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姚念慈:康熙為什麼比雍正乾隆孤獨寂寞

【編者按】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姚念慈教授並不承認所謂「康乾盛世」,那麼在他看來,順治、康熙兩朝的滿漢關係有何特點?康熙晚年的儲君問題和發並征討準噶爾之間有何牽連?康熙帝如何通過修史證明本朝的正統性?清初政治史研究如何出新?對於這些相當專業的問題,姚教授侃侃而談。

姚念慈澎湃新聞:您近年對清初政治史的討論主要經由兩份文本切入,即清世祖遺詔與康熙五十六年面諭,前者引出世祖的漢化傾向及所遇到的阻力,後者則關照到清聖祖為本朝爭正統的訴求與手段,兩者皆與清初滿漢關係的走向密切相關,那麼順、康兩朝的滿漢關係有何特點?八旗內部的對立與漢官的黨爭又如何糾纏其中? 姚念慈:您提出的問題都很專業,思考也很深入,我的回答很可能不合格。 沒錯,清世祖遺詔和康熙五十六年面諭(亦稱遺詔)是我關注較多的文獻,這兩份文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且都引起過不少研究。清世祖遺詔的傾向性很明顯,即中止福臨親政之後的漢化。儘管有記載說遺詔是由滿漢學士麻勒吉和王熙起草的,但這不等於麻、王草擬的遺詔就是現存於《實錄》中的這份遺詔,現存遺詔顯然代表孝庄皇太后和四輔臣的意思。我在《評清世祖遺詔》一文中用了不少篇幅來證明遺詔不符合福臨本意。也沒有史料說明遺詔是福臨臨終前幡然悔悟的結果。 絕大多數遺詔是新天子即位之初,為了厘革前朝弊端,奠定本朝方向,而以大行皇帝的名義公布的。用大行皇帝的悔悟之語,這既照顧了大行皇帝的顏面,也可以使新天子和顧命大臣不至於有違孝道。但清世祖遺詔不是就福臨親政十年中的某幾項具體措施予以否定,而是從執政方針到個人生活全盤否定,幾乎一無是處,說得如此苛刻,則很少見。但細檢《實錄》,卻發現與福臨臨終之前的舉措言談全然不符。遺詔是方向性的改變,認定福臨違背了滿洲傳統,一味漢化,不啻為本族叛逆。 遺詔對世祖如此評價,是與康熙初年四大臣輔政相關聯的。前人所謂福臨在遺詔中的這番「悔悟」,是指福臨因迷戀董鄂妃、溺佛、寵信宦官,朝政不振原因在此,由此使清朝得以「萬世靈長」,其實是為孝庄皇太后設計四大臣輔政的合理性張本。在我看來,四大臣輔政是倉猝瑣屑之局,不加深慮地拋出這樣一份遺詔,是為了急切停止福臨的漢化傾向,恢復關外舊制,以鞏固似乎動搖的滿洲統治地位。 然而,遺詔過分誇大了福臨的漢化程度。福臨喜愛漢文化,接受漢族政治傳統,確實觸犯了滿洲統治集團的權力和利益。但福臨實際上並無否定滿洲統治地位的意思,只是考慮到入關之後實行五大弊政帶來的危害,同時也危及到滿洲統治的穩定,故而採取了一些緩和措施,從制度上盡量採用明制,以期最大限度的聯合漢族士大夫。福臨鑒於多爾袞攝政的教訓,盡量削弱滿洲議政王大臣會議對於皇權的掣肘,而欲將內閣作為行政決策中樞。四大臣輔政伊始,即推翻了福臨最後的設計。福臨死後如何定位,滿漢大臣意見不同,漢族士大夫試圖突出其為立足中原的創始者,而滿洲貴族則仍強調其是繼體之君,也反映出滿漢大臣對於後來政治走向的不同期待。

