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張文江:《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連載3/6)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長弗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踰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並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姦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聖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論六家要旨》還有幾個問題,涉及細微的差別。
第一,《易》和陰陽的相通,《莊子·天下篇》所謂「《易》以道陰陽」。作為導言的「《易大傳》曰」是總綱,列出的第一家是陰陽家。然而,「受《易》於楊何」,不完全等同受陰陽於楊何。《易》為道,陰陽為術,陰陽家和《易》直接關聯,兩者還是有所不同。「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這是《易》總體上的包容,而陰陽家是殊塗之異,還沒有達到同歸。陰陽家是相關《易》的嫡系,所以居於首位。
第二,道德家和道家,意義有所不同。或者說,渾言不別,析言則異。《六家要旨》主旨是「務為治」,在莊子來講就是外王。如果把外王歸於道家中的特殊一路,那就是帝王術。張舜徽寫《先秦道論發微》,把道家歸結為君人南面之術,多少有些把道家看小了。現代漢語中「道德」(ethics)這個詞,指的是以善惡為標準的、人們共同生活的行為規範。先秦「道德」的含義遠遠大於此,指道和德相輔相成,而且往往德在道先(老子有《德道經》和《道德經》之變;莊子《在宥》、《繕性》、《天下》皆先德後道之次)。道德家不能完全歸結為道家,道家不能完全歸結為帝王術。《六家要旨》把各家思想簡化為「務為治」,道德是其中唯一通向內聖之路,「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
什麼是德?德者,得也,就是人天生的稟賦或者特性。從天地中出來一個人,所謂修德,就是人的自我完善。這個德百姓日用而不知,你跟自己打了幾十年的交道,真的了解自己嗎?此處可以通往古希臘蘇格拉底所謂「認識你自己」,不僅如此,還可以對應「關心(或照顧)你自己」(《阿爾喀比亞德》,梁中和譯疏,華夏出版社,2009,269—279頁)。這裡的審察來自日常生活,孔子所謂「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矣」(《論語·子張》)。
為什麼稱為「道德」,而不單單稱為道?因為認識道只有一條路,就是從認識德開始,從認識自己開始。對德體會到什麼程度,道也顯示到什麼程度。這就是道德家的含義,也就是秦漢黃老道論和魏晉玄學的不同。認識道,從認識你自己開始,一點點往外走,包括認識自己的缺陷。所謂直心為德,就是不欺騙別人,也不欺騙自己。如果除去德只談道,那麼無關乎內聖外王,脫離了民生日用,就變成空洞的談資。所以「道德」兩個字非常深,在文章里流露出來,我不知道出於有意還是無意,也可能是無意的。
第三,六家中陰陽家是伏羲的繼承,道德家是黃老的繼承,儒家是堯舜孔的繼承,墨家是禹的繼承。儒和墨不直接稱為家,而稱為儒者、墨者,可能因為儒和墨是流行的顯學,參與的人數眾多,和其他諸家鬆散的思想吸引不同。名家又稱形名家,兩者異名同實。形名與名,乃古今稱謂之殊(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序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形名學是先秦諸子共同的知識背景,可以和西方的邏輯學比較。為什麼也是「務為治」呢?我嘗試作區分,形名家或同時注意內容,名家或更注意思辨的形式。把形名之學提出來,對人性持悲觀的看法,那就是法家。形又可以寫成刑法的刑,形可以相通於象。
《論六家要旨》總冒是《易經》,結束於批評儒家。司馬談《六家要旨》對儒家批評了還要批評,可見無形之中感受到儒家的壓力,說起來有些心虛,有些消化不了。在以後的時代發展中,把總冒和儒家配合起來,將其他各家塞入子部,於是《易經》和儒家配合,統治了中國思想兩千年。
《論六家要旨》先後有三種敘述順序,一、陰陽、儒、墨、名、法、道德;二、陰陽、儒者、墨者、法家、名家、道家;三、陰陽、儒者、墨者、法家、名家、道家(參見李零《重歸古典》,《讀書》2008年第3期)。在我看來,這三種六家順序,第一種是目錄,第二種是上次講的經,第三種是以下講的傳。檢查下來,第二種、第三種是一樣的,只有第一種不一樣。第二種(經)、第三種(傳)是法家在名家之前,而第一種(目錄)是名家在法家之前,和文章中的「撮名法之要」一致。名家在法家之前,強調的是形名學,和其他諸家的關係要比法家密切。法家在名家之前,那就是重視內容高於形式,因為法家跟「務為治」的關係,看起來要比名家深一些。
