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與乾嘉時期吉金著作的編纂
古器銘字多者或至數百字,縱不抵《尚書》百篇,而有過於汲冢者遠甚。……余心好古文奇字,每摩挲一器,搨釋一銘,俯仰之間,輒心往於數千年前,以為此器之作,此文之鑄,尚在周公、孔子未生以前,何論秦、漢乎?……友人之與余同好者,……各有藏器,各有搨本,余皆聚之,與余所自藏自搨者,集為《鐘鼎款識》一書,以續薛尚功之後。薛尚功所輯共四百九十三器,余所集器五百五十,數殆過之。……聚一時之彝器摹勒為書,實可使一時之器永傳不朽,即使吉金零落無存,亦可無憾矣。平湖朱氏右甫,酷嗜古金文字,且能辨識疑文,稽考古籍國邑大夫之名,有可補經傳所未備者;偏旁篆籀之字,有可補《說文》所未及者,余以各搨本屬之編定審釋之。由此可知,此書的編纂動機源於阮元對銅器銘文的文獻價值的高度肯定和對保存青銅器銘文的強烈願望。編纂過程中得到了眾多友朋門生襄助,其中朱為弼承擔拓本的編定審釋工作,阮元則總成協調,商討考釋。另朱為弼在編纂過程中的手稿《積古齋鐘鼎款識初稿》二冊(外簽題《鉏經堂金石跋》),經阮元修訂並改題為《積古齋續鐘鼎款識》(圖2右)。《伯右甫吉金古文釋》二冊,亦為朱為弼編纂過程中的稿本。這兩種手稿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由朱為弼從孫朱之榛以《積古齋鐘鼎款識稿本》為名石印出版,共四卷,附卷一卷。楊峴題籤(圖2左),附卷收朱善旂、朱之榛、葉志詵等學者題跋。
圖2《積古齋鐘鼎款識稿本》光緒三十二年(1906)石印本(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藏)《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最早的版本是嘉慶九年(1804)家刻本(亦稱文選樓本),此外,還有光緒五年(1879)武昌刻本(楊沂孫校本;章炳麟批本)、光緒八年(1882)抱芳閣刻本(王國維、羅振玉校注)、光緒九年(1883)後知不足齋叢書本、光緒十九年(1893)上海積山書局石印本、光緒二十三年(1897)上海醉六堂石印本、叢書集成初編本等。另有《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二卷皇清經解本等。嘉慶九年家刻本經諸多學者批校,又有十餘種:王筠校注並跋本;貝墉跋本;陳耆古、陳宗彝批識並跋本;何紹基批註本;楊沂孫訂校並跋本;楊沂孫批識並跋本;趙熙文校本;潘祖蔭批校本;潘祖蔭校本;吳大澂批校本;顧廷龍跋並錄翁樹培、葉志詵、潘祖蔭、龔橙、吳大澂、汪鳴鑾校,王同愈、顧頡剛、容庚、董作賓、唐蘭、劉節、聞宥、商承祚跋本等。2內容與資料來源《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十卷,共收錄有款識銅器550件,其中商器173,周器273,秦器5,漢器92,魏器3,晉器4。較之薛著所收銅器數量更多。而且書前有阮元《商周銅器說》上下、《商周兵器說》及序言,書末有朱為弼後序。阮元所撰序及文,體現了他對青銅器銘文價值的深刻認識,是其吉金研究的代表成果,其學術自覺性遠過於「西清四鑒」,堪稱清代吉金研究的先聲。阮著所採用青銅器銘文均取自搨本和摹本,並據經史對器名、銘文釋文等進行考證。書中所收銘文,除來自阮元己藏外,還有不少來自各同道友朋的藏品。阮元自序云:友人與余同好者,則有江侍御德量、朱右甫為弼、孫觀察星衍、趙銀台秉沖、翁比部樹培、秦太史恩復、宋學博葆醇、張解元廷濟等,各有藏器,各有拓本,余皆聚之,與余自藏自搨者,集為《鐘鼎款識》一書,以續薛尚功之後。這一長串名單說明了阮著資料的來源。