事事,正隱者所求,何言空度?何須感嘆!「飛揚跋扈」非一味為貶詞,所謂鷙鳥飛揚,大魚跋扈,朱註:「猶雲『平生飛動意也。』」李白英才特出,高自期許:在經濟則「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在文章則「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行事則「事了拂衣去,不留身與名」。「十五觀奇書,十五好劍術」,正李白少有大志,勤奮好學寫照。飛揚跋扈是李白對自己才智能力充滿信心,對社會能為自己提供施展才能機會深信不疑的表現。可惜貞觀、開元之治不再,致李白文韜武略,不能安國家,清海縣,故有為誰雄之嘆。為誰雄即為誰所用,為誰效命,為誰稱雄?是對才人無用武之地的嘆息,哪有一點諷勸意蘊!

《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入門高興發,侍立小童清。落景聞寒杵,屯雲對古城。向來吟《桔頌》,誰與討蒓羹?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

此詩實了解李杜友誼鎖鑰。首二句是對李詩推許,有人以「往往似陰鏗」為杜貶李,實未真讀杜,也不了解唐人。初唐詩人多崇尚晉及南朝詩,李杜不例外。杜甫亦稱己「頗學陰何苦用心」,何貶之有?

「余亦東蒙客」,點明作者作客東蒙,恰與李白東遊會合,非先有約定,而是彼此早已仰慕,此刻「一見鍾情」,志趣相投,引為同調。「憐君如弟兄」,即此可見李杜交誼非同一般。同游者還有高適,甫與適並無兄弟之喻。「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是憐君如弟兄的注釋。同榻共被,古人視作極親密友好之舉。漢光武與嚴光共卧,表明光武敦篤舊誼,傳為佳話;漢姜肱兄弟,同被而寢;晉祖逖、劉琨情好綢繆,共被同寢。都被看作是志同道合,意氣相投,手足情親的表徵。醉眠共被,攜手同行,泛泛之交,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檢看杜集,甫與其它人,如嚴武,岑參、高適輩都有交往,唱酬詩也不少,但沒有說到共被、攜手這樣的事。友誼是雙向的,這首詩雖是杜甫寫自己的感受,同時說明李白對杜甫也是充滿真情,十分愛護的。作結四句:「向來吟桔頌」,既寫李白崇仰屈原,也用桔受命不遷讚美李白。《新唐書·杜甫傳》云:「(甫)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懷古,人莫測也。」雖稱懷古,未必不借古談今,未必不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那樣的話,使杜甫對李白有更深了解,對官場有更深了解。「誰與討蒓羹?」用張翰在洛陽見秋風起而懷歸故事,既切秋遊,也是對李「放還」的寛慰,人生貴適志,張翰不願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李白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以要名爵,事不同而志同。「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仕途經濟,士人相聚必談。此言不願,見李對仕進絕望,杜對此十分理解也深受感染。齊地濱海,曹操有「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句,既到齊地,當然有觀滄海之情,也有人間滄海,靜觀世事之意。

  東魯一別,各奔前程,李杜雖未再聚首,友誼卻恆久不衰,開始了漫長的追憶與懷想。

  《冬日有懷李白》:「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短褐風霜入,還丹日遲遲。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詩作於天寶四載冬,四年秋,李、杜有同尋范十之游。此時李、杜新別,思念之情,自更濃烈,致「終朝獨爾思」。甫與白一年交遊,對詩學對社會對人生有更多感悟,杜甫裘馬輕狂生活已經結束,面臨人生抉擇。「終朝獨爾思」,不只思念與李白交遊,更會思及李白人品詞章文學見解在京遭際及對自己的關愛,對其行止無疑有重大影響:西上長安求一官半職?與李南下吳越隱淪江湖?都令他分外躊躇,故有「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的失落與惆悵。第二聯:「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用《左傳》故事:「晉韓宣子來聘,公享之,韓子賦《角弓》。既享燕於季氏,有嘉樹焉,宣子譽之,(季)武曰:『宿敢不封殖此樹以無忘《角弓》。』遂賦甘棠。」正道此意。