前面講的是經,以下講的是傳,再次闡發六家。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陰陽對應白天和黑夜,四時對應春、夏、秋、冬。八位指八卦之位,亦即東、東南、南、西南、西、西北、北、東北,共八個方位。對應周期為八節,即二分二至和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十二度又稱十二宮,日和月沿黃道運行一周,一年會合十二次,每次會合的地方不同。二十四節就是二十四節氣。「各有教令」,在農業社會氣候發生變化,這個時候應該做什麼,那個時候應該做什麼,《禮記·月令》以及《夏小正》都與此相關。教令是不能違反的,天氣轉涼了,要把棉衣拿出來,把涼席收進去。種田也同樣如此,不能違反天時,否則「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但是「未必然也」,也不能死板地執行,具體情況還應該具體分析。在大趨勢之中,也可能有局部的相反過程,比如小陽春、倒春寒之類。「故曰『使人拘而多畏』」,這是對陰陽家的批判。「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天道之大經是根本的依據。「天下綱紀」和「未必然也」有矛盾,如何應對,還是必須由人來判斷。
又上節為經,此節為傳,故系之以「故曰」。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儒家以六藝為判斷的標準。這裡的六藝就是六經,而且已經不是《莊子·天下篇》戰國的六經,而是漢代儒家的六經。六經是九流之源,以歷史經驗為案例或習慣法,提供判斷的標準。「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留下來的解釋太多了,有誰能讀得完呢。「累世不能通其學」,好幾代人都不能把它研究透。「當年不能究其禮」,當年就是壯年,也有人解釋為一生。文本太繁瑣了,用一生也搞不明白。當然,這樣也有好處,因為經學有家學,有師法,形成了古代的文教系統,其傳承一直到近代才崩潰,而重建的努力剛剛開始。
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弗能廢也。
「墨者亦尚堯舜道」,墨家和儒家崇尚的聖王相同,實際上墨家崇尚禹。戰國時孟子辟楊墨,墨的主張是兼愛,楊的主張是為我。「為我」也有些道理,因為不可能脫離個人來講人,自己都照管不好還能談其他?道家指斥「無私焉,乃私也」(《莊子·天道》),如果對照歷史來看,有極其深刻的地方。墨家和儒家在認識時代上沒有根本區別,彼此接近的人,相互攻擊很厲害。
「堂高三尺」,堂是正房,相對於帝王稱為殿。「土階三等」,台階級數也不多。這是很樸素的房子,跨幾步就進去了。首先是升堂,然後是入室,所以《論語》有言:「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先進》)對古典學術來說,升堂當大義,入室當微言。如果稱讚某人為入室弟子,那麼他得到了老師的真傳,不僅學到可以普及的大道理,還點破了其中的精微。
「茅茨不翦,采椽不刮」,茨是屋頂,茅草蓋屋,不加修剪。椽是放在檁子上架屋面板和瓦的條木(《漢語大詞典》釋義),采是直接開採的原木。從山裡砍伐來木頭不刨光,不作精緻的加工,蓋房只求能住,不講究外觀。
「食土簋,啜土刑」,都是泥土燒成的瓦器,簋用來盛飯,刑用來盛湯。「糲粱之食」,粗劣的飯食,「藜霍之羹」,野菜湯。藜是野菜,霍是豌豆葉。「夏日葛衣,冬日鹿裘」,葛衣用粗布,鹿裘用獸皮。「桐棺三寸」,桐木容易朽壞,通常不用於為棺,三寸是薄木。《莊子·天下篇》:「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墨子·節葬篇》:「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足以覆惡。」「舉音不盡其哀」,不要過於哀慟,哭幾下就好了。儒家主張守喪三年,墨家只舉行簡單儀式。
「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率」,推廣薄葬,作為整個社會的標準。「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這樣做違反了「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抹殺了人的尊卑等級。一個健康的社會,不同階層之間應該有適當的流動性,讓底層的人可以通過奮鬥獲得成功。儘管實際上失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只要有人成功了,就給了其他人一個盼頭。你可以通過努力得到政治、經濟或文化上的發展,總要留一條上出之路。因為發展自己是人的天性,《獨立宣言》所謂追求幸福的權利,不可剝奪。人到底是平等的還是有尊卑的?在我看來這是撲克牌的正反兩面,正面都是不平等的,反面都是平等的。兩面其實就是一張牌,所以處處差別,處處無差別。不管一個人社會地位有多高,說到底他還是人,凡是生命,逃不脫生老病死的過程。
「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創業的時候很艱苦,靠著奮鬥努力,漸漸地積累財富,逐步改善生活。然而「世異時移」,不可能總是這樣,經濟條件提高以後,再要推廣墨家的做法,不大會有人願意聽,所以說「儉而難遵」。