順治帝 順康兩朝滿漢關係的差別,是由兩朝的形勢和統治者面臨任務的差異來決定的。順治朝與南明三藩相始終,征服性質較濃,軍事活動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入仕的漢人士大夫完全居於服從地位,主要是個別人物依靠多爾袞和福臨的賞識而獲得信任。至於所謂「南北黨」,與清朝、南明的對峙有關,是投靠清廷的漢人之間勾心鬥角。至康熙朝,滿洲貴族的統治逐漸鞏固,除了八年的三藩之亂,國內沒有大規模的民族武裝鬥爭。 滿漢關係分兩個方面來說。代表民族征服的五大弊政,剃髮、改衣冠是基本國策,不能改變。但圈地、逃人法不再繼續擴大,社會矛盾趨於緩和。康熙十二年三藩之亂以前,玄燁並無與民更始之意。八年的三藩之亂,各地民眾抗清勢力復萌以及漢人士大夫的傾向,教訓了玄燁。征服王朝下的民族矛盾和隔閡,並未因順治朝大規模軍事對抗的結束而消除,給玄燁蒙上濃厚的心理陰影。如何消弭廣大漢人的敵對心理,爭取漢人士大夫的合作,成為玄燁的首要任務,這一任務又因玄燁意識到漢人的文化優勢而倍感沉重。玄燁提倡崇學重道,大倡儒風,繼續政治體制改革,京官滿漢並置,堅持御門聽政,當然使漢人士大夫的地位較之順治朝更為優裕。然而雖外示優待,內心卻甚為猜防,時時打擊,處處限制。滿洲貴族仍處於支配地位,漢人士大夫無法在政治上形成勢力與滿洲抗衡,故而愈加疏離,與玄燁當初的預期相去日遠。 康熙四十六年的「朱三太子」重現和次年皇太子被廢,這兩個突發事件加劇了玄燁的心理危機,統治也愈益嚴迫,思想控制加強,急於證明大清王朝的正統地位和合法性,都是為漢人而發的。倘若玄燁僅僅滿足於蠲免全國錢糧,溥施德政,或許康熙朝末年會較為平靜。不幸康熙僥倖取得更大的武功,一手發起准部之役,陷入泥沼,於是對漢官更為警惕,而廣大漢族民眾的負擔也更加沉重。 至於八旗內部的對立,在順治朝還有所反映,但也只是入關前的餘波而已。順治親政十年,皇權處於絕對支配地位,八旗仰賴於皇權已成定局。康熙朝以皇子帶牛錄入居下五旗,下五旗是否還有旗主都成了疑問。保留下五旗諸王貝勒的某些權力,比如官員從各旗挑選須經諸王貝勒商議,只是一種尊重,以增強皇權的凝聚力。我研究得不夠,沒注意到康熙朝八旗內部的分化和鬥爭。至於因皇太子被廢而引起附屬於諸皇子的各旗屬臣有所蠢動,不能視為八旗內部的對立。康熙朝所謂漢官結黨,似也出於同一原因,並非形成自己的勢力。澎湃新聞:您認為儲君問題是聖祖晚年的心結之一,而發兵征準則是其試圖以武功證明清之合法性,是構建「盛世」的一環。康熙五十六年面諭發布後,其收效似乎並不如聖祖所願,次年即有朱天保上書使儲君問題再起波瀾,此後王掞、陶彝又先後上書;但另方面在軍事上則有胤禎「驅準保藏」的成功,使朝臣對儲位又有所臆測。您如何評價兩者間的關聯以及聖祖晚年儲位問題的新動向? 姚念慈:康熙五十六年面諭的效果還得看到另一面,即所有滿漢朝臣都在表面上承認了大清得天下自古最正,這反映在康熙晚年曆次慶典群臣的頌詞和一些大臣的奏摺中,儘管是表面的,但至少在朝廷輿論上定於一尊,無人敢有異議,這不能說不是政治效果。 至於繼續有人上疏請立胤礽複位,我猜測仍是由於玄燁對廢黜胤礽心有不甘。李光地的態度很能說明問題。沒有玄燁的暗示,臣子們豈敢在玄燁信誓旦旦不立胤礽之後依然瀆奏不休? 歷來不乏十四皇子胤禎因有「驅準保藏」之功而可能立儲的說法,王鍾翰師認為雍正得位為篡奪,即如此說。近些年,有些研究者又聲稱找到了所謂立胤禎為儲位的「新證據」,甚至構想出玄燁在醞釀一個神乎其神的「秘密立儲」計劃。但我看沒有一條能說明問題。