  《春日懷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此詩諸家解說得其大要,尤以朱鶴齡駁王安石為當,雲樹之思,亦成摯友相思相念雅稱。詩無敵,見白成就之高;思不群,見白見識之深。「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為此篇重點。道不同不相為謀,論及於細,說明二人相知相許之深。李白較杜甫年長十餘歲,長安之游,賀監稱為謫仙人,正是「聲名從此大」之時。杜甫當時三十來歲,資歷尚淺,李白不僅待杜甫親如兄弟,且與之論文章之道,說明李白對杜甫之尊重與期許。二人在文學創作上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可以敞開心扉,論證得失的摯友。作酒肉朋友易,作患難朋友不難,要在文藝創作上找一個相互箴規的朋友,確非易事。一些人在文章上護前,至有一言不和相互齟齬者。以王安石,歐陽修之氣量,猶有此短。王嗣奭《杜臆》曰:「然於別後另有悟入,因憶向所與言,猶粗而未精,思重與論之。此公之篤於交誼也。」亦有見地。

 《夢李白》二首:其一:「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其二:「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二詩於乾元二年(759)秦州作。李杜別後已十四年,世事大變,天下正處於安史之亂的大動蕩中,二人遭遇也大起大落。李白因入永王李璘幕得罪,乾元元年流放夜郎,乾元二年赦還,自巫山下漢陽,經江夏再入潯陽。杜甫也因疏救房管遭貶,正通過秦州輾轉於入蜀道中。遠離政治中心,阻絕功名道路,雖非負罪之身,實是自我放逐,生活艱辛,屢見於詩,對李白遭遇必感同身受,更道出思李白之切,知李白之深。已吞聲,常惻惻,說明對白關切至極,日夜憂思。甫在秦州,道路阻隔消息難通,白又得罪,系囹圄,流夜郎,生死未卜,江南瘴癘之地,更使人懸念。「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青林黑塞遂成摯友代稱。「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人睡醒後,恍忽之間,以為猶在夢境;落月屋樑,天已屆明,猶疑照見故人顏色,把夢境當真,思念之情,令人如見,令人如痴,令人蕩氣迴腸。千古以還,思念友人之句,此為絕唱。「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既是對朋友離魂的關照,也是對朋友處境之關切。

第二詩為李白鳴不平,也是對李白的最高評價。當時消息不通,景況不明,苦思至於焦慮,故三夜頻夢。告歸局促,臨別猶有千言萬語說不完道不盡。這些傾訴不只李白對杜甫說,也有杜甫對李白的安慰同情及不平之鳴。苦道來不易,雖夢魂身輕,但關山重阻,江湖險惡,舟輯艱難,李白三夜入夢,不僅說明杜對李思念之切,也說明杜甫心中,李白對自己感情之深,雖關河萬里,猶三夜殷勤入夢。「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杜甫恐故人身遭不測,念及李白一生才識,竟有如此遭遇,所謂搔首躑躕,低回婉轉,辜負平生,欲言不能。千載以下讀之,猶令人掩卷欲哭,非深知深許,何能至此!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偌大一個長安,袞服魚袋,高車駟馬者,有多少尸位素餐之徒?李白卻一官半職不可得,不僅不能展其抱負,安身立命之所也沒有。「斯人憔悴」,豈止李白,也有杜甫。常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證之李白,一心想為國效力,解民倒懸,年將及老,反因報國成囚,天道何曾酬勤酬善酬賢!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這是杜甫對李白的深許,也是歷史證明的事實。杜甫已見到李白文將不朽,差可告慰於故人;但那畢竟是身後之事,於今何補!