「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總而言之,開源節流,重視生產。第一是黃老,第二是墨家,休養生息,慢慢發展。經過一段和平時期,財富自然而然會積累起來,中國人的勤勞不可低估。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
「不別親疏,不殊貴賤」,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有些「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意思,和儒家「親親尊尊」的思想不同。《論語》中孔子和葉公討論「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子路》),涉及禮與法的關係,歷代於此有所爭執。現代法學有些內容與此相通,比如說人不必自證其罪,親屬間也不必互證其罪。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形名學是先秦諸子共同的方法論,所以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認為,名家不成為一家之言(卷上附錄《諸子不出王官論》,東方出版社,1996,356頁)。名家和形名家既可以認為是同名異實,也可以認為名家繼承了形名家。
名家的概念繞來繞去,「使人不得反其意」,明白它的意思。「控名責實,參伍不失」,這些概念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必須抽絲剝繭,把線索完全理清楚。「控名責實」,循名責實,聽名責實,聽其言而觀其行。「參伍不失」語出《繫辭上》「參伍以變,錯綜其數」,參者三也,伍者五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
最後又推出道家,司馬談的重心在此。那麼,「無為」究竟什麼意思呢?「無為」幾乎是道家最高的概念,佛教傳進來的時候,當時人就用「無為」來翻譯涅槃。「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在我看來,其中「無為」是經,「無不為」是補充的注。在今本《老子》中,提到「無為」有十二處(2,10,37,38,38,43,43,48,48,57,63,64章),提到「無不為」只有兩處(37,48章),而且這兩處都是「無為」和「無不為」連用的。所以在道家的語境里,「無為」可以單獨使用,「無不為」不可以單獨使用。有修養的人聽到「無為」就已經懂了,也許擔心人們以為「無為」就是不作為,所以有時候補充一句,「無為而無不為」。
「其實易行」,如果懂得它的實質,非常容易施行,因為切合於身心,然而要做到這個不難卻是最難的。「其辭難知」,那些都是修證程度很高的人體悟到的境界,是他到了很高的地方講出的很樸素的話。一般人沒有修養到一定程度,這些話無論如何聽不懂。如果知道不懂還是好的,最不好的是自以為懂。不知道要讀過多少遍,也許要浸淫幾十年,你才恍然大悟那些話原來講的是什麼。《老子》七十章有云:「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其實所有的經論,道家也好,儒家也好,佛家也好,都是大德高僧修證境界的自然流露。如果沒有修證而讀他們的話,不知道說的是什麼。理解道的唯一通路,就是從德走向道,去掉德就沒有道,最後是道德合一。
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
「以虛無為本」,虛無就是消除主觀,還原到無可還原,無可還原中還要再還原,如此觀察自己的起心動念,才可以說洞見其本。「以因循為用」,道家最重要就是因,然後跟隨著走,沒有一定要怎樣的先入之見。社會和人不可能是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做事情的正確方法是,就是這樣現成的不太好的環境你怎麼辦,就是這樣會犯錯誤的人在做事情你怎麼辦,在這裡也能處理好,就是道家神奇的地方。
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
「無成埶」的「埶」就是勢,沒有固定的形狀,也沒有一成不變的格局。這樣拆除固定的觀念,就可以體會萬物原來的狀況。「情」指實情,真實的情況。
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
上句是空間,此句是時間,時空合一,外內合一。《繫辭下》:「六爻相雜,唯其時物也。」任何應對都不能脫離時間。不在前面,不在後面,恰恰好好,成為萬物的主宰。
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
「有法無法,因時為業」,不執著於固定的理論或方法,根據當時當地的情況決定怎麼做。如果按照主觀設想好的程序去推行,往往會害人害己。老百姓關注的還是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生老病死,制訂政策要從實際出發。「有度無度,因物與合。」度就是法,符合具體情況,順勢而為。《金剛經》所謂「法尚應舍,何況非法」,指涉心性修養,此句指涉社會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不多不少。
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