儘管阮元自己收藏青銅器數量不菲,但僅憑其一己之力仍難以支撐編纂此吉金著作,故向同道徵集彝器銘文拓片。此舉宋代已如此,清代亦然。3編纂體例與學術價值阮著編纂體例是仿薛著的。全書將所收彝器款識按商、周、秦、漢、魏、晉時代先後為序,各時代內再按器形分類。正文分三部分,首先是所采銘文之彝器名稱,然後是款識原文與釋文,最後是考釋。作為研究青銅器銘文的著作,對字形的精準獲取是關鍵。孫詒讓《古籀拾遺》序指出,薛著旨在「鑒別書法,蓋猶未刊集帖之陋,故其書摹勒頗精,而評釋多謬。」但至清代,薛著中曾著錄的彝器原物有些已佚,那些已佚彝器銘文阮元只能從薛著中摹錄。如阮著卷一中的「董武鍾」、「鹿鍾」、「旅鍾」銘文就是從薛著中摹出的。而阮元所藏以及能搜集到的青銅器銘文,則直接從拓片摹錄。這一做法相較於《西清古鑒》中銘文的對器臨寫,是一大進步。阮著的考釋文字中,均註明銘文的來源出處,這一方面是遵守學術規範,另一方面也是對提供資料的同道的尊重。考釋部分的重點,是結合經史考證釋文和銅器的相關情況,體現了阮元「以金證經」的思想。在借鑒當代人研究成果時,阮元也一一註明,體現出嚴謹的學風。如卷一「董武鍾」的考釋部分,首先聲明了銘文的來源:「右董武鍾鉦間銘六字,兩欒四字,右欒第一字不可識。此與下二器皆據王氏復齋鐘鼎款識搨本摹入。」在考證部分引用了當時學者的成果:「海鹽吳侃叔東發雲,『動』古通『董』。」並結合經典進行考證:「《周禮·春官·大祝》辨九,四曰振動。鄭大夫云:『動讀為董』。《書》亦或為『董』,作鍾銘,故曰董武。《左》昭十三年傳云:『董之以武師』是也。」此數句非常鮮明地體現了阮元「以金證經」的學術理念。接著根據銘文字形對「董武鍾」進行斷代分析:「嘉定錢獻之坫云:『古戎從甲。』《秦繹山碑》『戎』從『十』。『十』本古文『甲』字。『吳』古『虞』字,此篆奇古,是商初之器。」(甲骨文「甲」寫作「十」。)《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成就之所以能迥出時人,與其借鑒宋代和當代吉金研究成果,如薛著、《西清古鑒》等有直接關係。但阮著仍有不足,對此孫詒讓《古籀拾遺》,容庚《清代吉金書籍述評》等已有校正和分析。儘管如此,阮著仍對後世吉金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三、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的影響1對吉金文獻編纂的影響阮著的編纂體例雖是繼承薛著,但其嚴謹的學術態度和「以金證經」的研究理念,仍是當時開風氣之先者。阮元之後又繼續增補成《阮氏鐘鼎補遺》二卷。還有王仁俊《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補遺》一卷,《積古齋鐘鼎彝器便草》一卷等續補之作。阮著在編纂中註明銘文來源,引用他人觀點註明出處,並將吉金銘文與九經並重等做法,對其後的吉金著作編撰均有明顯的影響。如方濬益《綴遺齋彝器款識考釋》三十卷,有民國二十四年(1935)商務印書館石印本。該著卷首亦有彝器說三篇,其中下篇考藏列舉漢、晉、南北朝至唐好尚之可考之古器,可補阮著之闕。其正文體例亦為摹錄款識、附釋文、考釋等幾部分,很明顯為仿阮書而作。阮著由於收錄資料豐富,也成為後代編纂吉金著作的重要資料來源之一。如劉心源《古文審》八卷,其所收銘文取材於阮著者不少;吳大澂撰《說文古籀補》,不但將阮著作為資料的主要來源之一,還屢屢借鑒阮著的研究成果。2對文字學研究的影響清代金文研究的整體水平比宋人高,而晚清時期又是清代金文研究的高峰,乾嘉時期則只是清代金文研究的發端階段。