胤禎以貝子稱「王」,顯然在提高其對外作戰的身價,誰說其一定高於居住京師陪在玄燁身邊的誠親王、雍親王? 在發動准部之役之前,玄燁在六世達賴的問題上扮演的角色並不光彩。拉藏汗殺死西藏僧俗愛戴的情聖兼才聖的六世達賴倉央嘉錯,至少在事後得到清廷的支持。而拉藏汗私立依喜嘉錯受到西藏方面的強烈抵制,而玄燁派赫壽入藏參加依喜嘉錯的坐床典禮,其實是為拉藏汗所用。迨其事畢,拉藏汗即客客氣氣地打發赫壽出境,並與准部相往來,凡此都使玄燁大失面子卻又無可奈何。今人多以赫壽康熙四十八年入藏時為駐藏大臣,即代表清廷在西藏行使主權,與史實相去甚遠。 清廷使者不能待在西藏,而青海蒙古諸台吉又與清廷若即若離,玄燁對準軍入藏的誤判,原因在此。准部佔領西藏兩年多,確在清軍入藏之前撤離,但清軍是否在西藏得以立足?雍正初年青海台吉羅卜藏丹津等大舉叛清,原因何在?準噶爾本部受到多大損失?都值得重新審視。與准部開戰伊始,玄燁即謀求乞援俄羅斯,甚至以允許俄方接納准部俘虜相誘,結果未能如願。又如《滿文硃批》所披露的,准部佔領西藏後,玄燁一直在暗中與准部謀和,且其辭甚卑。清軍在康熙五十九年「得到」了西藏,胤禎統率大軍久屯於外,何以不乘勢進攻准部?至雍正初年清廷與准部議和,雙方疆界又恢復到戰爭之前。 今人淡化了這些問題,但作為當事者的玄燁心裡有數。所以,更關鍵的是玄燁如何估計這場戰爭的得失?「驅準保藏」是否能當作立胤禎為儲位的籌碼,我看還是疑問。玄燁既對廢黜胤礽並未甘心,則其內心矛盾焦慮可想而知,准部之役遷延八年令玄燁焦頭爛額,惶惑不知如何收場,玄燁是否能安靜下來,理性地考慮立儲,也大有疑問。歷史研究得靠證據說話,不必徒勞地去捕風捉影。

玄燁澎湃新聞:明代史事是清帝構建本朝正統的重要論說資源,清聖祖如何操控、利用對明代的歷史解釋以標榜清朝的合法性?士林又如何因應?另外,世祖與聖祖對崇禎帝均有特殊的情感,其原因與影響何在? 姚念慈:這個問題最好由研究《明史》成書始末的人來回答。我的理解是,玄燁關註明史意在證明大清立國即正,明萬曆朝天命已經轉移到大清太祖朝,這是沒有疑義的。玄燁對明史館施加影響的手段,《起居注》中反映的是通過審閱明史館臣呈送的樣稿,發表評論。此外,通過對滿漢詞臣出題考試,判定優劣,親自作文示範,也能間接對明史修撰產生影響。 「士林如何因應」的問題,我沒有系統研究,但明史館臣的遭遇頗能說明問題。康熙十八年設立明史館,曾網羅不少明遺民,徐元文一度任總裁。但沒過多少年,遺民館臣紛紛離去,明史館已甚是蕭條。萬斯同獨立堅持,恐怕是私下撰修,後來稿子落到王鴻緒手中,多年後才呈送朝廷,故今日所見《明史》受到玄燁影響大約不多。 玄燁歪曲明朝史事,主要是通過重修清三朝《實錄》,尤其是《太宗實錄》,這一點,我已在書中說過了。當然,我是蜻蜓點水,很希望有人作系統研究。 清世祖福臨對崇禎有特殊情感,我想主要是對崇禎的「有君無臣」,政治上頗感孤立的同感。福臨認為明朝亡國,責任不在崇禎而在臣下,這與他的漢化屢遭滿洲內部反對因而感到沮喪有關。福臨在順治末年即將一統天下之際產生「亡秦之跡」的感覺,很值得我們重視。 玄燁對崇禎譏諷之語甚多,內心未必認為不是亡國之君,哪裡談得上什麼感情。表面肯定崇禎,純粹是政治需要。他強調崇禎時朝綱解紐,故有農民起義為大清入關「作驅除」,目的在於宣揚清得天下是「弔民伐罪」,而非取自於明朝,即《面諭》所謂「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後來玄燁重新安排歷代帝王廟,不取萬曆、泰昌、天啟三朝皇帝,而獨保留崇禎,當然是以為清承明統,即本朝之天下即明之天下。