《史記》引用的這句話,出於《鬼谷子》,但是今本不見此語。《鬼谷子》是先秦道家的一支,傳說蘇秦、張儀之類的縱橫家從此而來。縱橫家和道家的區別在哪裡呢?道家最終是有原則的,縱橫家是沒有原則的,完全根據利弊而行動。孔子弟子中的子貢,也是縱橫家的先驅,可見時代的風氣。參見《仲尼弟子列傳》:「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上次說要看到時代的主要矛盾,這個主要矛盾還必須跟人有關,甚至必須跟你本人有關。君之綱就是因勢利導,不預先設定一套規範。道家最要緊的就是貴因,其實兵法也是貴因,《孫子兵法·虛實篇》:「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最深的問題不是應該怎樣,而是已經這樣了怎麼辦。承認乃至接受現實,承認乃至接受自己,是最深最深的事情。根據現實狀態而予以化導,真正的改變必然發生在此之後,而不是在此之前。
道家主張無為,另外一面是無不為。我曾經想過,是不是可以只談無為,去掉無不為,結論是難以去掉。然而道家的問題就在這裡,因為去不掉,最終也可以變成法家或者陰謀家。在《史記》老莊與申韓同傳,其有意乎無意乎?留待後世參詳。以無為為經,無不為為注,問題可能比較少,但是兩者在文字上並列,理解起來容易有弊病。「其實易行,其辭難知」,真的懂了很容易操作,道德的根源在於人本身,單單從語言上難以講清楚。
群臣並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
「群臣並至」,這麼多人在一起,大家都發出聲音,決策者到底聽誰的?哪個真哪個假,無法作出判斷。在下邊看得很清楚的事情,到了領導層卻難以分辨。那麼就讓他們互相辯論,把各自的想法談出來,「使各自明也」。
「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這是分辨名實、聽話聽聲的關鍵。君王最容易受蒙蔽,一句話到底對不對,不到一定程度很難聽出來。太好聽的話,往往都是騙人的。對於發出來的聲音要加以考察,這個權利不要輕易讓渡給別人。你自己去聽聲音,跟實際吻合的程度怎麼樣,吻合謂之端,不吻合謂之窾。《索隱》:「窾音款,空也。」窾言沒有實際內容,或者由於思維不清楚,或者由於別有用心。這是古人留下來的聽言之道,司馬遷舉出的標準可以參考。諸子百家的爭鳴,彼此互相矛盾,哪些話可聽,哪些話不可聽,往往試上相當長時間才能明白。理解到這一層,你對自己說的話也多少有些把握,如果跟自己身心狀況不吻合,聲音會有所兩樣。
聽言之道研究端、窾,有些近似於測謊儀,看名實之間符合不符合,端合,窾不合。你敲敲這句話,從返回的聲音中聽出來。空話一定是奉承拍馬,堆砌一些不切己的浮詞,實話則是切己的、平常的,往往程度越高的人越平常。普通人沒什麼內涵,稍微講幾句話就可以明白了。遇到可以跟你談三天三夜的人,此生機會很少,一旦真的遇上了,趕快珍惜吧。
「窾言不聽,奸乃不生」。一個敲上去金聲玉振,一個返回的聲音空落落,有多處漏洞和縫隙。「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這就是所謂帝王術,判斷出來了,有奸臣在其中。「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這時候你怎樣因勢利導,達成目標。帝王術真是蠻陰險的,他明明知道某某是壞人,但在用得上時候不揭穿。等事情發展到一定程度,他到時候一起收拾。如果涉及權力的運作,這樣的事情不可避免。
「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光耀天下」,神氣混融,達成對天下的治理。「復反無名」,用陰影遮蔽它一下,不留下可以執著的名,以免被誤用或利用。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聖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這就是本文唯一返回身心的一段,所謂內聖。內聖無非是神和形,也就是「務為治」的基礎。黃老道家是致用的政治哲學,形神之說後來成為玄學思辨,離開實際就比較遠了。「神者生之本也,形者身之具也」,陰平陽秘,一個心理比較健康的人,不會鑽牛角尖。在傳統社會中做領導的人,必須對古典學問有所研究,這樣身心平衡,比較中庸,不容易有極端思想。如果身心都沒有平衡,感性和理性都沒有平衡,你說要把天下治理好,怎麼可能呢。
這是《六家要旨》的傳,完全是司馬談的思想,是漢初的黃老之學。漢初天下窮得不得了,連天子都找不出一整色的馬來拉車,大將丞相有的坐牛車,老百姓家無餘糧(《平準書》)。就這樣一點點休養生息,到漢武帝時候物質得到極大豐富,封禪伐匈奴,把國力大肆發泄,才逐漸走向下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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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1/6)
《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2/6)
作者:張文江,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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