在研究方法和成果上,乾嘉時期的金文研究無論是研究方法還是研究成果,都還介於宋代與晚清之間,有明顯的過渡性特徵,為晚清金文研究達到高峰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乾嘉時期的金文研究則以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為代表,許多後代的文字學著作都受到阮著影響,或學習其研究方法,或借鑒研究成果,其中最典型的莫過於吳大澂《說文古籀補》。吳大澂《說文古籀補》成書於光緒九年(1883),二十一年(1895)又進行了增訂,是清代第一部專門收集、考釋秦以前各種古文字形的字典,以收集字形範圍廣、考釋精審為人稱道。其字形來源以金文為主,兼收璽印、磚瓦文等,體例與《說文解字》同,目的在於彌補《說文解字》對古籀字形引用少之不足。這一編纂動機很可能受到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的啟發,因為阮元很早就注意到《說文解字》在保存古籀文方面的不足:「平湖朱氏右甫,酷嗜古金文字,且能辨識疑文,稽考古籍國邑大夫之名,有可補經傳所未備者,偏旁篆籀之字,有可補《說文》所未及者,余以各拓本屬之編定審釋之。」在字形的獲取上,吳大澂選擇了與《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同樣的方法,直接從拓片摹錄,並且註明字形的來源出處。而對於未見拓本的字形,則堅決不採用。在研究成果上,採納阮著的更多。《說文古籀補》正文十四卷中屢屢借鑒引用阮元成果,在附錄中,吳大澂無法確定的字更是直接將阮元的考釋結果附上,顯然有將阮元作為借鑒對象的用意。當然吳大澂也借鑒了其他當代學者如張廷濟、翁方綱、陳介祺、楊沂孫等的研究成果,茲不備舉。3對篆書創作的影響清代的篆書創作在乾嘉以前,仍限於李斯、李陽冰小篆窠臼,尚無金文大篆的創作。隨著《西清古鑒》、《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等吉金著作漸次刊行,金文逐漸進入書法家的創作視野。金文成為清代書法家篆書創作的對象,有一個漸進的過程。最先接觸並研究金文的是錢坫、阮元等金石學家。他們在編纂吉金著作時,需要大量收集和摹拓青銅器款識,並細心摹錄校釋。所以,在此過程中,金文先天所具有的美感逐漸為金石學家注意,金文也逐漸從經史研究的史料開始轉變為書法審美的對象。金文筆畫的凝重和輪廓的斑駁,筆畫交叉處的如熔金流走,對金石學家造成了強烈的視覺衝擊。阮元曾這樣描述他眼中的金文:「一字寫成百凝注,那如隸草任人揮。」「秋齋搨字響登登,游素摹成一片冰,屋漏折釵皆不似,濃如挑漆結如繩。」阮元對青銅器銘文所具有的獨特面貌有非常直觀的感受。圖3 阮元臨頌壺四條屏錢坫是清代較早以金文進行創作的書法家之一。錢氏精於金石之學,其《十六長樂堂古器款識考》成書比阮著還早。也正是此原因,錢坫的篆書創作很早就主動吸收了金文的特點。阮元也有臨摹金文的作品傳世(圖3),而朱為弼已經完全用金文進行創作(圖4)。之所以他們能首開以金文進行創作的風氣,原因即在於他們比別的書法家更早和有更多機會接觸吉金銘文。他們在編纂吉金著作時親自摹錄金文拓片,在此過程中逐漸加深了對金文的認識和理解,走到了時代的前列。阮元幕府中有不少學者受此影響,開始主動臨摹金文或以金文創作,如陳壽祺(圖5)、程恩澤、張廷濟等。他們的金文創作實踐,打破了清代篆書創作小篆一統天下的局面。但從大的範圍來看,乾嘉時期用金文進行篆書創作尚未形成風氣,尚處於起步階段,真正形成風氣,要到晚清時期。
朱為弼先生書聯圖4朱為弼的金文創作(選自《中國美術全集》)
