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消失之後

葉傾城因為我知道張愛玲的心愿是「在死後把遺稿焚毀」。我買《小團圓》的時候，幾乎是帶著負罪感的：是的，我愛她，所以我買她的每一本書，這買，違背了她的意願。我的自辯詞很小聲：只是我，想念你，捨不得你，我想多知道你一些。生有時，滅有時，凡事皆有終結——終結之後，還能不能剩些什麼？讓我又想起《小團圓》的，是英國歌手艾米的英年早逝。她去後，父母決定把她的遺物分贈粉絲：一位十七歲的女歌迷，得到了她的白T恤，當場穿上身，感受到了偶像的體溫——當然是心理作用。但我看過艾米演唱會的視頻，那確實是她的愛物，經常穿，沾過她的口紅印、食品碎屑，以及……心碎時的淚吧？年輕的她，曾經有過燃情的一生：她以縱酒、酗情、最熾烈的愛與恨，來自毀，那麼來不及的，她要耗盡自己的才情與美貌。到底，她深深傷害了所有愛她的人。而他們，該如何說懷念呢？過世者的親人朋友，往往悲痛得不願意麵對，寧願學熊或獅，找一個密林里的洞躲起來，自己舐食傷口；甚至「長痛不如短痛」，乾乾淨淨把亡者的一切全都銷毀，假裝生命中原本就有這樣一段空白，彷彿他與她，不曾在這世上走一遭。沉默，不完全是姿態，而是每一次開口，每一次觸及，都是披肝瀝膽的痛呀。但若她不完全屬於家人與朋友，她不僅僅是被至愛著的女兒或者老友，也是眾多陌生人深愛著的作家、歌者、藝術人……那麼，能不能，給大眾一個機會？那些渴望被埋藏起來的灰燼，也許是我們的寶藏；那些身邊人痛不欲生的往事，也會有陌生人為之扼腕嘆息。誰對逝者擁有更多的話語權，誰會能夠冒充逝者的朋友，來揣忖他/她的心事？艾米父母的理由是：他們知道艾米多疼自己的粉絲；宋子淇的理由是：張愛玲一直想毀掉《小團圓》，而一直不忍心。這固然是作者對自己著作的敝帚自珍，也未嘗不是，她仍然在身後，尋找懂得與愛上她靈魂的人。——是的，這一世不曾遇見，茫茫人海里，總有可能。艾米父母的豁達，以及張愛玲老友的「背囑」，讓我們得以分享記憶，每個人都擁有了她們極零碎的一部分。她們的靈魂，因此在世界各地，自由飛翔。籍由閱讀，我得到了一部分張愛玲，就好像她或者她，穿起艾米的貼身T恤。那都是一樣的，骨肉相連愛一個人，就得承受他/她的離去。這一生，我們所愛的絕大多數人，都會先我們而去。但是不是，走了就一了百了？顯然不。這一夜，有沒有人在為她們而哭？不要哭。逝者永遠離我們而去，他們在天上，也會樂於看我們以淡淡的哀傷懷念他們，而後，好好生活。愛的不朽，大概就來源於它的不拘形式：你可以愛她美好的肉身，也能夠欣賞她清澈的文字，你更可以把她永遠放在你心裡，漸漸忘記，卻一低頭，嗅到暗香……這是藝術工作者，能在逝後還給出的，最有力的安慰：化作春泥更護花。死亡不能帶走所有。愛比死更堅強。我的問，張愛玲在多年前就給出了答案：「我是想寫千迴百轉的愛情，即使它消失了，也還是能留下些什麼。」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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