仇兆鰲注杜至此,評曰:「千古交情,惟此為至。」的是確論。

《天末懷李白》:「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魃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杜集》仍斷為秦州作。從此詩寫作語氣看,不似《夢李白》那樣急切,那樣悲憤,似已知道李白消息。此詩除懷念李白,重點在「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一聯。「文章憎命達」是中國不易之定律:從孔夫子到曹雪芹,凡大成之知識分子,人生道路莫不坎坷。此句既慰李白,也為自解。「魑魅喜人過」是天下之至理,總有人幸災樂禍,有人不為別事,只為見到別人倒霉便自覺快樂無窮,這是對羅織罪名,欲置李白於死地者的指斥。結語「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屈原當楚國存亡危急之秋,忠而遭讒信而見謗愛國獲罪報國無門,眼看秦人步步進逼,憤而自沉汨羅江。李白遭遇與屈原相似,身在江南,正好與冤魂共語不平,不幸;以屈原與李白對舉,不僅對白評價極高,更鳴李白含冤極深,李白投永王之舉實與屈原憂國愛國同調啊。

《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白日來深殿,青雲滿後塵。

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處士彌衡俊,諸生原憲貧。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

蘇武原還漢,黃公豈事秦。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已用當時法,誰將此議陳?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莫怪恩波隔,乘槎與問津。」

此詩作於李白遇赦後。所謂寄,寄意也。王嗣奭曰:「此詩分明為李白作傳。」此言是,應該說是李白評傳。

第一段敘說李白才調及在長安所受之「寵」,「文彩承殊渥」,白供奉翰林,一寵也;白日深殿,青雲後塵,長安士人,因賀監推許,明皇賞識而欽仰李白,二「寵」也。白詩「流傳絕倫」,三「寵」也。

第二段「乞歸優詔許」,朝政腐敗,奸佞擅權,「乞歸」實是不容於權貴,不得不歸;「優詔」實是冷落;「賜金放還」實是永不敘用,是對極力想為國為民有所作為者之辱。「遇我宿心親」,「宿心親」三字,足鉗在李杜友誼間挑刺尋隙者之口,正如鍾樹樑先生在《試析<贈李十二白二十韻>》中所示:「『宿心親』見二人相重相期,為時已久,一朝得見,其快何如!」(鍾樹樑《杜詩研究叢稿》)「宿心」之願,即長久之願,平生之願,是李白也是杜甫之願。

李杜締交是中國文學史、世界文學史之大事,二人不僅是中國詩學上光照千秋的巨星,也是世界詩學史上里程碑式人物,不僅確立了令人千古稱羨的友誼,其在詩學上必然相互影響,「重與細論文」便是這種相互影響的註腳。但李不是杜,杜不是李,正是這種影響,這種差異,成就了中國詩界,成就了世界詩界。

「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唐詩選注》解為:「這兩句說李白本有幽棲之志,不把寵辱放在心上。」仇兆鰲解為:「托幽棲而全寵辱,此乞歸之故。」較前解進一層。若李杜初交,隨口說些安慰之言,尚差強人意。但這是在與李白論交十餘年後,杜知李有兼濟大志,李到長安與杜到長安目的一致:希望得一進身之階,實現自己抱負,絕非為了或假託幽棲歸隱而離開長安。

鍾樹樑先生曰:「二句關係重大,我國歷史上不得行其志的有道之人,總是以窮則獨善其身自勵,不能立功則甘居草野,即使立功當世,也以『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為高。杜甫深知李白為人,既有用世之心,復具幽棲之志,所以受讒遠離,似乎不幸,但能不負幽棲之志,也便是宿願得償,足以慶幸。」(見前文)

幽棲志即幽棲時立定之志向,至少有兩層意思:達則兼濟天下,安寰宇,富黎庶;窮則獨善其身,「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是其底線。李白在長安既受到皇帝寵信,也受到權臣排擠,他不因勢易,不為時變,不為富貴所淫,不為威武所屈,寵也罷,辱也罷,行其初衷,保其志節,不為玷污,進退全身。

「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野與逸可拆開看,野為在野四野,即百姓;逸是逸倫之才。劇談是用了許多時間,從廣泛角度,高談縱論,無所顧忌,憐才人道屈,民生艱難。關心民瘼,是兩人締交的基礎,嗜酒是兩人共同愛好,「見天真」既寫李白,亦甫自況。

「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十字寫盡李杜一起度過的歡樂時光,醉舞行歌,以夜繼日,由秋及春,縱情娛樂,不拘形跡,李白「放還」之愁,杜甫「不飽」之苦,一切如掃,若非朋友相得,親情隆盛,何能至此?正鍾先生所說:「一朝得見,其快如何!」