最近有人以康熙三十八年玄燁祭奠明孝陵題碑「治隆唐宋」,便認為清統治者將明朝列入漢族王朝系統,而清則自別於明,屬於遼金元系統,這全然誤會了玄燁的本意。澎湃新聞:關於清聖祖晚年的政治信息渠道。康熙末年御門聽政次數日減,君臣見面的機會亦隨之減少,如果從奏摺、起居注來看,奏事官、內監、侍衛往往會成為君臣之間的中介,但雍、乾以降則不復有此。您如何評價康熙末期的這一制度波動?其與奏摺行用的關係應作如何理解? 姚念慈:康熙晚年陷入孤獨,御門聽政日少,即滿洲大臣當面聆聽上諭的機會也不多,恐怕主要是個人精神心理原因。但奏摺似乎並未減少,玄燁獲得情報,應對政事,寄託感情,多通過奏摺。至於內侍起什麼作用,目前還沒有史料說明,從雍正上台後很少懲辦康熙朝內侍,估計內侍對玄燁政令決策影響不大。 玄燁面臨的形勢,較之此前的順治朝和以後的雍正朝、乾隆朝,無疑要嚴峻得多,玄燁的精神負擔也沉重得多。長期的重負不能不影響其精神和心理。檢查《起居注》可知,玄燁晚年常常將自己封閉起來,獨自形成定見,然後示之大臣。而臣下唯有逢迎,少有勸諫,這對於疑心很重的玄燁只會加劇其猜疑心理,更加孤獨。 到了雍正、乾隆朝,從政治形勢而言,清朝統治已相對穩定。真正的漢人結黨與滿洲相頡頏始於雍正,即說明這一點。滿洲統治者雖然仍懷疑漢士大夫與本朝離心離德,卻似已不必擔心他們有復辟明朝的妄念,所以沒有玄燁的那種憂慮。從個人而言,雍正、乾隆的精神心理要開朗得多。雍正上台之後面臨的壓力也很大,但他對臣下的信任度比其父要強。雍正喜歡賣弄聰明,自出杼機,很樂於與臣下打筆墨官司,對答呼應,從中找到知音,獲得支持,似不像玄燁那樣孤獨寂寞。

澎湃新聞:您的著作中曾引及鄧之誠先生的《清詩紀事初編》,鄧先生對清初政治的評判頗有獨到之處,您具體如何評價?近年清代政治史研究日趨衰微,如何守護學術傳統、反思舊的研究模式,實現清代政治史的「回歸」與出新?姚念慈:清代文字獄大興,許多人對於當時嚴酷的史實不敢筆諸文章,只能寄寓於詩,隱約其辭,甚至借用比喻,不熟悉史實和典故的人很難領會其中含義。鄧之誠先生雖不以專治清史聞名,但對清朝掌故爛熟於胸,其家藏清初順康兩朝文集達七百餘種,無人能及。而且,鄧先生對清初政治、民族問題很敏感,故在《初編》小傳中多有發覆之功。比如清初遺民吳祖錫的抗清活動,就是鄧先生最先發明出來的,後來何齡修先生完成了對吳祖錫的研究。但鄧先生的有些提示,比如康熙三十三年喬萊召至京師憂懼至死,涉及面太廣,還沒有人在此基礎上以竟全功。又如張英的詩中流露出來的憂慮,很有啟示,也沒得到進一步的挖掘。當然,鄧先生也有失誤之處,需要在研究中重新鑒別。遺憾的是,以詩證史,或以史詮詩,不是我們這輩人所能具備的工夫,所以清史研究中很少有人沿著鄧先生的路走下去。除非將來有巨大的電子資料庫和大型詩詞典故工具書問世,否則,這個傳統恐怕將會中斷。充分利用清人詩文集,深入發掘其中有用的資料,是復原清代史實的重要途徑。清代政治史研究要想有大的突破,很大程度上也得依賴這一點。但一時看不見頭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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