題識:散氏盤銘古趣盎然鐘鼎文之上乘也,維之陳壽祺。鈐印:陳壽祺章、維之圖5陳壽祺臨《散氏盤》銘晚清時期隨著吉金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吉金著作刊行更多,流布愈廣,金文在篆書創作中成為與小篆分庭抗禮的字體,並且介入了篆刻創作領域。其代表書家有吳大澂、陳介祺、吳昌碩、黃士陵等。而篆書、篆刻創作範圍擴大到金文大篆,這一轉變不能不歸功於錢坫、阮元等學者的吉金研究與吉金著作的刊行,以及他們身體力行進行金文大篆創作的實踐。雖然當時宋代的吉金著作也有流傳,但真正引起乾嘉時期書法家們對金文關注的興趣的,還是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等吉金著作。可見乾嘉時期的吉金研究和著作編纂對當時篆書創作之影響。此外,在全形拓上的題跋,也受到吉金著作編纂的影響。目前所見最早的全形拓作品出自乾嘉時期的釋六舟之手,他在全形拓上的題跋,內容大多為記錄拓片製作的時地,以及器物來源流傳等信息,很少對青銅器銘文進行過錄和考釋。而這一做法到晚清時期有了改變。如吳大澂在全形拓片上的題跋內容主要是器物名稱、銘文釋文和考證等(圖6)。而與六舟同樣擅長製作全形拓的黃士陵,則經常在全形拓片的題跋中過錄銘文釋文,並註明出處。(圖7)這種全形拓以及題跋,從內容上看與編纂吉金著作基本相同,黃士陵的題跋更直接抄錄吉金著作中的銘文釋文。此種轉變的發生,其最直接和主要的原因,正與吉金著作的編纂日益增多,流布日益廣泛,影響日益明顯密切相關。
圖6吳大澂全形拓題跋(選自《吉金留影——青銅器全形摹拓捃存》)
圖7黃士陵全形拓題跋(選自《吉金留影——青銅器全形摹拓捃存》)
黃士陵繪彝器全形拓四條屏 私人藏總之乾嘉時期是清代吉金研究的發端時期,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代表了當時吉金研究的最高水平。它不但領導了乾嘉時期吉金著作編纂與金文研究,也深刻影響了晚清的吉金和文字學研究,篆書、篆刻創作,全形拓題跋以及金石學的發展。(原文發表於《中國書法》2015年第10期)以下為潘永耀補充圖
吳大澂藏彝器全形拓六條屏(局部) 上海圖書館藏
吳大澂藏彝器全形拓六條屏(局部) 上海圖書館藏
吳大澂藏彝器全形拓六條屏(一、二)縱132cm 橫42.5cm上海圖書館藏
吳大澂藏彝器全形拓六條屏(三、四)縱132cm 橫42.5cm上海圖書館藏
吳大澂藏彝器全形拓六條屏(五、六)縱132cm 橫42.5cm上海圖書館藏
吳大澂藏彝器全形拓六條屏(局部) 上海圖書館藏
吳大澂題丼(dan)人鍾全形拓縱120cm 橫58.5cm私人藏黃士陵特展作品欣賞 書畫部分
博古圖 86*32cm 1896
周佰頵鼎博古圖 94.4*42.4cm 1889
蔓鼎博古圖 123.5*51.2cm 1893
漢陶陵鼎博古圖 81.3*34.1cm
周尹格卣圖 85*35cm
節臨毛鼎銘文 32.6*60.8cm
趩尊博古圖 32*60cm
四季花卉博古圖四條屏 每幅73.3*40.7cm 1898
四季花卉博古圖四條屏 每幅73.3*40.7cm 1898
高敦父彝博古團扇 直徑25.5cm 1890
篆書四條屏 174*45cm 1893
篆書四條屏 162*44cm 1901
各體篆書四條屏 140*34cm 1886
四言聯 93*21cm 1901
七言聯 137*31.5cm 1892
七言聯 139*32cm 1890
十三言聯 132.5*32cm 1890
七言聯 135.2*32.3cm 1888
七言聯 137*31cm
擬天璽碑 51.6*24.2cm 1889
黃牧甫書翰冊 25*12.5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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