三段為李白鳴不平,用了許多古人、故事,狀李白不幸。這些古人傑,其所遭際,非困即冤,正李白一生寫照。結句「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賈誼因不容於權貴,雖有安邦治國之才而不能施展;李白亦負不羈之才,其所遭際比賈誼更加不幸。結句「獨泣向麒麟」,《春秋·公羊傳》:「西狩獲麟,孔子反袂拭面,涕淚沾袍,曰:『吾道窮矣。』」字面上看,有李白自嘆道窮之意,深一層想,以李白之才之志之行,竟落得系獄、流放,豈非「麟」出非時?「幾年遭鵩鳥」,鵩鳥非別,正是當局者之政荒令騫。

四段力辯李白之冤,王嗣奭謂「總不欲使才人含冤千載爾」,盧世?認為,此詩:「是為天壤間維持公道,保護元氣之文字。」大哉斯言!杜甫在專制淫威之下,眾口鑠金之時,敢於主持公道,比之阿附強權,曲意逢迎,顛倒是非,以朋友頸血為自己開脫或染紅頂子之輩,一在青冥之上,一在糞壤之間!還當看到,有唐一代君主,於語言文字之議,多能優容寬大,故能成就護持正義之論,留下如此桀驁崢嶸,生色天地的文字。

李杜雖在布衣,而心繫天下,飛揚跋扈,高自期許;其議論朝政,抨擊時弊,肆無忌憚,不只偶語巷論,而是寫成文章,詠為歌詩,逢人宣揚,到處關說,唯唐人有此懷抱,有此機遇。要在別代,不罪以僭越,即斥為狂妄,甚而殺頭滅門。宋祁修《新唐書》即有「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之評。故唐人真以天下為己任者,敢以天下為己任者,能以天下為己任者;故唐人文采,後人或可達到,唐人風調,後人絕不能企及。

《不見》:原註:近無李白消息。「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上元二(761)年成都作。李杜天寶四載(745)魯郡一別,已十五六載,故曰久。從「近無李白消息」,見杜甫一直關心李白行蹤。箕子佯狂,接輿佯狂,暗引古人,既哀李白,亦哀時事。世道清明,國有善政,箕子何須佯狂,李白何至蒙冤?世人慾殺,見李白處境艱危,落井下石者何其多。吾意憐才,敢於直指當局,獨排眾議,申朋友之冤,冒斧鉞之誅,為國惜才,為天下惜人。且不說大定寰區之志,李白著作宏富,已非常人所及,如此大才,太平時四海飄零,戰亂時身陷囹圄。歸歟歸歟,胡不歸?道不行不如回歸故里,讀書作文,頤養天年。也透露出杜甫有歸隱鄊里之志。天不與人,二公皆客死他鄉。

杜贈李懷李之詩,犖犖大者,概見於此。

杜甫有關李白的詩,相當多的篇目,既是懷念,也為李白鳴寃。杜甫雖因疏救房管遭貶,但沒有李白那樣不幸。進而,杜甫是以李白作典型,為天下才人鳴不平。

李白生活動蕩,杜甫相對安定,中、晚年的李白,長期奔走,寄人籬下。相比之下,杜甫有更多的時間進行思考與創作。二人長期生活不定,作品散失不少。正如韓愈在《調張籍》詩中所說,二人詩作「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李白晚年坐牢、流放,身不自由,寫作何得自由?身不能安,文稿何能安?其文稿或留朋友處,或隨身攜帶,無論哪種情況,比之杜甫,散失必定更多,這些散失詩稿中,未必沒有李白贈杜懷杜之作。杜集有詩1400餘首,李集僅800餘首,從一個側面說明有這種可能性。

李白晚年多病,其文集編輯托之李陽冰,李陽冰有沒有按照自己好惡,或根據當時杜甫名聲來選定李白致杜之文稿?沒有確證,杜甫有生之年,沒有得到人們應有的重視,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這些都是李致杜詩較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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